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這個故事該是發(fā)生在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一個在邦達兵站任職的干部,名叫李高唐。三十出頭了,還獨身一人。吃住和工作在土窩子里面,靠在干打壘房根和其他戰(zhàn)士大眼瞪小眼,看遠處的巍峨雪山、河流、藍得叫人癡呆的天空、不時低飛捕獵的鷹隼。剩下的時間,就在土窩子和干打壘營房里吃了睡、睡了吃,尤其冬天,漫長得叫人失去記憶。有一年春節(jié),他休假回江西老家。父母親和親戚們都覺得,再不給他找對象,就真成光棍了。
父母給他介紹了一個在工商管理局上班的女子,叫趙紅梅,年齡也二十七八了。倆人一見面,立馬就王八看綠豆,對上了眼。姻緣這東西,很多時候在于一瞬間。無論再漫長,其實也都是在等待那個瞬間,那個人。兩人相處了十多天,彼此滿意得沒法形容。雙方父母一看這倆冤家,一合計,就決定在李高唐假期到之前,把倆人的婚事辦了。
洞房花燭夜,被古人稱之為人生快事之一。男女之間,情愛歡愉,當然是人倫的,也是美好的??墒?,幾天后,李高唐就背上行李,坐火車到成都,又坐班車到理塘、巴塘,進入藏區(qū),回到了邦達兵站。
川藏線路險,從建成到21世紀初,基本上都在空中懸著,沒有一段路可以讓駕駛員放松一瞬間,時時刻刻都必須瞪大眼睛,全神貫注,連汗毛都要豎起來。一不小心,掉進懸崖深澗,即使僥幸活命,可路上一年跑不了幾臺車,行人更少,結局只有餓死和困死的份兒。所以,成都往巴塘只有一個班車,還一周才有一趟。
李高唐回部隊,對于新婚的妻子趙紅梅來說,一切都空了,幾個月時間,連封信都沒有。趙紅梅不知道,川藏線上的信件,都是汽車運輸兵上線后,路過一個兵站,才會把積攢的信件捎過去。一年后,李高唐音訊全無。對于趙紅梅來說,曾經(jīng)的男人就像是一場夢,那些恩愛歡愉都似乎和一個虛擬的人發(fā)生的。她想,李高唐起碼一年會回來一次,畢竟,新婚不久就分開了,男女的歡愛滋味還沒嘗夠??墒牵忠荒昕嗟?,那個叫李高唐的軍人,她的丈夫還是沒有音訊。新婚的喜字都被雨水沖掉了,洞房的墻角也掛上了蛛網(wǎng)。第三年,夏天開始了,趙紅梅跟單位請了一個月的假,說去西藏看丈夫。單位領導和同事也都知道她的情況,背后說什么話的都有。趙紅梅自己也覺得心苦。她下定決心要去找到李高唐,不為證實,就是為了使得自己相信這個人確實存在,也確實是她的丈夫。
坐火車到成都,三天過去了;又去車站找班車,車站說三天后發(fā),趙紅梅問還有沒其他方法可以到邦達或者距離邦達最近的地方,車站搖頭。趙紅梅猶豫了一下,預先買了去巴塘的班車票。三天后,乘上長途班車,人顛得連頭發(fā)都碎了。到巴塘。下車,趙紅梅四下一看,除了幾座低矮的樓房,兩邊陡峭的山,以及山上的瑪尼堆、經(jīng)幡、牦牛和羊只,她一個人也不認識。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趙紅梅裝了一杯熱開水,買了幾個饅頭,就邁開雙腳上路了。
巴塘向上,下一個兵站是海通溝。兩者之間的距離82公里。路上沒有車,趙紅梅走一段,找個地方歇一會兒,喝口水;起身再走。晚上,走到?jīng)]人煙的地方,就找個背風的地方蜷縮著睡一會兒。醒來,吃一個饅頭再走。兩天后,趙紅梅走到了距離海通兵站6公里的地方。
走過川藏線的人都知道,那是泥石流、塌方、飛石多的路段。正是夏季,從雪山奔騰而來的西曲河越發(fā)歡欣,在海通溝里湍急而流。趙紅梅走到山跟前,沿著稀疏的車轍向上攀登。
晴天,太陽暴烈,光芒直接,打在人身上,像是針刺。走到一座小山崖,趙紅梅累極了,找了一塊石頭,一屁股坐上去,還沒挪動雙腳,就聽到一聲悶響。側身一看,她剛路過的一面山坡整體性垮了下來。
偶爾也會遇到車,會把她捎上一段。到海通兵站的時候,趙紅梅竟然不知道那里還有一座兵營。也難怪,那時候的兵站,都是地窩子,是用黃土和蘆葦壘起來的土房子,和藏民的定居房沒有任何區(qū)別。趙紅梅錯過了海通兵站不說,還錯過了竹卡兵站。兩者相距又81公里。從竹卡再到榮許兵站,又是52公里。這期間,趙紅梅消耗了半個月的時間,加上從老家到成都到巴塘的耽擱,二十多天過去了。
此時的趙紅梅,沒有一分錢,衣服也臟得辨不清顏色了。過海通溝、竹卡、榮許,山勢越來越高,其中,烏拉山海拔4358米、覺巴山3940米、東達山5008米,而且都是懸崖峭壁上的盤山道,有的一面山坡迂回轉彎上百圈兒,向下也是。一個女人,面對越來越高的山,以及隨時可能發(fā)生泥石流、雪崩、飛石的道路,是怎樣一步步走過去的呢?再幾天后的傍晚,落日輝煌,整個高地都美輪美奐。趙紅梅舉頭一看,幾個穿軍裝的人站在墻根下聊天。趙紅梅渾身一震,緊走幾步,踉蹌到門口,正要沖進去,卻被戰(zhàn)士們攔住了。
趙紅梅嘴巴張了幾張,眼里充滿哀求,想告訴戰(zhàn)士們她來這里的目的。但趙紅梅卻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不出聲音來,只覺得自己說話聲很大,炸得腦殼都疼,可幾位戰(zhàn)士眼睛卻奇怪地看著她,其中一個大聲問她為什么不說話,趙紅梅急得哭了起來。
誰知,這一哭,竟然能發(fā)出聲音了。她急忙爬起來,仰著臉對那位戰(zhàn)士說:“我是來找俺丈夫的,他也是當兵的!”戰(zhàn)士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說:“怎么可能,軍嫂怎么會有這樣的。我看你就是個要飯的!”
趙紅梅一聽,懵了一會兒,先是伸出雙手,確實黑,指甲長得像雞爪,再看手腕,全是黑泥,捋開袖子,臂彎里也是一道黑紋,比蚯蚓還粗。她下意識地又摸了一把臉,到脖子,感覺像是硬石頭。
趙紅梅眼睛茫然地看了看身邊的幾個戰(zhàn)士,又扭頭看了看來路,再轉過去看繼續(xù)向上的道路。眼淚唰地一聲沖了出來,流經(jīng)嘴角的時候,她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咸咸的,還有點土腥味。趙紅梅苦笑了一下,轉過身,三步兩步走到兵站土墻根下,一屁股坐了下去。
見她這樣,幾個戰(zhàn)士相互看了看。其中一個走過去,對趙紅梅說:“你從哪兒來的!”趙紅梅搖了搖手中的水杯,空的只有幾粒沙子,沙沙作響。她側著臉看了看那個戰(zhàn)士,說:“贛州!”戰(zhàn)士一臉狐疑地說:“贛州在哪兒。”趙紅梅看也沒看他,就說“江西!”
戰(zhàn)士又問趙紅梅到這里干啥來了,怎么來的?趙紅梅說:“找一個當兵的,李高唐,他是我丈夫!”戰(zhàn)士愈覺得蹊蹺。回頭和其他幾個戰(zhàn)士小聲嘀咕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快步回到兵站。大約一分鐘,一個軍官出來了。
那軍人是左貢兵站的站長,名字被人忘記了。不過,趙紅梅說到的李高唐,站長也似乎聽說過這個名字。找了一間房子,先讓趙紅梅安頓下來,又讓炊事班戰(zhàn)士燒開了一鍋熱水,讓趙紅梅洗澡。又找了一些衣服,讓她換穿。
趙紅梅往鏡子前一站,也把自己嚇了一跳。這哪里像是一個三十歲的女人啊,頭發(fā)臟亂如草,臉黑得能把鏡子氣死。這哪里是一個工商管理局的干部啊,簡直就是一個瘋女人野乞丐!
嘩嘩的水聲在矮小的房間響動,過了大概十分鐘,全兵站的戰(zhàn)士都出來了,站在院子里,一個個仰著腦袋,都像是在看天上的星星。黑夜愈加隆重,風吹過來,到左貢兵站的土院子里,好像拐了幾道彎,原來清冷的空氣中,忽然有了一種異性的味道。那種味道就像是飄動在山岡上的經(jīng)幡,以一種飄逸而凝重的姿態(tài),在左貢兵站以及戰(zhàn)士們的嗅覺和內(nèi)心盤旋。
第二天一大早,左貢兵站站長派人開著自己的吉普車,一路顛簸著,把趙紅梅送到了邦達兵站。
到邦達兵站,正是傍晚。一個干部站在兵站外面的小土坡上,朝著左貢、巴塘和理塘的方向,凝神看,不注意,就像是一棵枯死的樹樁。左貢兵站的吉普車開過來的時候,他也看到了,但沒有在意。直到有人在營門口大聲喊李高唐的名字,他才動了動身子。
果真是李高唐,也果真是趙紅梅。見到的瞬間,李高唐呆住了,臉上的表情像是八月的高原天氣,陰晴轉換,風雪和暴雨交替。趙紅梅走到他跟前,叫了聲李高唐。李高唐才哦了一聲,看著眼前這個女人,手臂抬到腰間,就要伸出時,卻又停住了。趙紅梅倒是大膽,撲上去,一把抱住李高唐,就放聲大哭起來。
令人沒想到的是,李高唐竟然掙脫了趙紅梅的懷抱,臉上還是毫無表情。在場的邦達兵站站長和戰(zhàn)士們一看,知道留在這里不好,一個個都鉆到土房子去了。外面,只有趙紅梅的哭泣,而且越來越肆無忌憚。過了一會兒,一個戰(zhàn)士探出腦袋一看,卻發(fā)現(xiàn),李高唐像一個罪犯一樣,跪在趙紅梅跟前,而趙紅梅呢,還抱著他的腦袋在放聲大哭。
站長走出來了,后來是其他干部和戰(zhàn)士,一個個,走到趙紅梅和李高唐跟前。站長站了一會兒,然后打了一個立正,向著趙紅梅舉起了右手。副站長一看,大喊一聲:“向我們的軍嫂敬禮!”一時間,二十多名官兵一齊舉起了右手,在黑黑的夜色中,那姿勢,就像是一幅群雕,莊嚴、肅穆,雖然無聲,但喧嘩得叫人覺得那就是整個世界,純粹得就像是邦達晴朗的天空。
第三天早上,一輛吉普車駛出了邦達兵站,朝著左貢兵站的方向,緩慢馳去,一個男人,在車后塵煙當中跑了很遠。追不上的時候,只聽到一聲嘶喊,好像是受傷的狼,凄厲得叫人心尖發(fā)顫。
谷春林摘自《內(nèi)蒙古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