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鳴久
天邊有朵帶電的云。
白袍將軍緩緩打開棉白色營帳,
三軍靜默。青銅的靜默。糧草的靜默。
電子荷的列陣氣息飽滿,引而待發(fā)。
千年祖先睡在這里,三月嬰兒睡在這里,
湯湯大水未曾斷流依然在兩手間千金一諾。
“我愛你們,你們要警惕啊!”
這是誰的聲音,先他出口?
席卷起玄色鳥群,擲出驚悚無數(shù)。
天邊有朵帶電的云。
他明白,天驚石破,必有清水,
他知道,天驚石破處,足可以以水為兵。
旗語逆風(fēng),鳴金三通,
隆隆戰(zhàn)車,轉(zhuǎn)眼變成隆隆風(fēng)車,又轉(zhuǎn)眼
就變成了隆隆水車。
——三軍散去。
那白袍老者,乘十萬雨絲打馬歸田,
掏出一襟的雷鳴電閃,為世界飛針走線,
讓我們,雙眸噙滿瑩瑩水珠,
自己縫補(bǔ)自己。
歷史,在這里偏過臉去,
他不忍看,一城繁華瞬間面部偏癱!
這是古城的第三次陷落。彼時,
殺聲震野,箭雨傾城,
馬蹄狀的甕城和狂奔的馬蹄
轟然間一起翻倒,
青銅魚,金蝴蝶,與三千民居委棄泥涂,
——禁不住周身的痙攣。
那一夜,我家大平原蟲鳴如雨,
既澆不滅沖天的兵燹之火,
也洗不去滿城的斑斑血跡。
契丹弓刀,女真鐵騎,漢人盔甲,
你來我往,在昭蘇太河的
古老膠片上連續(xù)放映,
徽、欽二帝于千里落日昏鴉中驀然回頭,
看見:一面護(hù)心銅鏡,
在五尺塵埃翻來覆去。
翻來覆去的要害,無非是
——誰來做王!
而鼙鼓聲聲里那一陣陣兵卒,
潮水般舍身赴死,
他們,要么是殺我祖先的人,
要么,是我的祖先在殺人!
——和平史被鐵撕去一頁,
戰(zhàn)爭史被血填厚一頁,
阿房宮的縮微版在千年血火里一再閃現(xiàn),
一只貓首塤驚悚于自己的幸存,
隱于幽暗處,已無一言一語。
立于七百年的荒草萋萋,
那位年輕的文物所長,沉沉地
告訴大家:不敢挖掘!不敢挖掘!我們
心靈淺薄,還無法完整地
保存這份疼痛。
大月和我,席地而坐。
時間恢復(fù)。這是兩個男人的世界。
馬很朦朧,羊很清澈,
三千年紅泥酒甕,在膝前醉意橫斜,
流著五谷精神竊竊私語,
植滿裸體魂魄。
一聲水鳥,倏然掠過,
我與月一耳聽出——
這是,三十年前的那只。
便看見魯迅和閏土,從《魯迅全集》
第477頁里走來——
月很飽滿,人很瘦弱,
那兩雙少年眸子熱烈而憂傷,
已把我們深深灼破。
猶如皮膚,命里家園誰能擺脫?
一尾魚,從腳窩游上手窩,
從手窩游上眼窩——
疼你的疼,樂你的樂,
月還是月,我還是我,
抱一管長簫把世界吹深把時間吹薄,
在太陽老去的時候,
讓我們——相互照耀。
無言大月,透明的我。
我在,魚不在,
魚在,我不在,
我和魚都在的時候,
愛較真兒的惠施先生,
不在。
這讓一個古老的哲學(xué)命題,
至今無法完結(jié)。
好在,
魚不在,鳥在,
人不在,月在,
——它懷抱著千古一白,
以青苔致遠(yuǎn),
與水同在。
青山瓷立,白鳥織絲,
一眸大水集中了全世界的嫵媚,
拯救塵埃。
還有塵埃里的羞怯。
身體明亮。
我斜成一根被月亮坐彎的蘆葦,
已一刻三生。
隔世的窗紗垂瀉著陽光瀑布,
一瓢蟲,
在靜靜讀書。
水龍頭的水珠被不斷地擴(kuò)大,
它滴一下,
時間,就動一下。
動一下的還有那只象形木魚,
已開啟
透明的呼吸。
金屬斑駁。金屬沉重。
他在五十米高空,把縱橫交錯的
腳手桿,和身體一起繃緊。
——土地,離他愈來愈遠(yuǎn),
而他用雙掌,不斷舉高天空的陡峭。
螺絲擰緊。螺絲擰緊。
為了快些再快些,他悄悄摘開了
安全帶的保險扣,他想象著:
他是在把膨脹的自己,正
擰進(jìn)某個女人體內(nèi)。
鐵管靠準(zhǔn)。鐵扣套牢。
像擰緊與包工頭的關(guān)系一樣,
把活計擰死。絕不可垮塌!
否則,就難免:死傷、賠償、問責(zé),
或,舉一反三。
螺絲擰緊。螺絲擰緊。
華燈初上。他看到這座城市的
花園小區(qū),空住率已達(dá)六成。
而他和他的鄉(xiāng)黨,只能
擠在簡易工棚里,過簡易的生活……
金屬損傷。金屬疲勞。
他知道:搭得再高擰得再緊,
最后也要自我拆除。但他,
在夜深處依然把自己睡成一枚螺絲,
盡力避免,過早脫扣。
做個書蟲兒真是幸福,
它在浩瀚而豐饒的文字里窸窸窣窣,
像魚在水中居往。
每粒字都可能是時間之燭,
真實(shí)而飄忽地,
把眼睛引向生命深處;
每個詞都可能是生命之刀,
帶血絲兒冒熱氣兒地,
剖開人性腹部;
每段話都可能是人性之槌,
沉沉擊打著,
不敢睡去的思想之鼓;
而每卷書,都可能是思想的桑樹,
在血與土的深度里,
舉著太陽的高度。
與真同行,與善為伍,與美漫步,
老書可以去濁,
好書可以排毒,
它使每一葉覺悟都鮮亮如初,
并等待蕓香環(huán)護(hù)——
一為文字辟蠹,
二為精神抗腐,
三為靈魂防蛀。
住在書里真是幸福,
——它使一個蟲類飽含了透明漿汁,
并向草本過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