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聞宇

16歲那年，初中畢業(yè)的呂璜為了逃婚，悄悄潛出家門，從樂至縣進入成都。倚仗學業(yè)優(yōu)異，考入了美國人辦的華美女子中學；年終，考試成績?nèi)５谝?，被譽為成都 的“小七君子”之一。女友雷定芳經(jīng)常向她講述民主自由、抗戰(zhàn)救亡的大道理，使呂璜熱情地投入了抗戰(zhàn)救國活動。1937年11月，學校開除了這個令人矚目的女學生。

呂璜和幾位被開除的同伴，在黨組織的秘密安排下，奔赴延安。從延安女子大學畢業(yè)后，呂璜成為延安保衛(wèi)部的一名偵察員。

轉(zhuǎn)眼間，四年過去了。1942年春節(jié)前夕，組織上安排呂璜到三百里外的綏德保安處去工作，而且為她配了一匹白馬和一名公務(wù)員，督促她盡快動身。別人不明就里，呂璜自己卻心里有數(shù):顯然，是出差外地的陳泊快要返回延安了，組織上不打算讓呂璜與陳泊照面。這對男女之間，“金風玉露一相逢”，麻纏事就更多了。這是組織上對意外的、不合情理的愛戀糾葛慣常所采用的手法——調(diào)離第三者。讓彼此遠相回避，或許能夠眼不見心不戀吧。

朔風凜冽，地凍天寒，呂璜北上，孤雁單飛，心緒凄凄惶惶，無可赴訴，竟與王昭君離漢宮而出遠塞大有相似之處。蜀地女兒人樣嫵媚，卓文君、薛濤已有先例。綏德的保安處長見這個女子雙眉似蹙非蹙，內(nèi)里卻又隱含著掩飾不住的英武之氣，還以為是延安方面特地為綏德方面送來了一位美女呢，心里美滋滋的！后來，打聽到這個女子是陳泊的情人，這才怏怏作罷，算是平靜下來了。

事情原委是這樣的。

保衛(wèi)部偵察科科長陳泊，原名盧茂煥，又名布魯，1909年生于海南島一個漁民之家，17歲投身革命洪流，長年奔走于南洋，曾任馬來西亞總工會糾察隊隊長。1932年秋，受中共中央指令，為除掉大叛徒（原新加坡區(qū)委書記）李錦標，陳泊自制炸藥，不幸炸彈自爆，左手掌被炸斷。輾轉(zhuǎn)進入延安之后，1939年10月，陳泊出任保衛(wèi)部偵察科長。一次，保衛(wèi)部門抓獲一名偽裝成《中央日報》記者的軍統(tǒng)特務(wù)，經(jīng)審訊，這個特務(wù)坦白交代了自己的全部計劃：檢查邊區(qū)各縣國民黨黨部執(zhí)行“溶共，防共，反共”方針的實施情況。接下來幾天，陳泊穿上那個特務(wù)的衣服、手持《中央日報》記者證，先后來到延長、延川、清澗等縣，對這些地方的國民黨內(nèi)部進行視察；每到一地，當?shù)氐臐摲貏?wù)紛紛專程前來“謁見”。他返回后，保衛(wèi)部向各縣公安局下達密令，按圖索驥，一下捕捉了40多個暗藏的特務(wù)。陳泊這傳奇式的經(jīng)歷，直令呂璜暗暗地仰慕不已，敬佩不已。

1941年夏，胡宗南的部隊進犯邊區(qū)。陳泊奉命帶領(lǐng)秘書、警衛(wèi)員、呂璜和一個班的武裝南下，檢查、布置敵特工作。十多人的工作組進入國民黨占據(jù)的洛川地區(qū)，只能抄小道走，山路崎嶇，林草叢生，晚間只能找破廟或破窯安歇。呂璜是唯一的女性，夜幕降臨時，也只好與十多位男性擠在一起，和衣而臥。

一天深夜，睡得正香的呂璜忽然被混亂、激烈的吼叫聲驚醒：“狼來了！狼來了！”月地里，一群拖著掃帚尾巴的狼影在院子里匆匆亂躥，眼里兇光熒熒。呂璜小時就聽到過狼性殘忍的故事，一時嚇壞了，慌忙朝身邊一個身影躲過去，那人一把將她摟進懷里，右手掏出手槍警戒著門外，低聲對伙伴們下令：“不許開槍！”這地方一旦開槍，就會暴露工作組的目標。狼被趕散了，呂璜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頰緊緊貼在陳泊的肩窩里，雙臂緊緊地摟著他的身子。有生以來，呂璜這是破天荒的一次，羞澀極了，扭過身子低下頭去，臉上一陣陣發(fā)燒……一個少女急而躲身，天經(jīng)地義，眾人根本沒在乎。

陳泊沒事一樣，仍然像大哥哥那樣細心地照料呂璜。她累了，他托住她的腳扶上馬背；逢遇清凌凌的山溪，示意呂璜去洗洗，他站在遠處守候。翻山越嶺，跋涉數(shù)日，他們到達了陜西省委所在地——照金村。這是黃土高原上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落。為了隱蔽，省委將這個工作組安排在荒無人煙、峰巒重疊、古木參天的一座古廟里。大伙白天四處收集情報，夜里由陳泊匯總。第二天，他與呂璜去照金村，通過設(shè)在那里的電臺向延安匯報。

古廟與照金村之間荒草凄迷，幾乎無路可通，兩人便順著一條曲曲拐拐、歡快優(yōu)雅的小溪趕路。出山之后，呂璜脫下藍灰色的八路軍軍服，從皮帶上卸下紅布包裹的小手槍，將一頭烏發(fā)挽成髻兒，簪幾朵陳泊采來的黃白小花，被扶上馬背，喬扮成一個陜西山鄉(xiāng)的小媳婦；陳泊牽著馬，頭上系一條白羊肚手巾，便儼然是她的丈夫了。當?shù)乩相l(xiāng)偶爾碰到這樣的小兩口，禁不住讓在路邊，嘖嘖稱贊，稱贊這秀氣的小媳婦太標致了，簡直是從年畫上小心翼翼揭下來的人兒。有時候返回早些，呂璜與陳泊仍是這身裝扮，并排坐在蜿蜒澄澈的小溪邊，四只赤腳浸在水里，說說笑笑……

在照金村一帶，呂璜、陳泊就這樣形影不離，朝夕相處。一個皓月當空的夜晚，在闊大的、濃濃的樹蔭下，陳泊俯下身，深深地吻了期待已久的呂璜。樹影篩動，月地里的呂璜熱淚盈盈，蕩漾在愛河之中……月影西斜，他二人都有些惶然。呂璜知道，陳泊是有妻子的，她叫李琦，頗有大姐風度，現(xiàn)在保衛(wèi)部負責內(nèi)勤工作，是很有教養(yǎng)的一位大學生。自己對自己早有告誡，仍是這樣身不由己地掉進愛河，同時也就陷入了滅頂?shù)耐纯嗾勰?。因為李琦很愛陳泊，平時對呂璜也視同妹妹。一個當妹妹的，怎么能這樣呢？

愛河也是個無底洞。呂璜、陳泊在其間陷得太深了，組織上批評，調(diào)離，依然斷不開他倆。二人信來信往，呂璜整天以淚洗面，陳泊與李琦也是貌合神離。李琦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性，知道這一類感情是任何方式也無法挽回的，便主動向組織提出離婚。呂璜是個好姑娘，她愿意成全他倆的婚事。像李琦這樣在愛情上能處理得如此冷靜、得體的女性，著實罕見。愛火熾燃于胸的呂璜，并不想存心破壞李琦的家庭，可她在這個今天活著、明天就有可能犧牲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里，卻又時時設(shè)想：哪怕僅有一晌的幸福，這一生也不枉了。倘使在幸福之后遭遇敵人，她愿意拉響手榴彈與敵同歸于盡，這人生仍算是滿足的。呂璜正在痛苦熬煎之際，忽然收到李琦大姐的一封長信，平靜而寬容地表示自己主動退出這個漩渦的決定，呂璜顫抖著哭了，痛苦而又歉疚地哭了一宵……1942年春，陳泊、呂璜在延安結(jié)婚，新郎32歲，新娘21歲。李琦帶著孩子，由組織上安排到距延安180里外的地方從事新的工作。

正度蜜月，陳泊接到特情密報：秘密哨所抓獲一個來自國統(tǒng)區(qū)的行動詭秘的男子，名叫陳興林。一天深夜，陳泊會見了陳興林。

陳興林原來是在西安讀書的熱血青年，后與同學相約去延安時被軍統(tǒng)特務(wù)截住，把他強行送到西安郊外的一個訓練基地。經(jīng)過三個月的強化訓練，因成績優(yōu)異被派到絕密的特務(wù)組織“漢中特訓班”當教員。這個特訓班是戴笠一手創(chuàng)辦的。三個月訓練一期，畢業(yè)后即偽裝成進步青年進入延安潛伏。到1941年10月，特訓班已辦了九期，陳興林一直擔任教官。他表示愿意向共產(chǎn)黨投誠，可事關(guān)生死，便又提出一個要求：讓他自由地回老家三天，探望老母、妻子。對于陳興林提出的要求，保衛(wèi)部不同意者占多數(shù)，認為這是特務(wù)耍的陰謀；陳泊卻極力主張給其一個松寬的環(huán)境，促進他思想的轉(zhuǎn)化。三天過去了，在保衛(wèi)處多數(shù)人擔憂之際，陳興林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了。

“五四”青年節(jié)，延安舉行了盛大的慶?；顒?。陳泊挑選出十多個便衣武裝來到會場，讓陳興林隱蔽在入口處，抓獲特務(wù)24名。會后進一步突審，潛伏的56名特務(wù)被一網(wǎng)打盡。情況上報后，毛澤東由衷贊道：“這個布魯，真是我們延安的‘福爾摩斯’?！焙芸欤惒幢蝗蚊鼮殛兏蕦庍厖^(qū)政府保衛(wèi)處處長。

陳泊另一項令人欽佩的杰作，就是及時洞察了軍統(tǒng)特務(wù)企圖刺殺毛澤東的險惡陰謀。

1943年接連兩起武裝特務(wù)偷越哨口的事件，引起了陳泊的高度警覺。他向中央軍委保衛(wèi)部部長錢益民匯報了自己的想法，作出了加強防特反特、特別是保衛(wèi)中央領(lǐng)導人安全的決定。陳泊每天都要仔細閱看從中央辦公廳抄來的中央主要領(lǐng)導人日?；顒拥陌才庞媱?。一天，他看到這樣一項安排：6月22日上午10時，毛澤東接見新四軍第三師八旅旅長田守堯。陳泊找來田守堯的有關(guān)材料，詳細看完之后，立即來到錢益民的辦公室，提出了自己的懷疑之點。錢益民思考之后，覺得陳泊的懷疑有道理，就把審查任務(wù)交給陳泊。最后叮囑：“這件事情，關(guān)涉重大，你可是要特別注意方式方法?！?/p>

整整用了兩個晝夜，陳泊終于將“田守堯旅長”（其人攜帶無聲手槍，已經(jīng)在軍委招待所住了五天）審查清楚。田守堯報到的材料中，詳細記錄著他經(jīng)渤海、冀東、平西，然后由晉西北進入邊區(qū)的經(jīng)過，但田本人卻在抵達晉西北時，稱自己所持介紹信丟失。原來，三月份，第八旅旅長田守堯一行在赴延安途中遭遇日軍而全部犧牲，事件發(fā)生后，軍統(tǒng)意外獲悉戰(zhàn)死者的身份；狡猾的戴笠便親自策劃，由軍統(tǒng)高級特工冒充田守堯，欲乘毛澤東接見之機實施刺殺行動。由于中共對田守堯他們之遇難一事毫不知情，這個假冒的“田守堯”便順利地混入了延安。如果不是陳泊心思縝密，及時察覺，兩天后接見所致成的惡果，簡直是不堪設(shè)想。

呂璜是陳泊的夫人，兩人長期在一起工作，對破案有不可抹煞的“內(nèi)助”之功。呂璜長得著實俊俏，偶爾出現(xiàn)在延安的市場上，有的老年人聽說這就是“布魯”的妻子，禁不住咂嘴嘆息：“共產(chǎn)黨下一步要成天下，這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廣州，是人民解放軍攻占大陸的最后一座重要城市。

坐鎮(zhèn)華南的葉劍英，料想這座沿海城市盤根錯節(jié)，敵情將極為復雜。于是，特別點將，要陳泊進廣州市出任第一任公安局長。

陳泊與副局長陳坤調(diào)集大批干部，雷厲風行，接管了國民黨的舊警察局，大刀闊斧，橫掃社會各個角落的污濁殘渣。僅僅一年，偵破匪特案件300余起，案犯達千余人，繳獲20 余部電臺，300余支短槍，20余挺機槍。破獲了國民黨特務(wù)圖謀炸毀軍管會案，策反了白崇禧所轄“桂山”號軍艦，通過關(guān)系將李宗仁逃美帶去的三萬美金收回廣州……

天有不測風云。人生最為得意之際，禍與福往往在其紅到頂巔的命運樞紐上突然易位。1951年1月24日深夜，一群荷槍實彈的軍人從天而降，闖入陳泊與陳坤的住所，逮捕了兩位公安局長。整天捕人的人冷不丁被人所捕，實在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這就是建國初震驚全國的公安戰(zhàn)線的“二陳案”。

葉劍英對此案大惑不解。他對當時的公安部長羅瑞卿說：“陳泊的歷史我是清楚的，他從南洋回國后一直表現(xiàn)很好，是非常優(yōu)秀、很難得的公安干部?！?/p>

羅瑞卿回答：“你只知道他回國后的一段，不能證明他在南洋的一段。”此案株連近千人，甚至有人連葉帥也打算燴入其中。

當陳泊聽到判刑十年的判決時，抱頭呆立良久，忽然發(fā)瘋一樣失聲大喊：“冤枉??！”

陳泊被捕后，呂璜通過全國婦聯(lián)，將丈夫的一份申訴材料交到鄧穎超手里。兩天后，鄧大姐約她到中南海詳談。呂璜那天剛進入西華廳，鄧大姐就迎出來了，親切地握著她的手，淚水一下子盈滿了呂璜的雙眸。周恩來、鄧穎超聽她介紹了詳細情況后，過問了此案。結(jié)果呢？是公安部的領(lǐng)導大為震怒，判決非但無絲毫更動，而且從此以后，再不許呂璜前去探監(jiān)。

在見到鄧大姐之前，呂璜與高華（陳坤之妻）結(jié)伴探過一次監(jiān)。高華見到的是太平間里僵臥的冤魂，她一下就昏死過去。呂璜倒是見到了陳泊，人枯瘦如干柴，雙眼凹陷似黑洞，半天也認不出呂璜了。呂璜抱住他痛哭失聲，直到她問出一聲：“你還記得在照金村的日子嗎？”陳泊這才大夢初醒似的發(fā)出聲音：“你是不是在可憐我呀！”說話之際，淚水從眼角滾滾而下……呂璜哭著告訴丈夫，由于鄧穎超大姐關(guān)照，她的工作轉(zhuǎn)到全國婦聯(lián)，孩子在附近的小學上學，生活還過得去。至于自己被開除黨籍，陳坤已經(jīng)死去的事，她講不出口，怕丈夫受不了這樣慘酷的刺激。

寒星殘月，歲月漫漫，沉重的高墻鐵門的陰影猶如陰陽兩界，將呂璜與陳泊的生活一切兩半。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服刑期滿，陳泊仍不得還家，又被押送到湖北一所勞改農(nóng)場監(jiān)督勞動。這位為共和國立下汗馬功勞的勇將，在牢房和農(nóng)場度過了20年。1972年2曰25日，在勞改地含冤病逝，終年63歲。陳泊的革命歷程46年，中折為二，前23年為革命出生入死，后23年，在牢獄中了結(jié)殘生。1982年5月，陳泊病逝10年了，公安部在八寶山舉行了陳泊、陳坤追悼大會，總算是還了個清白。

呂璜在晚年說過這樣的話：悲劇是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造成的，也許不能過于苛責導致和承辦這一冤案的領(lǐng)導者。

在陳泊還被關(guān)在牢獄的時候，1966年3月18日，羅瑞卿其人受不了紅衛(wèi)兵的摧殘侮辱，跳樓自盡未遂，招致左腿骨折；當他被抬進大籮筐繼續(xù)進行批斗時，葉劍英元帥為羅瑞卿大將吟了一句詩：“將軍一跳身名裂！”由此可見，呂璜晚年的話也不無道理。

愛情，善于在艱難中結(jié)盟，樂于在危險里漫游，也易于在幸福中疾疾崩潰，這卻是不爭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