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N ZI
藍紫的詩
LAN ZI
每一座山都是寂靜的
途經(jīng)的草叢里,暗藏著細小卑微的靈魂
返鄉(xiāng)過年的人,腳印重疊著踩上鐵軌
他們在擁擠的夾道,坐著、站著,或躺著
異鄉(xiāng)的城市,這也是他們生存的方式
他們是遠離兒女的父母,遠離父母的兒女
每一張布滿塵埃的臉上,都寫著焦渴
渴望著能在春節(jié)前趕回去,在門上貼一對春聯(lián)
親手點燃守歲之夜的鞭炮,往灶膛添一把柴火
希望剪紙做的門神,替他們守護
空蕩的庭院,年邁的父母和幼小的兒女
一條條鐵軌,像誓言,鋪成一級級
回家的臺階
纖細的腳,粗大的腳,在列車上緩慢移動它們的身體
霜白的頭發(fā),稚嫩的臉
仍掩飾不住生活給予的傷痕
窗外,群山飛馳
一列火車行駛在夜里
一堆抽搐的廢鐵,不帶任何表情
載著一堆候鳥似的人群
一具具不眠的肉體
穿過曠野,橋梁與河水
車輪擦拭著軌道發(fā)出樓房坍塌的呻吟
黑色的煙霧在眼前沉落,消散
28路公共汽車準時到來
我把自己裝進這鐵的胃口
經(jīng)過一個個混沌的街角
墻壁如銹蝕的鐵片一閃而過
上落的人群有不斷變幻的臉
被鐵的胃反芻,吞吐
蒼白的馬路在車輪下暗自呻吟
伴隨我們,在相同的街道上
重復晦暗的輪回
人潮洶涌,我只有影子在中間游蕩
一具無家可歸的肉體
懷抱歲月燃燒后蒼涼的灰燼
塑料瓶、易拉罐、包裝紙和泡沫
被一床臟污的床單裹著
裝在一輛破舊的三輪車上
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的推車人
躬起的身子像纖夫,拉著生活的帆船
腳步比快被壓癟的車輪更加沉重
他的身后,是巨大的廣告牌
“XX豪庭,盡顯王者尊貴身份”
“最低價8888元起”
鮮亮的顏色,映照著他黯淡的臉龐
廣告牌前,一只在飛馳車輪下戰(zhàn)栗的易拉罐
落入他的視線
他支好車,小心翼翼避開車流
像拾起了一件丟失已久的寶貝
在車輪滾滾的馬路中間
他的身影,多么像一只干癟的易拉罐
單薄,戰(zhàn)栗,被這座繁華的城市丟棄
蜘蛛人不在科幻片中,不在童話中
蜘蛛人叫老孫,今年47歲,常用繩子拴在腰上
把自己懸在半空,仿佛一只蜘蛛
懸在人世的深淵,頭頂是灰蒙的天空
腳下是來往的車流和螞蟻樣的人群
一根繩索,輕易吊起了他的整個人生
在樓房間穿梭,仿佛一只飄搖的燈盞
不知什么時候就滅了,不知什么時候
才能回到生養(yǎng)他的土地
在這里,雖然生活了多年
卻從未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用滾刷擦拭著玻璃
但自己內(nèi)心的灰塵從未拭去
玻璃映出他的身影,額上深深的皺紋
每一道都是時間的暗傷
也映照出他咬緊的牙根,滿面的塵灰和汗?jié)竦囊律?/p>
他開口講話,是來自湖南某縣一個村莊的老孫
當他沉默,便是一片落葉,一?;覊m
她把煙放進嘴里
隨煙霧裊裊升騰的,還有長久積淀的空虛
綴滿金色亮片的塑料手提袋里,裝著口紅,粉撲
那是她生存的面具
卷翹的假睫毛,玫紅的唇彩,搖曳著光芒的耳環(huán)后面
是病患中的父母,寒窗下的弟弟
她穿著黑色的抹胸裙子
扭動結(jié)實的臀部
在這里,她主宰不了自己的身體
但能改變家庭的命運
修長的腿,曾經(jīng)赤腳踩過田野,草地
如今套在白色的高跟鞋里
尖細的跟仿佛要扎進男人們的心臟
多少個深夜,她走在酒店狹小但輝煌的走道里
眼里閃著欲望和希冀的黎明
晨曦中,她踩著高跟鞋回來
閉上疲憊的眼睛
所有的路途就都消失不見
天黑了,路燈一盞盞亮起來
照耀著湖畔打太極的老翁,擺夜攤的鄉(xiāng)下夫婦
照耀著呢喃的情侶,他們一個來自湖南
一個來自四川,在路燈下坐著
像一對貧寒的麻雀
路燈照著他們藍色的工衣
也照著他們流浪的青春
秋天的夜真荒涼啊,露水悄悄爬上枝葉
打太極的老翁回去了
擺夜攤的鄉(xiāng)下夫妻,兒子在背簍里睡著了
路燈還是那樣昏黃,掛在他們頭頂
他們在依偎,在擁抱
舌頭絞在一起,親吻
吃著這輩子最好的光陰
傍晚經(jīng)過建筑工地的時候,路燈
正將夜色撐開,將一片光芒搭上肩頭
光芒中有細小的灰塵懸浮
旁邊推毀的山坡之上
還藏著昨日的鳥鳴
一粒粒鵝卵石在腳底戰(zhàn)栗
為越來越遠的海岸
想到荒涼的故鄉(xiāng)
工地上的幽暗便慢慢進入身體
一棟棟樓房從內(nèi)部長出
它們本不屬于我
卻用了我的一生在構(gòu)建和鎮(zhèn)守
一部分街道進入我的陽臺
并且連著我的樓梯和門廊
連同它車輪滾動的聲音
它身上匆匆的行人
業(yè)務員、商人、水表工和電工
它帶來滾滾生活的浪潮
在街邊這棟小房子里
除了幻想
我沒有別的掩體
除了繼續(xù)朝前走
我沒有別的出路
我的生活一條條街道連接
從這一條走向另一條
用我的肝和胃
用一雙又一雙磨破了的鞋子
走過它的酒樓和超市
走過它饑渴的下水道
身后緊緊跟隨著溫暖了一生的風塵
葉片從泥土中醒來時,他們剛好到來
肩頭挑著故鄉(xiāng)的寒氣
背著沉重的行李,頂著揚起的塵埃
在一條條大街小巷
開始稗草一樣的生活
他們,是我看見的同一個人,活著
深藏內(nèi)心的恐懼
在城中村,在簡陋的租房
草木一樣繁衍生息
長滿老繭的手,抓緊城市的邊緣
喝著漂滿工業(yè)氣味的水,呼吸
空氣中的霧霾。出入
造紙廠、油漆廠、家具廠、電子廠……
漂亮服飾的專賣店與他們無關
各式美食與他們無關,他們
扶著酸痛的腰背,走過
熱鬧的街市
任憑路燈拉長疲憊的身影
喝酒的人都陷入了狂歡
他們從身體里,嘴巴中噴出的酒氣
帶著隔夜的米飯氣息
他們用家鄉(xiāng)話吵嚷著
聲音嘈雜,像狂風奔走在曠野
失控的情緒,點燃了呼嘯的空氣
他們的身上
積蓄了全部的昨天
全部的昨天的灰塵,需要一杯杯酒來洗滌
洗滌思鄉(xiāng)的淚水,
洗滌這個城市引發(fā)在身上的熱病
簡陋的大排檔
昏黃的路燈照耀著他們
一粒粒穿行在光線中躍動的灰塵
通過火焰般的酒精,在消逝中融為一體
隱沒,在樓房中,在寂靜的窗戶后
在人流中,在月光下
背對樹林和河流
新砌的墻壁沒有記憶
鐵門浸透雪白的涂料
血液從冷冷的玻璃中消失
我們只是一個糟糕的隱喻,生活
只是紙上虛構(gòu)的風暴
這里,沒有一個晚上
供我們頹廢。沒有一處屋檐
供我們停留
這些鐵釘,門,蒼白的石灰
這水泥柱矗起的空曠
這日復一日的消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