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賢慧
君子之交
● 羅賢慧
一
上午,王東捧著茶杯,悠閑地坐在旋轉(zhuǎn)沙發(fā)上,端詳著辦公桌上那盆君子蘭。忽然,門被“嘭”的一聲撞開,紀委書記陳漢良直沖進來,完全不顧后面秘書小李一路追著喊:“陳書記!您不能進去!陳書記!”
王東放下茶杯,抬起頭,看了陳漢良一眼,李秘書訕訕地解釋:“對不起,王書記!陳書記他非要馬上見您,我怎么攔都攔不住?!蓖鯑|沒說話,揮揮手,示意小李出去。小李松了一口大氣,趕緊退了出去。
“坐。”王東大概能猜到陳漢良為何而來,卻不想說破,他就是要看看陳漢良怎么說。
果然,陳漢良沉吟半晌,終于沖上前來,雙手按在辦公桌上,隔著桌子與王東四目相對:“你昨天又和她在一起?”
“‘她’是誰?——我昨天見的人可多了?!?/p>
“你明知道我說的是誰——莫蘭!你昨天是不是又見她了?”
“呵!我這個市委書記在周末和朋友聚聚不算違法亂紀吧?難不成還要向你這個紀委書記報批?”
“你!她是什么人難道你還不清楚?你難道忘了當年……”
“你別給我提當年!”聽到“當年”二字,王東騰地站起。
陳漢良額上青筋暴起:“你始終不肯相信我說的話是不是?好!你不是一直說她和你是君子之交嗎?那你去問問她,現(xiàn)在市里的幾家大酒店、娛樂場,還有最近開發(fā)的兩個樓盤,真正的幕后老板是誰?”
王東霍然一驚:“你什么意思?”
陳漢良卻不再說話,攥了攥拳頭,轉(zhuǎn)身走出了辦公室。
二
市委書記王東和紀委書記陳漢良關系不和,這在N城早就是公開的秘密。
王東由市長改任市委書記的第二個月,陳漢良就從省紀委“空降”下來任市紀委書記。聽說,組織上本來準備安排他到鄰市任職,他卻主動提出要到N城擔任紀委書記。
陳漢良到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常委會上公開反對為市委書記王東配新車。配新車這個提案是機關事務局提出的。按照他們的意見,前任書記配的那輛帕薩特已經(jīng)行駛了將近四年,車的外觀和性能都已經(jīng)落后于市場,尤其是最近幾年N城經(jīng)濟發(fā)展迅速,市委書記要接見來賓外商和外出參加商務洽談的時候越來越多,所以建議以80萬的購價標準購置一輛悍馬H3,作為新任市委書記的配車。
對于這個提案,王東事前不是沒有斟酌過,他覺得超標購車似乎不妥。但機關事務局長一再解釋:“配車不僅關系著書記您的出行安全,也關系到整個N城的臉面。您的配車豪華點,N城招商引資的成功率都會高些。至于購車的方式,可以再研究,應該能夠規(guī)避違反公車管理要求的風險。”畢竟經(jīng)濟是政績考核的硬指標,王東聽了這話,不再明確拒絕,只是堅持要經(jīng)常委會討論再決定。
會上,紀委書記陳漢良堅決反對這個提案:“前任書記那輛車購置還不到四年,根本沒達到報廢更新的時間標準。而且就算是要換車,也必須遵守公車管理規(guī)定,悍馬H3是進口車,且無論是購價還是排量都明顯超標。這個提案我不同意!”配新車的提案雖然是機關事務局提出的,但在場參會的所有人都似乎感覺出,陳漢良這通話讓王東很受不了。
最終,購車的計劃擱置了,紀委書記陳漢良是個“鐵腦殼”的消息,在市委機關中也傳了個遍。有人在背后為陳漢良豎大拇指,也有人懷疑他敢捋虎須是因為“上面有人”,當然,更多的人還在等著看接下來“兩虎相斗”的好戲。
果然,半年后,因為人社局的一個干部選聘議題,陳漢良又“發(fā)飆”了。這次是人社局提議,為市內(nèi)幾個人員緊張、編制富余的部門招聘一批干部。擬聘的崗位一共有20個,但陳漢良單單對財政局那個崗位提出了反對意見:“財政局以前工作人員就超編,這幾年并沒有人員退休、調(diào)離,也沒有新增工作職能,再增加干部,純粹是加重財政負擔。而且從現(xiàn)在的選聘方案來看,這個崗位明顯有‘蘿卜招聘’的痕跡。我反對!”
王東聽出話音不對,當即質(zhì)問:“陳書記,你把話說清楚!什么‘蘿卜招聘’?誰故意為之?”
“其他崗位的學歷都要求本科以上,這個只要求中專;其他崗位都面向全國,這個只面向市內(nèi);最特別的,居然還要求‘有在市級財政部門工作的經(jīng)歷’——這算不算‘蘿卜招聘’?”
“你!莫名其妙!”王東把桌子一拍,怒氣沖沖地走出了會議室。市財政局只有一個借用人員,那個人是前任市委書記的小姨子。這件事王東早就知道,卻礙于前任領導的情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陳漢良在會上這樣說,讓王東有下不了臺的感覺。
最后,人社局的招聘公告出來了,取消了財政局那個崗位。
三
其實,王東和陳漢良是大學同學,而且還曾經(jīng)是睡在上下鋪的鐵哥們。不過這件事除了他們自己,整個N城幾乎沒有人知道。
當年,他倆同時考入A大法學系。但無論是在哪個方面,陳漢良似乎永遠都是風光獨占,王東則是緊隨其后的“千年老二”。學習成績略輸一籌不說,學生會里陳漢良是主席王東是副主席,就連打籃球也是有陳漢良當前鋒王東就只能當后衛(wèi)。兩人最大的差距在家境上——王東的父親是一個小縣城的縣委書記,母親是教師;陳漢良的爹是個石匠,早年開山石的時候被滾石壓斷了一條腿,娘是個連小學都沒讀畢業(yè)的農(nóng)婦。不過這一點在A大知道的人不多,一來王東不像其他的官二代那樣,動不動就吆五喝六揮金如土,二來陳漢良也不像其他的貧寒子弟那樣自卑陰郁。
競爭對手的關系并沒有妨礙兩人的友誼。大學前三年,他倆一直是最鐵的哥們,甚至商量好了畢業(yè)后一起去山里支教。直到大四上學期,陳漢良忽然對王東說想要退學。原來他爹拖著殘腿去建筑工地上當小工,被腳手架上掉落的一塊磚頭砸傷頭部,人雖然是搶救過來了,卻欠下了一大筆醫(yī)療費。陳漢良不忍心見年邁的父母日夜為債務焦心,更不忍心因為自己求學在二老的肩上再添負擔,于是向?qū)W生管理處提交了退學申請,回來后才跟王東說,也是告別的意思。
王東聽了從床上一躍而起:“你小子瘋了?還有不到一年就畢業(yè)了,你現(xiàn)在退學,前面幾年的辛苦不都白費了?不止你的辛苦白費,你父母的辛苦都白費了!”說完徑直沖了出去。
晚上,王東把一摞錢和一張借條放到陳漢良面前:“你先別急著拒絕,這不是送給你的,借給你而已,借條我都給你打好了。這幾年我老爸沒少給我錢,我自己不愛花,不知不覺積了不少。你先拿著救急,以后有了再還。我按銀行存款收利息,反正存哪兒都是存?!?/p>
陳漢良不再推辭,只說了一句:“兄弟,大恩不言謝!”然后到學生管理處要回了退學申請。
誰都沒想到,這份情誼在臨近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卻畫上了句號。
那天下午,陳漢良在逛完書店回校時,看見王東的女朋友莫蘭親熱地挽著一個四十多歲的老男人從一家賓館里出來。莫蘭是法學系公認的系花,王東從大一開始就瘋狂地追求她,好不容易牽上了佳人的手,無奈莫蘭的一顆心卻似乎一直漂游不定。今天才跟王東手挽手去逛了湖畔公園,轉(zhuǎn)天卻又和體育系的猛男在街上卿卿我我,隔天更被人碰見和中文系的才子出雙入對喝酒蹦迪……問她,她楚楚可憐地說:“人家又不是你的犯人,你沒時間陪我,還不許我和朋友出去逛逛街唱唱歌???”說完,兩汪眼淚盈盈欲滴。王東心疼得趕緊把她摟在懷里好聲安慰,哪還顧得上興師問罪。
對此,陳漢良一直不以為然。無奈王東早已情根深種,還說:“你不了解,莫蘭她人其實真的很好的。不過是朋友多一點而已,可這不正好說明她人緣好么?你難道希望我找一個人人都敬而遠之的女孩子做女朋友?”
“算了,懶得說你。戀愛中的人智商等于零——真的沒說錯。”
可是,一起玩玩是一回事,進酒店又是另一回事。陳漢良義憤填膺,沖上前去一把拉住莫蘭要問個究竟。
莫蘭不屑地甩開陳漢良的手,“你干什么?我和什么人在一起關你什么事?”
“你這樣做,對得起王東嗎?”
“哼!王東是我什么人啊?我為什么要對得起他?”說完波浪卷發(fā)一甩,蹬著高跟鞋跟那個男人上了旁邊的轎車。
陳漢良回到寢室,還沒想好怎么跟王東說這件事,卻見王東怒氣沖沖地從外面沖進來,對著陳漢良就是一拳。陳漢良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你干什么?”
“干什么?哼!你下午干的好事!”
“你是氣糊涂了吧?算了,為那樣一個女人,不值得!”陳漢良話未說完,臉上又挨了一拳。
“你還說!莫蘭她到底哪兒得罪你了,你要這樣誣陷她?”王東說。
陳漢良捂著被打腫的臉,不知道王東的話從何說起:“我怎么誣陷她了?我這不還沒跟你說什么嗎?”
“哼!你沒說,莫蘭可跟我說了!今天她干爹來看她,陪她逛逛街。你倒好,沖過去不分青紅皂白就是一頓臭罵,還在人家長輩面前說那些無中生有的話,你讓她以后怎么做人???現(xiàn)在莫蘭要跟我分手,你滿意了?從今天開始,我沒有你這個朋友!”說完,王東把門一甩就沖了出去,從此竟真的把陳漢良完全當個陌生人。
畢業(yè)那天,“干爹”開車來接莫蘭,盡管王東一路跟在后面苦苦哀求,莫蘭依然頭也不回地上了車。
畢業(yè)后,陳漢良實現(xiàn)了當年的承諾,去山村當了支教老師。王東卻聽從了父親的安排,回家鄉(xiāng)縣城當了一名公務員。不久,莫蘭結(jié)婚,聽說新郎有四十多歲了,還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板。陳漢良很想把這一切告訴王東,無奈畢業(yè)后王東換了聯(lián)系方式,也拒絕他的一切消息,最終,他還的那些錢也只能按著王東父母的地址匯過去。
再后來,陳漢良支教結(jié)束,考上了省紀委的公務員,因為文筆好、做事踏實,被一位重要領導選作秘書,然后一步步提升,直到組織部門的領導跟他說,想讓他下去到一個市的政府任職鍛煉。但陳漢良卻提出:“既然是基層鍛煉,還是從本行干起吧,N城還缺一個紀委書記,不如就讓我去?!逼鋵?,陳漢良自己心里清楚,他選擇到N城,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他前不久得知N城新任的市委書記是王東——當然,這一切王東并不知情。
四
可陳漢良沒想到,莫蘭居然也在N城,而且跟王東的關系還非同一般——幾乎整個N城的人都知道,市委王書記有個“紅粉知己”叫莫蘭。
陳漢良不知道莫蘭為什么會回到N城,又是怎樣靠近王東的,但直覺告訴他,這個女人再次接近王東,一定有特別的目的。只是一時之間陳漢良還找不到證據(jù),只能反復告誡王東,讓他不要再跟她來往。誰知王東竟然置若罔聞,還說他和莫蘭是君子之交,辦公室那盆君子蘭就是她送的,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和莫蘭的關系不怕人知道,也不怕被人議論?!拔覜]收過她一分錢,沒對她做過半點出格的事;她沒送過我一件貴重東西,沒對我提過任何要求。誰要把人都想得那么齷齪,那是他自己的事!”王東說。
陳漢良無奈之下,只好加緊暗中調(diào)查。他相信王東是清白的,正因為這樣,他才更不愿意看到王東被糊里糊涂地拖進泥潭。這次,陳漢良終于從一個房地產(chǎn)商那里挖開口子,找出了一些蛛絲馬跡,于是才有了開頭那一幕。
下午,王東約莫蘭到藍調(diào)咖啡館。陳漢良臨走時說的那句話,讓他這一天都如鯁在喉,坐立不安。
五點半,他提前半小時到了咖啡館。這間咖啡館是他和莫蘭小聚的時候常來的地方,莫蘭說她喜歡這里帶著淡淡憂傷的布魯斯音樂,而他則喜歡這里清幽雅致的環(huán)境。熟悉的服務生端來兩杯摩卡,王東給莫蘭要了一杯,卻給自己換了一杯黑咖啡。
莫蘭進門的時候,整個咖啡館都似乎為之一亮。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是天生的美人坯子,年近四十的她因為歲月的歷練和積淀,雖然少了那份少女的青蔥,卻更加富有成熟女人的風情和韻致。
見王東坐在老位置上,莫蘭嫣然一笑,裊裊婷婷地走過來:“這么急找我出來,有什么事?。俊?/p>
王東慢慢攪著杯里的咖啡,示意莫蘭坐下:“沒什么,就是有些話想跟你說說?!蓖鯑|雖這樣說,卻很久沒有再開口,只用一雙眼深深地審視著面前的女子。莫蘭看他神情不對,也不好開口,只好端起桌上的咖啡,緩緩攪著。一時間,小小的雅座里只剩下勺子輕輕觸碰杯沿的聲音。
終于,王東開了口:“還記得那年你回到N城,離了婚,還帶著個孩子。說實話,就是那時候,我把過去的一切不愉快都忘了?!?/p>
莫蘭手中的勺子有片刻遲疑:“怎么忽然說起這個?”
“這些年,你一個人拉扯孩子,不容易吧?可我看你平日花銷可不小。”
莫蘭不置可否:“你知道的,當初我離婚的時候,前夫分給我的家產(chǎn)并不少?!?/p>
“是嗎?可是分得再多,也扛不住只出不進吧?你就不怕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莫蘭笑笑,語氣里挾了一絲曖昧:“那不是還有你嗎?”
王東沒有答話,低下頭去,啜了一口咖啡,黑咖啡苦澀的味道在舌尖回旋,就像他此時漸漸泛苦的心情。
“跟你開玩笑呢,你也認真。”莫蘭見王東不接腔,嬌嗔道。
“聽說,市里的幾家大酒店、娛樂場,還有最近開發(fā)的兩個樓盤,你才是幕后老板?”見莫蘭一直跟他“打太極”,王東終于忍不住問了出來。
莫蘭被咖啡嗆了一下,忍不住咳嗽起來。放下杯子,她掏出紙巾擦擦嘴角和手背上濺到的咖啡:“怎么可能?那法人證上寫得清清楚楚,就算是我想要冒認這個老板,人家也不會同意?。 ?/p>
王東目光炯炯地逼視過去:“那你能告訴我,你跟他們完全沒有關系嗎——我要聽實話!”
見王東神色凝重,莫蘭遲疑了半晌:“他們資金有困難的時候,都找我借過錢。朋友嘛,我也不好不幫忙不是?”
“只是這樣?”
“整個城里的人都知道我是你的朋友,他們在辦證、審批的時候,也許為了行事方便,就說我是股東什么的,那也不過是說說而已嘛?!?/p>
“那借款利息呢?”王東步步緊逼。
“利息肯定不會跟銀行貸款一樣——不然我們娘兒倆還真喝西北風去???不過這是商業(yè)機密,你問我我也不會說的。”莫蘭說。王東握著杯子的手越攥越緊。
五
兩個月后,王東申請調(diào)任鄰市的報告批了下來。
市委班子為他舉行了一個小小的送別儀式。席間,常委們挨個跟王東喝“餞行酒”。輪到陳漢良,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我跟你還是就喝這個吧!保持清醒,一路順風!”
王東也舉起茶杯:“放心!再說了,大不了你小子又跟過來盯著我??!”兩人相視一笑,一口飲盡了杯中的茶水。
責任編輯:傅燕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