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特約記者 李 雷
冉莊:陷敵于滅頂之災
文/特約記者 李 雷
冀中民兵在地道中轉移
淺尾公平曾是當年侵略中國的一個日軍士兵,1939年前后,他曾在保定張登鎮(zhèn)據點駐守,任軍曹。有一次,他所在的小隊60余名士兵在一村莊休息時,受到中國軍隊襲擊,經1小時戰(zhàn)斗后,只剩下24人。
1987年7月,淺尾公平來中國訪問。在冉莊,自稱當年只是一個伙夫的淺尾參觀了地道遺址,地道的種種巧妙出口,讓他驚奇不已。他的嘴唇不停地嚅動著,但沒有人知道他說的是什么。
淺尾回國后,給時任冉莊地道戰(zhàn)紀念館館長的王樹林寫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公開了自己當年的軍曹身份,并回憶說當年那損失慘重的一仗可能就發(fā)生在冉莊。冉莊人民在抗日期間先后對敵作戰(zhàn)157次,共打死打傷日偽軍267人。許多時候,只知道鬼子來了就打,打的是準,是敵人什么部隊的,并不清楚。張登是當年日軍在當地最大的據點,那里的鬼子和冉莊有過多次的交火,地道戰(zhàn)讓鬼子嘗盡了苦頭是有史料記載的。
淺尾在信中說:“對冉莊民兵隊長的尊姓特意告知表示謝意,他是中國之強者……”
這是一個用武士道精神武裝起來的日本軍人對一個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拿起武器自衛(wèi)的中國農民的稱贊嗎?
“二戰(zhàn)”之后,日本防衛(wèi)廳編纂的戰(zhàn)史上,這樣記載當年在冀中平原的情況:
“(冀中)素有中共平原根據地模范區(qū)之稱,交通壕、地道建筑非常普遍,幾乎所有的村莊都有地下設施,甚至有相距七八公里的三個村莊用地道連接起來,而且農村的老百姓抗日意識很強,形成了半農半兵狀態(tài),就連老幼婦女也組織了抗日團體。因此,各部隊在推進肅正工作時極為困難……”
同許多年輕人一樣,筆者也是通過電影《地道戰(zhàn)》才知道地道戰(zhàn)這段歷史的,那里的臺詞,那里的人物,那里的場景,那里的故事,已經成為最耐歲月磨損的童年記憶,電影是在冉莊拍的,地道戰(zhàn)里的人物也大都以冉莊當年的民兵為原型。冉莊就是“高家莊”,“馬家河子”就是馬莊,張登就是“黑風口”。
車出清苑縣城不久,遇到一座現代化的立交橋,橋頭有一座雕塑:兩柱沖天,上端是一個代表著科技的圓形標志,下面則是一口大鐘。這鐘就代表著冉莊。電影《地道戰(zhàn)》中多次表現過這口鐘,它掛在村口的古槐上,鐘聲響起,既可以是村民開會的信號,也可以是鬼子進村的警報,鬼子“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結果還是被百倍警惕的老支書“高老忠”發(fā)現了,在鬼子的槍口前,他凜然敲響大鐘,英勇就義。
藝術跟歷史開了個玩笑,其實“高老忠”并沒有死,是當年導演讓他死的,導演做他的工作,說:“咱們這里邊得死個人,那樣才能喚起人們對鬼子的仇恨。”于是老村長就為藝術獻身了。據介紹,高老忠的原型叫王玉龍,1938年任冉莊村的村長,曾經因為挖地道、殺鬼子得到過縣里獎勵的一支手槍;解放后,他還當過鄉(xiāng)長,因為沒有文化,1957年主動“棄官為民”到北京干臨時工,后來在酒仙橋電子管廠食堂工作。老人在80多歲的時候,還支持抵制日貨。有一年冬天,他要腌“臘八蒜”,可是轉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副食店,發(fā)現賣的醋都是中日合資的,結果那一年他買的蒜都沒有腌,白買了。
鐘還在,樹還在。但現實之中,那棵樹不是在村口,而是在十字街上。街寬約10米,街道兩側的房屋全由青磚建造。古槐共是兩株,都已枯死,被鐵柵欄保護著。樹的表面呈青灰色,有數個大大小小的洞。導游小姐解釋說,大洞是當年的射擊孔,小洞是敵人射擊時留下的槍眼。樹心已空,直通地道,當年民兵利用樹身作掩體射擊,真是神不知鬼不覺。電影里曾有過這個鏡頭。兩株古槐都是唐朝的古物,20世紀80年代還有綠葉,現在卻一點也沒有了。它們是看到子孫勝利并過上幸福生活以后才壽終正寢的。
古槐的旁邊是沿街的店鋪房,現在已空,地面鋪著花磚。靠墻一側,筆者看到了地道的“地面出口”,幾塊釘在木板上的磚頭,下面有鋼質的軸承,很滑,用腳輕輕一推就開了。當年民兵高傳寶對假扮的武工隊說:“地道,這里就有,請吧!”那時沒有鋼質軸承,用的是棗木小滑輪,導游說,也非常好用。
街道兩邊都是青磚平頂房,就是電影里民兵們可以自由行走轉移的空中通道。據介紹,冀中民居多為平房,主要是用房頂晾曬糧食,夏天太熱時,人們也可以到房頂上乘涼,并非特意為戰(zhàn)斗準備,更不是從抗日戰(zhàn)爭起才有的?!案叻抗な隆眲t是建在房頂一角的小角樓,居高臨下,用以觀察和火力封鎖,是為戰(zhàn)斗而建。
“村邊石碾有神槍,井中拋出手榴彈,馬槽豬圈皆暗堡,鍋臺灶膛藏身好,墻壁有刀敵頭疼,煙囪無網擒敵巧……”冉莊后人編撰的順口溜,生動地記錄了地道戰(zhàn)的形式,描述了當年的戰(zhàn)斗情形。其所述,筆者沒能一一見識,但在街道上,筆者也看到了“石頭工事”、“燒餅爐工事”、“夾壁墻”等,就是這些工事、射擊口,當年讓鬼子有去無回,陷于滅頂之災。
在華北平原地區(qū)抗日的廣大軍民創(chuàng)造了地道戰(zhàn)。地道使家家相連,村村相通,形成地下交通網。這是冀中人民在挖溝掘道改造地形,以堅持平原游擊戰(zhàn)爭
那時,地道在整個冀中平原,正如歌里所描述的那樣,“村與村,戶與戶,地道連成片”。不獨是冉莊才有。導游王靜宇小姐就不是冉莊人,她的老家是距冉莊10公里的抄紙屯。據王小姐說,她小的時候,一到下雨走路就常常不敢使勁往下跺腳,因為不知道什么地方就會塌陷——到處都是地道。整個冀中平原究竟有多少地道,至今沒有完全的統計數字。1961年,冀中發(fā)大水,好多地方的地道塌陷,這個數字就更沒有人理會了。
冉莊地道共長16公里,以十字街古槐為中心,分為四大干道,干道又分成24條支道,四通八達,猶如迷宮。現在向游人開放的只是十字街附近的700米左右。
在地道里,橘紅的燈光接連不斷。王小姐指著在洞壁上鑿出的“燈臺”說,當年群眾鉆地道時就依次點亮油燈,前面的人點,后面的人負責熄滅。
地道壁每隔一段還開鑿有高約三尺、寬約二尺、縱深一尺左右的單人掩體。這些掩體,平時可以用于讓路,戰(zhàn)時可以用于埋伏。設身處地想,在寬僅一米多的地道里,這些很不起眼的掩體,應該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奇用。
在通往十字街指揮部時,我們又鉆了一段長30米左右的矮地道。這段地道高僅1.2米左右,寬度也更狹窄一些。人在里面穿行,必須把腰彎下,把膝屈起。這種地道,才是當年大部分地道的原貌;我們方才直立通過的地道,是后來為游人參觀方便而改造的。當年的民兵們在地道里都是屈膝弓腰而行,30米長的矮地道卻將我們折磨得腰酸背痛、呼吸憋悶。王小姐說,還有好多地道都是因為逼仄而不能對游人開放,有的地段須爬行才能通過。在這里,筆者深切地體會到面對生存危機人們所能承受的極限。
王小姐告訴筆者,當年的民兵和群眾把地道戰(zhàn)稱之為“耗子戰(zhàn)”,這個稱呼雖不甚雅,但從某種意義來說,卻要形象、傳神得多。
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在冉莊第一個挖地道的人叫張森林,他是冉莊的第一個共產黨員,曾任冉莊抗日政權秘書、武委會主任以及清苑縣大隊政委。自1938年開始,鬼子不斷騷擾冉莊,到1942年前后,僅冉莊周圍9公里方圓內就有炮樓、據點15座,公路4條,呈現出“抬頭見崗樓,邁步登公路,無村不戴孝,處處起狼煙”的悲慘景象。群眾為了少受損失,常在敵人到來之前,帶人攜物躲到村外的青紗帳里。秋后,青紗帳一倒,人們就在野外和村里挖隱蔽洞用來隱身藏物。張森林首先在自己家里挖了隱蔽洞,既可以自己躲藏,也可以供區(qū)、縣委干部使用。這樣,從單口洞到雙口洞、多口洞,到復雜的地道,冉莊人民終于挖出了一個近代戰(zhàn)爭史上的奇跡。
為了再現日軍殘酷統治的情景,冉莊村老支書王全喜在距冉莊最近的姜莊炮樓遺址附近,仿照當年黑風口據點修建了一座特別的日軍罪行陳列館。筆者登上四層的“炮樓”,冉莊景象盡收眼底,一覽無余。400米范圍內,連一只雞的走動都能看到。但就是在這種看似無險可依的情況下,冉莊的地道絕處尋生,化無險可守的平原為不可攻克的要塞、“翻眼”、“囚籠”及地下兵工廠。
據記載,1942年定縣的北瞳村地道口被鬼子發(fā)現,遂將事先備好的大批毒瓦斯灌入地道,致使當地800多名手無寸鐵的婦孺老弱和部分民兵慘死于毒氣之中。在冉莊地道里則有一種“翻眼”,就像電影里描述的那樣,在地道的地面以下再開挖一條更深的地道,然后再挖上來,如同在直行的地道里堵了一堵厚墻,人從墻的下面通過?!皦Α眱蓚鹊亩纯诳梢噪S時用東西堵上,土層能有效地防止毒氣入侵。
地道里還有很多機關,這些機關都是為了對付進入地道之敵的。最常見的是“陷阱”,隔不多遠就有一個,下面埋著竹扦利刃。除了“陷阱”還有“囚籠”?!扒艋\”是一種地面上的陷阱:地道在前進中被分成兩股,中間有夾墻,夾墻內設柵欄,若敵人進了地道,埋伏起來的民兵就會把柵欄從夾墻的一邊推到另一邊,把敵人困在里面,“關起門來打狗,堵上籠子抓雞”。夾墻上有孔,民兵無須繞道柵欄口就可以用紅纓槍把敵人刺死,或者用槍將其擊斃。有了這些設施,冉莊地道就不單單是消極的躲避工事,而是積極的戰(zhàn)斗工事。
1945年夏初,日軍一個中隊伙同兩個偽軍團,三路進攻冉莊。當時村里的民兵只有30余人,但他們依托地道和地面戰(zhàn)斗工事,在大敵面前毫無懼色,從早晨打到下午5點多,整個戰(zhàn)斗延續(xù)了13個小時,在區(qū)小隊和各村民兵的支援下,以輕傷一人的代價,大量殺敵,擊斃敵偽軍團長一名。這一仗后,日偽軍留下一句口頭禪:“寧繞黑風口,不從冉莊走?!保ê陲L口是張登的老地名,電影中亦如此稱,現稱張登)。
這次戰(zhàn)斗結束后,縣武委會召開大會,總結歷次地道戰(zhàn)的經驗和取得的戰(zhàn)績,頒發(fā)冉莊“地道戰(zhàn)第一村”獎旗一面。同時獎勵大槍3支,地雷1000枚,子彈300發(fā)。
打仗就需要武器,沒有這些獎勵的武器時,冉莊人民靠的是自己的兵工廠,它也在地道中。
地下兵工廠的面積共有約140平方米,分為4個車間,即:鍛軋車間、鑄造車問、炭窖車間及組裝車間。此外,還有一個成品室?;鹚幨菢屌诘母荆浞絽s極為簡單:一硝二磺三木炭。難題在于有火就有煙,怎樣把煙排出去而不讓敵人發(fā)現呢?當時的民兵,把兵工廠的一面墻和兵工廠負責人梁連恒家的圍墻對齊,地下的“墻”和地面的墻同時掏空,墻上方挖出無數的小孔,這樣,煙就從那些小孔里慢慢“滲”出去,讓人難以察覺。在兵工廠,筆者感覺到空氣比一般地道要清新一些,氣壓也正常,這都是那些氣孔的作用。
冉莊地道戰(zhàn)紀念館
在成品室,筆者看到了當年保留下來的一些武器:有用便壺做的地雷,有用瓶子做的地雷,有用老鼠夾子做的地雷,還有用石塊做的地雷,五花八門。史料記載,戰(zhàn)爭年代,這個兵工廠共造地雷1200個,翻火子彈5000余發(fā),土炮彈200余發(fā),掃帚炮2門,榆木炮1門,撅槍百支。為了防止兵工廠出事故,組裝車間還有一眼深井,一旦有險情,還可以把危險品扔進井里。
離開兵工廠的時候,有一個岔道被一扇門堵住了。王小姐使勁嗅了嗅,筆者也跟著嗅了嗅,是地瓜甜甜的清香。王小姐說,上面的那戶農民,截了一段地道做了地瓜窖。
其實,在戰(zhàn)爭年代,地道更多的時候也是在發(fā)揮它的“民用功能”,甚至還演繹了一段“地道姻緣”。1938年,18歲的冉莊姑娘王新娥當了冉莊的婦救會主任。1942年,她被調到清苑縣公安局,但仍在冉莊開展工作。當時的副局長李志也在冉莊開展工作,兩人常常一起在王新娥家的地道里藏身,后來經張森林撮合結了婚。當時,張森林還作了一首詩:“地道長,情亦長,張某為君作紅娘;待到東瀛敗歸日,再補喜酒和喜糖?!?/p>
冉莊地道戰(zhàn)紀念館的地面建筑就建在烈士李連瑞的家中。李連瑞出身地主家庭,但積極抗日,日本鬼子進入冀中以后,他積極向黨組織靠攏,于1939年入黨,任冉莊“青年抗日救國會”主任。犧牲前,他曾動員父親李老旗捐獻抗日公糧,他們家一次就捐獻3000斤小麥。1942年,李連瑞因叛徒告密,只身一人被100多鬼子和500多偽軍包圍,壯烈犧牲。
院落因為有新建的展廳而并不顯大,院落內還保留著過去的幾間老房。新修的展廳很寬敞,燈光明亮,展出的圖片、模型等都很逼真。在所展實物中,有三件引起筆者的特別注意:一件是李連瑞烈士的血衣。衣是青灰色的土布上衣,血跡已成黑色。一件是張森林烈士的遺詩手稿復制品。發(fā)黃的毛邊紙,書寫著黑色的仇恨和光閃閃的豪情:“鱗傷遍體做徒囚,山河未復志未酬。敵酋逼書歸降字,誓將碧血染春秋。人去留得英魂在,喚起民眾報國仇?!币患堑叵卤S自己制造的榆樹大炮。表面看上去就是一段長約7尺直徑1尺的榆樹原木,細看就發(fā)現直直的那端截面正中有鋼管。說是大炮,其實只是一個放大了的霰彈槍。
此外,還有繳獲日軍的94式山炮,以及當年農民用的織布機、群眾為八路軍“熨”軍服用的大方石等物。
冉莊地道戰(zhàn)紀念館初建于1959年8月,1961年3月4日,被國務院列為全國首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1988年,上級斥撥巨資重建,與各家各戶簽訂保護舊居合同,保證200多處遺址、560余間房屋基本維持當年原貌。除地道外,老街道、關帝廟、武委會舊址等都保存得很好。
當年的武委會現存辦公房兩間,一張正桌朝門而設,兩邊兩把椅子,一張小桌擺在另一側山墻下,一個立柜擺在房屋一角。年久的木器雖然沒有灰塵,但都星油黑色,顯示著時間默默地努力。正桌上擺有一個斷掉半截壺嘴的瓷茶壺,一個青花大瓷碗。呂正操將軍當年曾經使用過這只青瓷大碗。
呂正操將軍是冀中軍區(qū)第一任司令員??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當地群眾在士紳帶領下組織了“不抗日,不降日,防土匪,保村莊”的聯莊會,為了團結群眾共同抗日,1937年10月,呂正操領導人民自衛(wèi)軍第二團到清苑、蠡縣、博野一帶開展工作,決定收編這些“雜牌部隊”。聯莊會要求談判,地點就是冉莊。1939年7月,冉莊遭敵人包圍,損失慘重,呂正操又匆匆趕到,為群眾打氣,幫助大家重建家園。在呂正操演講的過程中,全場歡聲雷動,一個小伙子見呂司令員說得口干舌燥,就用這只青瓷大碗給他端了一碗水,呂正操一飲而盡。
這只碗在群眾手里,只是一只普通的瓷碗,呂正操使用以后大家就尊稱為“將軍碗”;就像“耗子戰(zhàn)”是當地群眾的稱呼,而“地道戰(zhàn)”是組織上的定義一樣。其實這并不僅僅是一個稱呼的問題,前者是一個民族的樸素,后者是一個政黨的英明。稱呼的背后,是一條從群眾自發(fā)到黨組織領導,從消極躲藏到積極反抗的必然之途?!?/p>
責任編輯:邢玉婧
祖國山河,不容侵犯(沙飛/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