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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色鳥群

      2015-11-16 18:08程相崧
      中國鐵路文藝 2015年9期
      關鍵詞:麥垛個子麥子

      程相崧

      從前,我爺爺程玉溪最大的夢想就是到程莊去。

      那時候,我們住在吳坑。那是個有著一二百人的小村子,村口有一棵佝僂著身子的絨花樹,一到夏天,婆娑出一傘陰涼。我猜想,那樹干上一定會整天爬著紅翅膀的甲蟲和披著白點的黑色天牛。爺爺沒這么說,他只說樹下是村人納涼避暑的所在,數不清的東家長西家短就是從那里發(fā)酵蔓延,然后花粉一樣傳遍整個世界。爺爺對于那些刁蠻愚鈍無事生非的村人總是敬而遠之;對于那些閑言碎語,也總是置若罔聞。他背著雙手在街上走著的時候,心里或許早就打定了那個永遠離開吳坑的主意。

      那村里除了我們一戶姓程,其余都姓吳。爺爺也說不上來祖上是從哪一輩在吳坑落腳的,總之從他記事起,一家人已經孤零零地呆在村子的東頭了。他們悄無聲息,從不招惹別人,也不大跟別人家來往,甚至連人丁都不興旺——到了爺爺那一輩還是單傳。爺爺在老爺爺病逝之后,就成了那個家庭最主要的勞動力。他當家之后,那種被村里人疏遠的感覺才變成一種真真切切的刺痛。六月里,土地像火中的土豆一樣龜裂,爺爺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其他人家車水澆地。他們澆完了,那口井和那副水車才能輪到我們家。

      這種狀況在伯父三歲那年有所改變。

      那一年,村里有些剛生過小孩的人家開始到我們家里來借伯父跟大姑穿過的小鞋子或者小衣服。他們一改往日冰雪一樣冷漠的態(tài)度,陪著笑臉,說著討好的話,不斷涌到家里。這情況讓爺爺奶奶暗中欣喜若狂,也讓他們感到整個家庭在村中的境況可能因此出現轉機。他們倆對于每一個到家里來的人,都像親戚一樣熱情地接待。家里來過幾個女人之后,那幾件小衣裳便被借完了。但是,還是有許多女人到家里來。有的是給孩子穿,有的是幫親戚借。

      爺爺奶奶后來才知道,這一切都因為他們的姓氏——程。那年,村人從一個鎮(zhèn)子上嫁過來的女人口里得知,孩子在三歲之前最好穿洗過水的舊衣服。新衣服上都帶著些邪氣,不如借別家的舊衣服來穿更能讓孩子健康平安。她說,在她們的娘家都有這種風俗。至于去誰家借,當然是程姓或者劉姓的最好。因為依照諧音,他們分別表示“成”和“留”。

      奶奶曾跟我說過,村里吳平安的女人來借小衣服的時候,箱子里最后一件衣服也已經在頭一天借出去了。為了不讓那女人失望,她一把拉過大伯,把他身上的褂子剝了下來。這件大些,拿回去改改吧。望著拿著衣服滿意地走出門去的女人,奶奶覺得這事兒應該好好準備準備。后來,她再拿出來的孩子小時候穿過的衣服,好多還是嶄新嶄新的。因為它們干凈得的確有些不像樣,奶奶不得不跟人家解釋說,當初做的時候樣子裁小了,所以做好后就沒怎么穿。那陣子,奶奶總能讓來到家里的人找到想要的東西,從沒讓一個人空手而歸。

      那年麥季,爺爺領著奶奶割完麥子之后,便沒再像往年一樣收拾碌碡。吳姓人都是三五家合用一頭牲口,拉著大大的石磙,幾個勞力齊上陣,村里用碌碡軋麥的就爺爺一家。每年麥季,爺爺總是一聲不吭地駕著轅子,奶奶在旁邊一邊咒罵,一邊牽著一根繩子,讓身后沉重的碌碡在金黃色的麥草上碾過……

      那天,麥場上空飛過一片白色的鳥群,鳥群掀動翅膀,發(fā)出波拉波拉的響聲。鳥兒那白得發(fā)灰的翅膀上映著天空湛藍色的影子,翅尖上泛著太陽的金黃色光輝。鳥兒飛過遠處那片光禿麥地的時候,灑下一片高粱米般的絳紅鳥屎。

      吳姓人三三兩兩地聚到土場上,扛著木锨、木叉,牽著牲口,開始打場了。他們到麥場上的時候,爺爺已經站在那里了。爺爺肩上平扛著一把木叉,兩臂搭在叉桿兒上,看上去像個高高的稻草人。爺爺看出,今天打算軋的是村西頭炳仔家的麥子。他想起來,去年女人為了給炳仔的兒子做鞋,剪壞了他的一頂帽子。

      麥個子一個個滾在土場上,幾家人便趴在那里,解開上面的麥擠子,把麥子攤在地上。麥個子一打開,一股熱乎乎的冬日被窩一般的香氣便在空中彌散開來。

      爺爺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就走到炳仔的女人跟孩子中間,跟他們一起解起麥個子來。他拾起地上的麥個子,往他那長臂猿一樣的大胳肢窩里一夾,另一只手扯開擠扣兒,然后均勻地撒在一邊兒的地上。不時地,還有些麥個子砸到他的頭上、脊梁上,掉下些金黃色花瓣兒似的麥殼、針刺樣的麥芒。

      那樣干了好大會兒,站在麥垛上的炳仔才發(fā)現了他。

      “咦!你今天得兒閑?”

      “我來幫個忙!”

      “哦哦!”

      太陽射下來的煞白光線刺得人眼睛疼,土場邊兒上的幾棵樹影已經像冬天凍壞了的人一樣,縮成了一團。干活兒的人都顧不得抬頭,只能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地下跟麥個子一起打著架。爺爺身上的汗珠子早已像地下的雨水一樣,匯聚成小小的溪流,順著黝黑的皮膚一個勁兒地往下淌了。

      太陽滾到正頭頂上的時候,炳仔家軋出來的麥子已經攤開在不遠處的地面上泛著金燦燦的光了。那頭大黑騾子或許因為流了汗的緣故,通身更加漆黑光亮,像是個黑夜生出來的怪物。這會兒,它正恣意地躺在土場邊兒上的沙土堆里,來回翻動著身子,翹起的嘴唇里連續(xù)不斷地發(fā)出一陣不知是哭是笑的長鳴。男人們則站在一邊的干水溝旁,背對著場院,解開褲帶把積攢了一上午的熱尿噴濺在一棵半死不活的野葡萄上。

      爺爺幫炳仔打了一天麥子之后,第二天又去給粘磨幫忙。

      爺爺干著這些活計的時候,就像干著自家的活計一樣賣力。他那樣大的個子,粘磨不會看不到他。麥個子扔完,再在場院上攤開之后,同樣前來幫忙的炳仔就給騾子套上石磙,軋開了。軋過幾趟,爺爺跟粘磨就拿起木叉,將軋過一遍的麥子挑起,攤到另一邊。地上脫下的麥粒兒呢,則由粘磨的女人跟女兒負責掃到一處,等著一會兒男人們借著風力,把麥糠跟麥粒兒分揚出來。

      那天傍晚,爺爺手里拿著那兩只甜瓜跨進粘磨家院子的時候,粘磨正躺在躺椅上,翹著腳丫子涼快哩。爺爺還沒說什么,粘磨家的老三跟老四那兩個搗蛋孩子就躥過來,把他手中的甜瓜搶過去了。生瓜梨棗,看見就咬。爺爺說著這些的時候,就朝拴在一邊兒牲口棚里的那頭大黑騾子瞟了一眼。

      “三哥,”粘磨在家里排行老三,所以爺爺稱呼他三哥,“麥子軋完了呵!”

      “嗯,完了!”粘磨從躺椅上直起來上身,用手指頭摳著腳丫兒,“你受累不少!”

      “我不累!你那頭寶貝騾子才是真的累得不輕!”

      “你的麥子也該弄一弄了,一直垛在那里,也不是辦法?!?/p>

      爺爺似乎就在等著他提這個茬兒,這的確是個機會,是個表明自己心跡的機會。

      “我這趟就是來……”

      “我知道,你是來借騾子的對不對?”

      “對對對對……”

      爺爺因為激動變得有些口吃,他點著腦袋,簡直有點兒為粘磨的通情達理感激涕零了。他想,也難怪他能猜到這一層來,這兩日他給他兩家?guī)兔Γ墒且稽c兒沒有惜力。毒烈烈的日頭在頭頂上滾著,豆粒兒大的汗珠子眨眼間就從脊梁骨上冒出來。

      “如果換成是你,你會借嗎?”

      爺爺像是腦門兒上忽地被人來了一悶錘子,發(fā)覺有些站不穩(wěn),差點兒就要倒跌兩步,摔倒在地上了。他愣在那里,緊緊地盯著粘磨。

      “三哥,你嬉笑的吧?”

      在爺爺出去跟粘磨借騾子的那個晚上,奶奶一直等待著他能帶來好消息,甚至幻想著當天晚上爺爺就能把騾子牽回來。她借著微弱的月光洗刷干凈了那個已經多年不用、堆滿了雜物的牲口石槽,就坐在那冰冰涼的石槽沿兒上,等著那個黑色的龐然大物跟爺爺一起出現在籬笆門口。他沒等來爺爺,卻等來了從村口卷過來的一陣喧鬧和映紅了大半個天空的絢爛亮光。

      她跑在村街上的時候,已經有許多人提著水桶往村口去了。奶奶看到,每個人的臉上都黑乎乎的,只有兩只眼睛里泛著恐怖的光。奶奶跑到村口麥場上的時候,手里的水桶當啷一聲跌落在地上,長了腿一樣跑了老遠;她提不動水桶,兩腿也癱軟得如同面條兒一樣,一下子坐在了那里。

      那發(fā)出通紅火焰的,正是自己家的麥垛;那把全村老少從睡夢中叫醒,引到這里來的,還是自己家的麥垛。奶奶瞥了一眼那通紅的麥垛,它通體發(fā)著燦爛的紅光,像是陽光下的一朵紅色花瓣,那樣輕薄,那樣透明。它張開大嘴,像個張牙舞爪的怪獸一樣,正往外吹吐著熾熱的氣體。那白色的熾熱氣浪中,一只只白色的大鳥正在撲打著翅子一邊噪叫,一邊向黑色的天空四散飛去。

      爺爺鐵塔一樣站在那里,張著兩手,嘴巴里銜著煙卷。

      “誰都不能幫忙,我一個外把子姓,誰都不能幫忙!”

      那天,如果是西南風,如果其他家的麥子存在被引燃的危險,大家肯定會撲上去把爺爺撕碎的。幸好,刮的是東北風,通紅的火苗子除了會把旁邊的那棵歪脖子樹燒焦,就是會把爺爺親手打成的那個漂亮得像一棟小房子一樣的麥垛化為灰燼。人們瞪著空洞的眼睛,咧著大大的嘴巴,愕然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嗅著彌漫在空中的刺鼻的麥秸味兒,嗅著這在麥季里讓人驚魂不定的氣味兒。

      那年,因為爺爺的一時沖動,家里自打立秋那天起就揭不開鍋了。那時候地里還有些豆子,還有些蘿卜纓。在豆子還沒有成熟的時候,奶奶就開始擼豆葉子,回來拌著米糠一塊兒蒸著吃。豆葉子沒有汁水,米糠又干燥,大人孩子吃了都拉不出屎來。

      爺爺的行為不但沒有對他在村子里的境況起到絲毫改善作用,還讓他的境地日益窘迫。在那個秋天,爺爺試著去向一些人家借麥子的時候,許多人都躲之不及。不但村里人,爺爺后來告訴我,最后他到他的姐姐家,也就是我的姑奶奶家借糧食時,也結結實實地吃了個閉門羹。

      爺爺去自己姐姐家碰碰運氣的時候,抓了奶奶喂養(yǎng)的那只小公雞。當時,奶奶去地里豆子棵上捉蟲子去了。她捉蟲子,是為了喂她的小公雞。奶奶太喜歡這只雞了,在它還沒完全長大時,她只要一出門就抱著它。干活兒的時候,便讓它在腳底下跟著啄草葉兒,吃蟲子。

      我姑爺爺吸著旱煙袋,瞥也沒瞥爺爺一眼。

      “一個冬天,長著哩,牙根上緊緊吧?!?/p>

      “我知道,我是想……”

      “你只想一把火燒得痛快哩!”

      “你自己不爭氣!我們也不能永世幫你!”我姑奶奶數落了爺爺一通,又轉臉對她男人說,“他姐夫,看在我的面兒上,咱就接濟他些。”

      “他想得美!”

      那天,爺爺在姑爺爺家喝醉了,第二天中午才回到了吳坑。

      他走進小院的時候,奶奶正在院子里蹲著,望著空空的雞窩發(fā)呆。

      “我發(fā)現了一個好地方?!睜敔攨s嘿嘿地笑著說。

      奶奶兩眼無神,茫然地望著眼前的空氣,似乎沒有聽見爺爺的話。但是,爺爺還是忍不住興致勃勃地跟她講述起了昨天的經歷。

      爺爺說,昨天,他在他姐夫家里吃著小雞,喝著燒酒。他覺得吃得差不多夠本了,便起身走了。他沿著大路憤憤地走,心里煩悶,嘴巴上也胡亂罵著什么。這樣不大會兒,天就黑了。不知怎么,熟悉的路,一開始也闊綽得要命,走著走著竟然窄憋起來,路旁也生了雜草。身邊的莊稼葉子跟草葉子都在“啪嗒啪嗒”地往下滴著水。

      他知道自己是迷路了。

      他怕自己繞來繞去繞回老路,就往一旁的土坡上撒了一泡尿,然后,蹲下身子,在那里吸了一袋煙。煙吸完,身上有了勁兒,也不感覺冷了。他站起身來,往前趕路。但是,走了一陣,他忽然在腳下發(fā)現了自己剛剛尿過的痕跡,另外,還有自己剛剛磕下的煙灰。

      他一下子嚇得差點兒沒尿出來,腿肚子篩糠,牙巴骨啪啪地像是敲鼓。他聽人說過,從前有的人走夜路,不遠的路程,卻一夜也走不到。天亮后一看,才知道是在繞著一個碩大的墳頭轉圈圈。爺爺蹲在那兒沉靜了一會兒,心想,走不通也不要緊,沒有路也不要緊,反正是已經迷路了。他就沿著自己剛才撒尿的地方,朝土坡上爬去。他沒想到,土坡上平坦開闊起來,還有幾棵榆樹、槐樹。他再走,就發(fā)現了一個黑色的像是小石頭屋子一樣的東西。他大著膽子走近之后,才發(fā)現不是個小屋,而是個碑亭。這碑亭前面有高大的飛檐,像個屋檐一樣。他身上疲乏得要命,腦袋昏昏沉沉,便倒在一旁的大石頭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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