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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鳥道

      2015-11-24 13:43:59謝絡(luò)繹
      大家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絲巾梅子行李箱

      謝絡(luò)繹

      天色暗下來,馬路上沒什么人,正在發(fā)生的一切,聲音都被放大了。

      曹多芬惦記著后面的行李箱,不等找錢就匆忙打開車門,咔,然后是噠噠噠,繞到后面去了。行李箱是特大號的,暗紅色,在某個翻轉(zhuǎn)晃動的瞬間,閃現(xiàn)出壓倒周遭一片青灰的孤寂的紅。她拎起行李箱,回到副駕室外,探身從司機手里接過零錢,轉(zhuǎn)過身去。

      眼前就是天香園了。

      曹多芬在電視里看到過天香園的廣告,一個畫面一種鳥,鋪天蓋地飛起落下又飛起,拍攝手法固然老套,倒也說出了它想說的:我這里有鳥,有數(shù)不清的鳥。

      所以當丁艷打電話過來攔住曹多芬,說時間尚早,又難得來一回,不如先到附近的天香園轉(zhuǎn)轉(zhuǎn),她便沒有因為陌生而產(chǎn)生抗拒。她也來不及抗拒。丁艷她們居然都去五湖了,這個足以讓曹多芬五味雜陳。

      那時候曹多芬正要從鋪位底下拉出箱子,打開給坐在對面的那個男人看。

      她想象著他看到里面裝了什么,必然會做出的兩種反應(yīng),一是馬上離她遠遠的——這是最有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二是假裝什么也沒看見,繼續(xù)接近她。無論出現(xiàn)哪一種情況,曹多芬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離開一個麻煩最簡單的方法是另覓一個麻煩,丁艷的電話來得正好。曹多芬迅速看了一眼那個男人,努力控制自己不去貪念他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意味深長,把箱子拉出來,豎在鋪位旁邊,對著電話說,好,我下車。他驚訝地問,你要在這里下車?列車員已經(jīng)前前后后預(yù)告好幾回了,下一站,天香。不待她回答,火車已經(jīng)停了下來。

      “你到了嗎?我和梅子也快了?!倍∑G再次打來電話。

      曹多芬拖著行李箱走在月臺上,把電話從耳朵邊拿開,謹慎地由小賣部窗戶上的反光觀察對面車廂里的情況。一團動來動去的影子而已。又不能盯著小賣部玻璃窗太久,那樣心意就會流出太多。當她側(cè)身經(jīng)過,就再也沒有能夠了解車廂里的動靜的憑借物了。她也不敢看一眼車廂。他完全有可能站在軟臥包廂外的過道上看她,或者打開折疊椅,坐下來。在她這么想的時候,火車徐徐從她身邊開過去了。她馬上扭頭往身后看,空的,他沒有像她幻想的那樣追下車。她回身目視前方,看著越來越大、越來越高的“天香站”三個字,慢慢從這三個字底下走過去。

      因為有個天香園,這一站才叫天香站,這個地方才叫天香吧。也有可能是反著來的。五分鐘之前她還不想這些。如果不在天香下車,四十分鐘后就到五湖了,那是她的目的地。不過如果在車上發(fā)生一些事情——四十分鐘是足夠發(fā)生一些事情的——那里也未必會是目的地??墒撬Ml(fā)生什么呢?她希望的事情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

      為了等這趟為數(shù)不多的慢車,曹多芬凌晨兩點就由前去講學(xué)的小城出發(fā),晃蕩了十幾個小時才到達這個地方。在計劃這次行程時,她一查到居然有直達五湖的列車,并且到達時間恰好是下午五點,就被一股更大的熱情鼓動起來,像是想念的人默默做出了只有她才看得懂的回應(yīng),她滿心歡喜,立刻接受了這看起來仿佛冥冥之中的安排。但是現(xiàn)在這一切已經(jīng)不是她想的那樣了。她提供了可以應(yīng)承的條件,所以不能怪丁艷做這樣的安排太唐突。她怪那個男人,認為他應(yīng)該對這個局面負責,本來他是可以主導(dǎo)局面朝另一個方向發(fā)展的。這真讓人沮喪,當你想順從另外一個人,他卻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看起來并不是很需要你。

      曹多芬想著這些,提了幾次才把行李箱提上路基。路基矮矮的,幾厘米而已。行李箱有些大,但很輕。她拖起行李箱,走上大理石砌就的門前廣場。行李箱的滑輪與大理石摩擦出“轟轟轟”的聲音,就好像她在火車上聽到的一樣。她停下來,回頭看看。什么也沒有。她轉(zhuǎn)過身來,那令人恍惚的聲音便再度響起。她適應(yīng)著,想哭,又拼命對自己說,這算什么。

      穿過幾株高大的海棠,曹多芬把頭探向售票窗口。一個滿臉青春痘的年輕女人癱坐在椅子上,皺著眉頭看掛在側(cè)邊墻上的小電視,里面有個男人手捧腦門哀嘆,沒辦法,我也沒辦法。手足無措的男人和無所事事的女人,曹多芬迅速定義他們,使他們成為可以讓自己好受一點的安慰:可憐的人多的是??!

      感覺到窗口那里沒有光進來了,年輕女人把手伸向散漫扔在桌上的一打細長的票據(jù),撕下一張。

      “不,三張。”曹多芬糾正她。

      女人斜著眼睛看了曹多芬一眼,又撕下兩張。窗口外的牌子上寫得很清楚,成人票每張二十元。曹多芬遞了一百塊進去。女人很快扔到桌上四十塊錢。曹多芬踮起腳,伸直胳膊取了。要在以往,曹多芬必然能跟她吵起來。什么態(tài)度!她會跟人拍桌子,那種好像是從舊貨市場收來的破爛桌子,臺面上通常會壓一塊厚玻璃,就像這里,玻璃底下有一張打印出的簡短的規(guī)章制度。她會說,要這些當擺設(shè)嗎?她喜歡用質(zhì)疑的口吻道出事實,改變不了什么,至少可以讓她發(fā)泄不滿。她心里藏著太多不滿,脾氣很壞。但今天,一切都是克制的??酥剖顾霈F(xiàn)在這個地方。身后響起汽車??康穆曇?。曹多芬回頭看了看,高大的海棠用一樹膨脹的粉紅色云朵遮住了馬路,兩個身影從那里跳出來,沖她揮手,黑乎乎地跑向她。

      “快點,再快點就來得及!”她們越過她直接跑進大門里去了。

      曹多芬追上去,行李箱在地上拖出散淡曲折的劃痕,發(fā)出的聲音已經(jīng)不那么刺耳了。

      “這里有鳥,還有鳥道?!?/p>

      瘦小的丁艷扭過頭來,過白的粉底液松松蓋在皺紋上,顯現(xiàn)出更深的溝壑和更易激動的表情。她旁邊,氣喘吁吁的梅子有一頭稀少的長發(fā),眼睛凸起,嘴角扯出長長的“一”字,看起來是那種異常理智冷漠的人。這不是一個胖子慣常留給別人的印象。她沒有回頭,但曹多芬知道她正在說的這句話是說給她聽的:

      “你來這里,跟我們一起看看這些,就可以了?!?/p>

      一些水珠落下來,她們一起縮起脖子,躲著,又好奇地往上看。什么也沒有,水珠好像無中生有來的。

      曹多芬慢慢仰起頭。

      “喂!”她在梅子想要繼續(xù)沖她說點什么的時候斷然道,“你們別想攔著我!”

      她倔強地仰著頭,有一些想法卻是順著往下流的,她盡量讓它們流下去,從身體上比嘴巴低的任何部分流出去。她不能說出來并不意味著她不知道,鳥道,這種在天上一劃而過的東西,無關(guān)時間和天色,跟只能由雷達管制的飛機航線一樣,肉眼是看不見的,只能無中生有。雖然在聽到這個詞的一瞬間在她的腦海里的確會浮現(xiàn)出一條開辟在林間、類似棧道、被鳥糞覆蓋的崎嶇小路,但這條路一旦被帶到天上,就馬上消失了。endprint

      丁艷和梅子互相看看,情緒松懈下來,怏怏把頭轉(zhuǎn)向一邊。

      道路的兩側(cè),高大的梧桐樹滿頭都是春風吹又生的小絨球。最底下鋪滿開紫花的寶蓋草,花莖細長,頂上抽出一個小圓頭來,鹿一樣四下張望。更深處有齊腰的尖葉灌木,小小的鴨嘴樣的白花一層包著一層開得正厚實。

      曹多芬突然把手攏在嘴巴上,頭從左晃到右,大聲喊起來,就像站在山頂上,放開嗓子喊,啊……要讓對面山上的人都聽到一樣。她的喊聲沒有轉(zhuǎn)涼了的風去的地方遠,聲勢卻更浩大,在林間震顫著尋找可以被驚擾的對象。好幾群麻雀飛起來了,從第一群開始,她和它們就都來了精神,相互調(diào)戲著,一個喊得更大聲,另一個飛起得更多,芝麻一樣撲撒到深藍如潭的天空中,晃晃蕩蕩來回急轉(zhuǎn),倏忽間不知去向。

      “看!鳥!”曹多芬轉(zhuǎn)到丁艷和梅子身邊,晃動她們,“你們不就是想看這個嗎?看到了,行了,走吧,從這里到五湖坐火車要四十分鐘,現(xiàn)在打車,順利的話……”

      “你不能去?!倍∑G打斷她。

      “……半個小時就能到。”曹多芬不為所動,微微彎了一下腰,準備提行李箱。

      “你去干什么??!”

      “結(jié)婚。你們不是來參加婚禮的嗎?我們要去的是同一個地方?!辈芏喾伊嗥鹦欣钕?,神秘地一笑,“你們猜這里面裝了什么?”

      她已經(jīng)四十五歲了,笑的時候必須用兩只手拉住眼角往上提,不然會笑得不放心、不自在。皺紋成為她必須遮掩的羞恥??伤F(xiàn)在要去參加婚禮,沒有化妝師往臉上涂涂抹抹也不在乎,不用手去提眼角,就那樣自自然然地笑。她已經(jīng)對著鏡子練習(xí)了無數(shù)次,在火車上狹小的廁所里她也練習(xí)過,雖然立刻就泄了氣,走出來看到那個男人,又倉惶地用中指支起眼角的皮膚。但此刻,事到如今,這件事情看起來是可以克服的。她在笑,冷風吹上臉,笑起來有些艱難,受了凍的肌膚硬邦邦的,笑紋就像是被雕刻出來的,可她全然不顧了。

      還可以講究的是頭發(fā)。來之前曹多芬特意把兩側(cè)鬢角的白發(fā)染黑了。早生華發(fā)這件事她從未在意過,因為可以染,問題一下子就不存在了一樣。頭發(fā)現(xiàn)在再亂也不要緊,正式入場的時候重新盤一下就好,她戴了一只尾部鑲有珍珠的發(fā)簪。相配套的項鏈已經(jīng)戴在她的脖子上了。還有耳環(huán),由三粒一個比一個大的珍珠串在一起,此刻也掛在她的耳朵上。而她穿著一件款式尋常的棕色大衣,就像一個隨便搭裹的御寒外套,將這些柔情貴氣的裝飾物都包起來了,又隱隱透出光鮮來,提示在某一刻可能會有華麗的表演。

      她準備好了。

      “是什么?”丁艷輕輕踢了一下行李箱,“這么輕,總不會是個男人。你真正需要的是準備一個男人。”

      曹多芬打了一個哆嗦。

      真冷啊,太陽不過剛剛收盡了最后一道光線而已。她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似的持續(xù)哆嗦著,頭也細碎地擺動起來,好像在說不。

      不。她心里的確有個聲音在說不。準備一個男人?她可不是去參加一場沒有男主角的純粹形式化的婚禮,新郎正在服刑,或是罹患不治之癥突然去世,有過那樣的例子,還有人跟自己的狗結(jié)婚。曹多芬要去跟誰結(jié)婚丁艷和梅子清楚得很。那個人已經(jīng)在五湖了。那個人。曹多芬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個人來,個子很高,有些瘦,但不單薄,骨頭也沒有因為年紀大了而變得彎曲,走起路來中正穩(wěn)當。他是從不笑的。她這么想著,卻又回憶出他微笑的畫面。他第一次拉她的手,拉到了又忽地甩開,叫,有電!她被甩得發(fā)蒙,指尖剛剛蕩漾起的過電的感覺猛然斷掉了。掃興。她轉(zhuǎn)過身去不理他。他貼上來,一把握住她的手,用力把她拉回來。她轉(zhuǎn)過身看到的就是他淡淡的、有些不好意思又十分急切的笑容。誰都無法想象歲月究竟如何偷走了那樣的笑容,他不再笑了,任何時候都蹙著眉頭。

      她試著取悅他,買了黑色隱約可見乳房的睡衣,很短,略一動下身的私處也能露出來。她擔心這么做太風騷,在里面加了條三角褲頭。就算這樣,她依然不能行動自如。身為女人的水一般的嬌媚就像他的笑一樣,仿佛被什么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凍住了。她緊張生硬羞怯地拿開他手中的遙控器,坐到他的腿上,用乳房蹭他的臉。由于動作不夠嫻熟,她剛剛想換另一只乳房上陣就一屁股從他的膝頭跌落下來。就算覺得滑稽笑一笑也好啊,他只是彎下腰把她扶起來,就繼續(xù)看電視了。她揉著疼痛的屁股趴到床上,扯掉三角褲頭,又突然坐起來,兩手交錯脫掉睡衣。都露出來都露出來!她踢了兩下腳,打開腿,盡量擴張,像劈叉那樣,想象平行方向上飛來痛徹的插入。沒有,什么也沒有。兩分鐘前蹩腳的遮掩和此時此刻毫無意義的暴露使她淚流滿面。這是什么樣的婚姻!死氣沉沉,男人不是男人,女人不是女人,兩個仿佛同性的絕緣的房客,只懂吃喝拉撒的動物,沒有情感的機器人。

      她想過尋找原因,還跟蹤過他,看著他走進一個家居用品店,她停下來,躲到一棵樹后,佯裝等人。一團鳥糞從天而降,她狼狽地在包里翻找紙巾,尷尬又慌亂地按到頭上。你這個不幸的女人!你的任何行為都在證明你是個不幸的女人!從此以后她寧愿相信他們之間的問題是因為不被祝福。他們沒有舉行過婚禮。親友們陸陸續(xù)續(xù)才知道他們結(jié)合在一起了,可老天爺?shù)浆F(xiàn)在都不知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親友……這是被世代婚配者證明對彼此的福祉有意義的能避免帶來災(zāi)難的傳統(tǒng),他們違背了這個傳統(tǒng),只好領(lǐng)受厄運。他也曾說過沒能給她一個婚禮是他此生最大的遺憾。呵,最大的遺憾,這世上最大的遺憾難道不是放任遺憾一直是遺憾?

      曹多芬有充分的理由這么做。

      “準備一個男人?岳沖不是男人嗎?”她說,“他已經(jīng)在五湖了,是要舉行婚禮啊,我一個人怎么行!”

      “你瘋了嗎?曹多芬,你聽不懂我的意思嗎?我指的是另一個男人,岳沖以外的另一個男人?!?/p>

      另一個男人?我不需要另一個男人。

      曹多芬看了一眼立在腳邊的行李箱。那個問題又回來了,如果打開給他看,他會有什么反應(yīng)?另一個男人,如果真的需要,他大致可以承得起約等于這個符號。不過也許,那只是幽閉空間內(nèi)的錯覺。endprint

      他們待在一個包廂里,兩個上鋪都是空的。他什么時候進來的她并不知道,這有點像岳沖每晚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她身邊躺下。她習(xí)慣了與岳沖保持中間可以再躺一個人的距離,這個距離與她醒來后翻過身來,看到一個面容模糊的男人坐在鋪位上,與她相隔僅可以站得下一個人的過道相等。可她立刻就明白這兩種距離之間的不同,最熟悉的人因為這樣的距離而變得冷若冰霜,最陌生的人卻可以在這樣的距離間滋生出相愛般的蠢動。她嗅出自己加快循環(huán)的血液激發(fā)腺體散發(fā)出的令人陶醉的氣味。

      她清了清發(fā)干的喉嚨,細細道了聲,真熱啊。

      他直了直身子。

      這不經(jīng)意的調(diào)整坐姿的舉動讓她真的感到了熱。他們聊起來。第一句話是,別喝礦泉水,來點熱的吧。他給她倒上。他如果不是調(diào)情高手就是那種可以在家暖被窩的、經(jīng)得起女人月經(jīng)期亂發(fā)脾氣的男人。這真難以分辨。

      窗外,太陽從陰云中冒出頭來了,跟著車廂滾動,輪廓一點點變得清晰。大地上整齊的水稻秧成片成片往后撲排,玻璃窗琉光閃動,就好像被黃金覆蓋了一樣。曹多芬的臉頰也被覆蓋了,金燦燦的。他只是贊美她而已,她聽過三句之后就覺得如果再臉紅就太小家子氣了。但對于他停頓三秒的直視,卻始終無法適應(yīng),即使他把眼鏡取下來,看不清什么,也并不影響他直直盯著她的胸前,說,那個,挺漂亮的。當然,她精心挑選的絲巾,明黃的底色上簇擁著閃光的白色花朵,她畫龍點睛的心機,光芒發(fā)射得必然醒目。只是聽到贊美,這心機就好像徹底暴露了一樣。除卻這個,她有什么是值得他贊美的呢!她摸摸脖頸上柔軟的小東西,低下頭來。低頭之外,她便只剩下迅速看一眼窗外這一個辦法了。

      “你在哪里下?”他把眼鏡戴上。

      “五湖?!?/p>

      “我也在五湖。”隨意放在他身旁的手機突然亮了,他拿過來,一邊劃拉屏幕接起電話,一邊小聲補充,“出差?!?/p>

      曹多芬趁機打量他。他看起來有四十歲嗎,多好的年紀。凡比她小,都是好年紀啊。她啞笑。當他不能注意她,她的膽子就很大,盯著他看??此男⊙劬υ谘坨R后面沒有焦點地左右溜轉(zhuǎn),似乎非常不屑于正在聽的那件事情;而他消瘦的臉盤上高挺的鼻子看起來本就傲慢得過分;身體是結(jié)實的,毛衣的松軟蓋不住它塊狀的硬朗。這個奇怪的人,跟別人講話時如此生冷,與剛才同她說笑時隨和松散又多少有點浪蕩的模樣判若兩人。他是做什么的?她偷偷聽取他與人說話的片斷,大致可以判定他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的身份:效率、回款、定單、任務(wù)……因為陌生,她覺得那會是一個多么澎湃的領(lǐng)域。而她坐得端莊極了,是個得體的女教授的樣子,反過來對他而言,也會想到澎湃這個詞嗎?她站起身來,想去接點水,順便上個廁所,或者只想打斷他。他一面繼續(xù)對著空氣講話,一面直起小腿給她讓道兒。

      曹多芬一沒能打斷他,二沒帶杯子過來,只好等在廁所外面。

      車廂搖晃得厲害,她插著胳膊靠在過道上,身體跟著車廂上下左右起起伏伏。等著等著突然瞥見他也搖晃著來了。卡其色格子襯衣,領(lǐng)子翻在黑毛衣外面,底下是檸檬黃休閑長褲,移動時比坐在那里招搖太多。她立刻挺直身子,往廁所跟前邁出一小步。他在她側(cè)邊站住。她緊張地不敢看他。她生出一種花朵遇到蝴蝶的想象,感覺他稍一用力,就能把她身上所有的生氣都吸走。她提了提腳尖,躊躇要不要走到另一節(jié)車廂去。這時候她聞到一股香氣,隱蔽而潮濕,就像森林里最不會變化的松柏,那些低調(diào)的松香,在恰到好處的高度游蕩。她聽見他的手機又響了。她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轉(zhuǎn)過身來對他說,你的電話可真多。

      他的臉清晰地映在她的眼睛里,比最初的印象要年長一些,額頭有些紋路,法令線長而松馳。他笑著說不好意思。他沒有接這個電話,把它掛斷了。她有些意外。這時候廁所的門開了,從里面走出一個年輕女人,頭發(fā)束得高高的,一邊走一邊甩手,甩出的水珠沾了曹多芬一身。曹多芬顧不上皺眉頭,一步跨進去把門鎖好。她把褲子脫下來,正要尿,突然憋住了。他能聽到這個聲音嗎,嘩啦嘩啦的聲音,那多不雅。她按了一下沖廁按鈕,在一陣驚炸的咣啷聲中把身體里的水放了出來??旄衼淼盟矫芏鴱娏?。她起身,慢慢穿好褲子,打開水龍頭洗手。她覺得自己的雙手浸滿了他的氣味,松枝掰開以后撲面而來的那種有年代感的植物的氣味。她把手放在鼻子跟前嗅了一下,定了定神。微笑,不用手撐眼角,就這樣,很好。她拉開門,若無其事地走了出來。

      他卻不見了。

      曹多芬走到包廂,看到他并沒有回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折回去,終于在兩節(jié)車廂連接的地方找到他。他面朝門上的大窗戶,雙腿岔開,陽光照著他,照進曹多芬眼里就只有一道黑黢黢的影子。他由光的變化感覺到有人過來了,轉(zhuǎn)過身來,看到是她,笑了笑,側(cè)身讓開一部分空間。她立刻舉起雙手,中指按在眼角上往上拉,如此才在他身旁站定,又無法全然站定,幾次都被車廂晃蕩的力量牽動著,撞到他身上。他伸出手扶住她,就像伸出一條鋼筋,穩(wěn)穩(wěn)將她固定住。她多想倒下來啊。她的眼淚馬上就要流出來了。她從內(nèi)心一陣陣自我嘲笑和控制不住的迸發(fā)聲中努力拉出一句冷靜而炙熱的話:

      “回去吧?!?/p>

      “好?!?/p>

      她的身體顫抖起來。他把她拉到他的前面,推著她往前慢慢走。她僵硬了。她的已經(jīng)死亡的柔軟的麻木的可以隨便撥弄的身體突然之間僵硬了,這喚醒前的尚在寂靜中的辨認,瞬間的凝固,身不由已,愈沉默愈要擴張。走道旁,所有的事物不復(fù)存在,窗外明亮的白晝也不復(fù)存在。他的身體熱呼呼地貼近她仿佛夏天洶涌的海浪。

      “下一站天香!”

      列車員和她喧噪的聲音從一團迷霧中蹦出來。

      曹多芬慌亂地指著列車員身后說:“麻煩讓一下。”

      列車員深藍色臃腫的身體晃悠著離開包廂門口,往下一節(jié)車箱走去。

      曹多芬雙手平放在門板上往一側(cè)推,沒推開,身后的他越過她的肩膀伸長胳膊幫忙。他們同時看到一碗冒著熱氣的方便面擺在小桌靠近他那一側(cè)的位置上。他的眼睛陡然一亮。

      “別的車廂的同事?!彼哉Z,似猜測似解釋。endprint

      曹多芬反身把關(guān)好的門拉開。旅者、房客、需要戒備的陌生人,不過如此,哪里有同事親近。轉(zhuǎn)過身來那碗面已經(jīng)擺在了她這邊。

      “吃吧?!彼f。

      “我……”她強忍著眼淚支吾,突然之間就很想把行李箱打開給他看。這樣一個人,能接受她的蓄謀和疼痛,能越過這些撕開她,看見她,不是穩(wěn)重和優(yōu)雅,不是忍耐,是餓,很餓很餓。她可以抱著他狼吐虎咽就像吃一碗面。可以嗎?向他打開一個秘密,她的身份以及所有想要親近的念頭的由來——她是一個未成婚的妻子,被閑置的器皿,那個她稱之為丈夫的人手中的沙漏。她拖著一副千瘡百孔的病體站在這里??!她猛然蹲下來,去拉床鋪下的行李箱。他的電話又來了。他喂了一聲一步跨到包廂外,拉緊門。她仰起臉,在門合閉的時候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他是誰?他背后有什么?為了了解他是不是她也需要跟著他走進另一個家居用品店被另一坨鳥糞砸中!

      他回來的時候那碗面已經(jīng)回到了他那邊,殘余的熱氣香一樣輕飄飄彎彎曲曲往上游。

      曹多芬重新盤過了頭發(fā),大衣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一邊,手里拿著一本書。

      “你剛才是要給我看什么嗎?”

      她沒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是繼續(xù)假裝淡定保持距離還是分享秘密?她想象他看到行李箱里裝了什么必然會做出的兩種反應(yīng),權(quán)衡著。丁艷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來的。好,我下車。曹多芬迅速披上大衣,拉出行李箱。他驚訝地問她,你要在這里下車?不待她回答火車已經(jīng)停了下來。她在火車停下來的慣性沖撞中拉開他試圖提供幫助的手,拖起行李箱,略顯狼狽地向車廂盡頭走去。廁所的門敞開著,她捂著鼻子走過那里,三步兩步下了車。

      又來到博大空蕩的太陽底下了!耳邊是遙遠而安靜的人與萬物在一定距離間發(fā)出的細小共鳴。她嘲笑自己一分鐘前還寄希望于那個遠去的裝載著各種逼仄空間的龐然大物。那里只有轟鳴,鐵塊擠壓出的巨響。她身體里流出的東西,在沉重的機械力作用下,再急切都是極其微弱的。

      沒有人會聽到。

      還是要到五湖去。

      一陣風從遠處的樹林頂端席卷而來,幾道激烈的吒吒響的長鳴疾馳其中??兹福锌兹?。曹多芬踮起腳尖朝遠處看。

      “去看看吧。”丁艷立刻說。

      一直默不作聲的梅子突然揮了一下手:“看什么,看什么都看不清了。走吧,她要去就讓她去?!?/p>

      “喂!”丁艷沖梅子使眼色。

      梅子確實什么也看不清了,她們每個人都是這樣,白晝的大幕已經(jīng)完全閉合,剩下的都是黑暗與更黑暗之間的事,一個隱諱的眼神太小,根本就傳遞不出來。

      丁艷索性坐到行李箱上,壓出一個凹窩,擔心坐垮了,不得不用兩只腳支撐著身體的重量?!鞍盐已b進去吧!煩透了!”她說,又騰地起身,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說,“走吧走吧,圍觀丟臉這件事我還真是喜歡?!?/p>

      曹多芬把頭偏到一邊,咬緊嘴唇。

      梅子已經(jīng)抓住行李箱的把手,將它直立起來?!白甙伞!彼阉讲芏喾腋?。

      曹多芬接過來,轉(zhuǎn)身跟上丁艷,說:“今天讓你看個夠。”

      門房里的女人聽到動靜跑出來,斜斜披著外衣,懶洋洋又十分嚴厲地問她們怎么那么晚。那么晚你還賣票。丁艷白她。那時候幾點現(xiàn)在幾點?她往前邁了一步。她們并不接她的話,拖拖拉拉越過了鐵門。神經(jīng)?。∨四克退齻兇┻^小廣場上高大豐滿的海棠樹,停在馬路邊上。

      車輛零星開過,沒有一個行人。她們左顧右盼,等了差不多十幾分鐘,終于看到一輛打著綠燈的出租車開過來,丁艷興奮地跳起來,又很快變了臉,車像是沒看見她們似的竄過去了,最終剎在十多米開外的地方。曹多芬徑直走過去,梅子跟上,拉住她說,你想好。曹多芬晃了下胳膊掙開她,鉆進車。

      “一好了傷疤,你就忘了疼……”歌聲沖出來,在空曠中回旋。

      丁艷噘著嘴把曹多芬留在外面的行李箱拎到出租車后備箱里,返回后拉開副駕室的門,“喂!”她埋怨,“沒看見我們嗎!”

      “我本來是想回家的……”司機是個年輕的小伙子,二十歲出頭的樣子,轉(zhuǎn)過頭來要坐在后排右邊的曹多芬重新關(guān)一下車門,又順手調(diào)小了音量。

      “噢,”丁艷趕緊說,“謝謝啦,去五湖山莊?!?/p>

      “那里啊。”

      “我們付雙倍的錢。”

      司機猛踩一腳油門加快速度,算是答應(yīng)了。丁艷回過頭來沖后面兩位打了個OK的手勢,可她們都低著頭。

      曹多芬輕輕拉了幾次都沒能把絲巾從車門底下拉出來,正猶豫著要不要讓司機停一下。這么個嬌貴的東西,再折騰兩下就破了。如果破了就不好了,就沒法兒發(fā)揮它的作用了,那就可惜了。這可是她費了很大勁兒捕獲到的秘密武器,從那家家居用品店里。

      能想象嗎,家居用品店居然還賣絲巾。店員說如果說毯子和披肩是近親,圍巾跟披肩就是一家人了,絲巾與圍巾又是一回事,家居店能賣毯子怎么就不能賣絲巾呢?曹多芬一邊點頭一邊從一圈懸垂下來的絲巾里拉出一條,攤開,后退幾步再看,沒錯,她說,就是這條,包起來。今天是曹多芬買下它以后第一次拿出來戴。她一點都不習(xí)慣戴這個,只是出于以防萬一的考慮,如果來不及,行李箱可以不必打開,就戴著這個迎上去也是可以的。

      梅子則把頭埋進隨身大包里找杯子??仕懒?,她說,包這么重,口又渴,竟然忘了帶水。她把杯子取出來,一口氣喝了一半,這才滿意地蓋上蓋子,把杯子重新放進包里。

      “一好了傷疤,你就忘了疼,哥哥的話你可別當耳旁風……”

      “能不能放點……高雅的?”丁艷偏了一下頭看向CD機顯示屏。

      “能不能停一下車?”曹多芬還是覺得這條絲巾不能就這么毀了。

      司機先打右轉(zhuǎn)燈然后按了下一曲,車在停下來的同時,混入古箏聲音的前奏響起,一個女聲剛剛開口唱就被丁艷叫停,說,不好不好,下一曲。司機照做了。曹多芬已經(jīng)把絲巾拽到了身上,“啪”地關(guān)好車門。車起步的同時梅子叫,哎呀,水全灑出來了。她把手伸進濕乎乎的包里,取出杯子,揚起來一看,空的,蓋子是斜的。曹多芬側(cè)了側(cè)身子,在自己包里摸紙巾。司機伸手把放在副駕前面擋風玻璃邊的紙巾盒取下來,向身后揚了揚。丁艷接住,轉(zhuǎn)過身來遞給曹多芬,曹多芬迅速抽出好幾張來,幫梅子清理她的包。endprint

      “小伙子挺穩(wěn)重啊?!倍∑G仔細打量司機,“你回家去是要吃飯嗎?不如跟我們?nèi)コ源蟛??!?/p>

      司機靦腆地笑起來,清瘦的臉上呈現(xiàn)出幼嫩的笑紋。他的頭發(fā)被發(fā)膠攏起,旋轉(zhuǎn)出向上翹的角,時髦得很。若不是剛才那一連串不慌不忙應(yīng)對自如的動作,這樣的裝束只會讓人覺得輕浮。這個時候梅子又有新要求了,說腿被包打濕了,冷死了,能不能開空調(diào)。他二話沒說,從容按下空調(diào)開關(guān),又旋了幾下,調(diào)好溫度。丁艷側(cè)過身來,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的側(cè)臉,說,我可沒開玩笑。梅子問什么玩笑,你在說什么。丁艷回頭看梅子,用手指著司機打暗語。梅子看明白了,拍了拍曹多芬的手。

      曹多芬厭惡地扭過頭去。

      “你不用這樣,”梅子說,“我們是為你好。”

      “你們瞞著我過來,還說為我好?!?/p>

      “你和岳沖都是我們的同學(xué),你要我們怎么辦?”

      “他讓你們攔住我的吧?!?/p>

      “他給我們看了你發(fā)的短信?!?/p>

      “呵!”

      “曹多芬,你們已經(jīng)離婚了。”

      “我們從來就沒有結(jié)過婚?!?/p>

      “這樣吧,”坐在前面的丁艷轉(zhuǎn)過頭來,遞上手機,“你看看現(xiàn)場的情況。”

      曹多芬沒動。梅子把手機接過來,拉大圖片,送到曹多芬眼皮底下。曹多芬顯得被逼無奈地勉強看了一眼,頓時心慌意亂。

      那是一張立在酒店大廳門口的歡迎牌,銅制的邊框發(fā)出具有強調(diào)意味的光芒,就好像里面的字在發(fā)光。“岳沖先生顧晴小姐新婚喜宴席設(shè)二樓四海廳”——都是手寫的廣告字,圓圓的,五彩斑斕,看上去俏皮且幸福。

      梅子用拇指劃動手機屏幕,出來一張合影,西裝加婚紗,標配。

      “他們兩個現(xiàn)在站在宴會廳門口,”梅子說,“就像這樣?!?/p>

      曹多芬憤而把梅子的手推開,努力向更遠的地方看。窗外漆黑一片,讓人懷疑究竟有沒有更遠的地方??諝狻淠?、雜草和小石子,都在看不見的情況下歸于了沒有。有的只是他們,他們在笑,說歡迎光臨。那種場合,說歡迎光臨合適嗎?不知道。曹多芬沒有經(jīng)驗。參加過那么多場別人的婚禮,當時是怎么說的,竟然一個也想不起來。不過岳沖會做得很得體的,你看他笑的,眼角的皺紋都成溝了。上一次看見他笑是在什么時候?家居用品店里,他笑著從導(dǎo)購手中接過兩雙拖鞋,順手轉(zhuǎn)了一下絲巾架,挑出一條來。導(dǎo)購說,給你拿新的。曹多芬頂著鳥糞的痕跡在岳沖離開后找到它,導(dǎo)購也說,給你拿新的,找了找發(fā)現(xiàn)沒有了,就從架子上取下這最后的。

      “你要么別去,去就另外帶個男的,做更有力量的示威。我們是為你好?!?/p>

      “你們要我冒充她男朋友?”司機轉(zhuǎn)了一個彎,停下來。

      黑暗中曹多芬默默拽下絲巾。

      右手邊,用紅色霓虹燈管扎起來的“五湖山莊”四個字,掛在一座石頭牌坊上,黑暗中顯得既高大又落寞。牌坊后面是一條筆直的馬路,兩邊對稱安放著十幾盞路燈。這些燈的盡頭是五湖山莊主樓,大門口擠著一些人。

      丁艷驚叫:“到了!”

      “這條路一般人不知道。”司機說,“就到這里還是再往前開開?”

      “就到這里!”曹多芬說。

      “這就對了?!倍∑G說。

      “你在車上等我們,我們會提前下來的。”梅子說。

      她們走出幾步后又折回來,與司機交換了電話號碼,還把車牌號記下來。

      臨走時梅子拍了拍后車窗,大聲說:“我知道你的行李箱里放著什么。”

      丁艷也過來,喊:“我也知道!”

      曹多芬舉起手,淡然地揮動了兩下。

      “她聽不見。”丁艷說。

      “她聽得見?!泵纷诱f。

      “先去吃飯。”司機開動車子。

      曹多芬扭轉(zhuǎn)身子找她們,直到再也看不見。

      但她想象可以看見她們。

      她們往前走,走到大廳,那里有個指示牌。岳沖先生和某某小姐新婚喜宴席設(shè)二樓四海廳。她叫什么來著?那個可以讓岳沖笑著為她選絲巾的女人,穿著婚紗,跟岳沖一起等在前面,她們往前走幾步就能看到他們。在宴會廳門口,他們微笑著伸出雙臂,對所有人說歡迎光臨。里里外外都是他們的同學(xué),向曹多芬透露消息的同學(xué)也在里面,那天她匆匆打來電話,問是怎么回事。

      “名字寫錯啦!”曹多芬一口咬定,“你知道,我們始終差一個婚禮?!?/p>

      晚上那個同學(xué)又打來,聲音猶豫:“聽說那個女人是五湖人。”

      “選五湖只是因為那里風景好?!辈芏喾艺f。

      幾天后岳沖跟她談:“我要結(jié)婚了,你搬出去吧?!?/p>

      “什么?”

      “我要結(jié)婚了,你搬出去吧?!?/p>

      “說好了離婚不離家的,這樣好不好,結(jié)婚也不離家?!辈芏喾殷@惶地說。

      “別開玩笑了?!?/p>

      “我從來沒有開過玩笑?!?/p>

      岳沖搖搖頭起身去房間收拾東西。

      曹多芬央求他:“我已經(jīng)離不開你了,離婚不能讓我離開你,結(jié)婚更是。那都是形式上的東西。你是教授,要講本質(zhì)。人和人的心從來不會形式上粘合在一起,但一定會有精神上的重疊。這就是本質(zhì),我的心扣在你的心上,不可能分開,你不能這樣?!?/p>

      岳沖自顧自整理衣物。曹多芬見他不言語,撲上去拉扯他手上的箱子,他連人帶箱子一起推開,說,好吧,這些東西就留在這里吧,我不要了。你醒醒好嗎?我們互為影子已經(jīng)多長時間了,沒有話說,一起干什么都別扭。什么本質(zhì)?本質(zhì)就是早就已經(jīng)你是你我是我了。

      曹多芬根本不聽他在說什么,撲上去抱住他的腿,哭著說你不要走,你走了我怎么辦,我的心在你那里,你走了就是把我的心也拿走了。他蹺起腿踢了她一腳,她松開手,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真狠啊,他往她的臉上踢。稍后的關(guān)門聲直接把她拍死在了地板上。

      她死了嗎?

      “喂!”

      誰在叫她?

      “到了?!?/p>

      “到哪兒了?”

      “天香園?!?/p>

      “什么?”

      曹多芬湊近車窗。

      “你說要看鳥道?!?/p>

      “我說要看鳥道?”

      “我說那個根本看不到?!?/p>

      “哦?!?/p>

      “你又說要看孔雀?!?/p>

      “我說要看孔雀?”

      “你說過什么完全不記得了嗎?你一直坐在車上,我要你下車吃碗面,你一動不動。你后來說要看孔雀,說已經(jīng)聽到孔雀的叫聲了??纯兹缚隙ū瓤带B道簡單,可現(xiàn)在天已經(jīng)黑了,連只麻雀也看不到了,但你不答應(yīng),就是要過來。你看看,門都關(guān)了,你打算翻墻進去嗎?就是翻進去又能怎么樣呢,天都這么黑了?!?/p>

      曹多芬走下車。

      “我們怎么來的?”她嘟囔著,兀自抬起頭來,目光仿佛要刺穿頭頂上那滿滿當當?shù)暮?,又很快被它的空無一物弄得空虛,轉(zhuǎn)移了目光。

      出租車斜著身子霸道地停在小廣場上,車頭沖著一大株海棠。車燈把同一水平線上的樹干照得白花花的,燈光漫延上去,最底層托著海棠花的葉子先于花感受到光,變得又大又圓,肥厚透亮。要不是燈光從這樣新鮮的角度打上去,這些葉子可不會這么奪目。正是海棠花盛放搖曳的季節(jié),一把把壓在枝頭,那些多到泛濫的葉子密密麻麻襯在花朵下,不會讓人多看一眼。

      但是現(xiàn)在它們閃閃發(fā)光。

      曹多芬伸手想去揪下一片,又突然收回來,迅速地,先左后右取下耳環(huán),又把手繞到脖子后面,扳動項鏈上的扣環(huán)。只聽“噠”的一聲,吊墜滑下來掉到地上了。曹多芬并不去管它,直接將手伸到腦后,一拉,頭發(fā)忽地散開,撲得她滿臉都是。她把耳環(huán)、鏈子和發(fā)簪攥在手里,雙手合十細細按壓它們,感受它們的冰涼在自己掌心慢慢消融,慢慢地就像沒了一樣。

      “喂!”司機一面快速閃動車燈一面伸出頭來,問,“怎么辦?”

      曹多芬回過身,車燈停在晃眼的遠燈檔,直直照著她,使她眼睛一閉。她一片空白的腦海里突然生出類似于燈光照射下的海棠葉那樣活生生的存在——她自己的臉。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那會是怎樣一張明亮而凄惶的臉!這個過程眨眼間便被完成,路徑清晰。

      她馬上睜開眼睛,將手里的東西奮力扔了出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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