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
一
下午兩點,牛山坐地鐵去高鐵車站。他的雙肩包里有如下物品:眼鏡、換洗衣服、睡衣、干濕面紙、香煙、打火機、精裝筆記本、《我親愛的精神病人》(里面夾著一只紅色水筆)、鑰匙一串(上面還有一個U盤、車鑰匙、名片、眼藥水、市民卡、手機充電器、空杯、紅茶、警用手電筒),當然還有錢包(內有身份證、現金兩千元左右及多張銀行卡、信用卡、消費儲值卡和兒子幼兒園的門禁卡)。這些物品既滿足了日常生活,也可以應付短途旅行。
他要去彭州,一是出差,二是為了見一見老同學程軍。當年牛山和程軍是死黨,踢球打架逃課打游戲等都共同經歷過。很多次,兩個人如同情侶一樣在深夜的操場上并排跑步并談論各種話題。畢業(yè)時他們抱頭痛哭,而后多年不聯系。某天,牛山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對方帶著醉意說,老牛,我離婚了。
牛山愕然地問他,你是誰。
我離婚了,老牛。
牛山知道一定是熟人,大喊:你他媽的是誰啊,狗日的,快說!
老牛,我是程軍。
我操,是你啊。
是我,老牛,我他媽的離婚了,哪天你來,我們喝酒,我離婚了。
他們最近一次見面就是在程軍的婚禮上,距今十年。那是一次充滿雞蛋的婚禮:讓夫妻雙方額頭頂著一顆雞蛋來回走動,把雞蛋塞進程軍的褲筒里,然后新娘負責從另一個褲筒拿出來,把雞蛋放在新娘的胸口讓她夾住同時給別人斟酒……當程軍反復說著離婚時,牛山看到了雞蛋摔在地面,黃白相間的液體四處流淌的畫面。
感情破裂了?牛山問。
破了。
后來,程軍又一次帶著醉意打電話給牛山,還是那句話,老牛,我離婚了,來喝酒。牛山有些煩躁,問道:你在哪,怎么感覺旁邊好像很多姑娘。
你來了就知道了,我自己有一個場子。
什么場子?
皇家會所!一個姑娘大叫著回答牛山,牛老板你來嘛,我代表程總招待你。
還有我,還有我!其他幾個人姑娘一起叫起來。
牛山有點激動,冷靜地問:怎么招待我?
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啦,我們有求必應,什么都可以的啦……一個來自南方的夾生口音回答,語氣里帶著必勝的決心。這讓牛山很反感,他大聲說一句:我喜歡看你們脫光了踢足球,你們行嗎?
出現了一陣沉默。牛山喊,程軍,狗日的,說話。
程軍接了,帶著醉意問,怎么樣?
你是不是用免提了?
是啊。姑娘不錯吧。
我怎么知道。哪天我去!牛山說。去之前告訴你。
當單位在彭州有事要處理時,牛山打電話給程軍,問他明天有沒有空。程軍很冷淡,不斷說你來你來,我來安排。他只是應付承諾之事,毫無熱情,好在這也是確認。
地鐵站里全是人,一排排乘客木然地走向等候區(qū),他們似乎是為了證明生活無趣而存在的。但生活中有很多有趣的事在等著我們,比如去和程軍喝一頓。牛山給老婆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自己出發(fā)了。老婆照例抱怨了幾句。她不是反對,只是抱怨,抱怨沒人一起吃晚飯,抱怨一個人帶孩子,抱怨牛山總是在外奔波但是收入也就那么點,然后她開開心心地掛了電話。
地鐵進站,牛山隨著隊伍擠上車,頓時淹沒在脊背肩膀腦袋的汪洋大海中。他個矮、消瘦,很容易被人群淹沒。牛山把雙肩包放到胸前,抓著欄桿,身體隨著列車的前行和人群的動蕩微微晃動,一會前一會后,一會左一會右。地鐵總在意猶未盡地跑,啟動、加速、減速、停車,周圍的面孔和服裝在不斷變化,姑娘變成大爺,少婦變成壯漢,本地學生的方言變成了遙遠邊疆的面孔。
老婆又打電話問牛山電烤箱的說明書在哪里。地鐵里信號不好,幾句話說得磕磕絆絆。牛山聽明白后,沒好氣地說,就在那里。老婆哦了一聲,利索地掛了電話。她知道那里在哪。
地鐵繼續(xù)往前,牛山用左手抓著欄桿,右手放在上衣外側,算是保護著手機。隨著臨近高鐵站,地鐵里的人多了起來,牛山感覺自己被擠得往右傾斜了,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抓住欄桿。這時電話又響了,不大的聲音傳上來,伴隨著震動。牛山非常煩躁,他知道這個電話還是老婆打來的,她大概沒找到說明書。眼看下車在即,自己雙手動彈不得,牛山決定不接,下車后再回過去。
下車后牛山長出一口氣。車廂里太悶了,氣味豐富,濃郁無比。牛山上下班都是步行,每天都路過百十家店鋪和時代的變遷,也省去了公交地鐵里人煙味油煙味。隨即,牛山發(fā)現手機被偷了。
這讓牛山陷入了同現實世界失去聯系的恐懼,隨即而來的是懊惱,剛才如果騰出手來接電話,或許不會被偷。這就是對最親近的人缺乏耐心的惡果。整件事發(fā)生在幾分鐘之前,這幾分鐘的時間似乎還在眼前,沒有走遠,但也不會停頓和返回了。無論朝哪個方向看去,過去的時間都意味著一種既成事實,它站在自己的對面,無法觸及。
牛山一邊懊悔,一邊猶豫還去不去彭州,一邊找公用電話。這同時發(fā)生的三件事讓他精疲力竭,其實還要加上第四件事,就是后悔決定去彭州。那里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有摩崖石刻和古戰(zhàn)場,也有當地人引以為豪的燒烤。這一切都要理性安排并且慢慢享受,自己匆匆前往,太追求程軍承諾的酒色了。酒色破財,自己的手機剛買不久,價值四千。
牛山嘗試借手機打電話,每一個被他擋住的人都拒絕了他。有的嘟囔著:你騙誰??!有的說:對不起我沒空。
牛山在車站值班室借用了電話,給老婆打過去,沒有人,三次都是如此。在保安質疑的目光中,他趕緊遞煙過去,再給同事打電話,接通后他說,幫忙在桌子上的名片夾里找到滕云的電話。馬上就找一下,我等著。同事去找,牛山掏出筆記本和筆,等著記錄。隨后他打滕云的電話,幸好滕云接聽了。牛山說,把程軍的電話告訴我一下,我正在出發(fā)去彭州。
現在沒有,辦公室電腦里有,我現在在街道開會,回頭我發(fā)給你。
發(fā)給我沒用,我手機被偷了。我借車站的電話打給你的,馬上就要去彭州了。
那你就別去了,趕緊去買個手機,辦個掛失。
不行啊,我去彭州是出差,單位有事。說到這里,牛山發(fā)現去彭州要找的人也無從聯系了。只能到了彭州再買手機,然后跟同事要相關電話。彭州一定要去,程軍及其身邊的姑娘們一定要見見,讓手機成為一個插曲吧。
滕云想了想說,我大概一小時后回單位,我就把程軍的號碼存下來,你到了彭州隨時打我電話。
牛山說,好,你回頭有空給我老婆打個電話,告訴她我手機被偷了。我剛才打了幾次她都不接,發(fā)個消息也行。
滕云答應了。牛山掛了電話,再次向兩位保安遞煙、道謝,然后去辦乘車手續(xù)。他從錢包里取出身份證和幾百元現金,裝在上衣口袋里,如此就不必總是把雙肩包取下再背上。取了票,時間還寬裕,牛山帶著綿綿不絕的悔恨和對自身愚蠢的惡毒詛咒在外面抽煙。眼前人來人往,他們這都是要去哪里?
二
牛山找到自己的座位,09排B座。A和C上面都坐著人,里面那個人正仰著頭大睡,呼聲大作,像往外吐著一顆顆發(fā)臭的豆子。C座是一個中年人,穿戴整齊,目光炯炯。他客氣地給牛山讓座,牛山把座椅調到最低,全身放松,閉上眼睛,唯有如此,才能忘記真實發(fā)生的事。
火車緩緩開動,隨即高速向前,如同一顆射向山川湖泊的子彈,窗外的一切在扭曲變形,離人類遠去了。
坐在他邊上的人開始打電話。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因為靠得很近,牛山聽到了旁邊這位的每句話,也聽到了電話那頭的每一句話。
這里:是我啊,不忙吧。
別處:不忙。
這里:我也不忙,在去北京的火車上。你現在住哪?
別處:還是住在江北。
這里:每天來回跑?
別處:是啊,每天路上要花三個小時,每天都要早起。
這里:簡直就是長途啊,你夠辛苦的?,F在有沒有男朋友?
別處:沒有哇。
這里:快找一個,老大不小了。你長得又不丑。
別處:沒有合適的啊。我也想趕緊找一個。
這里:你是哪年的啊?
別處:1986的。
這里:我這么大的時候已經結婚了,還被催得半死。你怎么搞的哈哈。
別處:呃……哎,太失敗了?,F在又要過年了,哎。
這里:哈哈,是又要被逼問了。你以前交過男朋友沒?
別處:以前有啊,去實習的時候剛分手。后來一直沒談了。
這里:干嘛分手。
別處:老是吵架,沒有什么原因就吵了起來。后來他畢業(yè)了,去河南大學。他是河南人。
這里:一般而言,結婚一兩年最容易吵架,戀愛時不該的,大家都很客氣是吧,吵了就是不合適。你得再找找,不然奔三了。
別處:是啊,正在艱難地搜索中,但是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
這里:你也喜歡糾結啊,處著再說唄。
別處:哎,白羊座比較怪,注重感覺。我媽已經快對我絕望了。
這里:現在人長壽,她肯定能等到你出嫁。你注重什么感覺?
別處:我也說不出來,所以困難啊。現在也怕談戀愛了。
這里:你不會是個那個,老處女吧。說這種感慨的人很多都是。
別處:是吧。選擇一個人結婚就像選擇一種今后的生活,想想都覺得恐怖。
這里:我猜對了哈。難怪老是吵架。結婚確實需要用心經營的,但中國人喜歡把它看成命的一部分。
別處:是哎,我就搞不懂為什么到這個年紀就非得結婚。結婚應該是水到渠成的。
這里:因為這個年齡是生育的好年齡,老人也快老了。
別處:看來找靈魂伴侶的可能性沒有了。
這里:你這個太理想化了吧。還是先找到生活伴侶,再看看能不能進化成靈魂伴侶。
別處:估計那是不可能了。
這里:未必吧。總得有個開始,然后再慢慢升華一下哈哈。你要知道,靈與肉不分家的。
別處:真不分的話,那沒那么多分手的和離婚的了。
這里:分手和離婚就是說明某處出問題了,往往還就不是靈魂。
別處:哦。
這里:觸及靈魂的方式很多,語言、視覺、表演、財富、關愛、美食、性生活、異域他鄉(xiāng),但多數來自日常生活。你把這些都排除掉,純粹追求靈魂它沒由來啊,也找不著。
別處:(沉默一陣)哎,越來越覺得我這號的找不到對象了。
這里:哈哈你要轉型升級。
別處:亞歷山大。(牛山聽了一陣惡心,他厭惡此類新詞匯。)
這里:改天請我吃飯吧,我成咨詢師了。
別處:行啊,這兩天忙著搬家,等事情弄完。
這里:好的,搬進城啊。
別處:沒有,還在江北,房子還是前幾年買的。
這里:最好住城里,別和父母住。
別處:城里房子買不起啊。
這里:先租一個就是。
別處:我也看過不少,單身公寓太貴,合租又不方便。
這里:努力掙錢,空間和時間至關重要。
別處:存了幾個月的工資都貢獻出去了。
這里:什么意思。
別處:贊助裝修了。
這里:哦,那你還得做好幾年乖寶寶了。
別處:哎,是我主動貢獻的。
這里:靠,你真好心。我請你吃飯吧,你都沒存款啦。
別處:還留了一點私房錢。
這里:還是我請吧。
別處:那不行。
這里:好吧好吧,等我回去約你啊。
牛山把茶葉倒進茶杯,起身,旁邊這位客氣地站起身給讓路,把電話緊緊按在耳邊。牛山來到車廂接口處的開水供應處,往里加滿開水,擰緊,隨即進了廁所,小便,洗臉。出來后牛山不想回座位,不想再聽到一個中年人用戀愛的口吻跟一個小姑娘說話。
廣播響了,播報前方是南懷站,廣播還說,因為??繒r間較短,請未到站的旅客不要下車。這似乎在提醒抽煙的人,他們紛紛走到車門邊,煙拿在手里,準備出去過把癮。牛山也決定下車抽根煙。
每個車門外都站著四五個人在抽煙。大家都謹慎而瘋狂地抽著,使勁吸,腮幫子都癟了。哨子聲響了起來,火車發(fā)出嘀嘀嘀的關門聲。牛山扔掉煙轉身回車里,眼角的余光看到其他車廂有人正在往里走,這讓他感到放心。一個人猛然間出現在牛山身前,手里拎著很多個箱子,吼著我要下車我要下車我要下車,差點耽誤了……這個人連同一堆行李硬生生把牛山擠回站臺,車門關閉。這時牛山看清楚,眼前是一個壯碩的中年婦女,面紅耳赤,吃驚不小的樣子。
火車緩緩開動,牛山大喊一聲,停車,停車!無濟于事。那婦女回頭看看又迅速扭頭走開,牛山沖過去抓住她的行李。
你把我擠下車了,我要去彭州的,我的包還在車上!
那女人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帶著幾分緊張。這只是短暫的,隨后她大吼一聲,誰讓你下車抽煙,說了不要下車,活該你!說完她渾身一抖,把牛山的手震開,邁步往前走去。
牛山目送著她離開,轉頭,火車早已經毫無蹤影。他的包還留在車上,包里有大大小小幾十件物件,它們會被人拿走,還是在審慎的旅客注視下由乘務員處理?這只可笑的雙肩包已經陪伴他多年,以這種方式消失不見,既決絕,又可供想念。
牛山慢慢往出站口走去,渾身無力,被晦氣折磨得喘不過氣來。但他沒有慌亂,身上有身份證和幾百塊錢,口袋里有一包煙一個火機,手里還拿著一個茶杯,里面裝著紅茶。這既滿足了日常生活,也可以應付短途外出。
牛山還是決定去彭州,老同學程軍以及那些什么都可以滿足你的姑娘吸引力太大了。就讓丟手機和丟包合二為一,成為一個插曲吧。
三
牛山摸索到售票處,在滿是站名的電子屏上搜尋下一趟去彭州的火車。很多,南懷和彭州都是交通要塞。牛山放心地走到售票窗口,要買最近一班去彭州的車票。
六點鐘的一趟有座位,之前的幾趟都沒有座位了。
我不要座位,能上車就行,牛山和售票員商量。
沒有座位就是指沒有票了,我這里不能出票。
牛山掏出自己那張車票給售票員看:我本來是從南京到彭州的,剛才停車的時候我下車抽煙,火車開動時我被一個急著下車的人擠下來,錯過了火車。我要去彭州辦事,現在這張票能不能再坐下一班車?
售票員思考了一會,用方言嘟囔了幾句。牛山有點著急,補充說道,我可以坐后面隨便哪一班列車到彭州,然后出站,不算逃票吧,只不過晚出站一會。服務員面帶微笑,努力用普通話說:那你干嘛還要到這里買票呢?你應該一直站在站臺上等著。
這算是肯定的回答。牛山憤怒地看著售票員。他對眼前的人沒有什么意見,而是對眼前的事有意見。為什么我要出站,為什么站臺上沒有服務員,為什么剛才出站時沒有人檢票并提醒一下自己?
牛山轉身,進到候車大廳,直奔檢票口,徑直走到木然的工作人員面前,掏出車票,把自己的情況和她說了一遍,帶著懇求的語氣說,讓我過去吧,我上下一趟去彭州的車,這不算是逃票吧。
工作人員木然地看著牛山,最后冒出一句:重新買票去!
牛山耐著性子說:你看,我只不過是換了一輛車,沒有多坐一站路啊,你讓我進去吧。
重新買票去,高鐵規(guī)定的。
牛山走近一些,看看空空蕩蕩的大廳,從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張一百元遞過去說,這一百塊錢給你,讓我進去吧。
女人木然地看著他。牛山說,從南懷到彭州的票不過幾十塊錢,我趕時間。你讓我進去吧。
你有病啊,重新買票去!木然的女人突然高聲喊起來,充滿拒絕誘惑和訓斥他人的快感。
牛山把身上的錢全部掏出來,一共是五百六十元,他留下零錢,把五百元都給遞過去。這么多可以了吧?我有急事,真的不是想逃票。
那女人又恢復了木然的表情,不看牛山一眼。
牛山突然也喊了一嗓子,給你一萬塊錢行不行?
那女人顯然有些意外,一萬元如同一團火一樣讓她的眼睛驟然睜大了,可牛山已經轉身走了。
四
墻上的鐘顯示現在是下午三點四十五分,牛山捏著一張六點的車票。還有兩個多小時。按照約定,六點不到牛山就應該到了彭州并電話程軍了。牛山想著給程軍打個電話。他從售票廳出來,站在南懷車站廣場,看哪里有公用電話。
他首先看到了群山。南懷高鐵站建在荒郊的丘陵之上,它前方是隱約的群山,此刻,在午后陽光的照耀下有一種神圣的光彩。牛山隱約記得,這些山曾經孕育過一位對中華民族有著巨大影響的偉人,雖然偉人本身只是傳說,雖然他在這里居住耕種是傳說中的傳說,但牛山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這些山還曾經是無數戰(zhàn)役的戰(zhàn)場,那些戰(zhàn)役構成了歷史。但是眼下,這些山只是綠得發(fā)黑,毫無特色但散發(fā)著美感。它們有一副悠遠的姿態(tài),和時代的令人緊張的速度不相符合。它們被高速火車穿膛而過,毫無回手之力。
牛山決定去山里看看,哪怕只是山腳。他揮手招呼一輛出租車,然后和師傅咨詢并討價還價。最后達成的協(xié)議是,付200塊錢,師傅帶牛山去半山腰的禹王村,大約20分鐘路程,等牛山考察一番后再負責送他回到這里。師傅答應借手機讓牛山用,打幾個長途。
一坐上車,師傅就把他的小而破舊的手機遞給牛山。牛山給老婆撥電話,告訴她自己手機丟了,但沒說背包丟失和半途下車的事,而是說已經到了彭州,借別人的手機打的。老婆抱怨了幾句,非常嚴厲地告誡他注意安全,小心貴重物品。牛山讓老婆幫他把自己的手機號碼辦個掛失。牛山還讓老婆把滕云的電話發(fā)到這個手機上,本來記在筆記本上的,但此刻筆記本大概距離自己一百公里遠了。
老婆答應照辦。他們又閑聊幾句,掛了電話。牛山一邊看著四周的鄉(xiāng)間景色,一邊等待老婆的消息。車窗外的一切和在火車站看到的一切并無本質區(qū)別,貧窮。但這里看到的更為真切、新鮮。破舊的房屋構成了破舊的村莊,沒有一個人影和貓狗雞鴨,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很多大門上的春聯只剩下粉紅色的痕跡。偶爾出現的兩層樓房和偶爾出現的土墻草房一樣觸目驚心,大部分的房子是帶著夸張屋檐的平房,一排三間或者五間。偶爾出現的衣著破爛臃腫的小孩和偶爾出現的搖搖欲墜的老人一樣觸目驚心,村子里見不到青壯年了,他們都在遙遠的戰(zhàn)場上日夜奮戰(zhàn),不是保家衛(wèi)國,是國家驅趕他們離開故鄉(xiāng),去遠處覓食維生。
滕云的電話號碼發(fā)了過來,牛山撥了過去。電話里,牛山告訴滕云,自己此刻身在南懷,手機背包都丟了,你把程軍的電話發(fā)到這個手機上吧。滕云對此非常不解,勸牛山趕緊買票回南京。牛山推脫說,單位的事情必須要自己去彭州解決。
見勸說無效,滕云答應馬上把程軍的號碼發(fā)過來,并關照牛山不要再誤了去彭州的車。
出租車正往山坡上爬去,山路不算崎嶇,鋪著水泥,散發(fā)出政權的氣息。兩邊的村子明顯被拉長稀釋了,三三兩兩的房子猶如哨兵一樣守衛(wèi)在半山腰。這里的房子更為破舊,而且顯得冷清陰森,似乎自建好以來就沒有人居住——大概也確實如此吧。
滕云的消息遲遲沒來。牛山看看手里的手機,沒電了。他問師傅,手機怎么沒電了?師傅用方言回答,這個手機有點問題,常常在還剩一半電的時候就突然間全都沒有了。
牛山把電池拆下來,再裝上,試試有無可能再維持一會。但電池只夠維持重新開機的,手機開機后不過幾秒就嘀嘀兩聲,再度關機。這幾秒鐘里,牛山看到了有一條未讀信息,但隨著屏幕變黑消失了。牛山有些著急,手機已經沒有反應了。
牛山有些惱火,問師傅有沒有充電器,師傅說沒有,說自己還有一部手機,要不要用?牛山看看師傅,沒力氣解釋了。
他們在某個空曠的地方停了下來,最近的房屋距離他們大約五十米,這應該是村頭了。前方是一大片開闊地,青山綠水,一層層隨山勢而上的稻田,稻田的盡頭是樹林,筆直密集,長勢喜人,樹林的盡頭是藍天,下午的溫和的陽光把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一層光澤。
牛山說,風景如畫。
師傅露出一個木然而陰森的笑容,牛山遞給師傅一根煙,然后說,還是麻煩你把那部手機給我用一下吧。牛山又一次打通了老婆的電話,告訴老婆,自己在南懷,在距離高鐵站不遠處的群山里在禹王村一帶。老婆嚇壞了,反復問了好幾個問題,確認有南懷這么一個地方,確認牛山安全無恙,最后,她讓牛山趕緊買票回南京。
沒事的,去彭州的票已經買好了。六點整,不到七點就能見到程軍了。牛山又說,剛才說到了彭州是不想讓你擔心??上偛庞玫氖謾C沒電了,除了你我誰都聯系不上,你趕緊再把滕云的號碼再發(fā)到這個手機上面吧。老婆答應一聲,牛山改口說,還是報給我,我背下來。
老婆把滕云的號碼報給牛山。撥過去,占線。連續(xù)四五次,都是在占線。牛山想,等著吧。
滕云一直沒有回電,牛山也沒有再撥過去,打算到了彭州再聯系。站在碧綠但顯得荒蕪的群山中,牛山突然對此次彭州之行產生了質疑和厭惡。這種感覺又蔓延到生活的所有領域,自己的一切都在此情此景下出現了莫大的疑問,像遠處山頂和天空的交界處一樣,不真切,不知道起于哪里,止于何處。感慨間,師傅遞過來一根煙。牛山問他現在幾點了。師傅揮揮胳膊,看看手表。四點五十。
從停車到現在,不過半小時。除掉打電話的幾分鐘,真正用于游目騁懷的時間很短。這只能算是對歷史和人世的匆匆一瞥。但牛山覺得夠了,高潮的時間一般不會長。他對師傅說,回去吧。車子發(fā)動,朝著山腳開去,牛山不再盯著窗外看,所謂的景色,新鮮感已經消失了,留在了再也不會涉足的身后。
牛山在車站外的超市里買了一包煙,早早來到候車室等候。那個拒絕讓他上車的服務員還在那里,和另外兩個同事聊天。牛山想走過去沖她晃晃自己手里的車票,但忍住了。一個倒霉的人何苦去沖一個陌生人耀武揚威呢,這不是羞辱別人,是羞辱自己。牛山覺得自己唯有等待,等待見到程軍,等待回南京,讓一切恢復常態(tài),猶如傷口被縫合,傷痕逐漸淡去。
五
到彭州時是晚上七點??湛杖缫驳亩亲幼屌I接X得精神抖擻,空空如也的雙手讓他顯得非常瀟灑愜意,他深感一個人確實不需要太多的物件?;蛟S這不現實,但這種身無長物的感覺確實很好。
彭州高鐵站距離市區(qū)大約十五公里,最大特點是空曠,濃郁的夜色和濃重的霧霾讓牛山看不清車站的全貌,只是跟著人群和指示牌往出租車候車點走去。大約走了一公里才到,等了十五分鐘,牛山坐上出租車。
牛山對司機說,去鼓樓廣場。那是彭州的市中心,去那里一定沒錯。隨后牛山跟司機借手機。司機拒絕了,他帶著幾分兇狠說,沒有手機!牛山說,我付你錢,就打兩個電話,聯系一下家里人和彭州的朋友。
司機說,你找公用電話吧,我沒有手機。
牛山問司機,你知不知道皇家會所?
知道啊,新開的是吧。
牛山說,對,就去那里吧。
那不在新街口,那兒在城西,可遠著呢。
就去那里。牛山不容置疑地說了句。這時司機的手機響了,司機一邊開車一邊接電話,語氣出奇的溫柔,噓寒問暖的,還不停地對著小小的手機點頭哈腰。牛山扭頭看著他,司機露出羞澀的表情,語氣則更加溫柔。
牛山聽懂了司機五分之一左右的話,應該是未婚妻之類,雖然司機看上去至少四十歲了。未婚妻應該是在遙遠的外地,因為他聽到了“你來”“我去”之類字眼,還提到了好幾次“娃兒”。牛山大致明白了司機為何不肯借手機了,放松下來,隨著車子顛簸搖晃,他睡著了。
六
牛山醒來,發(fā)現自己身在一個燈火輝煌的房間里。一張巨大的桌子堵在眼前,自己睡在一張寬大但是廉價的沙發(fā)上。他一睜眼,就模模糊糊地看到三四個人帶著打架鬧事的架勢朝他走過來,程軍熟悉但夸張的吼叫聲隨即升騰起來。老牛你醒了啊,你他媽的難道是跑步來彭州的,怎么睡成這個樣子?
牛山摸索一下,沒找到眼鏡。他問,我的眼鏡呢?
什么眼鏡,哦,你戴眼鏡的,沒看到啊。程軍繼續(xù)喊著。他逼近牛山,拍了一下牛山的肩膀,又摟住剛才拍打過的地方,對著牛山的耳朵繼續(xù)咆哮,夾雜著哈哈大笑:我等你老半天也不來,滕云給我打電話說是你手機丟掉了??墒鞘謾C丟了你怎么會火車晚點呢哈哈,后來又接到滕云的電話,說你被丟在火車站了哈哈哈哈。我就等著唄,我從五點鐘就開始在這里等你給我打電話。老牛啊,這么多年你從來沒主動聯系過我啊,從來不打電話給我,連他媽的到了彭州也不打。
牛山插了一句:我來之前不是給你打電話的嗎。
那不算,你到了彭州之后怎么不給我打電話,坐上車子就直奔我這里。你太厲害了,你怎么知道我正好在門口候著的哈哈哈哈。
我不知道,我的眼鏡呢?
沒看到,你們他媽的有沒有看到?他扭頭對其他幾個人影喊道。得到的回答是沒有人看到。一個小伙子說,大概是剛才從出租車里拖出來時給弄掉了。
你是不是跑來彭州啊,怎么睡得跟死豬一樣,我讓四個人才把你給弄到這里!你還抓著茶杯。
我怎么會到這里的,我不是在出租車上的嗎?
是的,你是在出租車上的,那司機往老子門口一停,就坐在那里打電話,還大哭,不知道發(fā)什么瘋。我正好在門口晃悠,伸頭一看,是你狗日的,當時我就傻掉了。我過去把司機的車門踹開,問他怎么回事。他說你讓他給送到這里的,他電話里談著急事,說是未婚妻不肯結婚了,他活不成了??匆娔闼耍拖胫蛲觌娫捲僮屇阆萝?。
牛山哦了一聲,程軍接著說,太巧了,我看你狗日的是累慘了,讓人把你弄過來,然后把司機打發(fā)走了。
我的眼鏡呢?牛山大聲問道。
都說沒看見。程軍說,實在太巧了,我正好在門口晃悠,不然哪能這么快見到你,如果我出去辦事情,我們還見不著了。
牛山笑笑說,我眼鏡沒了,現在我都不確定你是不是程軍狗日的。程軍哈哈大笑,拍著牛山的肩膀說,但是我一眼就看到你了。你到底忙些什么事情了,在這兒還睡了這么長時間。
我睡了多久?牛山隨口一問。
整整一天,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都害怕你醒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