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少 一
變 臉
文/少 一
一
殺豬賣肉那年,胡威是我們最大的敵人。
胡威是鎮(zhèn)稅務所所長。他穿一套藍色毛料制服在街上晃來晃去,兩顆眼珠子躲在鏡片后面瞪得比牛卵子還大,成天像賊一樣盯住每家鋪面,盤算著怎么讓人家多交稅錢。我每次看見他那身藍色制服,心里都感覺別扭。以至于到現(xiàn)在,我骨子里對藍色一直有種本能的厭惡和排斥。
丁錘子和“快刀”的肉案就擺在我的小餐館前面。我們三個家伙本是一個村的,年齡相差無幾,前后發(fā)蒙讀書,早就混得爛熟?!翱斓丁钡母赣H曾當過多年村支書,他和我父親,還有丁錘子的父親共同愛好打獵,三天不到一起吆喝那些趕山狗就丟了魂魄一樣。這種關系傳到我們這茬仍然有增無減——我們的友誼源遠流長。只是他倆丟書早,等我從縣城高中畢業(yè),百無聊賴地回到鎮(zhèn)街上和老婆開小餐館時,他倆干那種“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營生已經多年,早成了街上赫赫有名的殺豬佬。他倆在我的餐館定點吃飯,按價付錢。我館子內用肉也別無選擇地照顧他們。我們親兄弟明算賬,生意上相得益彰。他倆每天在館子內吃完晚飯,然后帶著刀具出門殺豬,刀具在自行車后架下的掛籃內叮當亂響。殺完豬把肉綁在后架上拖回來,放進我們館子內。回來得早是半夜時分,遲了往往就到天亮,賺錢很辛苦。好在早晨出攤后,他倆可以守在肉案邊輪流瞌睡,把夜里損失的睡眠補回來。
我從沒想過入他們的伙。那時候,我館子內生意清淡,請了一個叫陽春的小妹子當服務員,老婆和她足夠對付得過去。我顯得有點多余,常常偷懶躲在樓下臥室內胡思亂想。我那陣心情很壞,鄉(xiāng)政府兩次招聘干部的機會臨考前無端被人頂替,入黨轉正也莫名其妙地延期……我整天除了裝模作樣地看書,偶爾也寫一點豆腐塊文章弄到報紙上發(fā)表,滿足自己那點可憐的虛榮。除此之外,心里每時每刻都會產生很多不切實際的幻想,跟風中的狗尾巴草一樣搖擺不定。但我知道,我的那些所謂的理想和目標沒一件靠譜。寫一篇新聞在市報上發(fā)表只有五元稿酬,剛夠砍一斤肉吃。相反,別看丁錘子和“快刀”整天身上油污污的,散發(fā)出豬屎的氣味,讓人聞著直打冷噤,但他倆日復一日地干著同一件事情,不厭其煩地結束每一頭豬的生命,生活比籃球還顯得充實。我不明真相地認為他們一定很賺錢,并徒生羨慕。
沒人來砍肉,“快刀”和丁錘子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坐在肉案邊算賬。他倆有分工,丁錘子辦事細心,做人圓滑,他負責管賬?!翱斓丁绷Υ笮粤?,殺豬技藝精湛,砍肉賣肉以他為主。每次算完賬,“快刀”都要用秤把案板上剩下的肉稱一遍,兩邊一碰賬,不知算出什么商業(yè)機密,心里潑煩起來。他把剁骨刀重重拍在肉案上,甩出一句狠話:“老子遲早要殺了他!”他這句毫不遮掩的話說過很多遍了,差不多算一次賬就要重復一遍。我知道他揚言要殺的人是胡威。好幾次,我親眼看見胡威以稅額不足為由,從肉案上提一塊最好的肉揚長而去……可是,我從沒見“快刀”付諸行動,說再毒的狠話又管什么用呢?
我相信,“快刀”要殺死胡威易如反掌——對他來說殺人比殺豬要簡單得多。豬即使讓幾個人按住也會奮起反抗,讓他的刀尖子偶爾失準,敗壞一個屠夫的名聲。而胡威每次從案上提走豬肉就頭也不回地朝鎮(zhèn)政府大鐵門走去。他似乎從來沒有意識到身后潛在的危險——“快刀”只要追上去,把鋒利的殺豬刀從背后送進胡威的身體,他就一命嗚呼了。
我親眼目睹胡威吃“霸王肉”是春天里一個晦暗的上午。
胡威的那身藍色制服從大鐵門內移出來。他唱著毛寧的《濤聲依舊》——這歌在當時已經火得發(fā)燒。公正地說,胡威的男中音挺不錯。他音域寬厚,音質、音色俱佳,不像刀郎那般沙啞,很適合唱流行歌曲。他人也長得標致,個子高挑,五官端正,制服包裹的身體活力四射,沾點毛寧的氣質。憑心而論,他如果不當稅務所長成天和我們這種小生意人過不去,我倒愿意把他當成偶像頂禮膜拜??上x錯了職業(yè)——他要是去唱歌當明星該多好!胡威唱著唱著就唱到了肉案邊。歌聲嘎然停下,客船大概也登了上去。他的目光在案板上一番逡巡,很散淡地說出一句話:“他媽的,我怎么聽說有人揚言要殺我?”
這話突如其來,與肉案的生意無關,與胡威的職責無關,與毛寧的客船無關??晌野l(fā)現(xiàn)他這話一出口,“快刀”的身子就輕微抖動一下,手里的刀無聲落在一塊排骨上。
丁錘子接話:“怎么可能啊,誰那么大膽子,敢殺稅務所長?”
胡威把目光移到“快刀”身上,刺向他說:“怎么不敢?賀龍就敢!不過——”胡威伸出右手食指在“快刀”和丁錘子之間來回指點,口氣比剛才硬了許多:“不過,有的人膽小如鼠,有屁從來不敢當面放,只在背地里瞎咋呼——那不算本事!我倒想看看,那些口出狂言的家伙準備怎么殺人?”
胡威說話的當兒,丁錘子已經把一塊瘦肉割好。那顯然是用來“孝敬”胡所長的。那是挨著豬屁股的一刀瘦肉,足有三斤重,平時賣出去比別處的肉每斤要貴五毛錢。胡威把目光定在肉上,并沒伸手去接,看似隨意地說:“還是稱一下吧。”
丁錘子泄氣地回道:“有什么好稱的?我們反正要交稅?!?/p>
胡威說:“你好像沒勁,口氣也有點問題,是不是不滿?”
丁錘子說:“我有點感冒?!闭f完,他裝出要打噴嚏,努力抽了幾下鼻子,表演終歸失敗。
胡威這才慢騰騰地接過肉,甕聲甕氣嘟噥一句:“那就再算賬吧?!?/p>
在丁錘子和胡威周旋的片刻,“快刀”把主要精力集中在一只野狗身上,成心與它過不去。這是一只找不到歸宿的土狗,渾身卷毛,比草還亂,用刀子都剔不出幾兩肉來。它和“快刀”、丁錘子混熟才半年。“快刀”和丁錘子偶爾扔一點豬雜碎或無所謂的筒子骨給它,彼此之間就建立起牢不可破的信任和友誼??墒?,土狗不明白主子何以平白無故地變臉。“快刀”照準狗屁股猛地踢去一腳,嘴內罵道:“媽的逼,你就是一條喂不飽的狗!”遭了突襲的土狗嘴里狺狺哼唧,夾緊尾巴像一道閃電躥出去,不偏不倚地撞在胡威腿上,還順帶咬了他腳后跟一口。剛好走到鐵門邊的胡威不顧咬傷,拎著肉折轉身來,抵近肉案邊問“快刀”:“你剛才罵誰?”
“快刀”說:“我罵一條狗。”
“真的?”
丁錘子馬上作證:“他是在罵狗?!?/p>
我發(fā)現(xiàn),丁錘子說話的時候,腰彎得比香蕉還厲害。
胡威的目光在兩個殺豬佬之間游移一陣,然后疑慮地說:“好像是提到過狗。我的耳朵很尖,一個稅務干部的聽覺能力是不可低估的?!?/p>
丁錘子附和道:“那是當然?!?/p>
胡威剛要走,忽然想起腳上的狗傷,問:“狗咬人怎么辦?”
我真想前去搶答:“你也咬它一口?!?/p>
丁錘子搭話:“弄死它!”
胡威不便發(fā)作——卷毛狗與肉案沒半點關系,找不上丁錘子他們。
胡威離去。丁錘子假惺惺說:“胡所長,記得打破傷風。”
整個過程,丁錘子軟不拉幾?!翱斓丁鄙s一邊,未有任何出色表現(xiàn)。我對發(fā)生在眼前的一幕頗感失望——這是一個英雄缺失的時代!
我想,我應該挺身而出。
二
我們要去的地方叫大嶺。
生意是下午在肉案邊敲定的。老板背著柴背子,上街買兩包碳銨——他家的包谷該施苗肥了,順便上街也把賣豬的事情搞定。我們誤以為他要砍肉,都表現(xiàn)出極大的誠意和熱情相迎。結果令我們喜出望外,他家有一頭豬要賣給我們——對殺豬佬來說,豬老板就是送上門的財神爺。我們請他坐,裝煙,生怕得罪他,把生意搞砸。他問了豬的行情,以及交易的具體細節(jié),重點關注兩個問題,一是把豬殺死后過秤還是稱活豬,二是怎么除食。這里面頗多講究,老板怕吃虧,先得把話說清楚。我入行不久,業(yè)務生疏,自然插不上嘴。丁錘子和“快刀”的話如出一轍,一切聽老板的,方案由老板選。這讓老板很滿意,相信是一次愉快的合作。老板是精明的,但在狡猾的殺豬佬面前,他那點精明太小兒科。殺豬的學問比太平洋還深,除了胡威,沒人能斗得過我們。
丁錘子和“快刀”早就有意把一個文弱書生打造成殺豬佬。胡威在肉案前的所作所為讓我看不下去,體內的血液狼奔豕突。我當即嚴正申明:“這家伙欺人太甚,要好好教訓他?!蔽疫@話是一種宣示,等于把自己交給了后來的殺豬事業(yè)。我和“快刀”、丁錘子一拍即合,義結金蘭。我的加盟曾一度引發(fā)街面熱議,人們斷然不信一雙沒有縛雞之力的手能夠和威猛的豬一決高下。他們哪里想到我心中蘊藏著許多來歷不明的仇恨,這種仇恨所積聚的能量不可小覷,足以干掉一頭豬甚至一只老虎。就在我需要找到發(fā)泄對手的時候,是那些可憐的豬們成全了一個新屠夫的愿望。我的角色轉換曾被傳為佳話。人們慕名而來。他們耳聽為虛,要親眼見證一雙握筆的手怎樣玩轉那些殺戮的刀具。我一次次滿足他們的好奇,他們不厭其煩地光臨肉案讓我的生意奇好。
老板住在大嶺半山坡上,簡易公路只通到山腳。我們把自行車藏在溪溝邊的雜樹林里,沖開夜色一陣風就吼叫著扯上山坡。老板家的草狗看在我們帶去的公狗面子上,對我們十分友好,尾巴擺得要飛起來一樣。它們相互嗅著身上的異性氣味,很快就曖昧地躲到一邊,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去了。交易的原則早已談妥,該做的事情落實到業(yè)務層面。老板兩口子燒開水、搬腰子盆、找秤桿,忙得不亦樂乎。我們去豬欄邊看豬,發(fā)現(xiàn)豬槽內剩下的豬食和人吃的差不多,豬肚子脹鼓鼓的像懷了崽一樣。老板顯然舍得下本做夠了手腳,只可惜他枉費心機,白白糟蹋了一桶豬食。我們的方案是把放出來的豬血算成豬的重量,把豬肚子內的豬食統(tǒng)統(tǒng)除掉。
老板湊近來說:“你們看看,我這頭豬有多大?”他說的多大是指重量。
“快刀”肯定地說:“二百五十斤?!?/p>
老板說:“你恐怕看走眼了。”
丁錘子問:“你說有多大?”
老板說:“凡是看過的人都說,起碼不會少于二百七十斤?!?/p>
“快刀”和丁錘子對視一下,會心地笑笑:“我敢打賭,這豬上下超不過兩斤?!?/p>
連我都不相信,“快刀”真有這本事。
老板并不計較,反正要過秤的。他不相信眼睛,不相信猜測,只相信秤桿。
我們答應過老板稱活豬?;钪呢i掙扎喊叫。借助門板踢蹬就會產生力量。它能幫助增加體重,讓我們吃虧。這就是老板堅持要稱活豬的險惡用心??墒牵习搴雎粤肆硪粋€問題,豬的晃動也給我們提供了使手腳的機會,能恰到好處地掩蓋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稱豬的時候,我自告奮勇要去抬豬,丁錘子戳我一眼將我扒開。老板不會抬豬,他要去重點關注秤桿,擔心我們在上面動手腳。我很快發(fā)現(xiàn)貓膩:丁錘子的腰弓著,右腳蹬在盆邊,腿桿墊在豬肚子下面。老板把秤砣一寸寸向外挪,挪到二百五十斤那兒就再也挪不動了。我知道,此時此刻,豬的重量不由秤決定,而是讓丁錘子墊著的那只右腿說了算。那只右腿肩負著使命,它不會讓這頭豬超過二百五十二斤,否則,“快刀”的名聲就毀了。豬還在掙扎起伏,丁錘子金雞獨立的身子也跟著吃力地晃悠,另一頭的“快刀”假裝氣喘吁吁地問老板:“好了沒有?我受不了啦?!?/p>
老板說:“好了,二百五,你跟神仙一樣?!?/p>
夜色濃濃,他倆的陰謀又一次得逞。我終于明白,他們?yōu)槭裁窗滋觳患?,總是選擇天黑后行動。
丁錘子教給我方法,摁住豬身,不讓它的蹄子蹬住門板?!翱斓丁弊笫肿ゾo豬筒嘴,用力朝后扳,盡量使它發(fā)不出聲來。他瞧準位置,右手的放血刀利索送進豬的喉管,豬血噴濺出好遠,至少有一斤血灑落在地。老板經驗不足,他很懊悔,沒有及時拿盆子接住那些殷紅的豬血。對他來說,那不是血,而是錢!
我極力想在殺豬過程中做點事情,終于等來機會。丁錘子和“快刀”要我給死豬吹氣。豬蹄上早讓刀子割開一個小口,挺桿插進去貫通豬身,只要把它吹起來,褪毛就方便許多。和豬腿的接吻想起來讓人肉麻,可我沒法拒絕。不是“快刀”和丁錘子逼著我干,既然入行,我總得有點作為。我俯下身子,嘴唇不折不扣地咬合在豬腿上,把肚子內憋足的人氣吹進豬體。那一刻,我腦海內暈暈乎乎,死豬在我的鼓吹里膨脹,我腦海內似有《濤聲依舊》的旋律縈繞。
這頭豬賣完后算賬,除去吃掉的十幾斤肉不算,我們每人賺了二十五元。這是我們一天的收入。胡威要從每頭豬身上抽走五十元稅錢。豬價是二塊五一斤,丁錘子那一腿剛好墊出二十斤。要不是昧了良心搞名堂,我們整個就白干了。
三
我承認我天生不是干屠夫的料。
數(shù)月下來,我沒有殺死過一頭豬。好幾次,丁錘子和“快刀”把所有準備工作都做好了,就等著我一刀下去結果豬的性命??晌椅盏兜氖直劝赴迳系呢i還哆嗦得厲害,我的痛苦遠遠超過豬的痛苦?!翱斓丁笨床贿^去,總是替我輕而易舉地了結一場殺戮。即便如此,兩個兄弟對我并沒表現(xiàn)出太多的失望。我知道,他們期待我做什么。
胡威走出鐵門,又朝我們的肉案走來。他走路的腳步永遠那么篤定有力,不會因為一個讀書人的加盟有任何遲滯和猶豫。當我把這樣的面對當成一次考驗時,我發(fā)現(xiàn)肉案上的鋼刀并沒給我平添任何力量和膽略,我的內心其實是虛偽和脆弱的。
“稅錢。”從胡威嘴內跳出來的詞匯短促有力,不容置疑,而且永遠一成不變。
丁錘子和“快刀”不約而同地看向我。很顯然,我既然對付不了豬,就得想辦法對付人。
我問:“胡所長,稅錢是多少?”
“老規(guī)矩。”
胡威說的“老規(guī)矩”是指每頭豬五十元定額,外加一刀白拿白吃的肉。
我說:“太高了,能不能少點兒?”
胡威臉色暗沉下來:“高了?那就按營業(yè)額算吧,百分之十。我是嫌麻煩?!?/p>
我悶算一下。一頭二百五十斤重的豬,能殺兩百斤肉,按每斤五元錢賣出去,我們要承擔一百元稅錢。這是胡威早就掘好的陷阱,只等著我們去跳。要論算賬,我們永遠不是他的對手。
我從營業(yè)款里拿出五十元交給胡威,思考著下一步該怎么辦。
胡威看著肉案說,“這頭豬蠻不錯嘛!”
我知道他又在打豬肉的主意。這次,我不會白給他豬肉,至少當著丁錘子和“快刀”的面我不會給他。否則,我的加盟對他們毫無意義。
胡威見我們都沒有任何表示,只好悻悻離開。他警告我們說:“老規(guī)矩不能壞?!?/p>
胡威走后,兩兄弟問我準備怎么擺平他。我心里其實沒底。我提出一個新方案,夜里把肉送上門去。我準備給他一次性多送點,順便談一個盤子,實行稅額包月。哪怕就是多賺十元錢,也算我有成就。
“快刀”不想去,我也不想讓他去。他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家伙。我和丁錘子不僅帶了豬肉,還有兩只蹄子,一葉豬肝和一副大腸。我們下夠了本,足以顯示誠意,希望能把事情談下來。東西由丁錘子提著,怕遇到別人,我們一前一后,保持合理的距離。進了鐵門,我遠遠發(fā)現(xiàn)二樓胡威房間內亮著燈,房門半開著,窗戶玻璃上有人影晃動。我掃視四周,招呼丁錘子跟上,抓住大好時機,蹭蹭蹭地上了二樓。對我們的突然造訪,胡威先是一驚,然后本能地退到辦公桌后面,雙手心虛地抓住座椅的靠背,擺出隨時迎戰(zhàn)的架勢。直到看見我們手里提著肉而不是刀之后,他戒備的神色才有所緩解,問:“嘛意思?”
我說:“胡所長,我們有事想和你商量一下?!?/p>
胡威指著丁錘子手里的肉說:“你們這是干啥?要是讓別人撞見,還以為我受賄,影響多不好,對我們稅務干部的形象更是極大損害!我說你們是怎么把豬殺死的?我看你們比豬還蠢!”
我心里鄙夷一笑,說:“請胡所長放心,沒人發(fā)現(xiàn),我們偵察過。”
曾經好多次,我都親眼看見胡威從肉案上提著肉大搖大擺地走進鐵門,走得那么厚顏無恥??山裉燧喌轿覀兘o他送上門來,他卻一反常態(tài),連這種不要臉的話都說得出口!呸,我真想一口啐在他臉上。
我聽出來,胡威的話里只字不提讓我們提著肉滾蛋,這說明有戲。
胡威聽了我的方案,說:“這種辦法不是不可以考慮,但每個月五百元太少,至少要交一千元?!?/p>
這是一場不對等的談判,話語權不在我們手里。事實證明,許多時候,把腰彎下去說話是多么愚蠢可笑的做法,用軟弱和笑臉的方式巴結權貴求得人家讓步妥協(xié)更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如果按胡威的說法,月交稅費一千元,加上送給他白吃的肉,我們并沒討到多大便宜。相反,要是哪天生意落空,沒豬可殺,我們就虧了三十三元。我們要想鉆點空子,就只有一條路:加大銷售,擴大經營,挖掘我們內部的潛力。
白天守攤賣肉的事情交給了我。丁錘子和“快刀”每天都在鄉(xiāng)下發(fā)瘋地尋找豬源。生意越來越難做了,外地豬販子涌進山來,哄抬價格。他們開著車,沿著公路一圈掃蕩過去,農戶的豬欄就空空如也。生意蕭條,可我砍肉叫賣的技藝卻日漸精進。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終于逮著機會,憑借自己過硬的技術頂住了兩個外地人的挑釁,趁便也給胡威形成了一種心理震懾。
四
兩個外地木材販子常駐在街上。他們很有錢,生意也做得夠大。用低廉的價格把農戶的木材收購上來,一車車拉出去,賣到很遠的地方。一車木材能賺多少錢,恐怕沒人說得清楚。他倆雖操著外地口音,但因為兜內錢多,很結人緣,自然也是我們的老主顧。
這個大清早,他倆來到我的肉案邊,要給我的生意開張。我們的賭局僅僅因為一句玩笑引起,至于后來造成僵局,完全是因為胡威的突然出現(xiàn)。
胡威有好長時間沒在街上露面了。據說他家里出了點什么事情,請假回了縣城。反正我們是按月交稅,他不擔心我們逃稅。要說他有損失,無非就是少占我們幾次便宜而已。
對胡威來說,我和木材販子都是他的納稅人。但在胡威眼里,我和木材販子不在一個檔次。我曾經在不同場合親眼看見胡威和木材販子一起喝酒或打牌,他們的交往親如兄弟。而我們和胡威之間卻形同水火,純屬貓與耗子的關系。可是,我今天占著理,壓根不憷他們。
先前發(fā)生的事情是這樣。
兩個木材販子到了我的肉案邊,嘖嘖稱贊好肉。胖子指著最好的一塊瘦肉征求矮個子的意見:“砍多少?”
我說了句自找麻煩的話。我說:“本人刀法準,砍肉不用稱?!?/p>
胖子邪性上來。他接話:“吹牛吧?你真有這本事?”
我說:“我們可以打個賭試試?!?/p>
胖子經不住這一激,把一張五十元的票子拍在肉案上,財大氣粗地說:“這樣吧,我只砍一斤肉??硿柿?,就是這些錢,不用找。否則……”
“不用說了。你的意思我明白,如果沒砍準,我要白送你一斤肉吃?!蔽覕[著手,沒等胖子把話說下去。五十元,這是十斤豬肉的錢啊,機會豈能錯失!這個蠢貨他哪里知道,街上居民的消費標準就在一至三斤之間,我天天操練這個,業(yè)精于勤,牛皮不是吹的,我有十足把握。
矮個子也不示弱,好像生怕有什么便宜把他漏掉一樣。他也掏出同樣一張票子,等著白吃一斤便宜肉。
我得先把話問清楚。我說:“準與不準的標準怎么定?”
胖子說:“秤是你的,秤桿掛得住秤砣就算?!?/p>
矮個子對我點頭,表明同樣的態(tài)度。
我把兩條肉砍好,很自信地放在肉案上。我的意思很明白,讓他們自己動手過秤。
剛好胡威就來了。
胖子打招呼說:“胡所長,好久不見你了,聽說家里出了點什么小事?”
矮個子附和道:“是啊,有什么事招呼一聲,千萬別瞞著我們兄弟?!?/p>
“是母親的身體出了點毛病,我陪她住院治療一段時間?!焙f這話的時候,臉上浮出一抹陰郁的表情。
“這樣吧?!迸肿犹嶙h說:“我們砍點肉,中午一起喝一杯。”
胡威沒回應胖子,而是對案板上的兩張五十元現(xiàn)鈔發(fā)生興趣。
我說:“胡所長,來得早不如趕得巧,你來得正是時候,給我們當回裁判。”接著,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說給他聽。說話的時候,我手里的剁骨刀一直攥緊沒有放下。
胡威對我們這樣的賭局似乎很感興趣。他鼓動兩販子說:“那就稱吧,讓我也見識見識?!?/p>
兩販子自己動手。結果在我的預料之中,兩條肉各一斤,秤桿四平八穩(wěn)——我把技藝發(fā)揮到了極致。
稱完肉,我發(fā)現(xiàn)兩販子的神情都有些乖張。不用猜,他們心里正在盤算著怎么反悔,把肉案上的票子收回去。
胖子先說話:“大清早,開個玩笑,別當真?!?/p>
當他的手伸向那張五十元的紙幣時,我手里的刀子利索地壓住他那肥厚的巴掌。我說:“對不起,這樣的玩笑你也敢開?”
我發(fā)現(xiàn),就在我動刀的時候,一旁的胡威向后退了小半步。
一縷陽光透過云層恰到好處地照射在我的肉案上。剁骨刀上的光反射著胖子的臉,光圈晃得他睜不開眼睛。他的手瑟縮著從剁骨刀下面抽回去,順勢揉著眼睛,說:“今天的太陽蠻厲害啊?!?/p>
我看著白光閃亮的剁骨刀,有了奇異發(fā)現(xiàn)。刀面上映照出胡威和矮個子的頭像。他們兩個都變形得厲害,夸張得像兩個卡通人物。
胡威顯然也看到了剁骨刀上的自己,氣氛瞬間凝住。大概過了兩分鐘,胡威對兩販子說:“愿賭服輸。你們生意人要說話算數(shù),這是信譽問題?!?/p>
我沒想到,胡威會說出這么公道的話。我當時正在思考的問題是如果兩販子執(zhí)意反悔,我的殺豬刀該先捅進誰的身體。
矮個子知趣地提肉,嘴內說:“胡所長言之有理,師傅好手藝?!?/p>
兩販子走了,只剩我和胡威隔著肉案站立著。案板上的兩張鈔票在晨風里挑逗地跳躍,像在嘲笑著什么。它們是我用兩斤豬肉換取的勝利果實。胡威見證了整個過程。如果沒有他在場,我或許會做些妥協(xié),和兩名木材販子商量出一個都能接受的方案,是胡威的及時趕到讓我心硬如刀!
我以為胡威又要催繳稅款,然后搞點敲詐。他沒有這樣做。他說:“往后,這種打賭的買賣少做?!?/p>
我并不買他的賬。我說:“今后,誰敢跟我賭,我都不怕。”
胡威說:“不是怕不怕的問題,人爭閑氣一場空,沒必要?!?/p>
我發(fā)現(xiàn),胡威這次從縣城回到鎮(zhèn)上,好像變了個人。
臨走的時候,他對我說:“這個月,你們交八百元稅錢算了。”他沒提出要肉,我也不主動示好。
五
木材販子的遭遇讓我在街上聲名大振。
丁錘子和“快刀”從鄉(xiāng)下回來,聽說事情的經過后,決定集體喝酒慶賀。我祖?zhèn)鞑缓染?,只用茶杯碰他們。兩兄弟輪流著給我敬酒,把我當成英雄人物,說我兵不血刃就一箭雙雕把木材販子和胡威拿下,局面打開,今后的生意就好做了?!翱斓丁焙髞碜砹耍淼弥笨?,甚至還哭出聲來。他數(shù)落著自己沒日沒夜吃過的那些苦,傾吐著在胡威面前的隱忍和委屈……我沒有讓“快刀”這樣的情緒蔓延。我覺得我們是勝利者,應該笑,而不是哭。
自從販子買肉的事情發(fā)生之后,胡威很少來我們的肉案邊。他不來,我們并沒忘記“老規(guī)矩”,每月去交稅,都會帶一刀好肉“意思意思”。
年關將近的時候,我們最后一次交稅。胡威開完票,用商量的口氣說:“喂,我想拜托幾位兄弟一件事,不知能不能幫上忙?!?/p>
我們什么時候成了他的兄弟?
原來,他是要我們幫他準備年肉。他對年肉的要求很高,只要四蹄,頭尾,內臟,中間部分卻不想要。這是不合規(guī)矩的。一頭整豬,值錢好賣的部分都歸他,剩下的賣誰?這種混賬透頂?shù)囊笥肋h只有胡威這種王八蛋才說得出口!
“快刀”卻答應了他?!翱斓丁边@人我算看透了,他是聽到胡威叫了我們一聲兄弟,以為人家真把他當兄弟。在胡威嘴內,“兄弟”兩字只在他有求于人的時候才會說出來。想不到“快刀”說話的口氣硬,骨頭卻軟!不知他算過賬沒有,胡威要的這些肉不是個小人情,搞不好是我們半個月的利潤。我們送不起!
胡威說:“這次我不會白要,我按價付錢?!?/p>
“這個好說,我們給胡所長優(yōu)惠?!薄翱斓丁焙喼悲偭耍蟀髷?,不和我們兄弟商量就擅自做主表態(tài),弄得我和丁錘子很被動。幸好胡威不是白要,否則,我們兄弟之間絕對會因為此事當場鬧掰。
后來,我們搞明白,“快刀”是想借機惡毒地報復胡威。他早就瞄上了窯坡村朱瓦匠家的那頭老母豬。母豬肉綿綿的,咬都咬不動;皮厚厚的,很硬,是上好的皮革材料。母豬肉還脫皮,經火爆炒,皮肉分開,養(yǎng)豬人一看就知道,只能糊弄胡威這樣的外行。最要命的是,據說母豬肉是發(fā)物,有病史的人吃了這種肉會誘發(fā)疾病,不知是真是假。
“快刀”和丁錘子一夜之間就把事情搞定。胡威需要的年肉全部是母豬肉。我們用幾只蛇皮袋子裝好扎緊,當面給胡威過秤,并要求他檢查質量。胡威不識貨,他諒我們也不敢對他陽奉陰違,簡單算完賬就付了現(xiàn)款,然后搭班車托運到縣城。當我們把可觀的利潤分賬裝入口袋的時候,我們的心情格外高興。這一年中,最后的勝利屬于我們。我們想象著胡威一家人在春節(jié)期間吃著母豬肉,豬娘的肉皮堅如磐石,煮都煮不爛……團年飯桌上,他們一家人撕扯著那些粗糙的皮肉,一個個鼻歪嘴斜,疑問不斷,又無從過問和責備,年節(jié)的好心情破壞殆盡……想到這一幕情景,我們心里像喝了蜜糖一樣。天地良心,我們還從沒這么歹毒地坑害別人。朱瓦匠私下里找過我們不下十次,他把價格降得一次比一次低,用較大的利潤誘惑我們以次充好,渾水摸魚地搭賣出去??晌覀儚牟桓蛇@種缺德的事情,我們的肉案擺在大街上,不僅要經得住風雨,還要經得住世道人心。
不幸的消息年前就傳到街上——胡威的母親精神病復發(fā),她站在自家七樓樓頂,聲稱要給別人作飛翔表演。110,多便捷的號碼!快報警啊,還等什么呢?不知所措的人們舉著報警電話撥打,沒多久,警察來了,消防人員來了,醫(yī)院的救護車也開到現(xiàn)場應急待命……可一切都是枉費心機,現(xiàn)場指揮救援的方案尚未拿出,老人家就像一只鳥兒凌空飛翔,從一個猝不及防的角度飄然墜落,其狀慘不忍睹。我們都沒有想到,胡威夏天里好長時間呆在城里是陪護他的精神病母親。我們當然無法判定他的母親是否會提前吃那些母豬肉。不管她的病情復發(fā)與吃肉有無關聯(lián),我們都覺得做了一件對不起胡威的事情。就算與他不對付,我們也不應該嫁禍他的母親!
胡威回到街上是第二年春節(jié)過后。我們沒法知道他是否明白自己花錢購買的是母豬肉,甚至把母親的死和母豬肉聯(lián)系起來。有一天,他來到我們肉案邊,正好我們三個都在。胡威聲稱要感謝我們。他說,她母親死得突然。他們誰都沒有想到一個剛剛退休兩年的正科級干部會以飛翔的方式告別這個世界。胡威說:“所幸的是,母親一直要吃山里的土豬肉。如果不是幾位兄弟幫忙,我連母親的這個心愿都無法滿足。她這一走,我會終生遺憾?!?/p>
丁錘子和“快刀”同時望著我,我們面面相覷,一時駭然。
此后不久,我接到縣里電話,有個單位急需招聘一名文秘。我殺豬賣肉之余寫給報紙的那些新聞讓我贏得了“土記者”的名聲,并由此迎來命運轉機,告別殺豬賣肉的行當成了“公家人”。那天大清早,我乘班車離開小鎮(zhèn),順便去肉案邊向兩位兄弟道別。薄霧繚繞的案邊闃無一人,丁錘子和“快刀”定是串鄉(xiāng)買豬去了。只有卷毛土狗懨懨臥著,替主子守著肉攤。我不免戚戚然——我要走了,可他們的生活還得延續(xù)下去。
接著,我在縣城碰到了胡威。原來,他也因家庭變故要照顧父親被調回縣城。于是,我們經常碰在一起喝酒,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責編:梁紅)
少 一本名劉少一,土家族,大學文化,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2015年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現(xiàn)供職于湖南省石門縣公安局。2011年底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數(shù)十萬字,有作品散見于《當代》、《民族文學》、《 湖南文學》等刊物,多部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刊物轉載,獲第十二屆“金盾文學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