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 姜 華
發(fā)黃的情書(六章)
陜西姜華
一場突如其來的夏雨,突然劍走偏鋒,在這個夜晚,竄入室內,打濕了我記憶深處的傷口。我放下久違的矜持,搜出那些發(fā)黃的情書,一個叫梅子的女孩,一口川音,在雨中款款向我走來。
那些在漢江畔、影劇院和小城死角里遺下的蹤跡和證據(jù),像舊電影重放,往事歷歷在目。那些在眼眸、書房和夜晚留下的氣味、方言、溫暖和憂傷,讓人糾結而難忘。當年那一封封急切的信件,還在匆匆趕路。那些曾經甜蜜、苦澀、期盼的淚水,在信紙上留下了隱秘的符號,又被過往的風慢慢吹干。還有那些白紙、信箋、郵票和昵稱,那些地址彎曲、搖晃在歲月里。
現(xiàn)在,所有行走的腳印,都被塵埃無情地掩蓋了。掩蓋了,還有一個男人體內的暗傷、從容和自信。這一場晚雨,落得如此纏綿。我明白,雨能滋潤萬物,不知能不能滋潤我銳減的余生?
多少年前那個秋天,我患上了一種病,至今難以痊愈。
那個圓眼睛,長著兩顆虎牙,名叫梅的女同學,30年前被一陣風刮去了四川。梅走的那天晚上,我一個人躲在操場邊哭了。她送我的那方花手絹,被一個懵懂男孩的淚水浸透,又晾干。那時候,我是班長,梅是學習委員。后來,我知道川南有一座叫璧山的縣城,有一個我喜歡的女孩在那里安居。
想當年,我們曾經在一盞煤油燈下,演算過饑餓長夜,把苦難的生活熬制成雞湯。曾經偷偷地牽手,走過巴山云中小路,把溫暖和萌動的愛傳遞給對方。我們也曾畫餅充饑,想象遠方的藍,甚至更遠的遠方??墒牵@一切都宿命一樣走遠了,屏蔽在了大巴山深處。
一個男人的魂,30年前丟在了四川。丟了,什么都丟了。像一棵樹落盡了它的葉子一樣。
當四月和煦的風刮過,門前川道里的油菜花爭先恐后的開了,視野里,一片金黃。
油菜花,這些春天出生,披著黃頭巾,盛裝的鄉(xiāng)間女子,把川道、河谷和一面面山坡,都染黃了、染香了。這是個戀愛的季節(jié),我看到,有成群結隊的蜜蜂、蝴蝶、金龜子在花蔭下牽手、戀愛。它們生下的孩子,肯定一身花香。
這個時節(jié),還有誰沒有開花,還有誰不想開花。即使因故推遲的花季,也不能錯過了春天。其實,我也很想融入,再開一朵小花。也許到了明年春天,大地產下崽,都會喊娘了。
住在地壟旁,在花叢中長成的鄰家妹子,在這個四月,臉紅紅的,身上散發(fā)著清香,流動著曲線和飽滿。我在想,也許再有一場雨,又一朵花,就要開了。
我那朵花,也是在這個季節(jié)開的。
我現(xiàn)在說出蝴蝶,不是莊周豢養(yǎng)的那只,也不是塵世里那些紛飛的誘惑。初夏,一只白蝴蝶突然闖入我的書房,我驚訝,難道這就是昨夜飛進我夢中,那位楚楚動人、似曾相識的白衣女子?
現(xiàn)在,這只蝴蝶就在我書房里,她上下翻飛,再現(xiàn)前世風花雪月,可它就是不愿收攏翅膀。我愛蝴蝶,一生一世。從一個區(qū)域到一個地名,從一種語言到一種方言,從一個姓氏到一個名字,從一片顏色到一種顏色,從一種顏色到其中的一只。我把她紋在我的左胸前,聽彼此的心跳?,F(xiàn)在,這只蝴蝶從前世飛來,喚我如當初。
正午的光線有些搖晃,我的思緒進入一片空白。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書案上疾走。視野里,那只白蝴蝶飛過,像一道閃電。
當冬天來臨,我的愛落滿了雪花,骨頭也正在結冰。我不弄明白,人過中年,我究竟丟失了什么,物質的,還是精神的?當年多么遼闊的愛,就像秋天樹上的葉子,似乎一夜之間,一片一片被風吹遠了。它們或遠走天涯,或墜入塵埃,悄無聲息。
我曾經看到,一棵掙扎在冬天的老樹,抱緊最后一片葉子取暖。一只母雁把草窩讓給孩子,最后把自己凍死。我還看見那些失去家園、漂泊在異鄉(xiāng)的螞蟻,在秋風中瑟瑟發(fā)抖。
我的愛越來越小。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已紛紛走遠。歷經五十載歲月風雨,我骨頭里的鹽、鈣質和水分已所剩無幾。我現(xiàn)在把三分之一的愛,留給親人和血緣,其余的部分我捐給悲憫、同情和淚水。最后和年邁的愛人一起,相扶著返回來路,從善入流,無疾而終。
也許有愛,曾在我的生命中停留過,并扎下根來。
我曾經愛過的那個女孩,早已做了母親。也許再過兩年或者三年,她就要當奶奶了。現(xiàn)在,她就坐在我的對面,持續(xù)嘮叨著,像我的母親。此刻,我不看她眼角那些魚尾紋,只想著老家門前那條小河,那些水下的魚,在當年游出的動靜。
回想當年愛的瘋狂,就像在黑暗中趕路,緊張、刺激,甚至手足無措。多少個晚上,鉆出云層的月亮,偷窺到了人間一些秘密。一對青年男女,沿著師范大學后門遁出,土鼠一樣,竄入河畔柳林。我們那個時代的愛,簡單、實用、隱秘。那時候,河畔的老柳樹,還沒成精。
無論如何,人一生只要愛過,哪怕只剩下回憶、淚水和幾片干枯的葉子,一棵樹終生都會把另一棵樹守望,即使樹枯了,他們的根須也會在地下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