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洋才讓
老巴利早上起來,看見一只烏鴉落在自家的院墻上叫。他呼喚女兒:“巴忠,快拿把青稞來?!彼辛艘槐?,女兒不應。老巴利耐著性子又叫了一遍。隨后自己干脆走回屋,從放在墻角的青稞袋里抓了一把青稞在手里。他罵道:“這孩子死到哪兒去了。”他歪著身子,肩膀一高一低從門里走出來。掛在釘子上的厚門簾,掉落下來,打落他手里的青稞。他哎呀呀地叫喚著,連忙從地上把青稞拾起來。然后,扭著頭。腦袋后細小的辮子看上去像是老鼠的尾巴。女兒巴忠總是笑話他?!鞍?,你也該剪掉這個小尾巴了。你看人家塔次大叔,理的平頭,那才叫精神。看看你,這小尾巴。你好意思出門嗎?”遇到這樣的情況,老巴利總是表現(xiàn)得像一只老山羊一樣。他把頭一昂。脖子梗得像是里面藏了根鋼筋。他的話語總是硬邦邦的。聽著就像是兩塊石頭撞在一起咔咔響?!澳愣裁矗疫@頭發(fā)是從老輩人那兒傳下的發(fā)型。很多人把它叫做康巴英雄辮?!迸畠郝犃怂脑?,嘻嘻地偷笑。
老巴利走到院墻下,把手里的青稞撒在地上。他看著院墻上那只烏鴉抖擻著黑羽。黑羽亮晶晶的。老巴利看著看著,就想起了死去的兒子。兒子是九歲那年走的。比他母親走得還早。而老婆離開他只是近十年的事。老巴利想起這兩個作古的人,總是自言自語。好像他們回來了,一個在自家的院子里站著。而另一個坐在對面的卡墊上?!袄掀牛抑滥阋艳D世為人??蔀槭裁纯傄詾槟阌謥淼轿颐媲埃褚郧耙粯?,看著我對你說話?!崩习屠看握f出這句話,就要摸一下自己的細辮子。細辮子上擦了頭油光溜溜的。他記得老婆沒死的時候,時常會幫著他把辮子編好。不像女兒,總是拿他的辮子說笑。他看著對面空空的卡墊。便對著卡墊笑一下。然后,閉上眼,心想卡墊上的那人會出門??此麄兊膬鹤游篂貘f。
兒子沒死之前,養(yǎng)了一只烏鴉。烏鴉渾身黑漆漆的。老巴利現(xiàn)在想著那只烏鴉就是落在自己院墻的這只。他像兒子一樣稱呼它:森道。他不知道兒子為什么要給烏鴉起這名字。每次放學回來,他總是抓起麻袋里的青稞,撒在烏鴉籠里。森道,你餓了吧!來,吃把青稞。兒子一對亮晶晶的大眼隨他母親。細細的胳膊,腿腳隨他。有時候,老巴利總是埋怨閻王爺,為什么總把好端端的人帶走。那一天他記得特別清楚。老婆沒死之前,也記得很清楚。兒子那天卻是為森道從籠子里跑掉哭來著。老巴利記得他哭得特別傷心。眼淚像斷線的珠子。鼻子也哭得紅紅的。他記得自己用袖子不住地給兒子抹眼淚。并告訴他:“兒子,森道會回來的?!薄安唬僖膊粫貋砹??!眱鹤愚D過身,背對著他。老巴利記得自己蹲下身子,把他拉到面前,說:“我保證,你放學回來。它會在你的床頭跳舞?!眱鹤右荒ㄑ蹨I,說道:“真的?”“真的!”他點點頭。兒子上學去了。三年級。那個下午,老巴利記得自己很得意。一是因為把兒子安排得妥妥帖帖。二是那個下午他收了八張羊皮。老巴利一想起自己拉著那八張羊皮,一路土塵地回家,心里的寒氣就冒上來。
兒子被水淹死了。那天下午他竟然和一個同學沿著水渠回家。
“小孩子愛玩水那是天性,你們做家長的。怎么不來接孩子?”
那年月,真的沒有接孩子放學回家的習慣。不像現(xiàn)在,家長們以巨大的耐心等在學校門口。老巴利收羊皮回家時,總是從一條巷子里看到學校門口人頭攢動。每次,老巴利的心都會一緊。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天,回到家,兒子濕漉漉的身子被放在床上。一屋子的哭聲。老婆淚眼婆娑地看著他。他不知出了什么事!那時,他萬萬想不到自己的兒子,躺在床上已經死了。他不顧一屋子的人,用同情的眼神看著他。他問:“這是怎么了,你們一個個哭得眼睛通紅,像三瓣嘴的兔子?”老婆突然倒在地上長嚎起來?!鞍屠覀兊膬鹤友退懒??!崩习屠浀米约簱u了搖頭,嘴里嘟噥著:“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來到兒子身邊。兒子的臉煞白煞白的,手也是那個樣子。老巴利每當想到這就會心口痛,這會兒,他拖著三張羊皮,從巷子口看著一個個的孩子戴著紅領巾跟著家人沿著各自的路回家。老巴利扶墻站著,手里的那三張羊皮啪啪啪地掉到地上。他的手捂在心口,一輛疾馳而來的摩托,車上的郵遞員沖著他打招呼:“老巴利,什么時候有你信件,我上你家吃飯?!崩习屠?zhèn)定一下情緒,心口的疼痛有所減輕。他看著郵遞員的背影罵道:“你小子,誰不知你打的是我女兒的主意,告訴你,想娶我女兒,門都沒有?!?/p>
老巴利五十三了。老嗎?自那次一夜白頭之后好多人都叫他老巴利。他也習慣了人們這么稱呼他。以前,這條街也住了個老頭叫其加??墒菬o論他怎么老,人們都稱呼他為小其加。老巴利每次想起小其加,就會拿他和自己比。其加老死了。而他活著。其加再怎么老,人們只稱呼他為小。而自己沒那么老,卻落得老巴利的名頭。老嗎?他再次摸了摸懸在腦后的細辮子,嘴里頭不干不凈地罵著什么!他的罵誰也聽不見。早上,他罵自己的床。中午,他罵把飯燒糊的鍋。晚上,他罵昏黃的燈。而現(xiàn)在,他看著那只黑漆漆的烏鴉站在墻上,就是不落地吃他撒在地上的青稞。老巴利的罵像是已經習慣性地吊在了他的嘴皮上。他罵:“森道,給你一把青稞,那是因為我兒子,不要給臉不要臉?!彼R著,墻上的那只烏鴉絲毫沒有感到老巴利的不痛快是由它而起。它東瞅瞅西望望,而后又在墻上跳一跳。老巴利完全不理解,它對青稞的不理睬?!澳氵@小黑鳥,太傲慢?!崩习屠鞠霌斓厣系氖觼G他??墒牵幌氲剿廊サ膬鹤?,他捂著胸口有點喘不上氣來。那天,老巴利記得自己抱著冰涼的兒子一夜未睡。第二天,同樣未睡的老婆見了他竟然驚叫起來:巴利,你怎么一夜生出這么多白發(fā)。老巴利把兒子放在腳邊的一張羊皮上。他站在鏡子跟前,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上像是落了雪,好多白發(fā)毫無理由地搶占了他的高地。兒子,躺在羊皮上。像一只羊。請來做法事的阿卡抱走他,用白布把他包了起來。兒子躺在床上,巴利看著酥油燈閃爍。阿卡們的念經聲,飄來飄去?,F(xiàn)在,那只烏鴉終于從墻上跳下來,啄食地上的青稞。老巴利欣慰地看著它?!吧溃沭I了吧!來,吃把青稞?!崩习屠胫鴥鹤拥脑挘约鹤炖镆矁A吐出這樣的聲音。他突然看到老婆,站在自己身旁。眼里噙著淚水,她看著那只烏鴉。然后,走到墻邊對著空氣說:“走吧,兒子,跟著阿媽走?!崩习屠偸怯羞@樣或那樣的臆想。女兒回來時,那只烏鴉像是感到危險來臨,撲啦啦地扇翅飛離。
“阿爸,你怎么了,像是丟了魂?”女兒總能把他從遐想中驚醒。
老巴利看著她。巴忠,越長越漂亮。誰能想到,她剛生下來就是一個黑坨坨。
老婆虛弱地看著他。又看看身邊小山羊皮上的女兒,黑,真黑。好像是黑夜里信手拈來的孩子。老婆想到這,一笑,干裂的嘴唇竟然擠出一滴血珠。
兒子走后的第二年,老婆生下了她。老巴利怎么也不會想到就是這么個丫頭。越長越結實,越長越漂亮。他記得收羊皮販羊皮最忙的時節(jié),巴忠總是跟在他后頭,小手拽著羊皮,在地上刺刺拉拉地拖動。好多人都戲稱她為羊皮卓瑪。他忙搖搖手,說:“怎么能叫羊皮度母,亂說,亂說。罪過呀罪過?!庇谑?,一段時間之后,人們漸漸忘了羊皮卓瑪這個外號??墒抢习屠浀茫钡浆F(xiàn)在他想起女兒這外號時,他都會搖搖手,看著女兒活潑潑地站在自己面前。凸起的胸部總是讓他繞開她,看著別的地方。老巴利漫無邊際地任目光游蕩。女兒長到七歲,到了上學的年齡。可是她阿媽死活也不愿讓她上學?!吧蠈W有什么好?我們的兒子走了。難道你又要讓我們的女兒也走?”
老巴利記得自己沒有再堅持。也沒有反駁老婆的話。這樣的話她說了好多次。每次,她的白牙掛上這話語的尾音。老巴利都會看著她,緊緊地盯上一陣。老婆也會用執(zhí)拗得近乎無法言說的眼神和他對視一陣。到了后來,老巴利連用眼神反抗老婆的心也沒有了。他默然地看著別人家的孩子背著書包去上學。就連塔次家的小子比巴忠小三歲的金巴也背上書包上學了。老巴利記得自己總是瞇著眼,看著這小子用很像他阿爸的那雙眼打量他,像是炫耀似地用手拍拍小書包。他就會氣不打一處來。
“簡直和他阿爸一個樣。連看人的眼神都讓人感到不爽?!崩习屠f。
“這樣的人,即使上了學也學不到什么文化。更不用談給國家做貢獻,不添亂就謝天謝地了?!边@一回,讓老巴利說中了三分。塔次家的金巴初中輟學,跟著他阿爸收羊皮。老巴利每次看到他垂頭喪氣地跟在他阿爸身后,拖著羊皮一副不甘心的樣子,他都會扭過頭不理不睬??扇兆右婚L,老巴利突然發(fā)現(xiàn),金巴成了塔次的好幫手。有句話怎么說來著,老巴利捏著自己腦后那根光溜溜的細辮子不停地想。他感到自己腦子里亂極了。這種亂一開始好像在風中吹開的羊毛團不斷漂浮起來。而后,它們在空中再次糾結在一塊,越纏越亂,越纏越硬,最后像塊石頭從空中直射而下。老巴利縮縮脖子,被自己想象中的那塊羊毛石頭給嚇到了。他倒吸了一口氣,看著死去的老婆又坐在墻角的一張干羊皮上,面無表情,仿佛一切都好像從來沒發(fā)生過。老巴利放開手里的細辮,看看女兒的臉。那臉和她死去的母親長得越來越像。她大大的眼睛,眼睛深處總是有一只羊站著。像眼淚,像是一團永遠也化不開的雪。老巴利似乎想探究女兒眼睛里的東西到底屬于什么物質。太陽光靜靜地撒下來,把女兒的影子投射得很長。影子像路標,直指坐在干羊皮上的老婆。
老巴利萬萬沒有想到已經作古的老婆,竟然向他招手。
他搖搖頭,閉上眼。睜開眼,他又看見老婆在不停地向他招手。
他走到那塊空羊皮旁,回頭看看女兒,生怕她看出什么異樣。
女兒似乎一點也沒有察覺。她只是站在陽光里,手搭涼棚在眉眼之上,似乎看見遠山上有一只狐貍在躥動。
老巴利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對著空羊皮的訴說,變得自然而然,順順當當。
他說:“老婆你叫我過來,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嗎?”
老婆坐在那張干羊皮上,臉上的表情一如當初。
她說:“巴利,你怎么一點也不關心我們的女兒?兒子走了這么長時間了,難道你真的還覺得只有他才是最重要的?”
老婆的這句話勾起了老巴利的眼淚。他沒有哭出聲。眼淚閃著光嘩嘩地從他的面頰上淌下來。他說:“老婆,不要再提我們的兒子了,我心口又疼了?!?/p>
他捂著胸口,喘著粗氣看著空空的羊皮上自己臆想的老婆坐在那里。真切得好像就在昨天。她是去了趟香巴拉又回來了。亡者歸來,老巴利四下里看看,希望兒子也能夠回來??墒?,他什么也沒看到。只有老婆坐在羊皮上,不依不饒地繼續(xù)叱問他,“我們的女兒都和塔次家的小子金巴染在一起了,作為家長你為什么不管?”
“是嗎?”
“她真的和塔次家的金巴又在一起了?”
“這怎么可以!”
老巴利捂著越來越疼的心口,大聲地叫嚷著。女兒巴忠聽到父親的喊聲,看到他手捂心口,站在一張空空的干羊皮前,情緒激動得一塌糊涂。她突然跑過來扶住阿爸。老巴利借著女兒扶她的勁道站直身子,捂著胸口跺著腳,臉上的眼淚再次閃著光嘩嘩流下,掛在下巴上的某滴淚珠晶瑩透亮。
“你怎么還和塔次家的金巴在一起!阿爸我說了多少次,有什么樣的父親就有什么樣的兒子,可你就是不聽?!?/p>
老巴利感到自己的怒火要從雙眼里流瀉出來。兒子去世時,他是悲傷的??善咂咚氖盘爝€未過,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怒火要從肚臍眼,耳孔,渾身上下數(shù)以萬計的毛孔里流出來。奔瀉而下,和這次一樣。老巴利似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突然推開女兒,回頭看著干羊皮上的老婆。老婆安靜地用那雙大眼看著他??粗?。好像要看穿他的靈魂,把他的五臟六腑徹徹底底地看個清楚。他不由地緊張起來,說什么才好呢?他看看被推開的女兒一臉驚訝地站在墻邊。兒子死后,老巴利也曾把自己的憤懣向他的班主任潑灑。老巴利清楚地記得那天自己喝醉了。一個從不喝酒的人如果喝了酒那一定是有由頭的。老巴利把辛辣的白酒一口一口地吞到肚里。每一口酒在他看來都是一種質問。他穿過巷子,在學校門口堵住班主任,那個男老師看到已故學生的家長醉醺醺地站在自己面前,雙手像翅膀,在空間中蠻橫地打開,他不得不搖著頭靜靜地等候他的宣泄。那一天,我對他說什么來著?老巴利再次把腦后細小的發(fā)辮抓在手里,痛苦地皺著眉,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說了什么!反正后來,好多家長把他攔下,并送他回家?!鞍?,你想什么吶?”“不要說話,不要打斷我?!崩习屠X后的發(fā)辮,仔細地回憶著多年前惟一的一次醉酒??墒撬裁匆蚕氩黄饋?!他用求助的目光看著已故的老婆。老婆仍坐在那塊不值錢的干羊皮上。她搖著頭,像是在嘆息。又像是對他極度不滿。老巴利躲開她的目光。他突然側頭看到墻頭露出金巴的腦袋。一副太陽鏡頂在他的額頭。他的目光和老巴利的目光撞在一起。咔吧,老巴利似乎聽到那種相撞發(fā)出的聲音。
“你來干什么?”老巴利的質問帶著濃濃的火藥味。
倒是金巴一改往日的口氣,說道:“叔,我是給巴忠送她的包來了!”說著,他把一個黑皮包舉起來晃了晃。
皮包黑黝黝的讓老巴利差點喘不上氣來。這個不爭氣的東西,說好了讓她不要和這小子交往??裳巯拢陌嫉搅巳思沂掷?。這能有什么好。老巴利急得直跺腳。腦后的辮子老鼠尾巴般甩來甩去。女兒看到他氣成這樣,急匆匆地走過去,接過皮包。金巴似乎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頂在額頭上的鏡片里,老巴利那張扭曲的臉還未映現(xiàn)。他突然就以一個下縮,迅速讓腦袋從墻頭消失。而后整個人好像鉆到了地底下。老巴利用左手狠狠地扇了女兒一耳光。當他再次舉起手時,坐在干羊皮上已經作古的老婆突然擋在前頭,說道:“你怎么可以打她。她是你女兒,難道說一個活著的人比不過死去的人?”老巴利突然放下舉起的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感到一股潮濕的地氣從肛門里鉆進來,而后來到他的肚子里,又從他的肚臍眼里冒了出來。他突然感到自己很餓。他對捂著臉暗自神傷的女兒說道:“孩子,我餓了。你給我做飯吧!”女兒聽到他的話順從地走進屋里做起飯來。
她真是順從嗎?老巴利回到自己的屋里,看著老婆也跟了進來。坐在墻角,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他覺得自己不應該打女兒。兒子在世時,老巴利記得自己從未打過他。從未?老巴利細細地回憶,像篩沙子一樣。沒有,真的沒有!可是自己打過女兒幾回?老巴利滿腦子都是女兒捂著臉看他的表情。那個金巴,那個該死的金巴,都怪他。老巴利恨得牙根癢癢。他記得塔次有了他幫手,收皮張的事業(yè)忽然順手起來。先前,這條街沒他什么事。大主顧都愿找巴利。留著小辮子的巴利。人們常說,只有巴利才能做到把羊皮堆在家里的倉庫,而后讓羊皮翻著倍地值錢。老巴利當然知道人們這么說是因為自己給的價錢好。上頭的老板直接跟內地的老板有掛鉤。一條穩(wěn)定的上線廠家往往可以讓一個生意人自信起來(他的上線廠家只要羊皮)。人們把大批量的羊皮賣給他。小批量的,即使單張的就因為他給的價錢好也找他。老巴利完全可以坐在家里收羊皮。可是,他也有他的算盤。他想,如果自己不在馬路上出現(xiàn)。尤其是販皮張的這一條街出現(xiàn),遲早有一天,會有人跳出來截流。那人是誰?老巴利摸著腦后細細的辮子,有一搭沒一搭地遐想起來。他一直在想塔次沒有這個能力了。老巴利從三點狠狠地分析了他。第一,沒有堅實的上線。第二,資金也不充裕。第三,塔次的信譽是零口碑。而他自己,老巴利清楚地意識到在這三點上自己都占優(yōu)勢。他總是對那些來找他的人說:“你們把羊皮交到我手里那就對了。如果交給對過的塔次,他可給不了好價錢?!比藗儺斎恢览习屠退侮P系不睦。上了年紀的人更是明白,塔次喜歡老巴利的老婆。這種喜歡可謂根深蒂固。塔次自己有老婆,可是夜里做夢喊的卻是老巴利老婆的名字。他們都曾年輕過,那個共同喜歡的姑娘最后嫁給了巴利,令塔次神傷了很久。在這條街上有個傳聞,說塔次在一個下雨天,站在老巴利家的門前,發(fā)誓要把他的生意搶走??墒?,老巴利知道要想做到這一點真的沒那么容易。他晃動自己細小的辮子在腦后,對于人們的道聽途說總是嗤之以鼻。老巴利說話就像一挺輕機槍,叭叭叭地連射,使他的話語很有策略上的力量。
他說:“什么樣的傳聞最不靠譜,就是塔次在雨中的胡扯。本來在雨里就像個落水狗。說了這話,他就會成為一條泡在雨水里的死狗。”
總有不懷好意傳遞消息的人??伤温牭嚼习屠f的這些話,就不管來人的目的了。
他回罵道:“我可沒說過要搶他的生意,我說的是,他老婆最終會和我在一起。”說這話時,塔次完全沒有顧忌到自己的老婆還健在。
傳話的人當然很熱心地把他的話帶給了老巴利。
老巴利聽了這話,他來到收皮張的那條街。他沿著馬路尋找塔次。塔次看到老巴利站在大街的左側。他就站在大街的右側。他倆似乎把馬路看成了一條河。兩個人隔著馬路喊話。言語措辭強烈,聽著以為這二人會撕打起來。可是沒有。
老巴利說:“塔次你是完完全全地喪心了?!?/p>
塔次說:“巴利,你沒老就糊涂了。”
老巴利把嗓門提高幾分貝,喊道:“你想搶我生意,你的淚水會像雨水一樣落下。”
塔次說:“那就等著看吧,把你趕出去,我會天天在你家吃晚飯?!?/p>
這二人越罵越離譜。越罵越顯得二人間苦大仇深。即使一個人的影子擦著另一個的,他們都會因此弄出點動靜。老巴利想到這些事,細細的辮子又被他抓在手里。這個可惡的人不死,一直像個陰影纏著他。老巴利時常安慰自己,不要和小人慪氣。和小人慪氣就是和自己的身體慪氣。因為這件事他沒少和老婆吵。老巴利記得自己總是帶著醋意問老婆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塔次和他,她會選誰?老婆聽了他的話就會罵他?!鞍屠?,你這話是人問的話嗎?你現(xiàn)在想的這事,不是用腦袋想出來的,而是用屁股。”老婆惱怒地看著他。老巴利想起她的眼神便直勾勾地盯著坐在墻角的她。老巴利總以為這是自己的臆想。他輕輕對老婆說:“長命的,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老婆看著他??粗_@種眼神奇怪又親切。
老婆死的那天,天上竟出了道彩虹。老巴利記得小時候,大人們總是說只要吃了狗屎,騎上山羊,上了虹橋,就會拿到五彩的珍寶。這句話,他對兒子也講過。兒子睜著大眼睛,問他是真的嗎?他點點頭回答,真的??衫掀艆s不愿兒子相信這些。她說:“怎么會呢,兒子,這只是一個好笑的說法?!笨伤赖哪翘?,當她抬頭看著窗外的虹橋時,說道:“巴利,讓我吃了狗屎騎上山羊給我們的女兒從虹橋上拿些珠寶來,將來做她的嫁妝,好嗎?”老巴利想哭,可是沒哭出來。誰都有一死,只是早晚。他點點頭,眼看著老婆的嘴角就有血流出來。她病了整整一年。一年后,那個病就要了她的命。
老巴利吃著女兒送來的飯,眼淚嘩嘩地流下來。他抬起頭,想讓眼淚流回去??墒菧I水還是順著眼角,面頰滑下。
吃完飯,他聽到女兒在喊:“阿爸,森道來了。森道來了?!?/p>
他慢慢起身,從放在墻角的青稞袋里抓了把青稞。午后的陽光,在他一掀門簾后,立刻鉆到了他溝壑縱橫的臉。老巴利知道在自己的家里,所有的烏鴉都被稱呼為森道。兒子的森道。他看著墻頭上被風吹得羽毛蓬松的烏鴉,安靜得不同以往的任何一只。他把青稞撒到墻下。嘴里念叨著那句重復了無數(shù)的話?!吧?,你餓了吧!來,吃把青稞?!崩习屠粗侵粸貘f居然從墻頭落下來,像一塊黑手帕。它低頭啄食地上的青稞,不管不顧??吹美习屠行┘樱行┎荒馨殉?。女兒也湊過來,眨著眼睛對他說:“阿爸,這只小黑鳥可真聽話?!崩习屠亲?,聞到女兒的氣味,腦子里又閃出金巴的模樣來。一想起金巴,他就不痛快。老婆去世后,金巴的阿爸塔次,像是變了一個人。老巴利有時候想,這人之所以跟我斗了這么多年,原因就是為了一個女人。開始,對于這種貌似真實的定論他有那么一點懷疑。可是現(xiàn)在,他信了,徹底地信了。塔次沒有再和老巴利斗下去的心了。為什么?這是為什么?老巴利有點不習慣。后來,他不得不信,塔次的變化讓他感到無所適從。他不再和他爭生意。他不再和他爭言語的高低。老巴利慢慢發(fā)現(xiàn)塔次好像把他的那份情感轉移到了自己女兒的身上。吃他父親肉的。老巴利咬牙切齒。慢慢地,他又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回事。塔次對巴忠是老輩人的那種關心。因為她長得和她阿媽很像。塔次每次看見她時,就會變得柔軟,像一坨酥油。他捻著佛珠對她問寒問暖。而老巴利動不動就罵她。塔次眼里流露的慈善不是裝出來的。那種溫暖確實讓巴忠感到另一種親情的存在。而他和她沒一點血緣關系,和老巴利有。老巴利在了解到這些后,雖然對塔次的厭惡有那么點松動,但心底還是不能接受他。
“他不是個好人。他兒子更不是?!?/p>
老巴利對著女兒闡明自己的觀點時嘴唇有點發(fā)抖。
女兒盯著他好一會兒,然后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
“你到底說說,你看上了他哪一點了?”老巴利再次氣急敗壞地說道。
女兒不說話。那只烏鴉卻被老巴利的喊聲嚇到,它拍翅飛走了。
老巴利看著女兒漸漸被擋住太陽的云團陰影覆蓋了。在他的眼里女兒從來都是聽話乖巧的??稍诮鸢瓦@件事上,她為什么如此執(zhí)拗?老巴利的探究在午后變得一點意義也沒有。他看著女兒走回屋。看著剛才還落有森道的墻頭空空蕩蕩。老巴利的胸腔里突然積滿了氣體,他感到自己的胸口又疼了起來。他回屋躺在床上。突然覺得自己的眼淚又刷刷地流了下來。他抽抽搭搭地哭著。老婆又從門里走了進來。
她說:“巴利你哭什么?”
老巴利說:“我想兒子了,老婆,你能不能把他給我?guī)???/p>
老婆摸著他的發(fā)辮,“你總是看見我,那是不對的。巴利,這樣下去你會瘋的?!?/p>
老巴利說:“看不見你我才會瘋?!?/p>
老婆嘆著氣,幫他編腦后的發(fā)辮。老巴利突然想起好些事來。那天,他喝醉后居然要求兒子的班主任賠他的兒子。他滿嘴酒氣,語言像一只只老鼠從嘴巴這老鼠洞里跳出來。他說:“如果你是個負責的老師,你應該囑咐孩子不要在水渠邊走??墒?,你是個壞老師?!卑嘀魅我汇?,也說道:“那你是個不稱職的家長?!崩习屠杏X自己后腦勺上的辮子被老婆越編越細。真的像了老鼠的尾巴。他又想起塔次轉變后,自己的生意居然沒有先前那么好。歸根結底都是那個金巴在截流。他千方百計拉攏那些年輕的皮販子,讓他們賒羊皮給他。還以更低的價格把羊皮賣給老巴利的上線。“你的女婿很會做生意?!焙髞?,老巴利聽到他上線派來的人居然這樣說。他怒吼:“誰說他是我的女婿?我撕他的嘴。”那人聽了老巴利的話,聳聳肩,不敢再說了。老巴利記得自己后來事事都和金巴過不去。可了解內情的女兒為什么還和他來往?他問女兒,金巴破壞了我好幾樁生意,你認為我會讓你嫁給這樣的人嗎?女兒回答,如果他破壞不了你的生意,盡做虧本買賣,你更不會讓我嫁給他。老巴利把眼一瞪,高聲罵道,想嫁給塔次的兒子,沒門,這話我要說一萬次,除非我死了,然后讓他踩著我的尸體踏進這家門。巴忠聽了這話知道跟他理論那是自尋煩惱。她一聲不響地回屋。
老巴利又摸了摸腦后細小的發(fā)辮。
他看著老婆安靜地坐在墻角。臉上掛著從未有過的笑容。
老巴利突然走過去,把他的老臉貼在老婆的臉上。女兒進來說,阿爸你把臉貼在墻上干什么?老巴利一愣,揮揮手示意巴忠出去。可是巴忠一點也沒有要走的意思。老巴利不耐煩的神情又出現(xiàn)在了臉上。前些天,自己家存放羊皮的倉庫被撬了。丟了二十張羊皮。老巴利堅定地認為那是金巴干的。女兒發(fā)誓說不會是金巴。老巴利說難道你鉆到他的肚子里看見他的心了?女兒搖搖頭說我知道,金巴不是那樣的人。老巴利說那你講講金巴是什么樣的人,圣人?我沒看出來。巴忠失望地看著他,阿爸你再怎么不喜歡他,也不能栽贓到他頭上,如果你不信那就報警,讓警察來查證。老巴利當然要報警。警察來勘驗現(xiàn)場,領頭的小伙子叫巴呷,是個俊朗的青年。老巴利突然想到如果自己的兒子沒有死,也和他年紀差不多。那一天,老巴利忽然像是變了一個人。他看著巴呷問他多少歲了?警察不好意思地說出自己的年齡。哦,整整比我女兒大十歲。老巴利看看女兒又看看警察覺得太般配了。年齡不是問題。又問他結婚了沒有。警察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說沒有。老巴利突然咧開嘴笑了起來。警察說大叔咱們還是說說丟羊皮的事吧!這些事我們以后慢慢聊。老巴利說真的?警察說大叔我說的還能有假!老巴利覺得這羊皮丟得值啊。保不準是山神看著自己受罪可憐,安排巴呷過來給他當女婿。老巴利記得自己莫名其妙地看著巴呷笑起來。巴呷越來越覺得不自在。他說大叔,聽說你一直以為偷羊皮的人是金巴??梢愿嬖V我你懷疑他的理由嗎?老巴利說那人真的壞極了,破壞我的買賣不說,還打我女兒的歪主意。警察巴呷側過頭看看巴忠。他點點頭說,我們會調查的。老巴利說小伙子一定要破案啊,羊皮雖然丟的不是很多,可那些羊皮對于我來說太重要了。我這一生都在和羊皮打交道,我的每時每刻都記在羊皮上。巴呷說放心吧大叔,我們會抓住那個小偷將他繩之以法的。
老巴利一直都在等巴呷的消息。
他每每起身走到屋外,看著空空的墻頭,其實并不是期待森道的來臨。女兒了解他的心思。女兒說:“阿爸,大家都在忙。巴呷忙著破案,你忙著收羊皮,所以說各忙各的,不要惦念。”老巴利回轉身狠狠地瞪了巴忠一眼。說道:“你懂什么,如果你了解我的良苦用心,你就不會一天天讓我犯愁了。”巴忠低著頭,一聲不吭地回屋了。老巴利抬起頭,把手搭在眉毛上,看著頭頂?shù)奶栭W著光。那光落在他油光光的臉上,在他的皺紋里生根。老巴利習慣性地抹了一把臉,摸了摸腦后的細辮子。他突然聽到巴呷叫門的聲音。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慢跑至門前。吱呀,打開門,看到巴呷一身警服,戴著大蓋帽,站在門口。老巴利露出有些松動的一口牙齒,說:“進來,孩子。”巴呷:“不了,叔,我只是來告訴你,羊皮不是金巴偷的。”“怎么會呢?不是他又是誰?”巴呷寬厚地笑笑,“另有其人,我來告訴你這事,是害怕你和金巴再鬧別扭?!崩习屠行┦S行┎幌嘈抛约旱亩?。他又說:“那你們抓住那小偷了?”巴呷說:“一定會抓住的。叔,你別急?!崩习屠f:“不說了,進來坐坐。陪我聊聊天。我女兒巴忠也在。”巴呷說:“改天吧叔,我還有事?!崩习屠f:“那就星期天吧,我等你?!卑瓦纫е齑?,說道:“好,我也有事要和你談?!崩习屠f:“我也是?!苯酉聛淼臅r間,他一直在猜測巴呷到底要和他談什么?
難道,他想娶我的女兒?
老巴利想到這,躺在床上睡不著,明天就是星期天了。他鐵了心地認為,除了這件事他沒有其它事可談??磥硭臀蚁氲揭粔K去了。月亮掛在天上,透過玻璃把銀白的光打在老巴利的被子上。老巴利看著墻角,卡墊上空空的。老婆沒有來。老巴利嘆著氣自言自語:“該來的時候不來。不該來的時候總是來。我想把女兒嫁給那個警察,你也不來商量商量。”老巴利嘟噥著嘟噥著就睡著了……天亮了,太陽光亮晃晃地照耀著他的臉。他穿上衣褲。推開門,他驚訝地看到女兒和巴呷手拉手站在院子里。老巴利激動得有些不能自持。真是天生的一對。好啊,你阿媽看到了一定會很高興。巴忠突然掙脫巴呷的手,走到老巴利面前,她很不高興。她說:“阿爸,你怎么能這么說,阿媽早去世了。請你不要再勾起我的眼淚好不好?”老巴利看著惱怒的女兒點點頭。女兒卻不依不饒,“阿爸你怎么總是這個樣子?”老巴利說我這個樣子有什么不好。“阿爸,阿爸,”老巴利聽到女兒的呼喚,醒了過來。原來是一場夢。他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女兒說:“巴呷來了,他在客廳等著吶!”
老巴利穿戴停當,他看到巴呷穿著便裝心事重重地坐在沙發(fā)上。
他想笑,卻又忍住了。
他說:“孩子,那我倆談談,你先談。然后我再來說。”
老巴利突然覺得自己說話從來沒有這么得體。
巴呷嘴唇囁嚅著,臉上的肉在不斷地抽搐。
他這是怎么了?
老巴利安慰道:“孩子,別緊張。有什么話你盡管說,我不會為難你?!?/p>
老巴利的暗示很有指向性。可是巴呷依然是一副張不開口的模樣。老巴利又說:“說吧,把你的想法說出來,叔,像是為難你的人嗎?”
老巴利終于看到巴呷鼓足了勁把話一字一句地說出來。
“叔,你還記得我嗎?”
老巴利感到這話問得奇怪。他凝著眉,靜等著巴呷說出下一句話來。
巴呷說:“我是你兒子的同學?!?/p>
老巴利聽到這里,渾身感到發(fā)冷。
“你是他同學?”
“是的?!?/p>
“怎么會呢?”
巴呷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叔,我就是那個和你兒子一起在水渠邊玩耍的孩子?!?/p>
他用手背抹了把眼淚,又說:“一直以來,大家都以為你兒子是玩紙船不慎落水的。老師問我時,我說了謊。這么多年來,這件事總是折磨著我。出事不久,我跟著父母定居到其它縣城,可即使遠離也不能減去我的恐懼。慢慢地,我長大了。我的恐懼也隨之變成了深深的負罪感。警校畢業(yè)后,我又回到父母居住的那個縣。我之所以一直沒結婚,是因為我覺得自己不配擁有幸福。后來,我申請調動來這里工作。我不止一次地設想著求得你的原諒?!?/p>
老巴利捂著胸口,等著巴呷說出真相。
“我一直在等這個機會。現(xiàn)在,機會終于來了,”巴呷撲通跪在老巴利面前,“叔,你兒子是為了撿被我扔到河里的帽子不慎落水的。當時,我惡作劇地把他的帽子扔到了河里。那場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他在水里撲騰著,撲騰著,連喊救命??晌也粫?。我害怕?!卑瓦鹊难蹨I嘩嘩地流了下來。老巴利愣在原地。好久,他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屋子里安靜極了,像死一樣的安靜。突然,老巴利發(fā)出深長得像老狼一樣的哭嚎。他用手拍打著巴呷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在歲月里啪啪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