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延濱
兩篇日記
□ 葉延濱
這是我四十多年前讀到的兩篇日記,至今難忘。
那是我讀高中時,一位語文老師寫的日記。語文老師的日記我怎么能看到?
那時,正在轟轟烈烈搞“四清”運動,“四清”,就是清查政治、經(jīng)濟、思想、組織諸方面的階級斗爭的問題。原先是在農(nóng)村里搞,后來城里也搞,而且這“四清”所涉及諸方面的事情,幾乎無所不包,也就是全面大搞階級斗爭的政治運動。在這個時候,正面的天天在報紙上看到的是學(xué)雷鋒,是中國人高尚品德典型的雷鋒日記,是學(xué)雷鋒出現(xiàn)的好人好事,打開報紙就會覺得處處鳥語花香,鶯歌燕舞,道不拾遺,夜不閉戶。與此同時,城鄉(xiāng)緊鑼密鼓的“四清運動”搞得風(fēng)聲鶴唳,雞犬不寧,黑云壓城。工作隊一進駐單位,就把領(lǐng)導(dǎo)干部和一般干部分成四類,一類、二類是依靠團結(jié)對象;三類是敵我矛盾,但按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四類就是“階級敵人”。本是殘酷的階級斗爭,運動的用語我還記得,對前兩類依靠對象存在的問題,用檢討與批評方式解決,叫做“洗手洗臉”。對問題嚴重的后兩類人,進行批判斗爭,叫做“下樓洗澡”。最后被開除與處理,就叫做“給出路”。說真的,如果沒有經(jīng)歷過那些嚴酷斗爭,只是讀報紙甚至讀那時文件,一邊是處處學(xué)雷鋒樹新風(fēng),一邊是階級斗爭的“洗手洗臉”、“下樓洗澡”,何等溫馨!何等其樂融融!
在我讀書的那所中學(xué),也在進行“四清運動”。這位語文老師的日記讓我看到了,是因為他被定為運動中的重點對象,日記作為“反動罪證”,用大字報摘抄出公布于眾。這位老師沒有給我上過課,我記得他好像姓唐。這兩篇日記是所有大字報中給我最強烈刺激的文字。那場運動在我們學(xué)校搞了一年,生產(chǎn)出了成千上萬張大字報,我只記得這兩篇日記。日記內(nèi)容我基本可以復(fù)述出來——
備完明日課,又批改今日作業(yè),已是深夜。冬夜天寒,寒意中更加饑腸轆轆。翻箱倒柜,找不到一粒兒食物。哎,食堂晚餐那三兩飯半碗清湯,早就沒有影子了。聽見老鼠在咬紙箱,可憐的老鼠,也準(zhǔn)保是餓得沒辦法了,誰叫它與窮教書匠為鄰呢?
噫,老鼠到家里來,也不是一天半天了,老鼠一定長大了。碩鼠碩鼠,莫咬我的紙箱,碩鼠碩鼠,紙箱里只有書。唉呀,老鼠會有多重?剝了皮,火上烤一下,滋啦啦地冒油,那味多香喲!不要想!堂堂知識分子,怎么想到那又骯臟又卑微的耗子?讀書!讀書!
已經(jīng)一個月沒沾肉了,食堂菜湯里也多不見油花花了。鼠肉也是肉,貓兒吃得,人何不能吃?何況,悄悄捉之,悄悄食之,無人知曉?何來丟臉?
……一頓美餐!嗚呼,天下第一美食:寒夜烹鼠。
多年未歸家,鄉(xiāng)下的妻兒見了我,都不好意思,怯生生地迎上來。小女兒已四歲,今日見愛女,她的衣服是大人的舊衣改成的褂子,褲子的膝部還新綴兩塊補丁,但洗得干干凈凈,讓人憐愛。
我從妻子身邊,抱起愛女,想起專門為她買的半斤水果糖。便從挎包里,摸出一顆來。愛女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的手。我剝開糖紙,把糖紙遞給她,然后,把糖塊塞進她嘴里。
愛女驚慌地瞪大眼睛,吐出這塊糖,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我不知何故,愣愣地手腳無措。妻子連忙從我手中接過女兒,低聲說:沒有事,沒有事!只怪她從來沒有吃過糖……
這兩篇日記,成為這位老師“攻擊社會主義”的罪證,運動中被開除回家了。他沒有給我上過課,只記得他好像姓唐,只記得他寫的這兩篇日記。
事過四十年,我再次寫下這兩篇日記和日記主人的命運。它讓我相信,真實的文字具有永恒的魅力。真實的文字也許只記下一個普通人的小事,只是小事的一個細節(jié),就能將一個時代永遠記錄在案!
(摘自《散文選刊》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