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 角 戲

◆◇ 榮 榮

獨 角 戲

◆◇ 榮 榮

獨 角 戲

今夜，她是自我斗酒之人。

舉杯邀明月，左手敬右手。

今夜，她是自我寬慰之人。

內(nèi)心藏一個傾聽者，也年過半百。

年過半百她最想說的還是身體：

這是我一直在糟踐著的……

它在潰敗，時間源頭里的一個逃兵……

酒過三巡她的身體又沉了六分：

我想知道它的秘密。

欲望如何生成，羞慚又能躲向哪里？

而許多情感突然不見了，像雨水落入山川。

這讓我相信，身體里也有一個汪洋。

遺忘，真是復(fù)原的唯一良方？

她的身體繼續(xù)下沉靈魂也沒有逃離。

干杯！分裂已久的身心今夜同樣疲憊。

它們終于坐到一起，一對交惡多年的老友。

念 奴 嬌

如此急切 他用鏡頭捕獲了那么多荷花

仿佛它們只是歇息于寬大荷葉之上的只只小鳥

而她只是想辨認(rèn) 這一朵與那一朵

哪一朵更恣意 更無顧忌

那一夜 她的睡姿像極了一朵荷花蜷曲

而他知道 她捂緊的身子里裝有多少蜜

那一夜 湖畔的寢房在水聲里舟行千里

他擔(dān)憂著隔夜荷花上的蛛絲和涼意

她想象著幾次花落

而晨光也來得急切了些 他們相視一笑

對于相聚中又將開始的一天

她欠他一個梳妝 他欠她一個擁抱

入 戲

他們一起喝酒 唱歌

喝著喝著就醉了 唱著唱著傷心了

兩個身體的喧騰火光四濺

兩條溪流疊加出高高的水聲

這也是一場水火的開始 只有開始

春天將折損于太凌厲的風(fēng)太熱烈的花朵

一次次 她在他的袖口生香

一次次 他于她的纖腰轉(zhuǎn)身

但所有的明月清風(fēng) 所有的煎熬

與我何干 為何讓我感覺疼痛和挫敗

仿佛我就是那個偷窺者 藏匿者和寬宥者

仿佛我就是那個被殃及的輾轉(zhuǎn)之徒

懊 惱

又一次 我深陷于懊惱之中

為了今天之前一連串的愚蠢和狹隘

為了今天之后一連串的愚蠢和狹隘

它們同時出現(xiàn) 像烏云列隊

我抱著它們 像抱著我犯錯的孩子

一大堆的孩子 一大堆的悲傷

我獨自扛著 就像我總在人前犯錯

后悔時分 卻只有我自己

感覺一個世界的鏡子都集合了

為了照見我靈魂里的卑賤和污點

感覺我的時間之輪也被懊惱擊傷

卡在一個名叫沮喪的深坎上

憤 怒

事后回想 他的聲嘶力竭里

一定抖動著幾條駭人的白布

詞語扭曲著擠壓著 辨不清本義

聲音或似尖錐錘心 或似鈍器撲面

還伴隨著飛起來又砸回地面的重物

仿佛不能容忍它們外在完整的形式

還仿佛 他的憤怒是一只高音喇叭

非要傳出老遠(yuǎn) 嚇住那個愁腸百轉(zhuǎn)的路人

葫 蘆 案

半夜我綁了自己面見至尊之王：

“穿緊身衣服，外勒十道繩索，

她居然還能伺機(jī)逾墻，

滿身傷痕仍不思回轉(zhuǎn)。”

“可有犯事的證據(jù)？”

“沒有?！?/p>

“傷及無辜了嗎？”

“她只傷她自己?！?/p>

“動機(jī)和后果呢？”

“她身無長物。一條孤獨的獵豹，

追趕著消逝之久的曠野。

她只追上了自己的衰老?！?/p>

“這個用心的自虐者是可愛的。

讓她去吧，我還將贈她一份額外的執(zhí)著?！?/p>

黃泉路也遙

他有嚴(yán)重的酒后憂郁

半夜酒醒 總想一頭撞死

他說：生無所戀死不足惜

他說：活著總像一粒塵土懸于半空

最好一次性地徹底地下沉！

每次我只能跟他閑扯我寡居多年的祖母

這招很靈 說她如何被時光搓成一條細(xì)脆的繩子

彌留之際緊拽著我 要我與索命的小鬼拔河

說她總將柴房里的紅漆壽棺拂拭得油亮

大半生里總惦記回到那一邊

仿佛她是這里的親戚 那里才是永久的家

但當(dāng)她燈油枯盡 即將墜入虛空

卻改了主意：“我太老了，你爺仍然年輕?！?/p>

還害怕她的小腳 走不完那條漆黑的長路……

說到最后我總會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

黃泉路也遙 醉酒之人太容易迷路

如 塵

她愛所有無法駕馭之物

而他恰好相反：“聽我的！”

一場情事 越來越是專制之劇

她選擇等待 寬容 諒解

選擇渺小 他日漸的疏離

選擇猜謎：他的言說里藏著怎樣的

匕首 下一步又會有怎樣的雷霆？

但挾持她的或許并非是他

更是這些選擇之果

溫順之物 只有一種匍匐姿態(tài)

她也曾自我辯解：人生不易

非凡的堅韌與耐心也緣自艱辛之愛

出 塵

你真的帶給她現(xiàn)世的歡樂了嗎？

你真的寬恕她一切錯誤之舉？

遠(yuǎn)離她吧 她正在岔路上

寫悲涼之詩 抱怨煙云之物

現(xiàn)世的富足是一件外衣

她更喜歡光著身子住回內(nèi)心

那里 她靈魂的底板是灰色的

寂靜之水早褪去爛漫色澤

她一屁股坐在時光的淤泥之中

背對你 一個黑白的天地

如果再往里窺探 你會看到那個巨大的不安

正被脆薄的寂靜包裹著

她在自毀嗎？這個被悲愴控制的不要顏色的

女子 在灰色的底板上會越坐越深

越來越像一個烏無之物

想與整個世界的虛無為敵

沉 香

她淚水里的尖銳之痛

只有制造傷口的人能細(xì)細(xì)掂量

他一次次回轉(zhuǎn)

身上的劍刃也有渴血之痛

仿佛傷口是怨恨的語言

一個訴說者 一個傾聽者

又像是艱難維系的風(fēng)雨之巢

每一個傷口 都能住下這一對冤家

“愛可以是傷害的借口，

我想讓疼痛分娩出一堆珍珠?！?/p>

“你巨大的隱忍里有我靈魂之所。

夜半無人時，你才是我前世的沉香。”

至 今

至今我仍是一個被驕縱的女子

當(dāng)我醉酒 任性地抱怨

或者因悲傷而躲藏

那只酒瓶子并沒有飛起來

低凹處的陽光和水聲

反復(fù)找到一粒過季的種子

太多的寬容讓我羞愧

就像我滿是傷痕的身體

仍被一寸一寸地鼓舞

那也是迷醉時分 我只想沉浸

就像無數(shù)個相關(guān)的你

和那些無所顧忌的狂亂之夜

有關(guān)苦難的一些表述

“苦難是生活的陰影部分。”

“苦難橫陳于生活，像一具放蕩的肉體。”

“苦難有一張至愛的人的臉龐。”

“苦難是用于承受的。”

“讓苦難醒著是瘋狂的?！?/p>

“隨意讓苦難加身是愚蠢的。”

“時間讓很多苦難成形，有了標(biāo)簽：

歧視，誤解，饑餓，疼痛，愛欲，背叛，愚弄，挖苦?！?/p>

“有時它們接踵而來，像一隊尋醫(yī)覓藥的

傷兵。而受傷的總是你。”

“永遠(yuǎn)是這樣，當(dāng)你翻越一個山頭，

更高處的苦難仍在生長?！?/p>

“常常，只有苦難是忠實的陪伴。”

“而我已習(xí)慣苦難，如果一顆心

不被安慰，苦難也是安慰?！?/p>

“苦難是猙獰的，向弱小者露著牙齒?！?/p>

“苦難有時也悅目，它會有曼妙的

腰身和歌喉，讓人自愿受苦?！?/p>

“苦難應(yīng)該詛咒，它毀滅了多少前程。”

“苦難也該尊重，它終究讓人強(qiáng)大?！?/p>

（選自《作家》2015年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