湖南漢壽 徐鳳敏

金枝又站在這塊池塘邊發(fā)呆了。

她用自己的左手輕輕地?fù)崦约旱挠壹珙^，就像有人抱住自己的肩頭一樣，有些溫暖，心里也感覺踏實一些。不知道為什么，每當(dāng)孤獨的時候，她都會用這樣的動作來減緩心中的苦悶和壓力。這大概是剛結(jié)婚那陣子養(yǎng)成的嗜好，如今快二十年過去了，仍難以割舍。

金枝原本和朋友合伙開了家夜市店?，F(xiàn)在她不得已辭掉了這份工作。無事可做的她，不喜歡到人多的地方去散心，所以來池塘邊傻傻發(fā)呆的時候就更多了。

金枝喜歡這塊池塘。她沒讀過多少書，不知道用那些美好的詩句來形容這池塘。她覺得這池塘親切，與老家門前的池塘很相似。一樣的綠草鋪在池塘的邊緣，池水一樣的清澈，無風(fēng)的時候能照見金枝白白胖胖的臉。“金枝，你的臉真白，海南這地方的太陽怎么就曬不黑你呢？”每次阿南捧著金枝的臉都會說類似的贊美的話。阿南語氣里的自豪和幸福，把金枝的心滋潤得甜蜜而溫暖。

金枝注視著池塘里浮著的一片樹葉。池塘邊有一棵榕樹，很年輕，新葉兒是淡淡的綠，興許是昨晚的風(fēng)太大，池塘邊落了幾片樹葉，有一片掉進(jìn)了池塘。葉片兒很輕，靜靜地浮在水面上?！熬瓦@點不一樣，老家的池塘里總是漂著些浮萍，無風(fēng)的時候也飄來蕩去的，讓人看不清自己的影子。”小時候，金枝總喜歡在池塘邊梳頭。母親很勤勞，總是在金枝還沒起床的時候把屋里、院子里打掃得干干凈凈了，金枝不忍心把頭發(fā)梳落在干凈的地面上。

“母親，你在天堂過得好嗎？”

金枝用力深吸了一口氣，想以此驅(qū)除盤踞在心中的那些煩亂?！盎丶铱纯窗伞！边@一念頭在腦海中突然閃過，可是，她又急忙打消了。已經(jīng)兩年沒回過家了。18歲的兒子在北京打工，工資不高，平時沒有休假，春節(jié)又趕上春運(yùn)，票漲票少，干脆也不回家，打打電話就拜年了。唔，丈夫在家?？墒牵瑑赡昵?，丈夫到海南來看她，她沒讓丈夫住在自己的小出租屋里。她在賓館給丈夫開了房間，住了三個晚上，可是，金枝說夜市生意忙，愣是一個晚上也沒陪丈夫睡覺，丈夫能不生氣么？丈夫不能說金枝什么閑話，因為家里的收入基本是是金枝支撐著的。一個女人每年交給丈夫8萬塊錢呢。8萬塊，對于農(nóng)村人來說，那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呢。金枝在外八年，給家里掙了幾十萬，修起了兩層樓的小洋房，多少男人羨慕金枝的丈夫啊。

“走就走吧，有種的別再用我的錢?！苯鹬Π滋斓劫e館找丈夫時，發(fā)現(xiàn)丈夫的行李不見了。

丈夫不聲不響地坐火車回湖南了。天曉得他是怎么找到火車站買上火車票的。海南到湖南的火車坐票特少，更不用說臥票了。丈夫在火車上站了18個小時，沒喝一口水，沒吃一粒糧，沒說一句話。金枝事后聽丈夫的朋友說起這些時，心里疼了好多天。

“我不能回家?！?/p>

雖然很想家，但無論如何，金枝不想讓丈夫知道自己的近況。因為，見到丈夫，金枝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

老家在湖南的北方，坐飛機(jī)的話也只要幾個小時就到了?，F(xiàn)在是淡季，飛機(jī)票3折，金枝是出得起這筆錢的?？墒?，金枝還是感覺家是那么遙遠(yuǎn)。

那件事發(fā)生已經(jīng)一個月了。

金枝小學(xué)畢業(yè)后不愛讀書，就在家里幫著母親做農(nóng)活。那時候，父親還在世，只是身體不太好，不能干重體力活。金枝長到17歲的時候，父親的身體已經(jīng)很差了，整天只能躺在床上。因為貧窮，母親的脾氣越來越壞，兩個讀書的弟弟也開始逃學(xué)，金枝成了母親的出氣筒。所以，那天，有個媒人帶了一個男人（后來成了金枝的公公）來到金枝家。那男人圍著金枝前前后后仔細(xì)端詳著，那眼神就像牛販子見到滿意的牛一樣。金枝的命運(yùn)就在那天改變了。牛販子和病床上的父親講了一會兒價（金枝在屋外看著兩個男人說話時的表情猜測的），很快就敲定了金枝出嫁的日期。

金枝是害怕出嫁的。離出嫁的日期越近，她跑到池塘邊的時候就越多。母親擔(dān)心她會做傻事，不準(zhǔn)她去。其實，金枝只是害怕，并不是不愿意。因為，她的未婚夫來過好幾次了，金枝對他的感覺也還好，并不討厭。有時候，趁母親不在屋，未婚夫把金枝抱進(jìn)屋，兩人在床上親熱一番。被未婚夫壓在身上的金枝聞到一股特殊的味道，那是混合了煙草味的男人味道。于是，金枝內(nèi)心深處就有了一種沖動。終于，在金枝并不懂得愛情的時候，她嫁給了大自己7歲的丈夫。

婚后的日子很無聊。做飯、洗衣、帶孩子，丈夫在家做鋁合金門窗。吃飯的錢雖然也有，但從出嫁到兒子5歲，金枝沒有買過一件新衣服。公公死后，家里蓋新房子的承諾也隨之去了地獄。丈夫日夜敲打鋁合金，存折上仍然沒有上過4位數(shù)。眼看孩子要讀書要花錢了，金枝心里急呀。那年春節(jié)，表姐來看婆婆。表姐穿得很時尚，手腕上的金鏈子亮晃晃的，金枝看得頭暈。

“金枝，愿意跟姐去海南么？”表姐似乎看透了金枝的心事，主動提出了帶金枝外出打工的話。

金枝心里千萬個愿意。“誰不盼著錢多一點呢?！蹦菚r候，金枝想外出的出發(fā)點是考慮多掙點錢，畢竟兒子要上學(xué)了，要給他存一筆錢將來上大學(xué)呀。金枝跟丈夫軟磨硬泡了好幾天，婆婆也承諾幫助帶兒子，丈夫終于同意了放金枝走。不過，丈夫有個條件，金枝必須跟村里其他的堂客們在一塊兒打工，彼此之間也好有個照應(yīng)。

金枝來海南已經(jīng)十多個年頭了。她和村里的堂客們在一個鎮(zhèn)上做事。金枝在發(fā)廊當(dāng)過洗頭妹到餐館端過盤子刷過碗，可是，她不懂海南話，沒干幾天就被辭退了。老板要聽得懂海南話的，這樣不至于走掉大部分顧客。就在金枝時而就業(yè)里面失業(yè)的時候，一起出門的堂客們陸續(xù)都有了人，是那種不算大款，但也可以供她們吃喝，還可以給點零花錢的男人。金枝看到那些比自己年紀(jì)大而且黑得像牛屎的堂客都可以不做事輕輕松松的花錢，心里就不情愿起來。

“我就不相信我會比她們差?！?/p>

金枝本是個聰明的姑娘，只是腦袋沒有開竅。一旦有了榜樣，金枝的心里就有了計劃。她分析了自己的優(yōu)勢和劣勢：皮膚白凈，體態(tài)豐滿，精瘦而皮膚黝黑的海南人大多喜歡豐滿的女人；沒什么文化，不會給男人制造麻煩；湖南人，有丈夫，這一點得嚴(yán)格隱瞞。因為，海南男人不喜歡說普通話的外來妹，那種婚外情容易暴露。金枝權(quán)衡了利弊，開始學(xué)習(xí)海南話，并且托人辦了一張廣東的假身份證，把年齡改小了3歲。這樣，新的金枝就出現(xiàn)了：20歲，廣東籍，結(jié)過婚，丈夫病逝，兒子剛滿一歲由婆婆看護(hù)，為養(yǎng)活兒子和婆婆而出門打工。

新金枝出現(xiàn)三個月的時候，阿南也出現(xiàn)了。阿南是在朋友請吃飯的時候認(rèn)識在餐館干活的金枝的。金枝白凈的嬰兒肥臉蛋，豐滿的體態(tài)，淺淺的笑，令阿南失眠了一個夜晚。第二天，阿南通過餐館老板了解了金枝的身世，憐香惜玉的情愫如五月瘋長的野草，爬滿了蠢蠢欲動的心田。為什么用蠢蠢欲動這個詞呢？因為，阿南是小鎮(zhèn)上的國土站的出納，雖然不是什么官，但有實權(quán)，吃喝玩樂都可以開發(fā)票的，而且，在土地如金的海南，只要沾上國土這兩個字就能聞到濃深的金錢香味。不過，阿南是謹(jǐn)慎的。他也很想有一個情婦，省得朋友聚會時自己孤單一人。但，阿南有個令人羨慕的家。妻子在鎮(zhèn)教育行政部門當(dāng)會計，兩個孩子——兒子和女兒都很聰明，大學(xué)快畢業(yè)了。阿南可不想因為情婦的事而鬧得家庭不和。他一直在尋找合適的對象——不求年輕漂亮，但求善解人意。他摸清了金枝的底細(xì)后，認(rèn)為金枝是一個合適的情婦人選。

“金枝，做我的情婦你會不會后悔？”阿南在餐館的包間里單獨請金枝吃飯。

“只要你對我好，我不會讓你為難的?！笨粗茸约捍?5歲的阿南，金枝的心如玻璃一樣透明。

“你有什么要求？比如每個月給多少錢？”阿南問。

“我不提要求，只要我對你好，我相信你不會虧待我的。”

金枝真沒提任何要求，倒是阿南提出了要求。他為金枝重新租了一個房子，希望那里是他和她兩個人的愛巢。

自從跟了阿南后，金枝再也沒有到任何店鋪打過工了。凡是阿南認(rèn)為可以帶金枝出現(xiàn)的場合，金枝都會跟隨。阿南為金枝買了黃金首飾和新衣服。阿南經(jīng)常會收到一些紅包。他從來不看紅包里有多少錢，總是直接將它們給了金枝。金枝存折上的數(shù)字很快就突破了5位數(shù)，高的時候達(dá)到了6位數(shù)。

金枝從不開口向阿南要錢。她只是努力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她把情婦看成一項工作。比如，阿南住在出租屋不回家的時候，金枝會認(rèn)認(rèn)真真地履行妻子的所有職責(zé)，家務(wù)活從不要阿南沾手；阿南宴請朋友時，金枝會根據(jù)需要以不同的身份出現(xiàn)，有時是同事，在時是情人，有時是朋友，那時候，金枝的海南話說得很地道了，沒有人當(dāng)她是大陸人。金枝的酒量之大是阿南沒有料到的。金枝常常會在阿南被灌酒時反敗為勝，以至于后來每當(dāng)單位里有業(yè)務(wù)上的酒宴，阿南的領(lǐng)導(dǎo)都會說：“阿南，把你那朋友金枝帶過去，讓湖州來的那般人喝好喝醉?！?/p>

村里來的堂客們經(jīng)過短暫的被包養(yǎng)之后，因為各種原因又成了孤家寡人，而且因為打工掙的錢太少活又重，終于回到了起點去，只有金枝一個人留了下來。那時候，阿南開始整夜地留宿在金枝的床上，因為，妻子辦了內(nèi)退手續(xù)，到廣州去和兒子女兒住在一起，只有春節(jié)的時候才回來。

“寶貝兒，你真是我的寶貝兒。“在床上，阿南總是撫摸著金枝白皙的肌膚，并喜歡把頭藏在金枝深深的乳溝間。

金枝全身心的付出，終于得到了阿南的認(rèn)可和信任，有時候，金枝根本就忘記了“情婦“的身份，以為阿南就是自己的丈夫。她雖然每年都回家兩次，這是和阿南約定好的。春節(jié)要回家給婆婆拜年，暑假要回去安排兒子讀書的事。頭幾年，金枝每次回家按約定可以住15天左右，隨著信任度地增加，金枝可以作主回家住多少天了?？墒?，金枝越來越不愛在家多住了。雖然家里的小洋房早已完工，明晃晃的瓷磚建筑矗立在四周都是稻田的高坡上像一尊具有紀(jì)念意義的雕像，高高在上的太陽能熱水器在陽光下炫耀著富裕?？山鹬Σ辉敢舛嘧∫惶?。

“你不能輕點嗎？“

家里的夜晚總是那樣冷清，不，是冷漠。愛的親密接觸成了金枝最痛苦的夢魘。金枝和丈夫是分開睡覺的。這不是金枝提出的要求，是丈夫多年養(yǎng)成了習(xí)慣——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在電視播放中睡覺，醒來后又繼續(xù)看電視直到天亮。金枝喊丈夫上床睡覺，丈夫說習(xí)慣了睡在沙發(fā)上。金枝也不勉強(qiáng)便獨自睡了。金枝睡到半夜被嚇醒了。丈夫撲在了金枝的身上。金枝摸了摸短褲仍在。原來丈夫懶得動手脫金枝的短褲，從短褲的褲腿里硬往里闖，弄得金枝痛苦不堪。

丈夫完事后很快又回到沙發(fā)上去了，留下金枝躺在床上暗自落淚。這時候她恍然想起了“妓女”這個詞。丈夫全然不顧她的疼痛，一聲不吭地，像憋足了勁的撞鐘和尚?！罢煞驎窃趫髲?fù)嗎？”她自然想起了阿南。阿南從來不這樣粗魯?shù)刈鰫邸０⒛系氖趾軠嘏埠軠厝?，他在撫慰金枝的身體的時候，金枝就覺得自己化成了水。她希望自己真的變成水，讓阿南喝個夠。

丈夫的話越來越少，兒子大學(xué)沒考上去了上海打工，金枝就越發(fā)不愛回家了。為了獎勵金枝，阿南投了5萬塊錢與人合伙開了個夜市，讓金枝負(fù)責(zé)打理一切。金枝的生活更充實了，覺得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對工作對阿南都有了強(qiáng)烈的自豪感。

可是，那天傍晚，金枝剛剛把夜市的鋪面打開，將桌子依序放在街道邊上，一伙染黃頭發(fā)的小青年闖了進(jìn)來。

“這里是金枝的夜店？”為首的小青年問金枝。

“是的。你們要吃點什么？”金枝和藹地問道。

“我們什么也不吃，只是告訴你，滾回湖南去。”小青年惡狠狠地說：“不然，我就砸了你這鋪子?！?/p>

“憑什么砸我鋪子？”金枝在海南呆了多年，說得流利的海南話。

“裝什么海南人。你是廣東人嗎？你除了騙阿南還能騙得了誰？滾回老家去吧?！?/p>

“金枝，先回避一下吧？”金枝的合伙人叫阿珠，勸金枝道。

街面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金枝的臉漲得通紅。她艱難地回到出租屋，坐在床上，深呼吸好幾次，可是無論如何都控制不住顫抖的雙手，最后還是把一只水杯打碎了。水杯上印著阿南的頭像，做過處理的，輪廓很像，不知情的人是認(rèn)不出來的。阿南的頭像碎了。金枝環(huán)視著屋內(nèi)，除了碎片，再也找不出一件有明顯的阿南標(biāo)志的物件了。金枝拿出手機(jī)找阿南。

“對不起，你呼叫的用戶已關(guān)機(jī)?！?/p>

對于這段從二十三歲時就開始的戀情，金枝沒有對任何人講過。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只是一種并不對將來做出任何承諾的相互依賴的關(guān)系。從見到阿南的第一天起，金枝就覺得他是可以的信賴的好人。盡管丈夫粗魯，兩人越來越?jīng)]有共同語言，金枝也從來沒想過離婚，更沒有想過要和阿南結(jié)婚。她本來早就要回湖南了的，家里房子也修起來了，兒子結(jié)婚的錢也差不多了，可是，她就是舍不得阿南，舍不得和阿南在一起的那些記憶。

“是誰干的？”這一疑問一直縈繞在金枝的腦海中，以至于夜不能寐。她開始懷疑和自己接觸過的阿南的那些朋友們。她不再去夜市了。白天她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晚上就去池塘邊呆想。她每天滿腦子都是：“是阿南的妻子發(fā)現(xiàn)了我和她丈夫的事嗎？是阿南知道了我的假身份的事嗎？除了年齡和家庭住址是假的，我對阿南的一切都是真的，阿南從此不再理睬我了嗎？“

金枝常常想著想著就會呼吸急促，喘不過氣來。她突然覺得一切都是那么虛偽。一想到那么多年的感情，就因為妻子的干涉或者知道了一些真相便逃得無影無蹤，連手機(jī)也關(guān)機(jī)，金枝覺得心存的對阿南的自豪感突然間就灰飛煙滅了。

“即使是他再來找，我也一定不理他了?！敖鹬Q定換掉手機(jī)卡，不再跟阿南聯(lián)系了。不管是什么原因鬧失蹤，金枝都仍然往好處想阿南的難處：或許阿南的手機(jī)被他妻子沒收了。金枝不想再給阿南添亂了。

金枝剛剛刪除阿南的號碼，手機(jī)突然就響了。她嚇了一大跳。她看到屏幕上出現(xiàn)了“爸爸”兩個字。是丈夫打來的。說來好笑，為了防止阿南發(fā)現(xiàn)自己的秘密，她把丈夫的手機(jī)號碼編輯成“爸爸”，丈夫打電話時，遇到阿南在身邊，金枝就會對阿南說是爸爸來的電話，然后金枝就用家鄉(xiāng)話跟丈夫說話。阿南傻乎乎地聽，聽不懂，傻乎乎地享受金枝與爸爸通話時的親情。那時候，看到阿南傻乎乎的表情，金枝還有點內(nèi)疚?，F(xiàn)在，這一切都不存在了。

金枝接通電話。

“你在哪里？過來接我一下。我在長途車站?！闭煞蛘f。

“你怎么突然來了?”金枝坐了出租車趕到車站，把丈夫接到自己的出租屋，一邊倒水，一邊問道。

“最近家里沒活兒干，突然想你了，就來了?！罢煞蚰樕系谋砬槟灸镜?，語氣也更平時沒什么兩樣，可金枝聽起來居然很感動。她忍住了，沒讓眼淚落下來。

“你這屋子布置得很溫馨啊?！苯鹬λ坪趼劦搅怂崴岬奈兜溃菑恼煞虻穆曇衾锓撼鰜淼?。金枝有些內(nèi)疚。自己在這間屋子里住了快20年，這是丈夫第一次進(jìn)來。

看到金枝臉上的窘迫相，丈夫沒忍心繼續(xù)住下說。他轉(zhuǎn)過身子，打量了金枝幾眼，問道：“你瘦了，是不是很累？”

“沒有的事。我減肥了。”

“誰讓你減肥的？女人胖才好看?！闭煞蛘f話的聲音比平時許多：“我是來接你回家的。媽生病了，想見你。”

丈夫說的媽是婆婆。金枝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金枝與婆婆的關(guān)系很好，一聽婆婆病了，心里自然著急，連忙問：“送醫(yī)院了沒？什么病？”

“醫(yī)生也沒看出是什么病。媽說是相思病，她想你了?！?/p>

丈夫的話不是沒有道理。每次回家，金枝都要和婆婆在一個床頭睡一晚，婆媳倆拉一拉家常。婆婆生了四個兒子，總說兒子不親熱，還是女兒好。婆婆喜歡金枝，總說金枝是家里最辛苦最孝順的。金枝也很體諒婆婆，逢年過節(jié)都給婆婆買禮物。金枝奇怪丈夫的說的話，不過，心里卻感覺到輕松了許多。因為，如果一直在這個出租屋里滿腦子都想那件事兒，太痛苦了。

“回家就回家吧?！?/p>

一提起故鄉(xiāng)，金枝心情就很沉重。十多年了，自己連家鄉(xiāng)的街道都不熟悉了，和自己一起出來打工的堂客們也衰老得沒有了共同語言，不僅如此，對于自己在異鄉(xiāng)的生活，她們像新聞主播一樣準(zhǔn)時、熱情、詳細(xì)?？墒牵俅粼诤Ｄ弦彩呛軣o趣的呀。

金枝回到久違的家中，婆婆沒有大病，只是比兩年前更愛嘮叨了。婆婆依然給金枝做最好吃的菜，但菜的口味比以前重了。房子雖然瓷磚仍然明亮，但明顯有了歲月風(fēng)雨留下的痕跡。

金枝的房間還一直保留著兩年前的老樣子。她努力不去想夜晚那床上曾經(jīng)發(fā)生的痛苦的事情。她一邊在窗前眺望著外面的景色，一邊心不在焉地想著婆婆的變化。她的房間在二樓，從這里可以看到遠(yuǎn)處的田野和池塘。田野里剛剛收割完莊稼，村民們把那些散落在田間的稻草子挪成垛，用火將它們燒成灰燼做為肥田的肥料。青煙在無風(fēng)的空中燃成一條線，越往上去越細(xì)，最后與天色融為了一體。因為距離比較遠(yuǎn)，金枝看不清暮色中的池塘。水中的魚兒還是照樣推著浮萍轉(zhuǎn)悠嗎？

夜色暗了下來，金枝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快九點了。金枝還不適應(yīng)家里的生活節(jié)奏。在海南，這時候忙得正歡呢，那些宵夜的人正在陸續(xù)進(jìn)入街市上的各種排檔。老家的生活開始得早結(jié)束得也早。早上六點鐘田里就有人在干活了，晚上一到九點，村子里各家各戶的燈光就開始少了。金枝有點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應(yīng)該怎么過。

丈夫依然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躺著。也許是累了，丈夫的鼾聲均勻在響起來。金枝想走過去看會兒電視，可那念頭剛一出現(xiàn)，立刻覺得胃隱隱地不舒服起來。她趕緊跑到衛(wèi)生間洗漱起來。

金枝十點整就上床休息了，但沒有睡著。黑暗中，她警惕地傾聽著客廳沙發(fā)上的動靜。鼾聲響著，她的心里就踏實，鼾聲停了，她的心跳就加快。她心里惴惴不安的是，如果丈夫突然進(jìn)屋來做愛，她是順從還是將他推開。

金枝翻來覆去睡不著。算了，不睡了。她想起床喝點熱茶。因為在黑暗里靜靜地呆著，更容易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她披了一件厚點的外衣，來到了一樓的廚房。出乎意料的是廚房里居然亮著燈。婆婆正坐在灶前燒火。金枝看見了婆婆被灶火映紅的衰老的臉，心里不由得一酸。

“媽，你在做什么？”

“哦，我想燒點水，兵崽晚飯后殺了一只雞，我想把雞收拾干凈?！?/p>

“明天做吧，明天我來做?！?/p>

“反正閑著也是沒事。你回來一趟不容易，多休息休息。”婆婆站起身，走到灶臺邊，掀開鍋蓋看看水是否燒開了。鍋蓋很大，將婆婆瘦小的身子幾乎全部遮住，騰騰熱氣瞬間吞沒了婆婆的身影。

金枝坐在婆婆燒火的位置上，拿起柴火往灶孔里塞。婆婆說：“不用放柴火了，再捂一下水就開了。”說完，婆婆將鍋蓋重新蓋上。

在等水開鍋的時間里，金枝的望著灶孔里剩余的柴火慢慢變成灰燼，婆婆望著金的臉，看那火光在金枝的臉上忽明忽暗。

“金枝，兵崽是不是對你不好？”婆婆忽然問道。

金枝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不是，啊，沒有。“

“金枝，你別怕，兵崽對你不好你只管告訴我，我來管他?！捌牌耪f：”我四個兒子中兵崽最孝順，我的話他不敢不聽的。“

“沒有，媽?！敖鹬Ω屑て牌?。雖然丈夫行事粗魯，但剛結(jié)婚那幾年還是比較體貼的。那時候，金枝的媽媽還在，經(jīng)常生病，弟弟不肯讀書，媽媽就叫人把金枝叫回家去，一是要錢治病，二是要她管教弟弟。金枝很煩，脾氣變得急躁起來。兵崽總是用雙手抱著她的肩頭，輕輕地安慰著：”別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金枝不由自主地雙手抱住肩頭，抬起頭，望著婆婆的眼睛說：“媽，沒有，兵崽對我很好?！?/p>

“那兵崽為什么睡在沙發(fā)上的？”

“媽，兵崽心疼我，怕我累了，讓我好好睡一覺?！苯鹬π那橛行?fù)雜。自己外出這么多年，丈夫也許有了其他的女人了吧？記得上次丈夫在海南不辭而別后，金枝在電話里對丈夫說過：“我一個人在外打工，沒有手藝，沒有勞力，若沒人罩住，一個外鄉(xiāng)女子開餐館能開下去么？你若是心里不舒服，就找個女人吧?！?/p>

“媽，就你喜歡多想。”丈夫不知道什么時候進(jìn)了廚房。他穿著曾經(jīng)被金枝扔掉過的舊睡衣，手腳麻利地把殺死的雞放進(jìn)水桶里，拿大木勺將剛剛開鍋的水舀起來淋到雞身上，然后用鉗子夾著雞在開水里打個滾，讓雞毛濕透后將雞放進(jìn)大木盆里，快速地拔掉散著騰騰熱氣的雞毛。

“金枝，別打工了，回家來吧，還是家里好。家里人不會讓你受委屈的?！逼牌艩恐鹬Φ氖郑瑑蓚€人回到客廳。

“媽，你們是不是聽到什么話了？”望著疼愛自己的婆婆，不可名狀的后悔感一股腦地涌了上來，金枝不由得垂下了頭。

“別人說什么我不聽，但我知道打工有許多無可奈何的事，我不希望你受一點點委屈。兵崽也不想你受委屈。你為這家里付出得太多了?！逼牌乓贿呎f著一邊輕輕地?fù)崦鹬Φ募珙^。婆婆的手暖暖的、輕輕的。金枝的淚水不斷地從眼里涌了出來。一個人在海南漂泊，生活的寂寞，永遠(yuǎn)得不到回報的戀情，傷害別人家庭的悔恨，以及這一個多月體味到的痛苦和悲傷都在瞬間釋放出來。金枝啜泣著。

“金枝，別多想了，早點睡吧。”婆婆站起身，手在金枝的肩頭拍拍，慢慢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金枝回到房間，心情慢慢平靜下來了。當(dāng)年自己打工的出發(fā)點是為了讓家人和自己都生活得好一點，然而，現(xiàn)實生活是殘酷的，你不得不時時修正原定的生軌跡。金枝的生活已經(jīng)偏離了原來的軌跡，她不得不經(jīng)受因自己的選擇而滋生的屈辱和痛苦，不過，婆婆的一番話，多少給了她安慰。

“金枝，還沒睡？”丈夫處理完廚房的事，看到金枝房間的燈光仍然亮著，走到門口問：“你想吃哪種味道的？紅燒的還是清燉的？“

“隨便?！罢煞蜃霾说氖炙囀谴謇锕J(rèn)的。金枝想，丈夫當(dāng)初為什么沒有選擇去當(dāng)廚師呢？

“哦。那你早點睡吧?！罢煞蛲Ｔ陂T口說。

“你還睡沙發(fā)嗎？“金枝突然很想聞聞?wù)煞虻臒煵菸兜懒恕?/p>

“唔，你太累了，明天吧?！罢煞虻哪_向房間挪了一小步，很快又退了出去。他替金枝關(guān)上門。金枝聽著他的腳步，慢慢地走向客廳。

金枝疲憊地倒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她聽到敲門聲的時候，婆婆和丈夫已經(jīng)把早飯都做好了。

清燉雞湯的香味飄蕩著。金枝還沒到廚房就已經(jīng)聞到了。青菜是從屋后的菜園子里摘下來的，甜脆可口。一碗油炒的米糊辣椒，蓬松酥軟。金枝的胃口一下子好了起來，仿佛饑餓了好多年。

“金枝，好吃吧？“婆婆瞇著眼，笑盈盈地問。

“嗯，真好吃，好久沒吃到這樣的飯菜了。“金枝一邊吃，一邊答應(yīng)著。在海南，金枝幾乎沒有吃過早餐。夜市店收攤一般都在凌晨三四點。阿南上班時總是輕輕地起床，然后在十點左右（如果不出差開會的話）將早餐買好送到房間。

金枝又想起了海南，忽然有些不安。她開始在考慮婆婆的建議，結(jié)束打工生活。可是，自己一直過著的撒謊的生活，還有那些不同的生活作息方式，兩個性格絕然不同的男人，這些都能統(tǒng)統(tǒng)忘掉、重新再來嗎？

“金枝，我把那塊池塘承租下來了，你抽空去看看養(yǎng)點什么比較合適?！俺赃^早飯，丈夫推著摩托車出門。今天，他要去縣里談生意。

“兵崽，帶金枝去縣里逛逛，池塘的事你們兩個人回來再商量?！?/p>

金枝倚在門口，聽見婆婆跟丈夫說話。金枝好幾年沒去過縣城了。上一回去縣城是陪兒子繳學(xué)費，已經(jīng)四年了。那時一家三口坐一輛摩托車，兒子坐在中間，一路上跟金枝聊不?！，F(xiàn)在，兒子在上海打工，除了在電話里短暫的聊天之外，一家三口天各一方，已經(jīng)沒有家庭的氛圍了。

“去嗎？“丈夫跨在摩托車上問金枝。

“去吧，去吧。你等她一下?！捌牌糯呓鹬ι蠘侨Q件衣服。

金枝不想辜負(fù)婆婆的心意，心里也想去縣城看看?？h城變化很大，金枝想，如果自己一個人去可能認(rèn)不得路了。

“兵伢兒，帶媳婦兒去逛街?莫把牙樂到車輪子底下去了哦?！皬拇孱^經(jīng)過時，一群人正在樹蔭下閑聊。

“兵伢兒，你媳婦兒越來越漂亮了，要看緊點哦。“

“誰說這種無聊的話？“金枝不認(rèn)識說那話的男人，問道。

“開玩笑的話，不用往心里去。農(nóng)村人嘛，粗一點，心都不壞?！罢煞虻脑捓锼坪跤性挘Z氣很平和，金枝也惱怒不起來了。

丈夫的車速很快，金枝有點害怕地用手扯著丈夫的腰邊的衣服。她又嗅到了那久違了的熟悉的味道。

“不怕吧？坐穩(wěn)了，抓緊點?！罢煞蜣D(zhuǎn)過頭叮囑了一句。他的臉被頭盔罩住了，金枝無法聽清他說的話。前方在修路，車子顛簸得厲害。金枝把丈夫的衣服抓得緊緊的。也許是被金枝扯得不舒服了，丈夫松開掌車的手，抓住金枝的手，把它放在了胸前的位置。

進(jìn)城之前要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鄉(xiāng)鎮(zhèn)公路，據(jù)說這條筆直的公路是中央的一個大領(lǐng)導(dǎo)直接撥款下來修的。公路兩旁邊的柳樹已經(jīng)長到能遮蔭了。金枝對路邊的溝渠突然有了興趣。原來，溝渠里栽了蓮的，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見了荷花和蓮蓬，但荷葉兒還青青的，有的如鶴立雞群般獨立于水面，有的則匍匐著隨水波蕩漾?！澳鞘呛扇~還是浮萍？“看著漸漸遠(yuǎn)去的、浮在水面上的小小的葉片兒，金枝問自己。荷葉兒終是有根的，若是浮萍就不同了，它不知道該去那里找自己的根，卻又總想找到，所以才隨流水不停地漂泊。漂泊是自由的，可并不代表永久的快樂，無根的寂寞和孤獨的冰冷，始終令它無法停住腳步。金枝忽然覺得自己一直過著浮萍般的生活。她驟然感到一陣涼意，身子自然貼在了丈夫的背上。

金枝靠緊丈夫的那一剎那，摩托車突然向旁邊急轉(zhuǎn)了一下。金枝嚇壞了，趕緊離開丈夫的背脊。丈夫停下車，掀開頭盔，問道：“怎么啦？“

“是荷葉還是浮萍？“

“你說什么？哦，是荷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