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 墉
鄉(xiāng) 井
文/林 墉
林 墉 1942年生,廣東潮州人,1966年畢業(yè)于廣州美術(shù)學(xué)院中國畫系。歷任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副主席、廣東省文聯(lián)副主席、廣東省美術(shù)家協(xié)會主席、廣東畫院副院長、廣州美術(shù)學(xué)院院外教授等,現(xiàn)為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顧問、廣東省文聯(lián)顧問、廣東省美術(shù)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中國國家畫院院務(wù)委員,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專家、一級美術(shù)師。
文雅的人說,眼睛是靈魂的窗戶。
我說,井,是家鄉(xiāng)的眼睛。
看上一眼,幾多風情?說不清!
稱大千世界,還有個近似的說法,就叫市井,市可謂大矣,只一半;井也就有另一半之大,真小覷不得!這井!
先說說熱鬧的井。以大厝內(nèi)而言,井頭是最最熱鬧的所在,哪家能有一天不上井頭去么!食用洗刷缺不得的!更又何況是聊天解悶的最好場所。這種井,一般在后院落,既避開了正廳的威嚴,也擋去了行市的偷窺。姿娘們,都齊齊喜歡這去處。左手提個寬口矮腰大木盆,邊緣漆滿紅漆的是新娘子,紅漆剝落得無影無蹤的,自是大姿娘以至姿娘了。右手則提著用瓷臉盆抑或鐵水桶裝的一桶未洗衣衫,上面搭個洗衫板,木屐嘀嗒,各自先后圍著井臺擺開盆桶,打水浸洗開來。隨著搓衣悉悉聲,咭咭呱呱嬉哈哈,雙雙搓紅了手掌。圓滾的手臂十分有節(jié)奏地晃動,肥皂沫跳上跳下忙得不亦樂乎。她們前傾蹲俯在木盆邊,后腰肢總有意無意地露出了一段粉紅或白晳的空白,隨著豐滿圓挺的臂部起伏,脊骨兩邊腰肉一閃一隱,煞是有規(guī)律地晃動。從后背望去,低低小衫領(lǐng)口上的脖子圓活得靈氣,隨著話聲而轉(zhuǎn)動,一叢叢柔軟英勃的頸發(fā),真如禮花爆發(fā)般發(fā)散出活躍的熱力。一雙雙十分相似而又千般變化的腳,由于水浸,由于用力,紅白分明,白的腳肉膏腴,紅的是腳后跟腳趾頭充盈的血氣。成百只腳趾由于體態(tài)重心的轉(zhuǎn)換而變幻出無盡的撳緊放松的諸種形態(tài),面對只只趣致的腳趾,你會由衷感嘆造物主的精巧,真真無以復(fù)加!單看這一對對腳,大致也可看出這個個姿娘的個性,腳山厚厚,腳趾圓圓,腳踝飽飽,所有的關(guān)節(jié)都淹沒得無影無蹤的,怎有可能是雄風十足的辣子性!而那小腿肉瘦瘦,腳踝骨現(xiàn)現(xiàn),腳趾凋零零,腳山彎穹穹的,就絕無饒人的敦厚話!然而這一切并也未曾妨礙她們每天的熱乎;就近聽她們咬來咬去,話語仿如煮湯圓,粒粒圓,粒粒浮,浮浮滾滾一大鍋,可要夾住哪一粒都不容易!要說談的焦點那可是十足的散點透視,一人一句話扯起一個話題,可以同時爆出滿地煙火,一哄而誦,話鋒如浪。也有可能一個話題拋出來后,寂無回響,旋即被另外的話題蓋過,只把這話題當作一句話來看待而已。因而倘硬要細究,根本就無話題,事實上只是話與話的漫無邊際的接力。這中間,如果接得乏力,笑不起來。就即刻跳閘過題。每個這樣的井頭,在日月的篩濾后,總會有自然涌現(xiàn)的中心人物,這種人物首先必須具有包打聽的一切能耐,肚中擁有談不完的資料,不管是聽來還是撰出,中聽就可以。再者又須有充足的中氣與頗具幽默的談話才能,務(wù)求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加油加醋笑倒群雌為止。還有就是膽大話浪,在話鋒的骨節(jié)眼上,總有幾句點睛的露骨浪語,形神兼?zhèn)?,比擬貼切淺白,直說得聽著的姿娘仔面紅心跳,低頭垂首,心驚驚。而令大姿娘們會心泛笑,贊嘆不絕,心旌旌。如今時興即食文化,我以為倘能把井頭的匯話全錄下來,起碼每天十稿萬字是毫無問題的。只是她們這一群人,從不看重見報上刊的風光,只看重口頭過癮而已。要不,這里面怕也有大手筆出,想必要比時下的大腕來得鮮活有血,中氣更足。十分可惜的是,這些談得天翻地覆的姿娘們每每大方地把如珠的妙語如火的見地統(tǒng)統(tǒng)隨著傾倒洗衣盆中的臟水,一并大方地倒入井臺的陰溝里,緊接著揮動圓手臂,一桶又一桶地提上井水,將公婆丈夫兒女姑叔的衣服漂了又漂,而同時也把令人笑得流眼淚的談話沖得一干二凈??淳_,提水姿娘那左右提升的手臂牽動著飽滿的乳房,隨著左右的擰轉(zhuǎn)而顫顫地擺,沉沉地擺。而倘若這提水的姿娘是正在奶孩兒的,就總會有二個乳峰挺起處,暈滲出二片乳漬,仿如英雄胸前的勛章。這種熱鬧的井頭一天都難得清靜,清晨的洗刷,上午的洗衫,中午的洗菜,下午的挑水,晚間的洗澡,哪段時候斷得用水!因而,井圈總是濕亮亮,井臺總是水晶晶,神氣地無來由地煥發(fā)出一種活力生氣,而井底,閃漾的水波笑得晃來晃去,硬是把圓的井壁笑得無法圓。夏天熱得炙人時,井水可冰涼冰涼,冬天冷得哈氣時,井水卻熱騰騰,井面隨著井水的提出,冒著白煙氣,一如井圮邊那些壯壯的姿娘們,邊洗衫,邊嬉哈,冬天渾身冒熱氣,熱天周身涼軟軟。這井圮,總是一圈熱鬧,一圈嬉悅,祥和得一堆花,時時開不敗。
而公眾的井,卻往往當街當巷,拋頭露面,甚至風光。這種井。有名有姓,身后總拖著一股很長很長的古,代代說下來,偶而還上上書報刊。闊人、名人、文人、老人還總喜歡為這種井揮毫題個雅名什么的,想得個人井千古流芳。自然,這種井也須水量充沛水質(zhì)奇佳,方才有實在的風光,要不就只剩下廢名,井臺會很快變做一個石頭圈圈的,這種先例也并不遙遠,十足有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味道。圍著這井臺走動的多是男人,畢竟街巷當正,姿娘天生有避忌。這些男人大都五大三粗,絕非手提水煙筒的那份兒,實實在在是短褲赤腳幫,甚或是只一條短褲一塊水布的曝脊幫,不過這種角色大抵先得有點本錢才行,上身起碼要有些兒上眼的奇壯奇肥奇瘦,要不除去上衫干嘛!這些短褲幫往往都是一擔兩桶地來挑水,甚少單手提桶的來打水。他們一伙往井里提水,也極有招式的;大都兩個水桶并攏放靠井圈邊,把扁擔放好,而后提個吊桶跳起站在井圈上,身形即刻當場偉岸半截,吸一口氣后,把吊桶刷地一溜拋下井里,右手緊挽繩端,左右一晃,霎那間忽地放低吊桶,吊桶即刻乒乓一聲側(cè)倒插入水里,再順勢把右手往右揚舉上提,左手接著往左揚舉上提,三幾下飽飽的揚舉,滿滿一吊桶水即刻探出井面來!此時刻,要十分準確地不讓吊桶亂擺,而略一下放,吊桶底邊碰到水桶邊那時刻,乘勢放松一小截繩子,吊桶的水在重心作用下,嘩地傾入水桶,再輕輕一提,又再揚舉揚舉,不到十下,一擔水桶滿滿溢溢。你想,高高站在井圈上,這么利索地而不用手去沾一沾吊桶與水桶地完成了一系列動作,容易么!不只不容易,簡直充滿表演性質(zhì);只要看看那漢子臉上的笑嘻嘻,滿面舉重若輕的得意,你即可想象與當今的卡拉OK的自我陶醉同出一轍。就這樣,這些擔水的伙計們不斷地來擔水,輪流上井圈較量較量。但,盡管“卡拉”了十幾擔井水,人卻是不容易“OK”的,畢竟這批人等還大多要兼任人支使的角色,跑腿購物送貨,揀菜開抬洗碗抹地,無所不包,無所不能似的。這樣一來,在這種榮耀的井旁,每每在每一吊桶水的升起與注入中,就總伴有無盡的國罵與鄉(xiāng)罵,罵得抑揚頓挫有板有眼,唱戲似地好聽,當然是絕無姿娘們浪語的低柔的。又況且,含在嘴角、別在耳朵上的煙屁股與隨口噴彈在地上呯然有聲的痰塊漂在井圍水面那味道景色,委實沒有太多的雅致,只剩下廉價的豪爽,色水色水罷了。偶而也有火拼相搏的時候,大抵是事因霸位,有人搶先提水。霸的總是強者,而被霸的雖是弱者卻往往郁積得太多太久,當菩薩也有紅臉的時刻,就屬于忘命的不自量力。但相搏的高潮不在相搏,你想想全身光溜溜汗涔涔熱辣辣的,舉手相摩,有甚樂趣!所以致多也只是那么撩幾下,威武一下。但,精彩的應(yīng)是相搏之前的相罵,這相罵大都是以揭短處為契機;最具藝術(shù)意味的是以能不點明,卻令聽者昭然若揭為佳好,又倘能加點幽默的闡發(fā)或描述,把三級的包涵盡量以一二級傾瀉出來,直哄得四周熱辣辣,笑得渾癢癢,那么大抵在笑得乏力之際也就在勸和的聲浪中復(fù)歸和平,畢竟相搏的雙方都還有本職在身,是還都受老板的牽制的,并不是任何作為的自由身!而也有女人來提水,但這女人,十之八九應(yīng)是附近酒家飯店的女伙計,要不,她們姿娘人,是寧可走遠一點到較清靜的井去打水的,何若鉆到這國罵鄉(xiāng)罵赤臂赤脊的氛圍中來!這難得的姿娘大都有聽得起叫得起的本事,恁你說得多猖狂,就只提井水,只在被撩得過分時,則就萬分簡潔火辣地啐出一二聲,單刀直入地指名叫孫子!這般姿娘未必是天仙樣,但能出入酒家,諒必也有頭有臉,正算倒算應(yīng)有三五分姿色的;標標致致的白凈,仔仔細細的梳理,三幾朵茉莉,一對豬腳環(huán)。這臉面,一慍怒,威幾分。還有,這般姿娘的上井圍,其實總有熱心為其提水的男人在,其熱心大致純屬自家的討好,純屬鬼叫你愿出力!這樣,上井的姿娘就也只剩下挑水的辛苦,而減去了提水的痛苦了。凡這類井,年中總有什么祭日,封井祭拜一番,這等時節(jié),井蓋上了,上面擺滿諸店家的供品,香煙繚繞,燭火晃動,一派的紅火。香火固然是紅色,供品也上了桃紅水,一般只在午前個把鐘頭,拜完即啟井,搬走完祭品的滿臉紅光頃刻換成了短褲幫,就又跳上井臺乒乒乓乓,塊塊肉腱在日頭下,火爆爆地掘起并滾動了,一聲聲粗濁的國罵鄉(xiāng)罵又花花綠綠地裝點起水濕濕亂哄哄的所在,當街當巷,光天化日,一片陽剛的粗糙!
至于花巷后房小天井中也有井,小巧小巧清秀清秀的。這花巷,是大宅正房兩邊的廂房子,清清靜靜,無法威嚴,畢竟是單邊側(cè)向的小房,對著小天井,其實就是大宅的兩邊通巷。多數(shù)人家卻在這花巷廂房小廳,安排一小塊斯文的去處,或是子弟讀書處,或是主人書齋處,或是會客幽靜處,或是小姐閨房處,或是姨娘分居處……不一而足。大致共通的是,總會布置得清幽雅致,種些芝蘭,十缽八缽,在古城是小玩意。再種些石柏羅漢松,雪梅九里香,大頭榕,萬年青等等。而蓮缸萬萬少不了。這蓮缸,有講究,深可三四尺,寬可臂把長,缸壁即可八仙也可九龍,釉是起碼要醬綠或者冬瓜青,厚厚的,重重的,底下塾起五六層疊起的青磚條,年年換塘泥,年年換新種,清明前后十來天,早不得,遲不得,六七月間,亭亭荷葉,猶如把把小傘,搖搖晃晃,搖亂了一地的蔭,搖出了一庭的香,白蓮開花,飽圓的苞,清晨日頭未露臉,輕輕用剪刀剪下插入瓶,正午前,開得圓瑩瑩,如玉如脂,午后乍睡醒,煮一壺沸水,把白蓮瓣摘下來,不要花心,不要花粉,清水沖一沖,即刻把蓮瓣入了壺,加幾匙的冰糖,即刻提壺離火,沖入白瓷碗,清清玉綠色,清得洌涼,即刻提壺離火,沖入白瓷碗,清清玉綠色,清得冽涼,香得沁肺,呷幾口,神仙似的感覺。荷花說罷,再來看石榴,花巷掘個花壇,入地五六尺,種上石榴樹,開初瘦瘦弱,枝細葉少,待根一入土,葉就墨綠綠,枝莖節(jié)節(jié)伸。三幾年光景,長得過人高,花兒大紅大紅的,火樣熱烈,花瓣如綢折,蔟蔟緊扎。隨著花的凋去,花托就有個小肚子,漸漸地圓脹起來,秋霜來時,圓得豐潤紅得似玉的球體前面,小小榴嘴突出一端,嘟著,平常說的石榴嘴,指的就這模樣;紅樸樸臉面上嘟起了一個小嘴,腮紅紅,嘴扎扎,真惹人愛,秋風過后,枝梢手夠不著的石榴就裂開一道縫,露出粒粒晶瑩似珠的肉粒,仿如冽開口笑著的紅粉臉,一樹成熟的笑,一片紅皮白肉的光!再有是竹,青青的,直直的,葉疏疏,緊靠白粉墻,不占大地方,掛起大片綠,怡人眼目,日來影婆娑,風來笑呵呵,既清凈,又文靜,如果竹根處種上一片韭菜草,則愈加別致。說這么多花呀樹呀果呀綠呀,是說,這些斯文雅樣兒就全靠那花巷深處文靜小井的水來養(yǎng)命!井雖小,可也瞻養(yǎng)著這么一片好去處,你道無意思?更又何況,提水淋花的姿娘人,纖纖玉步,白白玉臂,提一小吊桶水,要吐七八口氣,人影一晃現(xiàn),畫片兒似的,看著也舒心。夜來,月當頭,倘若這些畫中人兒輕哼歌,慢唱曲,讀詩詞,誦文賦,確是另有一層趣味,又何況日間時時也有孩子哥兒念書聲,這種男女童聲揉在一起,聽來十分圣潔,如果心靜如禪時,未必不聽到彈淚,直彈出幾行圣潔的清淚!有的人家會在花巷露天處安搭個木天架或鐵天架,種一棚紫薇,抑或種一棚金銀花,更或者種一棚炮仗花。紫薇碎碎粉紅紫,金銀花密密白黃綠,炮仗花是一式桔紅色,黃澄澄地令人心化,這一棚棚的花,日間五顏六色,爭著把彩色灌進小井里。夜來,斑斑離亂影,直爬進小井的微波,仿如一群小嬰兒,憨憨爬近母親身邊。當然,想深些,這些花影中你道不滿藏著一樁樁既被歷史忘記卻又深埋在凡人心間的一個個故事么!小井作證,這種推想不會太離譜。人會老,小井也會老,你細細看,井圈井壁的綠苔斑痕,就有老相。其實小井的命運從一開始就篤定地要伴著大宅老終,是不可能有離去的逸出的。這樣,大宅老邁的陰影一早就覆在小井頭頂了。剩下給小井的,就只容得它偷偷地收拾起近邊人兒胡亂拋卻的閑話絮語,積了一大堆,老來慢慢理,一收拾,理還亂,亂得眉皺皺,想得目深深。
學(xué)校也有井,名符其實的大井:井口闊闊丈把寬,裝個吊丫,豎著一根杉,橫頂著一根竿,竿的一頭捆塊石頭,竿的那端就是一只桶。這一桶,是大桶,扛桿原理使學(xué)生們可以不大費力一次一大桶水地搖上來,用個痛快,這種大井,總在學(xué)校邊角處,矮矮圍墻,早來吱吱喳,齊擠著盛水洗面控牙,你喧我嚷,呼朋喝友,一片吵吵,天地霎時小了許多許多??社娐曇磺?,一下子闃寂無聲,滿地水影一片汪,無人理睬了。大井這時節(jié)就可以閑散一上午,安穩(wěn)地聽那陣陣讀書聲,偶而也可以望望那操場上上體育課的少年學(xué)子們條條身影。就大井而言,最旺火的要算晚飯后這段時光,男孩子們只穿個褲衩,就在井臺一桶桶地淋,淋得亂蹦亂跳,殺狗般叫,擦肥皂哼著歌兒,擦到哪兒舒服,就哼得分外有勁,仿佛音符就寫在肋骨上面似的。一有女生來打水,即就音量提升,格外用力,務(wù)求一鳴驚人。倘若那些女生們偶或瞟過兩眼,即時受寵若驚,旋即用水抹抹頭發(fā),以求水光可鑒,加深英姿。這場合,凡自漸形穢,體弱無形,抑或白凈過頭,膚如女孩者,大致都靜靜提水入小沖涼房,關(guān)起那半截門來忙乎,免得在那井臺招來無趣,至少保持了自尊。一洗完澡,個個臉盆散在井四邊,搓呀搓。井臺默默記著這班小大人的一切,大度地包涵著他們的粗心和過失,從來沒有向管操作的說過一句話,大概心想他們將來會長大,會有新開始,會有新一切,何必過分地瑣碎呢!女生們洗澡,大多會先到伙房提上大半桶熱水,另一只手挾上折疊有度的干凈衣服,來到井邊加兌井水,即刻隱入女沖涼房禁地,靜靜地細細地慢慢地洗,洗玉雕般不放過任何一個細部。她們總是約上熟悉伙伴一起隔鄰來洗,極少獨個兒的,邊洗邊漫聲細語說些和洗澡全無關(guān)系的事兒,嗤嗤吃吃,只有偶而的嘻嘻哈哈。而后是穿得上下妥妥當當,方才啟門持桶盆去洗衣,與男生們比,女生洗衣是一項暗中的比賽,各自都暗暗地以為其他女生洗得并不怎么樣,暗想:只看那打肥皂的手勢,就已千百個不順眼,更不用說晾衣之前的不拉直領(lǐng)子及襟角袖口了,顯然是缺乏家教,俺媽媽就不是這個樣了!這種種暗中的比賽的結(jié)果,就是個個女生都穿得比男生們要整潔干凈得多,這分明是大井瞪眼看到的事實。每每到了學(xué)期末,每每大好日頭天,女生們會十分投入地涌到大井圮來洗被單床單。這種時刻,大井總會感到分外的風光,女生們在未洗之前必會先把井臺洗出一個干凈天地,直洗到明亮無暇為止,仿佛今日要洗的是地似的,而后才把被單床單散披到地面來洗刷,刷了沖,沖了刷,刷刷沖沖,漂了又漂,大井開心地看著這份勤快,看著這群高高卷起褲管,高高卷起袖口的姿娘仔的認真執(zhí)著勁頭,不無憐憫地看著那濕透汗水緊貼額頭后脖的黃發(fā),汗珠隨著圓腦殼的晃動,灑灑摔落到明凈的井臺地上,即刻消溶入地上亮晶的井水中去,泛成白凈的一片。臨時拉起的繩子,晾著這一張張彩單,在日頭曝曬下,爽爽凈凈,風吹來,鼓鼓的,不正是片片風帆么!這片片風帆,倒映入大井這面大鏡,鏡中那藍的天,風一吹,忽地照出了滿是碧藍藍的海波!大井胸懷中埋有個翻著藍波的海!飽飽的風!片片彩帆!
家家的井,厝厝的井,不用說,那其實已就都是家家厝厝的一本賬一部經(jīng)一本書一首詩,地位舉足輕重。哪一戶搬家看厝,莫不先看一下有沒有井?井在哪兒?而后才來定奪的!任何一家一厝,沒有一口井,就成了不設(shè)防的空殼,只是一個空城計,家家厝厝的井,大都親近廚房臨近浴室,要見日頭,要打露水,樹不可遮頂,草不可沾邊。這井,不大不小,太大而矮,小孩兒易跌落井。太小而高,兩個吊桶下不去,忙起來不方便。因而,高過膝蓋,寬可兩只吊桶同用,最為合適!作為主婦而言,對于井,可說是相依為命,反過來說,是缺井衰命。一家而言,哪個時刻可以離得開水?因而,新媳婦過門的一件要事,是到井頭虔誠拜井,算是報個到,讓井擔顧些兒。自然,井也義氣,總是與人共同富貴,共患難同甘苦,無限深情地與家里人人打照面,吊桶一下懷,面上就樂開花,從來不作色,不給人難堪,一個主婦的艱難,井就都看在眼記在心里;日日柴米油鹽醬醋茶,公要甜,媽欲酸,大仔應(yīng)補養(yǎng),細妹盡挑食,初一十五要拜祭,生日忌日皆光彩,姑來妗來常笑笑,大拍叔仔兩無猜,下廚煮五味,上廳行九禮,剪裁縫補手能巧,春夏秋冬識時令,問寒噓暖,藥石湯水,飼雞雞猛大,種花花紅紅,日日地無塵,家俱全放光,叫門隨時應(yīng),關(guān)門夜夜防,人哭要呵,人叱要軟,人痞要正,人狂要定,鬼來神擋,神來物送,全家人人想不到,唯獨主婦不能忘……你看容易么?難怪井的心思就都偏向主婦一邊,每當主婦來到井邊嘔氣嘆氣流淚吞淚時,井就分外沉默,陪著難過,一俟前廳有人叫,主婦抹面擦淚時,總不免偷偷望一眼井,井那沉默拉平的臉就恰好與主婦打個照面,四目相看,注入無限同情!先前無冰箱,夏來就把西瓜用竹箱子裝好掛繩子下到井底放大半天,等大人來齊或貴客臨門,才提上來開刀,雀躍歡呼!大約是為了水質(zhì)的更凈潔,大多人家都會放一兩條活魚入井,每到正午日頭中,略略伸頭往井底望,就會見到那悠悠的魚兒,沉浮自若。長年以來,還是想不通這魚兒吃什么為生?怎么這么長命?平時常聽井中蛙的說法,家厝的井不會有蛙,即使有,也早該為打水時的乒乓聲嚇死了。這井旁,時而也會有三幾只雞被木炭筐套在那兒,每天吃點剩飯,余下時間就只蹲在橫木上嘰嘰地練音色,這公雞母雞們,平常閑來是都有話說的,并不只是早上才喔喔啼的,喔喔那時刻其實已是啼給人聽,帶點表演色彩了,至于平常間的雞話,公母之間總有那閣閣閣嘟嘟嘟在,只是我們聽不出而已,不過閣閣嘟嘟完了,十來二十天后,這雞男女也就一命歸西,美味上桌了。
荒屋破厝也有井。那井,就荒涼頹敗了,石生苔,地生草,枯葉層層,雜藤亂亂,蛤蟆青蛇隨身繞。野狗一走近,蹺起一只后腿,溲溲地來兩下,熱氣直冒。野貓叫春,就在井圈上跳來蹇去,愛得一蹋糊涂。井面漂著枯了的焦葉與未枯的黃葉,井壁上蕨草左伸右突,盡管水先前是喝得的,可眼下這敗相,攸地就給人一種喝不得的感覺。你道世事怪不怪,家道一衰敗,連水都無人敢喝!真真勢利眼色。倘若這荒屋破厝有旁人進來種芭蕉,蕉下隨便養(yǎng)群雞。芭蕉葉漫過井面,一下雨,污水就順葉而下滴入井口。雞嘛,就隨便跳上井圍來拉撒,為芭蕉施肥的大糞水,直潑到井邊邊,閃也閃不得,避也避不開。偶有頑童惡作劇,就解開褲襠尿灑灑,說是要聽聽尿灑落進那叮咚滴嗒的空空聲,怪有趣的。作為井,淪落到這地步,何堪細說!這之后,當是摧枯拉朽,屋傾厝倒,井沒磚填,另是一番世界了。想過往,也未必無榮耀在,可人事滄桑,沉落無情。當今幾多次水泥地,底下埋盡金銀井。
講井,是舊事舊話了。如今興自來水,哪有井的站腳處!世人也怪異,叫自來水,自來的么?還不是用錢買的水管,用錢抽的江河水,說不準,逢上個江淺河涸,即刻水細水咸,可有什么風光!談什么自來,要說自來,先前的井,各式的井,就都自自來來的,即令水淺一些,也還都是自來的,哪用什么錢來買自來,真真自欺欺人。不過,年紀淺的說,呀,樓上怎有井?問的可也是,只不過我又想,非要住樓上么?當今是有辦法的住了樓,不過,也有沒辦法才住了樓的嘛!以住而言,并非非樓不可的,以水而言,也并非非自來不可的。倘有單層的厝,而沒有自來水,但有井,我會十分欣然地入去,住了下來,哪,那才像個家。
(責編:鄞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