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藝鳴
影壁墻
□孫藝鳴
這個村有好幾座大山圍著,山的形狀怪異。有的像獅子臥在那里,有的像老鷹展翅飛翔,有的像披肩發(fā)的女人,兩個乳房鼓得老高,躺在那里。還有的像龍,像鳳凰,像烏龜,也有像大象的。人們都說這里之所以富人和大官多,都是墳地風水好。
吳浩以前不信這些,從沒有拿墳地當回事。可他父親才50歲,說死就死了。有人就說是他家墳地的問題。吳浩還是不信。父親是有高血壓心臟病,喝酒抽煙相當厲害。吳浩領著父親到醫(yī)院做過檢查,也拿過好多藥,讓父親堅持吃藥,還要戒酒戒煙。父親就不聽,很少吃藥,照常抽煙喝酒,不出問題才怪呢!這是科學?,F(xiàn)在人的生命怎么可能和墳地有關系呢?墳地的風水好,就能抵擋環(huán)境、霧霾、癌癥、車禍、地溝油、化肥和農(nóng)藥對人的傷害嗎?
可是最近,吳浩女兒11歲,偷了家里的錢,經(jīng)常逃學,要不是班主任打電話,他們根本不知道。特別是這段時間,越說越嚴重,一跑就是好幾天,鬧得吳浩兩口子到處找女兒,都快急死了。
這天下午四點多鐘,吳浩和報社的兩個朋友喝酒的時候,便訴起苦來。吳浩沒有想到,朋友竟然也懷疑是墳地的問題。然后就開始撥電話,開著免提,把吳浩女兒往外跑的事說了一遍。然后又問這是哪里出了問題。電話那頭說:“那是他家的墳地挨著公路了,噪音太大 ,家里要想平安,要把墳遷了吧?!?/p>
吳浩非常吃驚。這位是報社的主任編輯,見多識廣,特有文化,吳浩佩服得不得了。既然主任的朋友都認為是墳的問題,那肯定就是有問題了。吳浩老家在山區(qū),主任沒有去過。主任的朋友賈虎是南方人,在省城有辦事處,為公司推銷電動縫紉機和配件,看陰陽宅是業(yè)余愛好。賈虎也沒有問他是哪里人,怎么就知道他家的墳地挨著公路了?有點神奇。
這時候,妻子打來電話,說女兒還是沒有回來。她現(xiàn)在在學校里,也問過老師,都不知道女兒去了哪里。吳浩沒有辦法,只能讓朋友們先喝著,他得找女兒去……
在朋友的勸說下,轉(zhuǎn)天吳浩開車拉著那位賈虎,來到他家的墳上。西邊遠處是大山,地勢西高東低。賈虎說“你看到土崗上那個流水的口子了嗎?正沖著墳頭,叫雨淋頭,你家的人都要在腦病上吃虧?!?/p>
吳浩看了看,墳前五六米處的土崗子上面,確實有一個流水的口子。看樣子,下了大雨,崗子上的水,都是從這里流下來。再往北十幾米,就是條國道。車輛很多,塵土飛揚,噪音特別大。難道地下的尸骨也怕噪音?還能影響到現(xiàn)在人?女兒像是瘋了,說什么都聽不進去,就是弄不回來,父親是腦溢血死的。
“你家老大現(xiàn)在還有人,財不是很旺,老小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了?!辟Z虎說,
吳浩癔癔癥癥,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家小股現(xiàn)在已經(jīng)絕了。要是再不遷墳,大股下輩也要絕了?!?/p>
吳浩哦了一聲,明白了。叔叔家有兩個堂妹。堂妹也都生了女兒。吳浩是棵獨苗,他有了女兒之后,一直都想要兒子。妻子懷孕之后,找熟人做過B超,一說是女兒,就做掉了。結(jié)果到現(xiàn)在,別說兒子,就是女兒也沒有懷上。
“這懷不上孕,也和墳地有關系?”吳浩說。
“太有關系了。你要是聽我的,趕緊遷墳。我就不明白,你們這里山好水好,肯定有好墳地。為什么不利用墳地的好風水來改變你家的命運呢?”
“墳地改變命運?”
“當然!我給你說,誰家都一樣,家里有沒有財,有沒有官位和有沒有香火,其中包括壽長壽短,都是墳上決定的。墳上有財,那才是真財。墳上要是沒財,即使現(xiàn)在家里有財,那也不是你的。說不定哪天,就歸別人了。墳上要是壽短,說不定哪會兒,說死就死了?!?/p>
吳浩半信半疑,但還是領著賈虎,開始在山上找墳地。眼前的南山,特別像一條長龍,有頭有尾,臥在那里。山坡上都是小塊地,有的是核桃樹和柿子樹,有的種著玉米。溝溝坎坎上,長滿了酸棗樹和亂七八糟的雜草。順著山脈,往下有好幾條山溝,高低不平,彎彎曲曲,流向西北方向。山溝下面和半坡上,也是大大小小的山地。有的種山藥。有的種花生?,F(xiàn)在收完了,地都耕了,變成光禿禿的土地。
吳浩領著賈虎往上走,都是上坡兒和拐彎,等走到村長家的墳前的時候,吳浩突發(fā)奇想,他讓賈虎看看村長家墳地怎么樣?賈虎背著手,左右看了半天,連連叫好。然后很肯定地說:“這家出過縣級以上的官?!?/p>
吳浩很驚訝,又問為什么?
“你看這地形,這墳的兩邊都是山溝。而且是流向西北方向。死者頭枕龍身,腳蹬北山。北山又像官帽子。而且是左邊有青龍,右邊是白虎。青龍比白虎高大。墳的位置,也在高處。你看著,這家人往后還有官位?!?/p>
吳浩咂咂嘴,不敢想象,家里出過縣長,也能在墳上看出來。村長的叔叔,在退休之前,確實是縣長。他堂哥現(xiàn)在還是公務員,在省紀委當處長。吳浩讓賈虎再看看,村長家有沒有財。
“老大財少,老二財旺。老大往后沒人了。老二往后還有人?!?/p>
吳浩連連點頭,一點不錯。村長的哥哥有兩個女兒,一直在縣化肥廠當工人。堂哥雖在省城,但也是女兒。村長有個兒子,也開過煤場,掙過好幾百萬。這事是有點怪了,連老二比老大有錢,賈虎也能看出來。
再往前走,上了坡,拐了幾個彎,又有好幾個墳。四周光禿禿的,都是荒地。墳地南邊,都是參差不齊的土崗子。土崗子很低,上面有好幾個往下流水的口子。
吳浩讓賈虎再看看這堆墳。賈虎看了看地形,讓吳浩看墳的上方,正好沖著一條山溝,兩邊沒有護砂,墳前還沖著一條彎路。再就是立的是丙山子午向。這樣的墳地,男人壽都短,家里出傻子和瘋子,或者是腦子有問題。這還是一個絕戶墳,我敢肯定,這家現(xiàn)在家里已經(jīng)沒人了。
吳浩贊嘆不已,神了,太對了。這家有七個兒子,三個傻子,一個拐子,其中老大老二老三都娶了媳婦,可還沒等到生出兒子來,老大就病死了。老二是放炮被炸死的。老三出車禍也死了。剩下三個傻兒子和瘋子,成了村里的五保戶,現(xiàn)在都四五十歲了,肯定是絕戶了。
吳浩說:“難道有什么樣的墳地,就出什么樣的事嗎?”
賈虎說:“那當然。實際上,人生的大事,都是由墳上決定的。事實都擺在那里,不怕你不信?!?/p>
“哎,省城里都是火葬,沒有墳地,那怎么看呢?”
“墳地周圍環(huán)境是依據(jù)。沒有墳,我是看不了?!?/p>
在南山崗上,吳浩家有好幾塊承包地,賈虎看了半天,用羅盤照了又照,不是水口的方向不對,就是沒有青龍白虎,都不適合做墳地。吳浩沒辦法,只能從山坡上往回走。當走到他們村老書記家的墳前,看到有人在墳的西邊壘墻,這道墻有三十米長,一米多高,還有鏟車往墻根下鏟土。吳浩感到奇怪,這是在半山坡上,前不著村,也沒有挨著路,壘墻干什么?
賈虎說:“不懂了吧?這是在修墳。說實話,這家的墳也不錯,人旺財不旺,還出過官。不過都是半截官,沒有當?shù)筋^?,F(xiàn)在再修,已經(jīng)晚了。”
“為什么?”吳浩說。
“你別管為什么,你就說我說的對不對?”
“老書記的侄子?!眳呛普f,“清華建筑系畢業(yè),四十歲就當上建設局局長。他兒子是復旦大學生,是建設高速公路的什么官,不過都是因為受賄被判刑了。難道也是墳地鬧的?”
“這還用說,要不這家修墳干什么?”
“難道說這墳地還能修?”吳浩搖搖頭說。
“現(xiàn)在修墳地是為下一代。這墳還真能修。要是西邊壘高點,家里的財就保住了。你家的墳要是沒那公路,也能修修?!?/p>
中午,在飯店里請賈虎吃飯,好多人都和吳浩打招呼。賈虎四十幾歲,穿著皮上衣,瘦瘦的,南方口音,誰都沒看出來賈虎是看陰陽宅的。吳浩邊吃邊問,總能提出很本質(zhì)的問題來。比如,你看墳地的依據(jù)是固定的,還是看人下菜碟?
“看你說的,怎么能看人下菜碟呢?”賈虎說,“看墳地的依據(jù),像數(shù)學公式,是固定的。我告訴你看墳地幾個最基本的條件。比如,山要秀,水要環(huán),龍要真。有山有土崗有水,那才有好墳地。你去看吧,凡是好的墳地,都不違背這幾個條件?!?/p>
吳浩和賈虎吃完中午飯,繼續(xù)往北山上轉(zhuǎn)。
吳浩家在北山上的幾塊承包地,有的是沖著山路的拐彎處。有的是有白虎沒有青龍。再就是附近有養(yǎng)豬養(yǎng)雞場,亂糟糟的,臭味熏天,都不是好墳地。
吳浩沒有辦法,他想讓賈虎再看看本家和親戚們承包地。如果有合適的,就想辦法和人家換地,或者掏錢買下來。其實,土地是不能買賣的。所謂的買地,就是給原土地承包人一定的補償費,自己承包下來,然后再埋人。產(chǎn)權(quán)永遠歸原承包人所有。
當他倆走到北山坡下一塊地里,賈虎說什么都不走了。他端著羅盤看了又看,說:“這塊當墳地太好了?!辟Z虎讓吳浩看像獅子似的大山底下,有一個像蘑菇似的小山包。有四五米高,底下寬,山頭尖。兩條山溝,彎彎曲曲下來,把這塊地圍起來,然后又交匯在一起。山溝兩邊和半坡上,都是小塊地。有的是柿子樹和核桃樹,有的也種著花生和山藥。
賈虎指著那小山,說:“在陰宅上,那叫‘貴處’。這既是‘貴人做仗’也是‘兩水夾一岸’的雙重地形。你再看看死者腳蹬的位置,正好是你村里。這里的地勢高,你們村里低,到了晚上,家家戶戶都要著燈,這叫腳蹬萬家燈火。頭枕獅子身子。兩邊也有青龍和白虎。而且青龍高,白虎低。你家要是在這脈氣山扎墳,財旺、長壽、平安,兒女雙全,可都占全了。我保證,你家三輩之后,最小也能出個知縣,還能出個將軍。”
“三輩是不是太長?”吳浩說,
“你要是把你爺爺?shù)氖沁w過來,你這輩就是第三輩。你看著,你兒子和孫子們,準有當大官的?!?/p>
“我現(xiàn)在還沒兒子,哪來的孫子。”
“哎,你遷了墳,就會有的。”
賈虎越說好,吳浩就越失望。吳浩的村叫前峰寨。這塊地是后峰寨的。這地方再好,也不是他們村里的地。
賈虎勸吳浩必須改變策略,不能只在自家承包地里找墳地,別管是誰家的地,只要風水好,哪怕花錢,也應該拿下來。并講了好墳地對現(xiàn)代人的十幾條作用,企圖讓吳浩盡快明白過來,“要是能把這塊墳地拿下來,你的下輩兒孫,準能大福大貴?!?/p>
吳浩想起來了,再往前走,還有一片墳地。盡管是后峰寨的,但前峰寨的人都知道,那片墳是杜家的。吳浩還想再驗證一下,如果賈虎把這家人說對了,別管花多少錢,也要把后峰寨這塊地買下來。
吳浩拉著賈虎,上了兩個坡,拐了幾道彎,走到那堆墳前。賈虎說:“看到了嗎?這樣的墳地,家里絕對是大富大貴,而且是財旺人也旺,再往下還有官位。你實話實說,這家是不是有官。我說的官是縣長以上的?!?/p>
吳浩徹底被征服了。杜家老大,當兵出身,現(xiàn)在是部級干部。在他們縣里是最大的官了。全家老小,包括好多親戚,都是杜家老大弄到京城的。有好幾個侄子侄女在部隊當兵,有的已經(jīng)當營長了。杜家的大兒子現(xiàn)在是市級干部。二兒子是搞房地產(chǎn)的,特別有錢。后峰寨的村公路和小學校,都是杜家給修建的。
當天晚上,吳浩開車到后峰寨去找他同學。一說杜家南邊那塊地才知道,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人看好這塊地。有省城的,有外村的,也有本村的。還有他們村的書記家。現(xiàn)在有人出到十五萬了。吳浩覺得不可能,還不到一畝地,都是山坡地,又不能澆水,怎么就值十五萬了。盡管如此,吳浩還是不想放棄,有人出高價競爭,說明這塊墳地風水好,賈虎沒有走眼。吳浩賭氣說:“那我出十七萬?!?/p>
同學說:“現(xiàn)在好像不是錢的問題。聽說這家地主也想找人看看,如果好,人家也想用?!眳呛谱屚瑢W趕緊落實,越快越好。
吳浩夫妻倆,憑借叔叔的專業(yè)和關系,在省城藥店租著柜臺,穿著白大褂,專門賣中藥。叔叔是省中醫(yī)學院教授和院長,大胖子,白頭發(fā),說話和氣,看病仔細。治好了好多疑難雜癥。每到禮拜天,都到藥店坐堂看病。吳浩的中草藥掙不掙錢,都在他叔叔的藥方上。
好多年以來,叔叔除了吳浩兩口之外,從不管老家的事,也不管親戚的事。親戚們都罵叔叔是忘本,白眼狼。但遷墳是大事,必須要讓叔叔出錢。叔叔要是不出錢,那塊地再好,吳浩也買不起。在叔叔的辦公室里,吳浩很形象地描述了他和賈虎看墳地過程?!皠e看賈虎是業(yè)余看墳地,卻特別專業(yè),要不是我親眼所見,再三現(xiàn)場驗證,打死我都不會相信,從每家的墳地里,竟然能看到這家人出不出‘兇事’、壽命長短、財旺不旺和有沒有官位?簡直是太奇怪了。”
“風水都是迷信,別信那些?!笔迨逭f,“但就著遷墳的機會,掏點錢弄塊好墳地,也是可以的?!笔迨暹f給吳浩一個銀行卡。吳浩推辭不要,說我有錢。叔叔讓他拿著,不用你出錢,你只管跑腿。既然好,那就買下來。
吳浩趕緊給同學打電話。同學說:“問是問了,我不騙你,有人出到十八萬了。”
吳浩說:“那我出十九萬。”
同學讓他別急,越急掏錢越多。那家地主找的看墳地的明天就來了。你放心,我跟著一塊去。如果他家不用,我保證先讓你用。
盡管如此,吳浩還是覺得沒戲了。那么好的墳地,人家能不用嗎?吳浩沒有辦法,只能做兩手準備,時間緊迫,又約了賈虎,繼續(xù)在山上挑選墳地。這墳地不是公墓,不是商品房,沒有中介,不能明碼標價。也不是那塊地都能使,即使看好了,也不是想買就能買到的。
這時候,吳浩突然接到后峰寨同學的電話,說:“好事來了,這家地主出了車禍,一傷一死,現(xiàn)在急需用錢救命,你要是真想買那塊地,這可是個機會?!?/p>
吳浩感到很奇怪,出車禍和墳地有關系嗎?
“實話實說,那塊地很兇,他家怕壓不住,不敢用了?!蓖瑢W說。
“那好,那你趕緊給我聯(lián)系,越快越好。”
吳浩和賈虎一說。賈虎非常激動,說:“那還等什么?趕緊買下來。”
“那塊地那么兇?他不敢占,咱就敢占了?”
“哎,這就叫有福之人,不占無福之地。他要是敢占,你怎么占呢?你放心,相信我,不要再猶豫,清明之前,一定要把墳遷了?!?/p>
吳浩出了十九萬元,總算把墳地買下來,地還讓人家種著,他只往地里埋人。清明之前,在二月十六那天,把爺爺奶奶和父親的尸骨都遷了過來。吳浩也沒想到,三個月之后,效果特別明顯。女兒再沒有往外跑,也懂事多了??善拮痈静怀姓J,再三強調(diào):“那是女兒被學校開除之后,轉(zhuǎn)到私立寄宿學校的緣故。私立學校的圍墻很高,大門口有人日夜把守,你女兒即使想跑,根本出不了大門?!?/p>
“你不能那么說,”吳浩有他的理由:“她要是想跑,星期六星期天都能跑,怎么一次都沒有跑過?”,
“那十九萬元,我們一輩子都花不完。”妻子立刻又火了,“你可好,竟然買了墳地,你這是敗家子,想起來我就生氣?!?/p>
“那錢是叔叔的,又不是你的。要是不買墳地,叔叔也不會給錢?!眳呛朴X得這是胡攪蠻纏。
“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逼拮涌此謴娫~奪理,就氣上加氣。
“叔叔愿意出錢,我也沒有辦法。”吳浩非常得意。
吳浩怎么都沒有想到,自從遷了墳,還不到一年,他家連續(xù)出了幾件大事。妻子在下樓梯的時候,高跟鞋的跟兒無端地掉下來,一個跟頭栽下去,不但崴了腳,腿還骨折了。到醫(yī)院打上石膏,不能下樓,只能在家里養(yǎng)著。其次是叔叔在省中醫(yī)學院蓋教學樓期間,收了賄賂,被抓起來了。再就是,吳浩租賃柜臺的期限到期了。藥店要自營中藥,不讓吳浩租柜臺了。
妻子的脾氣越來越壞,只要吳浩在家,天天和他鬧,說是遷墳遷的。吳浩還是認為她胡說,那是你穿高跟鞋穿的,怎么能怨遷墳呢?
“我來到省城好幾年了,一直都穿高跟鞋,天天爬樓梯,從來沒有崴過腳?!?/p>
“你是借題發(fā)揮,鞋跟出了問題,如果有發(fā)票,可以找鞋廠賠償,怎么能和墳地聯(lián)系在一起呢?”
“怎么不能聯(lián)系,女兒總往外跑,你非說是墳地鬧的。在沒有遷墳之前,我的鞋跟從不出問題。要不是你遷墳,我的鞋跟怎么就出問題了?”
“當初遷墳是為女兒?,F(xiàn)在女兒不跑了,你知足吧?!?/p>
“女兒是不跑了,可是出了比女兒跑還大十倍百倍的事。你不是說只要把墳遷到那,首先是就能有兒子。其次是平安長壽發(fā)財。再就是家里還能有官位嗎?現(xiàn)在可好,自從你遷了墳,咱家為什么連續(xù)出現(xiàn)這樣倒霉的事?”
妻子拆了石膏,還是不能走路。妻子又節(jié)外生枝,非要回老家養(yǎng)著。吳浩老家是二層樓,在全村也是有名的。特別是那起脊的房頂,中間高四面低,三角的造型,扣著紅瓦,特別漂亮。吳浩沒有辦法,只能陪妻子回到老家,妻子能拄著拐棍,或者坐在輪椅上,在屋里院里來回鍛煉,這確實很好??稍谵r(nóng)村家家都養(yǎng)狗,特別是晚上,大街是一有動靜,狗們都叫個不停,亂成一團。其次是天還不亮,樹上的麻雀們就上竄下跳,嘰嘰喳喳地叫起來,吵得吳浩早晨睡不著。再就是院里秋蚊子太多。蚊子本來是七月張嘴,九月就該蹬腿了。現(xiàn)在都十月了,蚊子不但沒有蹬腿,還張著大嘴咬人。妻子盡管穿著單衣,每天都往身上噴花露水,但還是被蚊子咬得遍體鱗傷。
每個禮拜天,吳浩開車把女兒也接到老家。女兒推著媽媽到處走走,又說又笑,還給媽媽倒水盛飯洗澡,然后又收拾廚房,打掃屋里的衛(wèi)生。吳浩夸女兒懂事,妻子撇著嘴,瞪著吳浩:“我女兒是長大了。你別再提那件事。”
吳浩也想不通,我是不是上了賈虎當了?吳浩剛想打電話問問賈虎,妻子哎呀的一聲,發(fā)現(xiàn)她背上肩胛處,有個雞蛋大的疙瘩,倒是不疼。
吳浩心里轟地一下,身上長疙瘩,越不疼越不是好事,不能拖延,趕緊拉上妻子到省二院檢查。醫(yī)生摸了摸,又照了相,確診是個瘤子,必須做手術,以絕后患。吳浩當即決定住院切掉,越快越好。妻子才35歲,在住院檢查過程中,血糖血壓也高。糖尿病和高血壓了。血糖降不下來,就不能手術。吳浩沒有辦法,只能讓妻子先把血糖降下來。妻子現(xiàn)在是個胖子,吃得多喝得多尿得多??梢氡M快平穩(wěn)降血糖,首先要控制飯量。然后再打適量的胰島素??善拮右豢刂骑埩?,就餓得難受,總是偷偷吃零食。吳浩明白,這得讓妻子慢慢適應。那就是說,在十天八天之內(nèi),手術是做不了的。
那天晚上,吳浩戴著藍牙耳機,在醫(yī)院的院里給賈虎打了電話,從頭到尾講了這多半年來發(fā)生的幾件倒霉事,是不是遷墳遷到“兇”位上了的?
賈虎讓他放心,墳地絕對不會有問題,那就是你的家宅出了問題。
吳浩頓時大驚失色:“怎么可能?我那二層樓,是在三年前蓋的,新房子能有什么問題?”
“新房舊房都有可能有問題。墳地是生命之根,家宅是養(yǎng)命之本。墳地和家宅,要是一方有問題,就要發(fā)生‘兇事’?!?/p>
“你沒有到過我新房里,怎么就是知道有問題了?”
“我還用去?你家里是不是有東屋沒有西屋?”
“是啊,這有關系嗎?”吳浩說。
“有東沒有西,家中無老妻。有西沒有東,家中無老翁。你還要告訴我,你家的大門在什么位置?房頂是中間高還是兩面高?”
“我家的房子是坐北向南。大門在西邊。樓頂是三角型的起脊,當然是中間高了?!?/p>
“完了?!辟Z虎當即就斷定,“你的家宅是‘兇宅’。那叫‘禍’字當頭,你要想變成吉宅,我就要到現(xiàn)場看著書本,我讓你自己說有沒有問題?然后再想辦法解決?!?/p>
吳浩聽到這里,簡直有點毛骨悚然?!拔艺f我家怎么總倒霉,原來,我家一直住在‘兇’宅里?!眳呛品畔码娫挘氐讲〈睬?,剛說了幾句家宅的事。妻子瞪著他,不讓他說。吳浩怕妻子生氣,影響手術,又不想放棄,悄悄到了院里,給母親和妹妹打電話。母親一直跟著妹妹住。吳浩想好了理由,這幾天又不做手術,他讓母親和妹妹來替他管幾天妻子。
吳浩把賈虎再次約到家里,從大門到房頂,仔細看了一遍。賈虎怕吳浩不信,很負責任地拿出一本發(fā)黃的書來,翻到坤宅那一章,讓吳浩自己對照:“你這是坤門,房頂中間高,那就是‘禍’字當頭。你老婆和你叔叔都是吃了房子的虧了?!?/p>
“怎么可能,房子是我家的?!?/p>
“你父親和叔叔分家了沒有?”
“那倒沒有。叔叔考上大學,一直在省城,根本不要老家的房子。”
“不要不等于沒有。按理說,你這樓房,也有叔叔的份。你要想事事順利,一是把房頂砸了,重新改成兩邊高,中間低的房頂。再就是把大門挪到東邊,改成巽門,中間高,那是吉星高照,什么事都沒有了?!?/p>
“樓頂?shù)娜瞧鸺故卿摻钏酀仓?,肯定是砸不了。要是把坤門改到巽門,大門沖著胡同,也不好吧?當時把大門設在西邊,就是不想沖著胡同。有沒有別的補救辦法?”
“有是有?!辟Z虎說,“最簡單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那就是在二層房頂上的西墻上壘個影壁墻。墻的長度三四米,高度要超過中間房頂。就是有點難看?!?/p>
吳浩下定決心,必須盡快要把“兇”變成“吉”宅。只要能消除家宅的“禍害”,難看也要壘起來。
這件事還要偷偷進行。在農(nóng)村就是這樣,為蓋房子,十鄰九不和。西鄰家有輛大貨車,兩口子都開車,整年在全國各地跑運輸,一年也回來不了幾次。
西鄰家也是二層樓,在蓋二層樓的時候,說好都蓋一般高,誰都不影響誰??蓞呛瞥梦鬣徏遗苓\輸走了,又從二層頂上澆筑起三角型的脊,還扣上紅瓦。這樣一來,吳浩家的房頂就比西鄰家高出兩米八來。西鄰家男人覺得吳浩是個小人,耍了他,早就憋著一肚子氣。吳浩要是經(jīng)常在家住,恐怕早就打起來了。
現(xiàn)如今,西鄰居家還在外地跑運輸,近幾天不可能回來。當天下午,吳浩就讓拖拉機送來磚、沙子和水泥,都卸在后墻根下。他們村是山區(qū),地勢特別不平。前街高,后街低。前街比后街高出三米多。吳浩的前院是二層樓,可后墻下面,地基很高,比三層樓還高。后墻根下面,有一棵梧桐樹。碗口那么粗,六七米高,樹干歪著,枝葉像向上張開的雨傘。有一群麻雀整天在樹上叫個不停,弄得樹下和后窗戶上,都是麻雀的白屎。
在蓋樓打地基的時候,妻子非要把梧桐樹鋸掉。吳浩就是不鋸,沒有梧桐樹,怎么招鳳凰?妻子撇著嘴,這歪脖樹是上吊象征。吳浩讓她滾一邊去,什么亂七八糟的。
現(xiàn)在,吳浩仰著頭琢磨了半天。梧桐樹細高細高,特別旺盛,已經(jīng)沒了葉子,上半身還是歪著。那群麻雀看到吳浩,都嗡地飛走了。梧桐樹位置,盡管靠樓的西邊,但不影響吊車往樓頂上吊料。
第二天一早,建筑隊來了兩個大工、四個小工和吊車,開始給吳浩壘墻了。吊車和人的噪音很大,把附近樹上的麻雀們都嚇跑了……
天陰得很沉,霧還挺大。整個天空和大山,都被大霧遮住。大街和房頂上,也有霧,但不影響壘墻。
村里人都覺得奇怪,吳浩在房頂上折騰什么?是不是蓋三層?干活的說不是,好像是壘個影壁墻。有的就不理解了,影壁墻不都是在大門前面,怎么跑到二層樓頂上了?有的說,這才是狗長犄角,羊式的。
影壁墻三四米長,兩米八高,也就用一千多塊磚。吳浩怕二四墻不結(jié)實,直接壘成三七墻。二四墻太薄,一推就晃悠。三七墻厚,怎么推都沒事。
幾個小工在地下和灰裝磚,兩個大工和一個小工在房頂上壘墻,吊車嗡嗡地往上吊磚和灰漿。半天的時間,影壁墻就壘到頂了。吳浩心里痛快,大功已經(jīng)告成,為了感謝壘墻的和包工頭,中午在飯店里請大家吃飯的時候,陪著包工頭喝了不少酒。下午三四點鐘,墻壘完了,又用水泥抹了兩遍,油光油光。
到了下午,天還是陰著,霧也沒有下去。而且是越下越大,吳浩在房頂上,戴著藍牙耳機,好像站在云彩里,看不到天空和地面,暈暈乎乎地驗收質(zhì)量。
施工的往下吊完工具,吊車走了。在后墻下收拾現(xiàn)場的時候,西鄰家的男人竟然回來了。當西鄰家男人聽說吳浩又在房頂上壘了兩米多高的影壁墻的時候,簡直都氣瘋了。他立刻從酒桌上跑回來,上到三樓房頂上,噴著酒氣,瘋了似的就要推墻。
天氣很涼,但墻內(nèi)的水泥已經(jīng)凝固。主要是墻厚,西鄰家推了幾下子,怎么都推不倒。吳浩上前當住他,不讓他再推。西鄰家男人讓吳浩躲開,喊著:“你這是騎在我頭上拉屎,我今天非推倒這堵墻不可?!?/p>
“我在我家房上壘墻,礙你什么事了?你要想壘,你也壘?!?/p>
“我說我這幾年總倒霉,不是出車禍,就是不掙錢。好多人都說是你家房頂擋住了我家的好風水?!?/p>
“你別信那些,現(xiàn)在是市場疲軟,什么生意好做?”
“你不信風水,你在二層頂上壘墻干什么?”
這個非要推,那個不讓推,各不相讓。在不到一米寬的房頂上推搡起來。西鄰家男人個頭高,吳浩個頭小,在高度酒精的作用下,西鄰家男人,幾下子就把吳浩推到后墻房檐那。吳浩和西鄰家男人一樣,都是醉醺醺的,空中和地面上,全都是大霧,他倆根本看不到地面,也沒覺得害怕。吳浩抓著西鄰家的脖領子,就是不松手。西鄰家男人發(fā)著火說:“我再問一次,你到底拆不拆?”
“我在我家房上壘墻,我為什么要拆?你到我家房上這么鬧,這叫違法?!?/p>
“我今天就違法了。你要是不拆,我可饒不了你。”
“我就不拆,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樣?”
西鄰家男人比吳浩有勁。吳浩只能隨著西鄰男人的推力往后退。吳浩越是不服,西鄰家男人就越往后推,一直把吳浩推到樓下,才明白過來……
吳浩在倒在空中的一瞬間,他覺得特別清楚,他的手并沒有松開西鄰家的脖領子,他還用力往西一甩,就把西鄰家男人甩了出去。吳浩就著慣性,身子往東一斜,就甩到那棵歪脖梧桐樹上了,被樹杈夾在中間……
吳浩覺得是“墳地”起了作用,那十九萬元沒白花,他被西鄰家男人從二樓房頂上推了下來,竟然被這棵梧桐樹給救了。吳浩耳朵上依然掛著耳機,就在被架在樹杈上的一霎那,有電話找他。吳浩做夢都沒有想到,電話里竟然是叔叔的聲音。叔叔告訴吳浩,他的問題已經(jīng)查清楚了,他是被誣告的,現(xiàn)在官復原職了。叔叔讓吳浩別急,那個藥店不租給咱柜臺,咱隨便到哪租柜臺都能掙錢。叔叔還說妻子做手術是胡鬧,一個肉疙瘩,只要切下來,那就等于捅了馬蜂窩,沒法收拾了。叔叔再三囑咐吳浩,趕緊讓妻子出院,他開幾服中藥,吃完之后,包括糖尿病高血壓,也就好了。
吳浩覺得太神奇了,影壁墻剛剛壘起來,他家的“禍害”就消除了。這都是賈虎的功勞??雌饋?,這是個教訓,家宅和墳地有一方出問題,那也不得了?,F(xiàn)在,影壁墻既然壘起來,說什么都要保住這來之不易的勝利成果,決不容許任何人前來侵犯。我是在自家房上壘墻,沒占別人家的領地,在這一點上,我比誰都明白。別說是你,即使法院和政府部門,也沒有辦法。我不能因為你是法盲,你會耍無賴,我就妥協(xié)。我就容許你在我頭上拉屎撒尿。我要是如你所愿,讓你把剛壘起來的影壁墻推倒,我還怎么在村里立足呢?還有,我在省城混了好多年?除了我叔叔之外,我自己還有好多有權(quán)有勢的朋友,到了關鍵時刻,你看著,都會給我做主的。我必須要堅持到底,不能讓我的子子孫孫,一輩子住在兇宅里。再說,這不是壘不壘影壁墻的問題,這是捍衛(wèi)我的主權(quán)和尊嚴,半點馬虎不得。
當吳浩砸在梧桐樹枝上的時候,好像才清楚了。在樹木當中,梧桐樹含水量很大,木質(zhì)太差,脆得簡直像玻璃管子,他的身子剛壓在樹杈上,只聽“嘎巴”一聲,樹枝就被砸斷了,吳浩的頭部先摔在地上。
正在樓下收拾場地的人們都被嚇傻了,到處都是白茫茫的大霧,樓頂有三層那么高,盡管好幾個人都在樓下,但他們都慌著趕緊把場地收拾完,早點下班,誰都沒有往樓上看,吳浩是怎么掉下來的,誰都不清楚。只看到吳浩頭像肉餅子一樣摔到水泥地上,發(fā)出很大的響聲,頭上的鮮紅血液汩汩地冒出來,在水泥路上蔓延開來,染紅了一大片……
責任編輯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