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春亮
不明白
□趙春亮
樓很高,究竟有多少層,剛子沒數(shù)完就有點(diǎn)頭暈,索性不數(shù)了。撲進(jìn)眼簾的大理石墻磚像面鏡子,剛子隱約看見自己衣衫不整、蓬頭垢面。而擦肩而過的行人無不氣定神閑、步履優(yōu)雅。他自己嚇了一跳,趕緊用手?jǐn)n了攏頭發(fā),拍打拍打衣服,再看對面的自己,還是覺得不協(xié)調(diào)。
顧不上那么多了,衣兜里的鈔票被身體捂得潮熱,有些躁動。剛子推門進(jìn)去,徑直往里走。
先生,請問您要辦理什么業(yè)務(wù)?門口站著的美女微微躬身發(fā)問。
問我?被稱為先生,剛子有點(diǎn)心虛。
美女笑得很含蓄,說,是的,先生。
簡直受寵若驚了,剛子趕緊擠出一絲笑,說,我給媳婦匯點(diǎn)錢。我在工地干活,她在農(nóng)村老家……剛子還想多說幾句,美女已經(jīng)將一張薄薄的紙片兒交到剛子手中。先生,這是您的排號,請等叫號后,到7號窗口辦理。美女再次躬身。并做出一個優(yōu)雅的手勢。
銀行大廳里很暖和,與屋外的陰冷截然不同。剛子環(huán)視四周,也沒發(fā)現(xiàn)有空調(diào)。也許是快下班了,大廳里的顧客并不多,各忙各的,安靜有序。
在窗口前的椅子上坐下,剛子歪歪扭扭地將匯款單子填寫好,又核對了一遍,確認(rèn)無誤后,才把貼身衣兜里的鈔票掏出來,一股腦兒從窗口塞了進(jìn)去。剛子腦海里不由得浮現(xiàn)出媳婦荷花拿到匯款單子眉開眼笑的模樣,跟放電影一樣清晰。這娘兒們,莫非鈔票比你男人還親?剛子在心里嗔罵了一句,自己倒先笑了。
噠噠噠,噠噠噠。一陣急促的高跟鞋叩擊地面的聲音,拽住了剛子的目光。一個女人疾步來到旁邊的6號窗口。鮮艷的披肩隨著女人搖擺的身體前后揮動,帶來一陣微弱的涼風(fēng),剛子敏感的鼻子里驀然多了一股好聞的香氣。
這女人有30歲嗎?念頭一閃,隨即被剛子否定了。不一定,城里的女人是看不出年齡的,木工老喬說過。在城市的工地上撲騰了大半輩子的老喬,眼界高,見識廣,吐口唾沫是個釘。
女人語速很快,說,我的銀行卡丟了,請幫我掛失。
請你提供身份證和銀行卡號,還有10元手續(xù)費(fèi)。營業(yè)員的聲音透著一股慵懶的氣息。
反正也沒事,索性放肆一回。剛子認(rèn)真打量著這個女人。咦?女人臉上全是疙疙瘩瘩的—也許是痤瘡—暗紅一片。厚嘴唇,小眼睛,稀疏的眉毛處被硬生生畫上兩道黑杠杠,一頭栗色的時髦長發(fā)也掩飾不住底子。剛子在心底又想起媳婦來,細(xì)皮嫩肉的荷花要比這個女人漂亮一百倍。誰說城市里的女人都漂亮?這個惡毒的判斷讓剛子略略有些得意。
女人窸窸窣窣在懷里的包包里翻找,半天,才嬌呼一聲,糟了,走得急,我一分錢都沒帶。女人開始左顧右盼,瞬間與剛子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哥,先借我十塊錢,好嗎?女人問。這次剛子確信,女人是和自己說話,因?yàn)橹車贈]他人。我打電話讓朋友來送錢,一會兒就還你。女人補(bǔ)充道。
既然這樣,剛子不想表現(xiàn)出絲毫的猶豫,就從兜里噌地掏出一張十塊錢遞了過去。謝謝哦。女人說。
剛子的匯款很快辦好了,接過從窗口遞出來的匯款回執(zhí),他心里有些猶豫,接下來,是不是該傻乎乎地杵在女人身邊等她還錢?這個問題讓他一時不知是該繼續(xù)坐著還是立刻站起。
先生,您還有什么問題嗎?7號窗口里的營業(yè)員問。
哦,沒有了。剛子站起來,瞬時做出一個決定。剛子對女人說,你慢慢辦吧,我走了。
不行!我還沒還你錢呢。
女人也站起來了。
剛子笑了。一股豪邁之情讓他下意識地挺了挺腰桿。沒關(guān)系,就當(dāng)幫你個忙,錢我不要了。剛子吐字清楚,鏗鏘有力,說完,邁步往外走。
站住,你不能走!女人在身后喊。接著剛子又聽到噠噠噠的腳步聲。剛子站住,說,我真不要了,不就是十塊錢嗎?我也做一次好事,你別客氣。
我朋友一會兒就到。我必須還你。女人說。
我做好事還不行嗎?
不行!
剛子有些不解,問,為什么?
女人頓了一下,說,不為什么。
那我走了。剛子不耐煩地?fù)]揮手。
女人又噠噠噠地追過來,用身子將剛子堵在了大廳中央。女人用手捋捋栗色的長發(fā),又上下打量了剛子一眼,悠悠地說,我是借你的,又不是討!我自然有朋友來幫。明白不?
剛子順勢倚住大廳中央的那根光滑的柱子,不再看女人,迷惘的目光穿過溫暖的大廳,停留在外面陰冷的屋檐下,然后學(xué)著女人慢悠悠的口氣,一字一頓地說:不—明—白。
(原載《羊城晚報》2015年3月16日 作者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