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臺灣)蔡素芬
他提著行李走上舊公寓,這棟坐落在老社區(qū)的老公寓,離大馬路還拐個彎,前頭有一整排新舊不齊的商業(yè)大樓遮掉了公寓的陽光,一到午后便顯陰涼,陽臺種著的綠色植物反而顯得濕潤。窄巷容得下一部單向的車子,靠大樓那邊時有貨車或私人車停放,機車也橫插在停置的汽車間,經(jīng)過的車子得靠點技術(shù),以防擦撞。
下計程車打開車門,使力猛了點,車門差點打到公寓的石子墻,他即時扶住門,將門扣回去,就真的只剩自己一個人和一只行李了。
公寓的臺階還算整潔,這里的社區(qū)委員會想必有統(tǒng)一的清潔管理。將行李拉到三樓,掏出鑰匙,鑰匙已經(jīng)沒有光澤,能在抽屜里找到這把鑰匙已經(jīng)很幸運,在澳洲的哥哥是不可能回來幫他開門的。
他想象公寓里蜘蛛網(wǎng)會靜靜的結(jié)在某些角落,地上會有死蟑螂死蟲干到變脆的尸身,墻邊結(jié)著蜘蛛絲,柜子也許一打開就松脫掉下。打開門那剎那,他以為迎面會撲來一股空氣凝滯的腐味。卻是五彩繽紛,磁磚地板亮到會反光,反射著墻上畫作的色彩。墻上掛滿油畫,都沒有框,很隨興掛上去,抽象的人物身體或自然景物的大色塊表現(xiàn),在空間里顯得很喧鬧,這些色彩喧賓奪主取代了印象中冷調(diào)簡單的室內(nèi)感覺。
他查看每個房間,三間臥室,墻上也有掛畫,一間書房,書架上的書有灰塵,層架上也有灰塵,臥室的衣柜掛的是家人的舊衣服,一切是過去的樣子。他將行李拿到主臥室,又查看走道浴室,那里有一些陌生的新擺上去的洗手乳毛巾等。來到廚房,水槽里有水漬,櫥柜有陌生的茶壺茶杯,一部新的簡便的咖啡機,三罐打開過的茶葉。很顯然這里有人來過,要么畫家要么畫商要么收藏家。若是收藏家,畫擺在這里做什么呢?若是畫商,也該有自己的倉庫。那么是畫家嗎?室內(nèi)沒有畫架也沒任何一處油料痕跡,難道是哥哥的收藏品?是了,這才是真正的答案,五年前他離開公寓時,由哥哥接手照顧,而哥哥有自己的家,用不到這戶父母留下來的老公寓,這戶房子的所有權(quán)屬他們兄弟倆,他不在的期間,哥哥當然可以使用。但他從來沒想過經(jīng)商常到其他國家參加商品展覽推銷鞋品的哥哥喜歡畫。
他到后陽臺確認洗衣機還能運轉(zhuǎn),便將主臥室的床單被套枕套放入清洗。由于班機到桃園機場的時間是凌晨,他回到公寓來,一天才剛要開始,臺北城市已是上班時間,車輛密集了起來,汽車行駛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他查看通電的冰箱,里面除了兩瓶礦泉水外,空無一物。他必須開始自己的生活,得先把冰箱填滿。趁洗衣機運轉(zhuǎn)時,他下樓來。在前頭的商業(yè)大樓樓下找到一家西式早餐店,在臨窗的位置,從這里看出去,穿街而過的行人,奔馳的汽車,打騎樓走過的人都一覽無遺。以前他就習慣這些景致了,但去了美國五年,習慣了小城市的安靜乏味后,這些人車行色匆匆的景象竟成了鄉(xiāng)愁。
侍者替他送來培根炒蛋和咖啡,也許他是個頑固的人,每天早上都吃一樣的東西,即便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仍吃著二十幾個小時前,在美國家里一樣的早餐。那天他是吃了這些食物,就開始打點行李,近中午到飛機場,他得到西岸轉(zhuǎn)機。琳達說不必回來了?,F(xiàn)在離那個家已經(jīng)很遙遠,一樣的早晨,陽光投射下來的亮光卻極不相同。琳達不會讓他再回去。他那里沒家了,幸好他還有這棟公寓可以棲身,命運并沒有絕滅他。
桌上攤著前一個客人讀過的日報,他仔細讀頭題,翻過一頁又一頁,從今日開始,他是這社會的一分子,他得了解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哪位政治人物講了不得體的話,哪位商人做了什么囂張行徑,哪位藝人又鬧了緋聞。他怕自己若對這個社會無知,會像個邊緣人般沒有重量,輕飄飄的不知道自己會浮在哪里?飄落何方?是了,不就像現(xiàn)在,其實除了慢慢喝掉這杯咖啡后,去超市買點食物塞進冰箱,他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安置自己。
他翻到求職欄,眼光匆匆掃過又急速合上報紙。離開早餐店,城市都蘇醒了,公車引擎聲音很大,摩托車從慢車道鉆入快車道,又擦過小汽車邊拐入巷子。他的耳朵還不適應這混合各種引擎馬力的密集聲響,邊感到暈顫,邊來到超市,挑了幾樣疏菜水果,一些冷凍肉,一包米,幾罐飲料,這可以打發(fā)好幾天的伙食了。
提了滿滿一袋食物,走上公寓,心里盤算晾了被單后該出去辦只手機,這樣聯(lián)絡(luò)舊友就方便多了,他現(xiàn)在也需要無時無刻讓朋友找得到。
打開門,一名女子站在椅子上正在墻上取畫,彼此都嚇了一跳。長頭發(fā)穿棉T恤牛仔褲的女子說:“我來拿畫,這是我掛上去的。抱歉,暫時借來掛。牛哥幾天前跟我說你會回來。我應該在你回來之前來將畫取走。”
“所以那些咖啡和茶葉是你的?”
女子吐吐舌頭,跳下椅子,說:“你需要就留給你。我下午叫車來搬畫?!?/p>
“搬去哪?”
“不知道。”
兩個人呆站在那里,好像連空氣都不會流動。
“那就不要搬了,擺在那里。”他說。
女子沒有回應。兩手插腰站著不動。
“怕我破壞了畫嗎?不會的,我不會動它們?!彼f。
他將提袋提到冰箱前,將食物一一放入,女子來看他買了什么。
“你冰箱插電,卻不放什么食物。這會餓死人的。”
那女子笑出聲來,去廚房用電壺燒起一壺水。
“你是牛哥的弟弟,我怎么稱呼你。”
“我朋友都叫我小牛?!?/p>
“長大了還很牛的意思嗎?”
“要這么說也可以,從小給叫慣了,就好像永遠是頭小牛,也好像可以任性有牛脾氣,不管年紀多大了?!?/p>
“如果你喝茶我就給你泡點茶葉。”
壺上的水快沸了。他抽手給她遞過茶葉,說:“為了調(diào)時差,白天還是盡量清醒好。”他突然想起什么,將已掏空食物的塑膠袋折好放置在桌上,即快步打開后陽臺落地門。洗衣機早已停擺,他掏出出門前放入而今已洗凈的床單床罩,夾上吊衣繩上的衣夾,幸好還有幾根衣夾,不知誰吊在那里的,大概是這名女子吧。他把床單被套攤開掛上去,整片陽臺便陰暗了。
回到客廳,茶也泡好了,他們坐在餐室的圓桌前,女子很熟練的替他斟了茶,兩人對著一只小壺兩個杯子,她更像這個家的主人。
“給個名字吧。”
“婷慧。熟的人叫我慧仔?!?/p>
“這些畫怎么來的?”
“你不問我怎么來的?這明明是你家。”
“一半我哥哥的,你是我哥哥的朋友,他讓你進來的?!?/p>
“廢話,不然我小偷呀?”
“當然我猜得大膽。不然你也可能是我嫂嫂的朋友?!?/p>
婷慧笑著,她頭低下來時,右側(cè)的長發(fā)就滑下來遮掉了半個眼睛的表情。她看起來三十出頭,年輕得皮膚可以溢出水來,對他這個年紀來說,皮膚水分的流失簡直是不可挽回的昨日。
“我不認識你嫂嫂喔!兩年前朋友介紹認識你哥哥,那時我正在找一個可以放畫的倉庫,他很慷慨把這間公寓借給我。讓我隨時可以把畫放進來?!?/p>
“沒有條件?”
“沒有。一文錢也不要?!?/p>
“他倒很放心。”
“我看起來就不是壞人?!?/p>
“你也不想他也許居心叵測?”
“我想他只是想趁此有個人打掃這空間?!?/p>
“他甚至可以收你租金?!?/p>
“我是個窮畫家,所以才需要一個免費的空間?!?/p>
慧仔講話的樣子極流暢自然,好像對誰都不認生,好像和人家都是從小就認識長大了依舊是朋友。哥哥大概被她這特質(zhì)吸引,慷慨就借出空間。
“但你也不是個很好的打掃人員,書房灰塵可多了?!?/p>
慧仔添茶,沒有說什么,站起來打開冰箱拿了他剛才放進去的一包餅干,打開來攤開在兩人之間,自己拿了一塊,將其他的推給他,好像他們很習慣分享食物。她吃掉那塊餅干,啜了口茶,才說:“我沒有打算來打掃,我剛才說我是畫畫的,我沒打算將家打掃得一塵不染,客廳廚房都可以用,桌上的水漬有擦、地上的灰塵有掃,杯子都有洗就好。”
他笑看她很隨意的模樣,說話也是隨意的,她補充說:“事實上臥室和書桌都是私人禁地,我沒權(quán)使用,我只借墻壁喔!”
“好吧,你繼續(xù)借。不必因為我在這里而搬動?!?/p>
“好,謝謝。有天我會將畫搬走,等畫有著落了我就會那么做。”
婷慧站起來,抓起背包,掏出家里鑰匙放到他面前。
“屋子有人住了,我就把鑰匙交給你,以后我來會先通知你?!彼o他她的手機號碼。就說急著另一個約,下樓去了。聲音仿佛還在空間里,人卻不見了。他拎起鑰匙,急步走到前陽臺,頭往下探,慧仔從樓梯間出現(xiàn),他往下喊:“嗨,慧仔?!?/p>
慧仔抬頭看他,他將鑰匙扔下樓,說:“留著吧,想來說一聲就好。”
他見慧仔彎下身子撿起鑰匙往巷外走。便回到客廳。滿墻的畫作安靜的張揚顏色,無論他走到哪里,都被這些顏色包圍住。仿佛慧仔還在這室內(nèi)走動。
他找到一條舊毛巾當抹布,擰濕了,來到書房,擦拭書柜。這是他的領(lǐng)域,他把每一樣東西都擦干凈,電話也擦了好幾次,后來才發(fā)現(xiàn)根本不通,大概沒繳費用停用了。相隔五年再回來,幸好房子沒長出壁癌來,可見明慧應有照顧到房子的,起碼房子沒有霉味,每個房間都有除濕機,也是她要保護她的畫吧。
擦出了雪亮的書房,坐在這里看書是舒服的事,這是回到這房里的安慰,有一個熟悉的安適的感覺。他將隨身提包里的文件抽出來放到抽屜,這樣連文件也找到家了。這些文件是他的各項證明,結(jié)婚證書、離婚證書、美國公民證書、美國存折,天知道那存折余款已幾近零,他幾乎是孑然一身回到臺灣的,是他被婚姻洗劫一空嗎?出機場時他恍惚的感到既回不了過去,未來也很茫然。晨光所照的他,像個光溜溜的人,得重新找到一件衣服,一個人生。
他在另一個夾在書柜里的隱密抽屜取出一個舊的郵局存折和印章,在琳達要他滾回臺灣,兩人簽字離婚后,他能想起的是這本存折,里頭還有一些錢,可以幫助他度過一個月,也許兩個月,如果他省著用的話。他是不會跟哥哥開口的,哥哥有家庭,他們已成年了,他經(jīng)濟的窘境不該由哥哥來負責。他能有個地方住已經(jīng)是極大的恩典了。
和琳達離婚,以美國的法律來講,財產(chǎn)是對半分的,但他們只有負債的人生,車子是貸款的,房子是貸款的,他被美國公司炒魷魚兩年一直沒有找到工作,琳達受不了了,她在小學教書的薪水不夠支付貸款和兩個讀中學的兒子日益增加的開銷。他即便在家里做晚飯給一家人吃,琳達都覺得他是個對家庭經(jīng)濟沒有貢獻的多余的人。但事實也許不是這樣,應該不是這樣。琳達有新的愛人了,那才是答案。他在后院的樹影間,視線穿過后陽臺的門廊,穿過客廳,落在打開的大門上,一位男人將琳達送了回來,兩人親嘴后,那男人才放下?lián)е者_肩膀的手,轉(zhuǎn)身離去,而他也轉(zhuǎn)身躲到樹下與矮叢邊,蹲下來假裝拔除雜草,十幾分鐘后,琳達才若無其事的站在后陽臺喊他,是否該去超市買半打可樂,減價只到當天。琳達在差遣他離開,她總是以支使他出門購買日常用品換取她在家可以像單身女郎般自由自在。
坐在擦得煥然一新的書房,他感到自己窩囊極了。如果過去可以像灰塵擦掉就好,但那灰塵是會飄到心的角落,怎么拭也拭不完全的,好像一片玻璃窗戶,上頭一塊黑漬影子般怎么也拂不掉,透過玻璃看外頭,就有那塊黑影干擾。他想起更老遠的黑影子,老到已經(jīng)擦不掉才讓他悶著氣回到臺灣來。與琳達結(jié)婚前后,他們有過快樂時光。
那時琳達來臺灣學中文,晚上在補習班教兒童美語,他是碩士班研究生,讀的是傳播,在電視公司兼了一些影像制作的差,和琳達在校園活動認識,琳達常追問他制作節(jié)目的過程,兩人聊得起勁,頻繁接觸培養(yǎng)起感情,帶著琳達出席朋友的聚會,她白皮膚老美的輪廓,就是個發(fā)光體,人人對他們的異國感情感到新鮮,他們也沉迷在兩種語言和文化接觸的新鮮感。待他讀博士時,琳達就嫁給了他,他們在臺灣生了兩個兒子,他在學校兼課,琳達仍在補習班教英文,兩個混血兒子活潑可愛,很容易成為焦點,那是婚后七年,他們的美好時光。待他博士畢業(yè),在學校教了一年書,大兒子也六歲了,琳達說要回美國,她想家,也想讓兒子在美國讀書。他跟琳達搬回美國,勉強在一份中文報紙找到采訪僑民的工作,薪水差強人意,那職位根本不需一個有博士學位的人來做,便一邊騎驢找馬,想找學校的教職或電視傳播公司,但敗在口語英文不夠溜,臺灣文憑在美國也用不上。
后來還是靠當?shù)嘏笥训慕榻B,轉(zhuǎn)換到一個與教育研習相關(guān)的公司,專門做亞洲地區(qū)財經(jīng)文化等相關(guān)課程的規(guī)劃,聘講師上課。這個工作讓他可以拿到一些經(jīng)費美國臺灣兩地跑,有時是會議,有時是資料搜集,就是在這段時間,他每回到臺灣,就住到這層公寓,直到五年前,他調(diào)派成搜集日本的資料,往日本跑,無暇轉(zhuǎn)道回臺灣,而哥哥總以為他隨時會回來,公寓空著沒出租。但兩年前,公司縮編他就被資遣了。前后在美國待了十年,婚姻的氣數(shù)走到盡頭,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至今相信,琳達只是氣頭上離婚,她會要他回去,兩個兒子,一個十六歲一個十五歲,是需要父親的時候,琳達如何能兼起照顧兩個中學生的任務(wù)?琳達會要他回去的。他還需定期寄錢給兒子,難道不能回去看他們嗎?想到錢,他整個清醒過來。將存折印章身分證等都塞進提包,他得開始自己的臺灣生活,他得逐步建立起自己的經(jīng)濟能力,才能很驕傲的重新站在琳達面前,讓她后悔當初的離婚實在太賭氣了。
來到郵局,人群沒有想象中擁擠,柜臺人員的辦事態(tài)度和服務(wù)都和氣,這位看著他的提款單的小姐說:“先生,你要提小額的話,可以在提款機操作就好?!彼f他沒有提款卡,小姐便拿了幾張申請表格要他填寫,說過幾日可以來拿提款卡。問題是他得想辦法增加存款,提款卡才有意義。
他到電信局申辦了最便宜的手機,又恢復了家用電話。拿著手機仿佛掌握了新人生,他在這城市有一個收發(fā)點可以加入成為人群的一員。這組新號碼就是他的身分。新碼半小時后可以開通,他找到一家賣面食的小店,已經(jīng)下午兩點,店里零星兩個客人,他湊上去就三個,他叫了榨菜肉絲面,這是他極想念的面,在美國吃不到,越吃不到越想念,現(xiàn)在聞著榨菜絲咸中透香的味道,便覺真正回到家鄉(xiāng)了。手機號碼所代表的新身分坐在這里吃著從小愛吃的榨菜肉絲面,他可以從這個位置發(fā)訊息給任何想連絡(luò)的人,對方的來電或來訊將顯示他的號碼,他是一串號碼,這想起來很奇妙,他竟只期待吃過面后,電話開通了,他可以在付帳離開店前,打通電話給昔日的好同學聯(lián)絡(luò)是否可以見面,以便決定走出店后該往哪里走。他吃得特別慢,幾乎是一條一條面條送進口,可恨獨自吃面無聊天對象,一碗面怎么樣也吃不到半小時。那兩個客人都走了,老板熄了爐火,中午的生意算是打烊了,老板將店里后半間的燈熄了,他不能對著空碗發(fā)愣,把電池已有備用電的手機放進口袋里,付了帳走出店,他漫無目的走著,感到有點頭暈了,大概是時差困擾他。如果這時回去小憩,會不會就睡到晚上呢?他打算還是繼續(xù)走路,若能挺過這最頭昏的時刻,時差應該可以調(diào)得快。
每隔幾分鐘就把手機拿起來看是否有電信公司的訊號,走過了三個紅綠燈口了,仍沒有電信訊號,他不覺生氣是否電信公司人員為了業(yè)績胡亂謅了一個開通時間。他隨便按了幾個鍵,嘗試握著手機打電話的感覺,突然覺得自己急著等待開通是一件多么徒勞的事情,因為他一個同學的電話也記不得,全都寫在手提袋里的電話簿,而手提袋就放在家里。
只好回家。在陽光逐漸偏斜的街道上,影子在他腳前拉長,旁邊匆忙走過的人們,也在追逐他們自己的影子,那么他們都由西往東的方向走,影子走在他們自己前面,他一定是太閑了,才會注意到那影子,等一下轉(zhuǎn)個彎,影子就不在前面了。他真的轉(zhuǎn)了一個彎,影子往左后方移,然后他注意到手里的手機有了訊號了。但有什么用呢。他越走越快,仿佛后面有個強盜就要撲向他。
回到家里,趕快翻出本子,過去的同學朋友,有的疏于聯(lián)絡(luò),已經(jīng)不好意思麻煩人家了,唯一可以幫上忙的只有在媒體界工作的阿同,碩士班時的同學,他結(jié)婚時還來當過伴郎。
他給阿同打電話。
阿同一向熱情豪邁,一聽說他回來定居,就說:“太好了,我們有伴了,以后可以常吃吃喝喝。”
“盡想這些,吃喝也要有本錢。我需要找工作,有沒有機會幫我介紹。很急?!?/p>
“琳達呢?孩子有沒有跟回來?”
“琳達不要我了,我們離婚了,她要我滾回臺灣來。”
阿同似乎愣了一下,轉(zhuǎn)換了一個穩(wěn)重的口氣說:“兄弟,晚上我來看你。工作我會幫你注意?!?/p>
這晚上,他和阿同就在一家熱鬧的臺式熱炒店相聚,阿同也約了幾個過去的同學一起來,要找工作大家一起想辦法。大家問起,找什么樣的工作好?沒多少地方需要博士呀。
他希望能回學院教書,出國前他本已在學院教課了,私立的也無妨,只要有口飯吃。阿同說:“現(xiàn)在博士多如過江之鯽,如果是進公立大學,校長做不了主,關(guān)卡很多,委員會要審,光靠關(guān)系可能有點為難?!贝蠹移咦彀松啵安辉鯓拥乃搅W?;蛟S有機會,畢竟也有美國工作經(jīng)驗了?!边f啤酒的年輕女服務(wù)生穿著合身制服,身材線條玲瓏,擺明美色勝于酒色,她們走動的姿態(tài)真媚惑人心,他不覺感到眼神往她們身上飄移,但他為何對年輕女孩動念起來,他應該擔心一旦工作沒著落就會斷炊,應該想著一個中年男人如何先能養(yǎng)活自己。
各式海鮮熱炒配啤酒再好不過,很久沒有吃過臺灣式的熱炒料理,他吃著吃著心里也沸騰了起來,相信這票同桌的朋友明天起就會替他找到理想的工作。
但是沒有,最積極的阿同奮斗了幾天后,跟他說:“幫你問了一間私立學校,那校長是我好友,他都幫不上忙了,因為大權(quán)由董事長掌握,他不能輕舉妄動,表面上,系上有審查,院里也有審查,沒有足夠的人脈打通關(guān),也怕得罪董事長。而且主要是沒有缺,兼任的缺目前也沒有?!边@些話像雷劈一樣讓他沮喪,但他不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阿同身上。他已上人力網(wǎng)站投遞履歷,全部都投學術(shù)研究機構(gòu)或?qū)W校,他不知道一名傳播博士可以去哪里找工作,也可能是心底只想待在學院里,所以往同一個方向求職。阿同跟他說:“媒體不需要一位博士來當總編輯?!蹦敲串旑檰柲??事實上他并沒有太多實戰(zhàn)經(jīng)驗,顧問得身經(jīng)百戰(zhàn),他那點美國中文媒體的經(jīng)驗位階太低,不如臺灣這邊長期在媒體打戰(zhàn)的人有心得。
這樣想來,自己感到十分尷尬,是不是琳達早看穿他的本事太有限,所以將他視為家里的障礙物急欲搬離。現(xiàn)在想這些,似乎于事無補,他得找到工作,找到工作。他沿著街道穿行城市,有些店家會貼出招人啟示,大多是餐飲服務(wù)業(yè),他不可能去做那些事,那些在大企業(yè)里工作的穿著體面的銀行員和業(yè)務(wù)員的工作也不是他能勝任的。他一邊走路,一邊時時拿起手機收信,看有沒有哪家求職的單位通知他去應征,卻只收到要他去購物的廣告信。于是他無所事事的注意到路面多么不平整,騎樓高高低低的,非常不利于盲人的行走,商店櫥窗的擺設(shè)太凌亂喧嘩,行人的衣著花稍多樣,讓人眼花撩亂。而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僅有的存款也越來越令他沒有安全感。
有天他站在房屋租售行的櫥窗前看房屋廣告,那上頭標示的售價,對售屋者來講是仿如天堂的誘人數(shù)字,對購屋者來講,可能是地獄般難熬的數(shù)字,如果他真的找不到工作,可賣掉房子,暫時拿到一筆錢,租屋住比較劃算。只不過房子有一半是哥哥的,他不能讓哥哥知道他的窘境,哥哥也不允許賣掉父母留下來的房子。走著走著,他不覺看低自己了,為何一定要教書呢?當業(yè)務(wù)員賣高級汽車也不錯,但為何是高級汽車,賣平價汽車不行嗎?對毫無賣車經(jīng)驗的他來講,車商還不一定要用他呢!這條街走下去,玻璃櫥窗光亮潔凈,他卻越來越黯淡。經(jīng)過幾家服飾店、咖啡館,前頭這家的櫥窗讓他眼前亮了起來。這是家畫廊,玻璃窗內(nèi)掛著兩幅花草圖,一幅是小花園,一幅是瓶中花卉,都鮮麗明亮,看了讓人心情瞬間轉(zhuǎn)好。他不假思索推門而入。
里面寬敞,墻上掛滿畫,一旁的展示柜上有圖畫復制的創(chuàng)意產(chǎn)品,茶杯、桌布、擺飾等。投射燈照在畫面上,畫作都璀璨得獨一無二。畫面的風格多種,他想起家中慧仔的畫,掛在這邊的話也毫不遜色。他仔細看每一幅畫的定價,都是平常人一個月薪水的好幾倍,畫作有這等行情,慧仔的畫也應該不相上下。他與迎面而來的經(jīng)理打過招呼,這位姓張的經(jīng)理跟他介紹最近的一面墻上的一幅船舶圖,說做生意的人喜歡船,最好這艘船是靠入大港口,那象征賺大錢的意思,張經(jīng)理問他做什么行業(yè),想找什么樣的畫。他卻問:“如果手上有畫想賣,你們搜購或者代賣嗎?”
張經(jīng)理態(tài)度謹慎,以仿佛標準答案的說法回答:“我們可以搜購,也可以代賣,代賣的話會收一個比例的金額。但主要要看畫,不是什么畫都可以?!?/p>
他對慧仔的畫有信心,掛在他家墻上的和這里的相比毫不遜色。原來慧仔有那么高的身價。只要一幅,只要在這店里賣掉一幅,足以支撐他好一陣子的生活。他跟張經(jīng)理說:“我把畫拿來,或你來看看畫?”
“你先拍照過來我看看?!?/p>
張經(jīng)理流露精明像,一副不要以不入流的畫作浪費他的時間的姿態(tài),臉上充滿狐疑,下巴抬高了一些,令人生厭的勢利樣。但可能他臉上流露更多的貪婪,他腦中一直浮現(xiàn)家中墻上畫作的形象與色彩,想象著張經(jīng)理可能標示的價錢。他跟經(jīng)理說:“下次我會拍幾張過來,給您看看?!?/p>
待他拿了名片走出畫廊,迎面而來一襲風,詭異的帶著一股腥臭的味道,他望向騎樓與馬路間,溝蓋都蓋得密實,附近也沒有可能流出餿水的惡質(zhì)餐廳,腥臭味哪里來的呢?再繼續(xù)往前走,腥臭味漸淡,就要轉(zhuǎn)入家所在的巷口。他到巷口的自助餐買了便當,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人,買自助餐便當是最便宜省事的,可以吃到不同的菜色,又不必采買洗滌料理及收拾鍋盤碗碟等,百元內(nèi)就打發(fā)了一餐,單身生活有簡化生活的樂趣,沒什么不好,但仍要有工作才能活下去,工作還沒著落,目前倒不急了,原來他家就是一個藏金窟,他要把每一張畫都拍起來,給張經(jīng)理看看價值,然后跟慧仔說,就賣一張吧,或者不必跟慧仔講,反正掛著也是掛著,少一張她哪數(shù)得出來。
他想到婷慧窈窕俐落的身影,像家人一樣的談話姿態(tài),原來在他回來的第一天,上帝就安排好他的后路了,只要接近慧仔,接近她的畫,不就是一條通往財富的捷徑。那天慧仔怎會說如果她的畫有著落了就會來搬走畫?他不會讓她搬走的,先賣掉一張,她就會知道他可以為她的畫找到著落。
經(jīng)濟的窘迫仿佛暫解了,他拎著便當一階一階爬到三樓的公寓。扭開門。
這是一個仿佛雪洞一樣的空間,墻上一片白,掛畫的釘子兀自突出,有的釘身與墻壁接觸的地方有掉漆或水泥缺塊,雪白的墻面硬是露出幾個殘缺的色塊。畫呢?畫哪里去了,明明那些畫天天都掛在那里的,怎么瞬間不見了?那些釘子可以證明確實有畫掛在那里。
他匆匆將便當放在桌面上,從書房抽屜找出慧仔的手機號碼。
沒有回應,語音回答這是空號。
他又撥了一次,確認沒有撥錯。
仍是空號。
他走到前陽臺,那天剛回來,慧仔從家中離開時,他從這里丟下鑰匙給她,她彎下腰拾起鑰匙的身影纖細美麗。她存在過,慧仔確實存在,那些畫也存在,這不是一場幻覺。
他想打電話給大哥,問慧仔的下落。但電話拿起又放下。
那全是慧仔的畫呀。
暮色降臨,城市的上空逐步昏沉,馬路上的路燈先亮了起來,辦公大樓里的燈白天常亮著,此時卻一一要偃息了,換上家宅內(nèi)的燈光一一亮起。他站在陽臺,感到?jīng)鲆狻K麖亩旌荛L很冷的美國回來,這點涼意算什么呢?可他心里打起顫,兩手支著陽臺欄桿才勉強撐著發(fā)顫的身體。巷子很長,樓墻邊的車子和盆景雜置,阻擋了公寓出入口的視線,拐往大馬路的通道也雜亂的停放汽車和機車,那里似有路又似無路。他從來不知道老家所在的這條亂巷,長到幾乎看不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