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桂先
讓我抱抱你
□劉桂先
上班的時間快到了。
他把電飯煲端到她的床頭,插上電,說,中午盛飯吃的時候要記得把插頭先拔下來……
知道了。她嗔怪道,真啰嗦。
我出去了。他對她笑笑,解下圍裙,換上出門上班的衣服。
她直起身子,他趕緊靠上去。她貼緊他,雙手抱住,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好好的,我等你回來……
嗯。他答應一聲,在她的背上拍了拍,等我,我一下班就回來。
他轉身離去。他知道她正在看著他,看著他一步一步離開,微笑著,揮著手。他輕輕地打開家門再輕輕地合上,隨后快步向樓下走去。廠車在樓下的路邊等著他。直到坐上了廠車,他還在感受著她的溫暖……
爸—他猛地一驚,原來女兒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他的身邊。女兒的一聲“爸”,把他拉回了現實,殘酷的現實。他想起來了,她已經走了,永遠地走了。剛才只不過是往日鏡頭的回放,像電影一樣。
他和她從小在一個村子里長大。他們一起上學,一起到地頭挖豬草。他有話喜歡說給她聽,她有話也喜歡說給他聽。慢慢地,他對她有了那種感覺。她有嗎?他不知道。
那年,城里的化工廠到村里招工。負責招工的王廠長和他的舅舅是戰(zhàn)友。舅舅請王廠長喝酒,王廠長酒喝大了就一拍胸脯,說,你有什么人要進廠,我?guī)湍闵由?。舅舅便想到了他。他那時還在讀初三,不想招工進廠,他要念高中,上大學。舅舅說,高中念了干嗎?大學上了干嗎?還不是為了有份工作。現在就工作,有什么不好?他想想也是這么個理,就答應了。
到城里化工廠上班,想再天天見到她幾乎不可能了。他心里很難過,更難過的是他不知道她有沒有他對她的那種感覺。在學校的最后一天,他悄悄塞給她一張紙條,約她晚上廣播結束后在村子西頭的小樹林見一面。
廣播結束時天已經很晚了,這個時候家里的大人是不讓孩子出門的,尤其是女孩子。他把時間定在廣播結束后,是想看看她到底有沒有和他見面的決心。
她來了,村子里的高音喇叭一停止叫喚她就來了。那天晚上,他們不但談了很多,談得很久,讓他意想不到的是,臨分開時,她突然一把抱住了他,抱得很緊,生怕他溜掉似的。他也第一次明白為什么電影里的男男女女都喜歡互相抱著,原來抱上了會感到很溫暖,一直暖到心里頭。
從她抱上他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是她的人了,她也是他的人了。后來,他們順利結了婚,他把她接到了城里。第二年,她懷孕了。他高興極了,逢人便說他要做爸爸了,似乎要讓天下所有人分享他的喜悅似的。
他什么都不準她做,只要她好好地給他生孩子。轉眼間,預產期到了。他把她送進醫(yī)院,等著孩子出生。然而,就在最后的幾個小時出現了意外情況,她給他生了一個胖乎乎的女兒后,就再也站不起來了。他抱著剛出世的女兒,帶著她輾轉于南京、上海、北京各大醫(yī)院,期盼著她能站起來。然而,結果卻讓他完全失望了。
也罷,你就在家里幫我把孩子養(yǎng)好。他安慰她,有我在,就苦不了你們娘倆。
他要上班去了。為了給她治病,他已經請了好幾個月的假了。他走到她的床頭,說,我出去了。來—她直起身子,嘴里呢喃著,他趕緊靠上去。她貼緊他,雙手抱住,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好好的,我等你回來……
嗯。他答應一聲,在她的背上拍了拍,等我,我一下班就回來。她笑了,他也笑了,他們的眼睛都濕潤了。
他們的女兒睡在她的懷里,瞇著漂亮的小眼睛看著,時不時咧開小嘴笑一笑。
每天臨出門,他都要把放好水和米的電飯煲端到她的床前,插上電源,好讓她中午吃。每天臨出門,她都會抱抱他,叮囑幾句,才放他走。這么多年了,從來沒有間斷過。都說病人氣多。這話一點不假。都說生活壓力大的人,最容易發(fā)脾氣。這話也一點不假。他們也有生氣鬧矛盾的時候。但是,她不會不抱他,他也不會不讓她抱。抱過了,什么都煙消云散了,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漸漸地,慢慢長大的女兒都知道了,“抱一抱”是化解父母“矛盾”的靈丹妙藥。他們之間一發(fā)生點什么,女兒就鼓動“抱一抱”,弄得他們都有點難為情了。
他覺得他很幸福,每天都帶著她給予的溫暖出門。他覺得他的責任很大,他知道她在等他,她身后的那個家在等他,他不能讓她失望。他一直在化工廠上班?;俑呶P袠I(yè),稍不注意就會發(fā)生生產安全事故。他小心謹慎,從來不違反操作規(guī)程。冬天,車間里冷得要命,而反應釜卻暖暖的。他想靠上去,讓反應釜透出的溫度驅驅身上的寒氣。但是,他沒有。他怕那樣他會舒服得睡著了,而一睡著,弄得不好就會出大事。夏天,車間里熱得要命。不管多熱,他都不會摘下頭上的安全帽和臉上的防護口罩。他怕那樣一旦出現意外會傷著自己,而自己,不僅屬于自己。
她臥床不起,他里里外外一把手,盡管時間對他來說很緊張,但他不可能去闖紅燈,不可能去跨街上的隔離欄,反正一切冒風險的事他都不會去做。有人說他膽小,他并不理會。他知道自己不是膽小,而是冒不起那些險。
日子雖然艱難,但總算順順當當,平平安安,誰知去年春上她說她的頭有時有點發(fā)暈,到醫(yī)院一檢查,竟然是腦癌晚期。他哪里經得住這種突如其來的打擊啊。他強忍著內心的痛苦,帶著她到處求醫(yī),但已無回天之力。
她從醫(yī)院回來后就再也不肯出去了,她要在家里守著他。她有時很清醒,但有時又迷迷糊糊,但她仍然記得只要他出門,就一定要抱抱他,在他耳邊叮囑幾句。這么多年了,他也養(yǎng)成了習慣,只要出門,就必須來到她的床頭,對她說一聲,讓她抱一抱,聽她說幾句。到了最后,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整天整天地昏睡著,但只要他走近她,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說一聲“我出去了”,她的眼睛頓時就睜開了,盡管是那樣無力,那樣無神。她努力著,挪動著自己的雙臂,費力地抱抱他,嘴唇噏動著。她沒辦法抱得像過去一樣緊了,但他依然感到像過去一樣溫暖;她沒辦法發(fā)出聲音了,但他分明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每每看到這一幕,女兒都禁不住流出眼淚。她說她流出的是幸福的眼淚。如今,他把她送走了,他又得走進他的車間了。太陽天天往上升,日子還得一天一天往下過。
爸—女兒又叫了一聲。他裝出不經意的樣子,揉揉眼睛。女兒今年大學畢業(yè),本來都在蘇南找到了工作,但是還是辭掉了。她說她哪兒也不去,就回家鄉(xiāng)工作,就和爸爸在一起。
嗯。他答應著,問,孩子,你為什么要起這么早?粥在鍋里,爸爸上班去了,今天是早班。
爸—女兒深情地看著他,張開了雙臂。他愣了一下,趕緊靠上去。她貼緊他,雙手抱住,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好好的,我等您回來……
嗯。他答應一聲,在她的背上拍了拍,等我,我一下班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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