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斌先
一
爹住院了。甘甜像是對錢麗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錢麗正往口中扒飯,手一哆嗦,碗掉在地板上成了碎片,那聲響嚇哭了女兒,飯粒也像女兒的哭聲撒滿甘甜的心際。
甘甜拍拍女兒的頭,然后拿起掃帚和拖把,很快處理完錢麗瞬間制造的狼藉,又盛來一碗米飯放在錢麗的面前,嘆口氣說,好好的,怎么會病了?
錢麗并沒有端起飯碗,這才回過神似地急忙問,住院了?
甘甜替女兒擦完淚水后說,可不是,聽說要轉(zhuǎn)院,爹那么壯實,怎么會病?
錢麗嘟噥了句,什么時候的事?
甘甜沒有回答,心里想,手上還有很多事情,一個調(diào)研報告沒有寫,局長講話才草擬了提綱,還有市里急要的經(jīng)驗交流材料,都等著他這個筆桿子。想想錢麗也很忙,班上一大堆孩子,唧唧哇哇的,一個小學(xué)班主任,需要的全是精力和耐心。最近甘甜老是感覺累,那種累就像挖掘機似的,在不停地掏空他,讓他上樓梯都要歇幾次。
錢麗又扒拉起米飯,飯粒晶瑩剔透且很有韌度和粘性,看上去沒菜也能吃上幾碗。可是錢麗好像沒有了食欲,像扒拉著一堆心事,有氣無力說,誰去照顧呢?
女兒還小,剛上幼兒園,咿咿呀呀,活潑可愛,聽到錢麗那么說,急忙接口,我去照顧。
甘甜拍拍女兒的頭,剛才還抹眼淚,現(xiàn)在聽到大人說爺爺病了,居然搶著回答媽媽的話。
甘甜對著女兒笑笑,然后說,真乖。又拍拍女兒的頭對錢麗說,我忙完手上事情,請假去。
錢麗終于放下碗,甘甜邊收拾飯桌,邊給錢麗遞上一杯水。錢麗說,放那吧,加班去,把手上事情處理好,跟局長請個假。
一個農(nóng)村考學(xué)進城的孩子,能娶到錢麗算是造化,甘甜處處讓著錢麗,家務(wù)事也一直搶著做。老家人看不慣甘甜那么呵護錢麗,尤其對于一輩子大男子主義的爹來說,更加瞧不起兒子,看到兒子的熊樣,皺著眉頭說,下賤胚子,熊樣。
錢麗不在意爹怎么說,他在老家可以說一不二,在她面前啥也不是。就說錢麗生個女兒,對急于抱孫子的爹來說,猶如晴天霹靂,看完孫女丟下一句硬邦邦的話,不生個孫子,別回家。錢麗說,我滿月就回去,能咋的?
錢麗要強,爹也要強,他們?yōu)榱松鷮O子掐了好幾回。兩口子都有工作,咋能生二胎?爹不管,還是硬邦邦地說,不能生就偷生。
甘甜為爹的死腦筋和傳宗接代的舊思想常常向錢麗賠不是,錢麗不責(zé)怪甘甜,說那是她跟爹的事,不用他管。爹盼不到孫子,不喜歡到甘甜家,兒子一家回去,他永遠耷拉著臉,尤其不待見錢麗,仿佛錢麗欠了老甘家八輩子債。爹越那樣態(tài)度,錢麗對女兒越好,把女兒頂在頭上,耀武揚威給爹看。爹更加窩氣,錢麗依然不依不饒,時不時故意說,姑娘是個寶,貼心小棉襖。
爹住院了,沒想到錢麗反應(yīng)那么大?
甘甜畢業(yè)后一直在一家私企打工,后來縣農(nóng)委下屬的種植局招考事業(yè)人員,甘甜報考被錄取了。進了單位才知道所謂種植局就是過去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推廣單位,清水衙門不說,處處冷齁齁的?,F(xiàn)在承包到戶,誰還指望你指導(dǎo)生產(chǎn)?有些種糧大戶偶爾請教,找的也是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他辦公室一個打醬油的,怎么看都像個多余的人。
錢麗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后,考到城關(guān)一小。一個縣城,城關(guān)八所小學(xué),一小最為著名,師資力量強,教學(xué)質(zhì)量好,城里孩子擠破頭都要上一小。能在一小上班的老師,都是城里人巴結(jié)的對象。錢麗剛畢業(yè)就帶班主任,年紀(jì)輕輕的,驕傲得就像橐橐鞋跟聲,從學(xué)校到縣城的八里巷,那種高傲一路響,哪個看到都要目送咂嘴。八里巷是縣城最為繁華的街道,到了縣城不到八里巷,就像到北京沒有看過人民大會堂,錢麗父母又是八里巷里做服裝批發(fā)的,錢麗有資本高傲。
甘甜認識錢麗看似偶然又是必然。縣直工委舉行慶國慶專題演講,甘甜上初、高中就偏科,語文特別好,大學(xué)讀的營銷專業(yè),口才不錯,三輪下來,引起評委注意,一舉拿到第一名。錢麗屈居第三,主動要了甘甜的號碼。從此那個頭發(fā)卷曲、面龐清瘦、高挑個子的青年就深深印刻在她的腦海。錢麗當(dāng)時屬于熱門人物,多少家優(yōu)秀兒子都想把她迎進家門,其中還有幾個縣領(lǐng)導(dǎo)的公子,爸爸媽媽都挑花了眼,何況錢麗?但是錢麗忘不了那場比賽,忘不了那個頭發(fā)卷曲、略顯靦腆的甘甜,有事無事喜歡給甘甜發(fā)信息,甘甜自然心領(lǐng)神會,注意起這個高傲的姑娘。接著甘甜像個偵探,到處打聽錢麗家情況,了解到錢麗的家庭背景后,甘甜像個泄氣的皮球,一屁股癱在地上:一個農(nóng)村考進城的窮孩子,就像一猛子扎進大海,無邊無際、無根無底,錢麗家怎么會看上他?
錢麗不知道內(nèi)情,不僅主動發(fā)信息,還在種植局門前等著甘甜下班。面對甘甜的退縮,她急眼了,想來想去,把寫著“我看上你局的甘甜,請你做媒”的紙條貼在局長的門上。那紙條就像炸彈,局長小心翼翼揭下紙條,找到甘甜,大為光火地說,你們年輕人玩浪漫,不能玩到我的頭上。甘甜看到紙條,懵了,想錢麗咋了?局長拍拍手說,你們真相處好了,我自然愿意當(dāng)次媒人,人家姑娘找上門,你還猶豫個屁。甘甜還是羞澀不敢接招,錢麗不愿意了,把玫瑰做成的巨大“心”字擺在種植局大門前,高喊,甘甜,我愛你。
甘甜無處可逃,走向錢麗。錢麗得意笑了,還打個榧子說,小樣,跟我玩深沉。
甘甜昏頭昏腦,呆若木雞地說,我家配不上你家。
錢麗說,我們談戀愛,又不是家跟家談,我看上誰就是誰。
錢麗爹娘死活不同意,局長攤開雙手說,你看看,你女兒托的,我聽誰的?后來人們勸說,婚姻這玩意沒有辦法,靠的就是緣分,你說,錢麗憑啥會看上甘甜?又有人說,假如沒有那次演講肯定不會認識。有人駁斥說,錢麗認識的男孩多呢,怎么都看不中?錢麗父母沒有辦法,只好相信大家說的緣分,向局長低下頭顱,把錢麗嫁給了甘甜。
后來女兒生活處處不如意,錢麗父母也特別委屈,挑著眉毛說,抱怨誰?那么好的條件,憑啥看上了甘甜這么個窩囊廢?
錢麗最怕父母提這個,不無譏諷地說,不就是住你們買的房子嘛?他哪點窩囊啦?
不如意是錢麗流露出來的,父母跟著附和,錢麗又不愿意。父母直搖頭,說,你的日子你過,都是從小慣壞了你。
甘甜結(jié)婚后想到這些就會心疼,那種疼看不見,隱隱的,就像蟄伏在土壤里的蟲卵,一旦氣候合適自然孵化。甘甜再疼也不會多說什么,就像最近一直感到疲累,也不說,那些疼和累都屬于他自己,他不想讓錢麗分享,留給錢麗的都是溫潤的笑臉。
甘甜騎著破舊自行車往單位跑,自行車還是錢麗上高中時用的。錢麗要給他買電動車,甘甜不愿意,一個苦孩子,不想那么顯擺。錢麗想想也是,就由著甘甜。稀里嘩啦騎到單位,他來不及擦汗,急忙打開電腦,寫局長秋種會上的專題講話,意義、措施、技術(shù)要求等,都是老套路,難出新意。
局長是個胖子,喜歡走八字官步,抱茶杯,說話笑瞇瞇的,其中透出很多派頭;提起農(nóng)委主任、縣里領(lǐng)導(dǎo)喜歡直接說出對方名字加上官職,就是說到習(xí)近平總書記也要套用近平總書記,仿佛領(lǐng)導(dǎo)跟他十分熟悉和親密。勢子大未必說話利索,一個省級農(nóng)業(yè)大學(xué)畢業(yè)的學(xué)生,居然做報告時結(jié)巴。甘甜過去寫不對材料,寫一次局長揉一次,尤其寫講話稿怎么都過不了關(guān)。最后甘甜琢磨出了道理,局長磕巴,句子不能長,不能加上定語,每個句子寫它九個十個字,他讀起來順口,自然不會磕巴。試驗著寫出,惴惴不安地送給局長,局長看完講話稿,拍著大腿說,這就對了,講話稿就要實話實說,要那些虛頭巴腦的句子干嗎?
甘甜長長地松了口氣,看著局長憨笑。
局長讀著甘甜寫的“九字半”,抑揚頓挫、鏗鏘有力,局長很高興,過不了半年就任命甘甜擔(dān)任局辦主任。局里上下一片嘩然,甘甜才來幾天,怎么一下子就得到重用?莫不是他岳父家有錢,送了大禮?栽培科科長直接找到局長,局長一臉嚴肅地說,別看人家不是農(nóng)業(yè)院校畢業(yè)的,寫的公文哪個能比?科長憋紅了臉,呸了句,就那“九字半”?局長氣得站起來,說,你們這些技術(shù)干部,知道什么叫政治?栽培科長氣得摔門而去,植??崎L、土肥科長在外面訕笑說,活該,你又不想去寫材料,管那閑事干嗎?
專業(yè)技術(shù)干部看不慣為領(lǐng)導(dǎo)服務(wù)的政工干部,見到甘甜常常譏諷說,那個啥,“九字半”,既然你是局長的紅人,就要好好為大家服務(wù)。甘甜憨厚地笑笑,只點頭,不解釋、不爭辯。最后那些有意見的人慢慢接受了現(xiàn)實,“九字半”吃香,怨不得寫稿子的。
甘甜寫完了局長講話,又寫調(diào)研報告。本來調(diào)研報告該栽培科起草的,科長說,寫那些狗屁調(diào)研報告干嗎?基本農(nóng)田建設(shè)、肥力水平培養(yǎng)等,哪堪再說?局長就怕幾個專業(yè)科室的中層干部;事業(yè)單位,技術(shù)為上,栽培科長還算厚道些,植???、土肥科那兩個,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自恃在技術(shù)領(lǐng)域是權(quán)威,看不起局里任何人,局長只有忍,否則擔(dān)心業(yè)務(wù)工作塌方。栽培科長不寫,局長沒有辦法,只好找甘甜。甘甜業(yè)務(wù)工作不太精通,寫了幾次都放下,現(xiàn)在爹病了,不交了材料,肯定不能順利請假,于是查找很多專業(yè)材料,尤其栽培科那些送閱資料,馬馬虎虎糊弄出一個調(diào)研報告的雛形。弄完兩個材料,甘甜就感到頭疼,那種無名的疼,就像某種累,潛伏在他身體的某處,隨時出擊。想想還有一份經(jīng)驗交流材料,更加頭疼,哪有什么經(jīng)驗?種植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本來就是一句空話,縣里根本沒有推進,局長大會小會吹,硬是從群眾根據(jù)市場規(guī)律改變種植品種和作物的自覺行動中,吹出了亮點,結(jié)果引起市農(nóng)委重視,專電要求寄去經(jīng)驗材料。沒有經(jīng)驗的事情要總結(jié)出經(jīng)驗,仿佛給泥胎穿衣,誰能給它穿出個人樣?
經(jīng)驗交流材料正在收尾中,局長橫著身子走進辦公室。局長看到甘甜加班,沒有表揚,竟劈頭蓋腦來了一頓教訓(xùn)。局長掐腰說,辦公室工作包羅萬象,你當(dāng)主任的不能只寫材料,忘了管理,你看看廁所還能不能蹲人?環(huán)境衛(wèi)生我說了多少次,引起辦公室注意了嗎?難道要我親力親為?
甘甜想辯解過去提過,是局長你沒有同意,你還說,衛(wèi)生小事,不要雇人,利用每周學(xué)習(xí)日集中時間打掃??墒菍I(yè)技術(shù)科的同志基本都在田間地頭跑,每周學(xué)習(xí)日成了空話,集中打掃沒有落實。現(xiàn)在秋種開始,問詢種植技術(shù)的農(nóng)民用廁后從來不沖,甘甜早就發(fā)現(xiàn)問題了,讓辦公室兩個人打掃了幾次,但是不管用,今天打掃,明天依然如故。
甘甜想到這些頭就疼,沒有想到局長會為這發(fā)火,只好低眉順眼,站著恭聽。
甘甜發(fā)現(xiàn)局長情緒不好,上午下班時候還好好的,怎么下午上班突然多了情緒,想,人的情緒像風(fēng)又像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等局長情緒好了,再請假吧??墒茄巯?,爹病了,假如局長半天情緒都不好轉(zhuǎn),難道不請假不成?
局長沒有舒展開眉頭,看來為了衛(wèi)生的事還挺生氣,亦或為別的啥事,反正局長不高興,這時候萬萬不能請假。
錢麗打來電話。錢麗說,你什么時候走?錢放在老地方,多帶點,別摳門。
甘甜小聲說,知道啦。
局長等甘甜通完話,才想起來問,幾個材料怎么樣啦?
甘甜說,都出來了,馬上拿給你看。
局長哼了一聲,簽了到,離開局辦。
等大家都上班簽到后,甘甜弄完了材料,然后悄悄敲局長的門。局長不知道跟誰打電話,聲音很大。局長說,憑什么?誰是誰的靠山不成?
甘甜不敢再敲門,遇到植??瓶崎L也找局長,看到甘甜就問,你鬼鬼祟祟的干嗎?
甘甜讓開身子,想辯解,還沒等說話,植??崎L撞開了局長的門,劈頭就問,那個職稱怎么報的?
局長草草收了電話,笑臉相迎,甘甜站在外面,等科長跟局長掰持??崎L越說情緒越激動,局長看到甘甜,就喊,進來,你在外面干嗎?
甘甜走進屋里后,植保科長還很激動,說,別問誰是誰的后臺,局里幾個人能跟我比?
局長很為難,職稱評定馬上開始了,幾個科長暗中角力,名額只有一個,給誰都不合適。甘甜知道點皮毛,原來局長為這生氣,這事扯上半月也說不清,于是顧不得那么多了,直接插話說,我想請幾天假,爹病了,這些都是你要的材料。
局長這才緩過神,什么?你爹病了,得什么???是不是傷風(fēng)感冒?
甘甜不知道爹得了什么病,沒有辦法回答局長的問題,于是說,我去了才能知道,聽說要轉(zhuǎn)院。說完沒有等局長應(yīng)允,轉(zhuǎn)身跑了。
二
騎車回去時,甘甜感到自己太沖動了,干嗎不能等局長點頭應(yīng)允呢?可這個胖局長情緒不穩(wěn)定,說多了,他一口回絕,事情就復(fù)雜了,自己先走,有啥事電話里解釋吧。想到這,趕忙回家,拿到錢麗準(zhǔn)備的錢,直接向車站奔去。
甘甜知道錢麗還算孝順,跟爹慪氣,不代表她不認公公婆婆,認下了甘甜,就得認他的爹娘。只是錢麗結(jié)婚后,嘴上不說后悔,心里邊藏了許多不滿意,你看看,現(xiàn)在年輕人結(jié)婚,哪個找農(nóng)村來的?七大姑八大姨,一堆窮親戚不說,還不講道理,常常用他們的那些條條框框約束你。再比較,城里父母把孩子當(dāng)作寶,捧在手里怕丟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有了隔代,心肉肉都割了喂了才好。譬如女兒出世,擱在城里的公公婆婆還不知道怎么心疼,可他們倒好,不管不問還不待見。說起回娘家蹭飯吧,見到的都是父母的冷臉,母親生意場上打拼,早成了算計高手,她對錢麗說,當(dāng)初不聽話,現(xiàn)在知道難了吧?孩子我不帶,你爸也不帶,甘甜好,能干,就你們自己帶。錢麗眼淚往肚里滾,從此不太回娘家,再苦都悶在心里。
錢麗學(xué)校的事情很多,小學(xué)教師,練的都是真功夫,月評、季評、評星,班上學(xué)生考差了,丟人的仿佛不是學(xué)生,是班主任。帶數(shù)學(xué)的男老師,家里不知道哪有那么多事情,不是這就是那,吊兒郎當(dāng)?shù)模X麗說過他多次,他擰著脖子反擊,你是校領(lǐng)導(dǎo)咋的?我一個大老爺們當(dāng)個小學(xué)教師,再這么上心,一家老小喝西北風(fēng)去?想來也是,自己跟甘甜每個月合起來才三四千元,為了孩子,常常當(dāng)“月光族”。有時候手頭緊張了,只好找父母,母親還是那張嘴,吐出的都是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目瘫?,拿回一些錢,受夠一些氣。父親看不慣母親的刻薄樣子,常嘆息說,就一個女兒,難道讓她離婚不成?
娘說,想想今后我的錢都要給那個窩囊廢,就來氣,他有什么資格娶我的女兒?
錢麗受盡了娘的奚落,擦干眼淚回家什么也不說。
甘甜知道岳母的鋒利,很少回去,回去也是搶著干活,自己小辦事員一個,就是當(dāng)了局辦主任,在岳母眼里也是狗屁一個,每月那點錢,不夠岳母美容的。看到錢麗臉色不好,知道錢麗的苦楚,又不好明里說,只好多做家務(wù),讓錢麗開心點。
甘甜知道,錢麗留在老地方的錢,肯定又是問岳母要的,家里沒有存款,哪有閑錢?
車站人來人往,秋季了,太陽有種甜滋滋的味道。嘈雜中,只有秋陽像潑灑在匆忙人流上方的微笑,暖暖的??纯刺柌牌?,他知道時間充足,擦把汗,拿出包里的口杯,喝了幾口茶定了定神,才想起打電話問爹的病。
母親不識字,問了半天,說不清東南西北,末了有些哭腔埋怨,你怎么還不來?你兩個姐姐后天才能到。
甘甜很憋屈,姐姐為什么后天才能回來?兩個姐姐沒有考上學(xué),初中畢業(yè)出去打工了,后來相繼嫁給了農(nóng)民工。爹說,丫頭人家的,誰指望她們大富大貴?
兩個丫頭從小得不到待見,很敏感,也很自卑,結(jié)婚后,過著生孩子、數(shù)日子的平庸生活。大姐生了孩子后,娘去服侍了三天,爹電話就追去,說,礙手礙腳的,不要惹人嫌。大姐淚眼婆娑地對娘說,爹怎么能這樣?惹誰嫌?娘回來跟爹生氣,爹說,丫頭就是丫頭,管不了那么多,她的日子她過。二姐結(jié)婚后,婆家條件稍微好些,二姐生孩子的時候,爹經(jīng)不住娘的磨嘰,到了親家,見面三分鐘就掐上了。爹還是老道理,女兒嫁到誰家就是誰家的人,生兒育女的,婆家不伺候誰伺候?親家氣得臉都綠了,一把掐出兩萬元說,我雇人行不行?爹坐著紋絲不動,蔑視道,就你那兩個汗水錢也值得顯擺?我家有吃皇糧的,你家有啥?
后來二姐公公婆婆說啥也不愿意走親家了,跟二姐說,你那個爹,一言難盡。
二姐不允許公公婆婆說道,怎么說,爹都是她心中頂天立地的人,鬧得小兩口吵了好幾架,才平息了爹帶去的風(fēng)波。
爹惱在兩個女兒頭胎生的都是女孩,等到甘甜生下女孩,肺就氣炸了,不知道暗中罵過自己多少回,難道上輩子做下虧心事不成?娘勸爹,現(xiàn)在生男生女都一樣,獨生子女誰家能保證三代不缺后?爹說,甘甜不行,他怎么都要給我生個孫子。
娘說,他們都要上班,別說不能生,就是能生你去帶?
爹說,我去,我不怕錢麗冷臉。
爹窩著氣不是一天兩天了,對兩個女兒不滿意倒能想得開,對甘甜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生,好端端的局辦主任,憑什么配不上她錢麗?她娘家有錢?就一個做生意的小市民,有什么值得炫耀的?爹揪住甘甜追問。
甘甜說,你不懂,城里不比鄉(xiāng)下。
爹說,狗屁城里,放在過去,我還高看城里人幾眼,現(xiàn)在城里人啥也不是。爹繼續(xù)發(fā)飆說,甘甜,你挺直腰桿嘍,說話做事都要提醒自己是主任,她錢麗就是一個窮教師。
甘甜難為情地說,什么局辦主任,我們種植局不是行政管理局,是事業(yè)單位,我這個局辦主任就是跑腿辦事寫材料的。
爹說,甭管啥局,只要是局,它就能做局。
甘甜哭笑不得,跟爹說不明白。
爹袖著手,喘粗氣,最后抽出手拍桌子罵甘甜,你看看你哪點像你爹?身上都是娘們味道,都怪狗日的,頭兩胎生了女兒,弄得甘甜這么不硬氣。真是女人堆活不出男人味。
娘說,罵誰呢?過去誰敢說甘甜,寵他慣他的都是你,他溫溫善善的哪點不好?
爹瞪眼,娘忙其他去了。甘甜心里難受,爹的想法,他改變不了,就像他也改變不了岳母的看法。
想著心思,車就到站了,不敢耽誤時間,打的向市人民醫(yī)院趕去。人民醫(yī)院在市區(qū)的東邊,位置略偏也不太郊外,過去市醫(yī)院在鬧市區(qū),市里開兩會,人大代表提議案,作為民生工程,前幾年才得到搬遷落實,場子大了,可是看病得走不少路。出租車停下,看碼表19.8元,甘甜給了20元沒要小票,慌忙找爹。
病房很安靜,看起來還有些冷冷清清的。秋種時節(jié),農(nóng)村人得病也不敢大住,再說還沒有轉(zhuǎn)季,生病的人相對較少。穿過幾個病房,就找到了爹的床位。
娘拉著甘甜的手就哭,斷斷續(xù)續(xù)說,不知道怎么啦,你爹一直屙血,到了鎮(zhèn)上醫(yī)院,人家叫轉(zhuǎn)院。
爹氣色不好,躺在床上輸液,見到甘甜還裝作很堅強的樣子說,你走了,手頭工作誰做?
甘甜說,爹病了,管他誰做?
爹說,那不行,你是公家的人,公家的人就要懂規(guī)矩,請假了沒有?
甘甜說,請了。
爹這次松了口氣,嘆息說,好好的,就病了,老了不經(jīng)折騰了,得個熊病就撐不住了,擱在過去兩碗飯就噎回去了。
甘甜說,生病就要安心住院,爹辛苦一輩子了,還沒有享到福呢。
爹濕潤了眼角,娘也有些難受。甘甜拿出錢麗準(zhǔn)備的三千元錢說,錢麗帶給爹的,她有課,雙休日過來看爹。
爹說,不見她也好,免得生氣。
甘甜說,一家人,氣啥呀?她對我算是好的了。
爹抬起身子說,那還叫好?哪有那么懶的媳婦?啰里啰唆,又說到生孫子,還說,她不同意生孫子,就離婚,有肉不怕上案板。
甘甜說,爹,說啥呢?你都生病了,還這么較勁,錢麗對你哪點不好了?
爹說,什么都好,就是不生孫子不好。
甘甜在這個問題上永遠無法說服爹,只好跑到主治醫(yī)師處,問詢爹的病情。
主治醫(yī)生個子不高,戴眼鏡,很白皙,聽到甘甜的自我介紹,看看沒有別人,才說,你爹得了腸癌,中期,對他說腸結(jié)石,你娘也不懂,沒敢說真實病情。
甘甜一下子懵了,趔趄幾下才站住,急問,你說啥?爹……接著自己捂住嘴,怎么可能?
主治醫(yī)師說,六十歲左右的人,得這個病正常,認真治療,治愈率百分之七八十以上。
甘甜這才感到問題的嚴重性,鼻子猛地酸了,積攢的所有累連帶著苦和疼一起涌來,讓他有些承受不住。離開主治醫(yī)生,甘甜站在窗戶口默默流淚,記得爹為了供養(yǎng)他上大學(xué),種了兩畝地西瓜,從春到夏,一直睡在西瓜地里。西瓜上市后,四處叫賣,饑一頓飽一頓的,有時候為了省錢,中午就泡方便面。一個西瓜季節(jié),糟蹋得不像個樣子,好不容易到了冬天,可以歇息幾天,爹又編草繩,一編就編到深夜,冷了,就喝口酒,暖和下身子。編織草繩賺不了幾個錢,爹說,閑著也是閑著,兒子是讀大學(xué)的人,爹就是累死也高興。更多的時候,爹喜歡嘮叨甘甜,見到誰都說,甘甜從小成績就好,還聽話,上了大學(xué)更加懂事。聽到的都說,村里村外,沒有幾個考上大學(xué)的,老甘有福呀。爹翹起胡子,美滋滋地笑著,高興了,還拉人家到家里喝酒,繼續(xù)說兒子。時間長了,大家都知道爹的脾氣,有人想喝酒了,就猛夸甘甜,爹一準(zhǔn)把那人領(lǐng)回家喝酒。
甘甜大學(xué)畢業(yè),聽爹的話,回到縣城考公務(wù)員。甘甜知道考公務(wù)員比登天還難,于是選擇了冷門,考了事業(yè)單位,就那還幾十個人搶飯碗,結(jié)果甘甜一下奪得筆試面試雙第一的好成績,才到了種植局。爹聽到消息后,到處說,甘甜名字起得好,姓甘還加上甜字,知道多甜了吧。留守的老人都說,還是你有本事,會起名字,打工那些人掙的都是血汗錢,比不得甘甜,坐在辦公室一個月輕輕松松幾千塊。
這些都是爹說給人家的話,人家又拿回來說與爹聽,爹自然聽得滿心歡喜,把胡子呲得亂扎扎的,說,我為兒子沒少吃苦,現(xiàn)在就等著抱孫子享清福嘍。留守老人繼續(xù)哄著爹,十里八地的,數(shù)著甘甜,你有資本炫耀。爹愛聽這樣的話,拉著留守老人回家喝酒,直到昏天黑地。
爹的期望就是一座山,快要壓垮了甘甜,沒有想到自己沒有倒下,爹卻病了,而且得了腸癌。他不想馬上對錢麗說,不想影響錢麗的心情,也不想馬上向局里匯報,看看情況再說吧,反正爹得了大病,做兒子的說啥都要陪護在身邊。
甘甜平復(fù)了情緒回到爹的面前。爹掛完了吊水,想進洗手間,娘扶不動,甘甜扶起爹時,爹說,奶奶的,起個床都困難了,看來真的不中用了。
甘甜說,爹不是病了嘛,回頭就好了。
爹說,還是兒子好,丫頭哪有這把力氣?
甘甜不知道咋了,想流淚,可是看著娘笑,把淚忍住,再向窗外望去,外面早黑黢黢的了。
三
兩個姐姐相繼趕到,爹不樂意了,開口數(shù)落起娘,說,誰讓你通知他們都回來的,女兒是人家人,哪家沒有事情?
娘說,你病了,我能不通知她們回來嗎?
大姐有些蒼老,臉上斑點很多,一件紫色上衫也是油膩膩的,大姐說,走得急,衣服都沒有來得及換。二姐看上去好點,卻胖得出奇。她們到了,熱鬧起來,一家人齊全了,爹的話就多,說兩個姐姐怎么呵護甘甜,一次村里孩子玩耍,誰誰推倒了甘甜,大姐上去就給那個男孩一拳,二姐發(fā)瘋般攔住其他拉架的孩子,村里的人都說,不要跟甘甜玩,他的兩個姐姐就是母夜叉。爹說著自己笑了,說從小就沒有把丫頭當(dāng)女兒養(yǎng)。兩個姐姐一起說,忘記小時候事情了。爹說完,嘆息說,仿佛就在昨天。爹沉思會后,對兩個姐姐說,可是你說,你們結(jié)婚后,那些硬朗勁呢?咋變成了蔫了吧唧的扁豆?兩個姐姐不知道怎么回答爹,爹感慨說,你看看,說老就老了,你們都成家立業(yè)了。
爹一輩子沒有說過這么多的話,兩個姐姐直抹淚,娘也跟著擦眼角,甘甜心里更加不是滋味,那會兒有些懂爹了??匆姷_心,于是笑嘻嘻說,爹,你不生病,我還看不到兩個姐姐呢,說來真的有些想她們了。兩個姐姐這才認真看看甘甜,發(fā)現(xiàn)甘甜弱不經(jīng)風(fēng)的樣子,氣色也不好,心里有些難過,加上電話里常聽爹嘮叨錢麗,有些心疼弟弟,就說,不要那么軟弱,姐姐幫不上你了,該硬氣的還要硬氣,夫妻就是那,不是你壓住她就是她壓住你。甘甜笑笑說,夫妻之間誰壓著誰?姐姐壓住姐夫了嗎?兩個姐姐相互看看,一起說甘甜,說你呢。甘甜看看姐姐就啞口了,想到自己生活亂糟糟的,也就沒有興致再說姐姐。
病房不能住那么多陪護的,甘甜在附近開個賓館,讓兩個姐姐和娘住一起,他夜里陪爹。
三天都沒有給錢麗電話,錢麗不知道爹得了什么病,就打來電話問。
甘甜想了想說,爹得了腸結(jié)石,等著開刀。
錢麗不吭聲了,好半天才說,雙休日我就過去,要不要跟我爸我媽說下?
甘甜說,不要說了,醫(yī)院不方便。
錢麗說,好吧。
說完這些,甘甜心里一陣難受,什么時候開始,自己跟錢麗說話越來越少,似乎不是為了爹要生孫子,也不是岳母說的那些刻薄話。甘甜想來想去,想到了錢,一個月三四千元的工資,夠這不夠那的,爹把甘甜供出來歷經(jīng)千辛萬苦,工作了不能再向爹伸手要錢,更不能做到孝敬雙方父母,常??欣?。摳來摳去,日子還是窘迫,尤其錢麗伸手要錢的時候,內(nèi)心緊繃繃的,仿佛媽媽掄著巴掌在一次次摑她的臉。彼此的委屈和尷尬都不想提及,怕傷了對方,越想遮遮掩掩,越感到生分,似乎越走越遠,彼此都找不到說話的結(jié)合點了。
甘甜為了進步,精力都給了那個胖局長。錢麗說,那個胖子值得你那么拼命?
甘甜說,他是組織安排的局長,他拼命,我還能站著?
錢麗說,那些專業(yè)技術(shù)干部就是表面清高,經(jīng)不住耍蠻,你就大膽吵幾架,證明一下自己的存在。
甘甜說,我干嗎要吵架?你干嗎讓我吵架?
說到工作兩個人也說不到一起。
種植局那些是是非非就像錢麗學(xué)校那些雞毛蒜皮,不說也罷,但是正是這些是是非非和雞毛蒜皮,讓甘甜感到累,那種累跟爹的期望一樣,時時想要壓垮他。
第四天胖局長打來電話,胖局長跟甘甜說話永遠高高在上,就像他站在樓上,看著樓下的阿三阿四似的,一個嗨字都很吝嗇,通話后兜頭就訓(xùn),多長時間了?不知道主動續(xù)假?甘甜不知道胖局長又咋了,靜靜聽著。胖局長繼續(xù)按照自己的思路說,我的權(quán)利就一天假,三天以上你找委主任,更長時間你找人社局,找縣里分管領(lǐng)導(dǎo)。
甘甜解釋,爹這次病得嚴重,得有段時間的,我手上工作,讓那兩個年輕人接手。
胖局長說,照顧爹沒有錯,干好工作也沒有錯,自古忠孝不能兩全,你不能讓我在局里替你擋槍子吧?胖局長有胖局長難處,幾個科長處處瞄著他,都知道甘甜是胖局長提拔的,甘甜被人指指點點,胖局長難以服眾。甘甜從胖局長角度考慮,想局長有局長的難處,幾個科長后面有人,加上兩個副局長胳肢窩里過日子,早不耐煩了,不踢跑胖局長,他們永無出頭之日,人前人后流露出牢騷情緒,更會巧妙說出對“九字半”的不屑。
甘甜解釋說,家里就我一個兒子,爹上個廁所不方便。
胖局長說,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自我克服困難,趕快上班,這是紀(jì)律。
甘甜很不舒服,狗日的紀(jì)律,這么沒有人情味。剛開始還能從胖局長角度出發(fā)思考問題,現(xiàn)在只能很情緒化地罵娘了。
爹知道情況后,說啥都不讓甘甜陪護了,爹說,公家有公家的管理規(guī)定,公家人就要聽公家的,爹的病總會好的,你不回去,爹就不住院了。
僵持中,甘甜想,回去一趟也好,錢麗還沒有來,兩個姐姐那么住著,需要一些錢,爹這個病也不是小錢能看好的,就算農(nóng)村醫(yī)??梢允褂?,私人承擔(dān)那部分也是不小的數(shù)目。
可是一家人只有甘甜知道爹的病情,娘不知道,兩個姐姐也不知道。甘甜不放心,臨走時千叮嚀萬囑咐,還找到醫(yī)生護士們,請他們不要亂說。
兩個姐姐天天吃住在賓館,探視時間到醫(yī)院,兩天下來就感到憋悶,聽說爹得的是腸結(jié)石,就問醫(yī)生什么時候能出院,醫(yī)生說,得幾個月呢。聽到要那么長時間,兩個人都急眼了,家里一攤子事情,誰能等上幾個月?孩子爸不催,孩子一天幾個電話追問,早按捺不住情緒了,想想都在工廠打工,十天半月不上班,弄不好還要被除名,更加焦躁不安。
聽說甘甜要走,兩個姐姐以為沒有大礙,就急躁了,說她們也想回去。甘甜不同意,還仔仔細細地交代這那,兩個姐姐撅著嘴。
爹看出了端倪,大聲說,你們也走,我好好的,過幾天就出院,省得你們都擔(dān)心。
甘甜氣兩個姐姐沒有眼色,也撅起嘴。大姐率先嚷嚷,你有事,誰家沒事?
甘甜說,有你們后悔那天。
大姐聽這話不對,揪住甘甜問,你什么意思?
二姐說,我們天天這么待著,也沒有啥事,你早去早回,換我們回家看看孩子,真不行,換你姐夫來。大姐還在追問,二姐摻和進來問,為什么后悔?
甘甜忍住氣,什么也不說,氣哼哼坐在賓館的凳子上,不知道無名的火究竟應(yīng)該發(fā)向誰。
兩個姐姐看著甘甜心思重重樣子,才想到問,難道爹得的是大???
甘甜忍不住情緒,早淚流滿面。
大姐慌神了,質(zhì)問,什么???
二姐越發(fā)慌亂,急問,你說呀?急死人咋的?
甘甜擦干淚水說,你們回去也要等到我回來才行,爹得的是腸結(jié)石,是個不小的手術(shù)。
兩個姐姐長長松了口氣,然后說,你想嚇?biāo)牢覀冋Φ模?/p>
坐上回縣城的車,甘甜心里墜上了石塊,他準(zhǔn)備告訴胖局長,告訴那兩個副局長,他想,不管他們什么態(tài)度,都要豁出去請假陪護爹。只是錢麗那邊,他暫時不想說,就像瞞著兩個姐姐和娘一樣。
穩(wěn)定了情緒,才得空想胖局長為什么電話催回??隙ㄟ€是為了職稱事情。事業(yè)單位,職稱評聘比提拔重要。種植局本來只有兩個高級農(nóng)藝師評聘名額,其中一個因為年齡因素退休了,空出一個名額,三個科長基本同期畢業(yè),都想被評聘為高級職稱。一個蘿卜三個坑,栽在哪里好?栽培科長岳父在組織部當(dāng)副部長,還分管干部工作,胖局長巴結(jié)都來不及,更不敢得罪。植??崎L一個叔叔任省農(nóng)委副主任,書記縣長都高看幾眼,何況他一個小小種植局長?土肥科長姨夫是新華社省分社的記者,每年到縣里好幾次,每次縣里一把手都當(dāng)大爺般伺候。小小種植局三個業(yè)務(wù)科長居然都有背景和后臺,他胖局長誰都不敢得罪。問題是,三個人都是同期大學(xué)不同院校分配來的,資歷學(xué)歷一樣,按說都夠評聘高級職稱了,可是名額只有一個,胖局長掰持不好了,兩個副局長跟著煽風(fēng)點火,明里閉口不談,暗里使出無數(shù)絆子,對栽培科長說,植??崎L省里找人了,對土肥科長說,栽培科長的岳父發(fā)火了,弄得三個科長四處找人,矛盾焦點都聚焦在胖局長頭上,他左右不是。胖局長有苦難言,找委主任,委主任也感到棘手,勸胖局長把自己的高級職稱名額讓出來,委里再調(diào)劑一個,加上這次給的名額,三個人一起評聘。胖局長沒有想到委主任打他的主意,想想沒有其他好辦法了,只好點頭,匯報到人社局,局長當(dāng)場火了,說,你們這么沒有原則,以為評聘職稱是福利分配?
胖局長焦頭爛額,情緒十分不穩(wěn)定。
實際四個中層干部,甘甜也有苦衷,大家都能評職稱,他不是農(nóng)業(yè)院校畢業(yè)的,他評什么?
胖局長說,你工作才六七年,不能學(xué)他們。甘甜知道胖局長的意思,讓他不要爭,可是工資跟職稱掛鉤,不爭就提不了工資。胖局長職務(wù)屬于實職副科,拿工資時候又算高級農(nóng)藝師,左右逢源,他甘甜二級事業(yè)局的局辦主任,科員都算不上,只有走職稱之路,可是種植局是農(nóng)業(yè)推廣單位,他一個學(xué)營銷的,評啥職稱合適?最后胖局長說,走政工職稱評聘之路,評個助理政工師,否則怎么辦呢?甘甜沒有想到,自己考到這個冷門的種植局,卻有這些熱門的棘手問題,他處處找不到自己位置,怎么掂量都有些不倫不類。
現(xiàn)在秋種時節(jié),估計三個業(yè)務(wù)科長又偷奸?;?,胖局長沒有使喚得動的人,想到了甘甜。
甘甜正被委屈填滿心頭時,司機一個急剎車,讓車上所有人都撞向前面的座位。司機是為了避讓一個開四輪的農(nóng)民,避讓開后罵那個農(nóng)民,被撞的那些乘客開始責(zé)罵司機,眼瞎咋的?應(yīng)該有提前預(yù)判嘛。司機兩頭受氣,就發(fā)起了牢騷,說,你們這些坐車的不知道開車的難,出門在外,將就點吧。甘甜聽大家東拉西扯,潛在的蒼涼咕咚冒泡,于是就大聲說,開快點吧,很多事情都有理由,司機不剎車,難道撞車大家才高興?
大家想想也是,剛才那場撞擊,過去了,說它干嗎。看看甘甜文文靜靜的,一個戴眼鏡的看起來很漂亮的姑娘就對甘甜笑,意思是你看這些人都什么素質(zhì)。
甘甜也笑笑,那個姑娘就問甘甜是哪兒的。甘甜說,種植局的。姑娘問,縣里還有種植局?
甘甜很委屈,工作的單位還要解釋,簡單解釋了種植局的職能,姑娘似懂非懂的。
甘甜很想問,姑娘是哪兒的,話到嘴邊又吞咽回去,問她干嗎?難道今后還聯(lián)系不成?
車子很快到了車站,大家趕緊下車。出租車擠到客車旁,問有沒有坐出租車的。
甘甜知道時間緊,給錢麗發(fā)信息,說,自己回來了,先去下單位。坐上出租車,就給胖局長發(fā)信息,說自己立馬趕到局里。
胖局長沒有回復(fù)信息,錢麗也沒回復(fù),甘甜更加急切,恨不得出租車飛起來,可是街上亂停放現(xiàn)象嚴重,車子跑不起來,吱吱扭扭到了單位,等甘甜敲開胖局長的門時,看到胖局長正在通話。
胖局長依然情緒激動,說,真不行,一個名額不要了,算作廢。那頭說啥聽不到。胖局長說,沒法干了,都僵持著,我得罪誰?胖局長賭氣掛了電話,還在喘粗氣。甘甜趕緊給胖局長添水,然后說,我還沒有回家。
胖局長并沒有問及甘甜什么時候到辦公室的,敲著桌子說,三個材料寫得都不行,怎么搞的?
甘甜說,爹病了,住院呢。
胖局長問,你爹多大了?能有什么大???
甘甜說,不是很好,得了癌癥。
胖局長說,啊?癌癥?那你回來干嗎?
甘甜委屈,不是你一個電話又一個電話地催,我能不回來嗎?
胖局長說,你解釋清楚不就行了。
甘甜越發(fā)委屈得不行,嘟囔道,你說就一天權(quán)利,讓找人社局、縣里分管的,說得那么嚇人,我還敢嗎?
胖局長摸摸頭,兀地笑了,然后嘆息說,幾個科長像你就好了。
甘甜說,千萬別這么說,否則大家知道了,我還不被他們削了。
胖局長想起什么似地說,你把手上事情提前做好,每周回來一兩天,照顧你爹去吧。
甘甜知道秋種是種植局最忙的時候,反問,行嗎?
胖局長說,誰沒有爹?誰有意見讓誰爹也得癌癥。
甘甜沒有想到胖局長這么溫情,忙向胖局長鞠躬,然后憋紅了臉,用手捂住了眼睛。
胖局長也很感動,說,甘甜,知道你委屈,人都是在委屈中慢慢活過來的,好好干吧。
甘甜看胖局長情緒好,主動建議說,現(xiàn)在縣官不如現(xiàn)管,只評聘一個,我建議就報栽培科長。你想呀,他岳父是誰?農(nóng)委、記者那些隔著幾道人呢。
胖局長嘆息說,小子,問題沒有你想的那么簡單,很好選擇,早辦好了。
甘甜一下愣怔在那里,看著胖局長想,這口井,到底有多深呢?
四
秋陽落得晚,那點金黃照亮小區(qū)的樓房,高層樓房玻璃反光,弄得金黃四處飄蕩,像要逮住誰都要傾述一番似的?;氐叫^(qū),錢麗還沒有下班,甘甜趕緊打電話,沒有人接,于是到家洗菜、淘米,他準(zhǔn)備給錢麗做頓好吃的,這幾天她肯定湊合過來的。
錢麗回復(fù)電話的時候,那些金黃不見了,到處暗暗的。甘甜問,沒有看到信息?
錢麗說,忙昏了頭,錢融融還讓其他老師代接的呢。錢融融就是女兒的名字,為此爹又跟錢麗鬧別扭,爹要生孫子,不待見孫女,錢麗生氣說,那行,孩子跟我姓。
甘甜無所謂,孩子跟誰的姓都可以,只是感到錢麗不該跟爹較勁。他來個折中,給孩子也起了個名字,叫甘融融。他說,名字叫融融,回爺爺家叫甘融融,回姥爺家叫錢融融。甘甜爹知道情況后,把甘甜罵得狗血噴頭,弄得融融小時候去爺爺姥姥家老問,我是叫甘融融還是叫錢融融?錢麗生氣,沖女兒喊,你是錢甘融融。融融嚇哭了,姥姥生氣,日弄說,狗屁甘,遲早都會干的。
一個名字牽扯出這些無奈,甘甜早想流淚了。
錢麗到家后,就急忙問,爹不會有大事吧?
融融抱住甘甜胳膊纏著親嘴,甘甜連親幾口女兒,讓女兒進屋看動畫片去,然后對錢麗說,那些錢不夠。
錢麗問,缺口多大?
甘甜說,不知道。
錢麗看看甘甜,意識到兩口子說話越來越簡約,恰巧廚房幻化一束火光來,看見甘甜炒菜身影,她揉了揉眼睛,隔著移動玻璃門喊,病很重?
甘甜聽到錢麗問話了,但是不想馬上回答,廚房的煙火氣把錢麗的問話肢解了。甘甜端出飯菜時候,錢麗說,晚上我找媽,我不信媽不講道理。
錢麗那么說,甘甜也揉了揉眼睛,兩個人這才細心凝望起來,五六年光陰,都老了許多,起碼那個頭發(fā)卷曲、面龐清瘦、高挑個子的甘甜不在了;那個從學(xué)校到縣城的八里巷,橐橐的鞋跟聲,也跑得無影無蹤了。短短的時光,兩個人都有了蒼老的面容,歲月這把風(fēng)霜,擱在誰身上都是這么無情。甘甜看到錢麗微笑著,錢麗問,是不是老了?甘甜說,你怎么會老?錢麗蒼涼一笑,說,別哄我了,這種日子能不老嗎?
甘甜不知道說啥好了,這種日子?錢麗終于無意之間說出心里話,內(nèi)心那些累和疼,再次翻騰起來,風(fēng)起云涌的,但是他依然微笑道,是的,媳婦受苦了。
錢麗說,不說啦,吃飯吧,你侍候爹也累了。
甘甜說,我走了,家里事都落在你身上,知道你的辛苦。
錢麗別過臉去,抹了一把臉,然后回轉(zhuǎn)頭,對著甘甜笑,那笑有些濕漉漉的沉重。
吃罷飯,錢麗交代甘甜帶好融融,她回娘家。甘甜知道錢麗不容易,叮囑說,不要說難聽話,媽就是刀子嘴,真有難處,我找單位借去。
錢麗帶上門,咚咚下樓,把甘甜扔在莫名的心思當(dāng)中。
錢麗回來的時候都十點多了,臉色很不好,脫下鞋還是打起精神笑著,甘甜也笑。錢麗說,媽就是豆腐心。甘甜說,那是。錢麗說,我雙休日去看爹,你也沒說爹啥病,害得娘說我拿你爹的病去哄她的錢。
甘甜知道錢麗還是受了委屈,岳母不可能一下子讓錢麗拿回兩萬元,難在爹的病告訴了錢麗,她肯定也要請假去照顧,那時會更加忙亂。不說就不說,等手術(shù)后看看情況再說。不知道錢麗怎么說的,反正錢拿回來了,甘甜也不問了,問急了怕逼出自己的“小”來。
錢麗說,舅舅家女兒今天來了,明天接她吃個飯?
甘甜點頭,錢麗說,也是借錢,說出國留學(xué),舅舅不好出面,讓表妹自己出馬。
甘甜哦哦答應(yīng)著,錢麗繼續(xù)說,媽媽很難,姊妹多,都想拽她的,她也苦。
甘甜不再點頭了,想想老岳母一嗓子一嗓子賣服裝的樣子,心蹙了下,感覺也緊巴起來了。
融融離開爸爸幾天了,有些不舍,黏著爸爸講故事,甘甜就說二十四孝、羊跪乳故事,說得自己眼淚巴巴的。融融喊,媽,爸爸哭了。喊完就去拉錢麗,發(fā)現(xiàn)錢麗也哭了,融融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忙說,不聽故事了,融融乖,融融要睡覺了。弄得甘甜眼淚流得更歡了。
秋天的夜晚十分爽朗,咔吧咔吧的秋風(fēng),像一個中氣十足的男人在喘息。月光絲絲縷縷地繞進屋來,悉悉索索的,像要搗碎甘甜的那些心思。甘甜拉著錢麗的手說,人就是在委屈中慢慢活過來的。他把胖局長的話說給了錢麗。
錢麗似不認識甘甜樣子,盯著甘甜看。
甘甜把錢麗的一只手攥在一起,拿到自己心口上。錢麗遲疑了下,也把甘甜的另一只手拿到自己心窩上。
秋風(fēng)還是咔吧咔吧地響,月光繞到窗簾背后,毛巾被早被劃拉到一邊,當(dāng)甘甜釋放出所有的感動時,秋風(fēng)停止了,月光隱匿了,可是感覺卻無影無蹤了。
錢麗拍拍甘甜的頭說,睡吧,太累了。
甘甜什么也不說,開始流淚了,那淚水就像細細的聲音一點一點漫進錢麗的耳朵。錢麗替甘甜擦干淚水,說,不要想太多,我們還年輕,很多罪也許是必須要受的,只是爹的病耽誤不得,明天你就陪爹去。
甘甜還不能馬上走,還沒有見到兩個副局長和三個科長,突然走了,他們會趁機說三道四的。
早班后,甘甜找到排名第一的于副局,于是“于無聲處聽驚雷”的于,于副局很矜持地問,回來啦。甘甜笑說,回來啦。于副局說,聽說你爹病了,沒有什么大礙吧?甘甜說,有些麻煩,所以請假來了,請于局關(guān)心下。于副局說,秋種人手緊,不過,爹病了,大家都能理解,走的那幾天你也沒有向我請假,現(xiàn)在也就不必了,好在局長也是通情達理的人。甘甜說,上次聽到爹病,懵了,沒有請假就走了,害得被局長罵了我?guī)谆亍?/p>
于副局哦哦應(yīng)著,然后仔細看著甘甜的臉色,甘甜的平靜就像泄在門內(nèi)的陽光。于副局笑著說,今年秋天怪了,一場雨不下,干急無汗,麥油下不了地呢。甘甜說,是的,再好的技術(shù),也要天時地利人和。
于副局不知道甘甜說啥,看看甘甜,甘甜依然平靜地站著。最后于副局說,知道了,要不要我跟局長說去?
甘甜松緩了表情,笑笑說,還是我自己說,否則他有看法的。
于副局說,也好,那你去吧。
甘甜找到孫副局,孫副局是鎮(zhèn)里農(nóng)技站長提拔上來的,穿戴不講究,愛吸煙。推開他的門,煙味撲鼻而來,甘甜直想打噴嚏,結(jié)果憋回去了。孫副局喊,甘甜呀,進來。
甘甜站著。孫副局說,聽說昨天下午就回來了,爹好點了嗎?
孫副局怎么知道爹病了?看來植保科長跟他說了,那天自己匆匆請假,植??崎L正跟胖局長掰持。甘甜說,還不行,爹這次有些麻煩,需要些時間,所以特地請假來了。
孫副局咧開大嘴,露出滿是煙垢的牙齒,笑著說,別逗了,這個單位誰會向我請假呢?
甘甜說,因為時間長,所以特地報告下,我還沒有跟局長說,請孫局幫忙。
孫副局開玩笑似地說,憑你的九字半,他能不準(zhǔn)假嗎?
甘甜笑笑,心里不是滋味,知道分管業(yè)務(wù)的孫副局對他有看法,于是憨笑著說,孫局,你從鎮(zhèn)上來,知道農(nóng)村孩子的苦楚,我也沒有辦法呢。
孫副局想想是這么個道理,于是說,請假就不必了,我吃糧不問事,秋種時段再忙,也沒有辦公室多大事情,最多就是那些務(wù)虛的材料,跟局長說說,放心走吧。
甘甜點頭,說,謝謝孫局。然后退了出去。
見到兩個副局長,說的話表面與實質(zhì)有些差異,甘甜心里又添上一把堵,找栽培科長、植??崎L、土肥科長,三大科長正在植??崎L屋里說話,見到甘甜,植保科長拉住甘甜就問,你說,這次局里會定誰?
甘甜連連擺手說,我怎么知道?
三個科長面面相覷,植??崎L說,這個家伙,別看年齡不大,鬼道著呢。
栽培科長說,人精都是那些跟屁蟲。
土肥科長插話說,人家走政工師之路,不用跟我們一起擠名額。
三個科長真奇葩,暗里不知道較多大的勁,表面上居然這么坦蕩地評說聘職稱之事。人真是個復(fù)雜的玩意,誰能把其中的奧秘看透呢?
甘甜不敢戀戰(zhàn),直接說,我爹病了,要手術(shù),沒個男人陪護不行,兄弟們擔(dān)待點,到時候少不了請你們喝酒。
土肥科長打趣說,就你?什么時候請過客?
甘甜說,三位德高望重,我那點工資只夠吃飯不夠孝敬大家的。
三個科長哇哇喊,你還哭窮?老岳父全城有名的錢百萬,誰不知道咋的?
甘甜聽到他們那么說,驀地笑了,那笑比哭還難看呢。
植??崎L這才想起什么似地問,你爹怎么樣啦?
大家都安靜下來,甘甜說,得手術(shù),腸結(jié)石。
三個人笑著說,人體最長的就是腸子,那家伙裝十來斤臟物,久長了,能不出毛病嗎?
甘甜不想拿爹的病打趣,急忙掉轉(zhuǎn)話頭,說,三位工作事情多擔(dān)待點,小弟遇到事了,以后跑腿送材料絕對麻利點。
植保科長看著甘甜問,這家伙,真的懂事了?三個科長一起笑了,那笑背后有很多甘甜理解不了的意蘊。
跑了一圈,打了招呼,算是一個交代,大家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罷,反正工作再重要,爹病了也要去陪護。到了辦公室,交代兩個手下,說這些送、發(fā)材料看似簡單,實際一點不能出錯。至于寫材料,真的寫不好,就發(fā)到我郵箱,我?guī)鲜痔犭娔X,在醫(yī)院處理。
兩個年輕人點頭稱是。
處理了這些,甘甜松口氣,然后才到胖局長辦公室。胖局長問,怎么還沒走?
甘甜說,我?guī)鲜痔犭娔X,材料急的話,可以在醫(yī)院寫,請局長放心,盡量不耽誤局里事情。
胖局長說,知道啦,這段時光你走也好,少些是非,你看看為了一個職稱,都快亂成一鍋粥了。
甘甜不知道怎么回答,傻呆呆的,最后說了句,不行就在全推廣系統(tǒng)內(nèi)推薦,有問題交給基層,有集中,還有民主呢。
胖局長眼光亮了下,然后說,這也是個辦法,我想想再說。
甘甜覺得盡到了義務(wù),于是才背起電腦下了樓。走到二層樓梯拐角處,腿一軟崴在地上,那些累和疼瞬間集中爆發(fā)在腿上,讓他感到?jīng)]有一絲力氣。喘息半天,才又站起來,扶著樓梯往下走,想中午趕到醫(yī)院,轉(zhuǎn)而一想錢麗說過要請她表妹吃飯,只好改變主意,把行程推到下午。
騎著車,到了八里巷,岳父正抱著又粗又大的玻璃杯躺在搖椅上,岳母在推銷一種新服裝,嗓子比服務(wù)員還響亮,看見甘甜,沒有停下叫賣。岳父欠欠身子,招呼甘甜。甘甜說,爸爸,錢麗說請她表妹吃飯,我來問問妹妹愛吃啥,中午爸媽也過去坐坐。
岳父指指岳母,又躺在搖椅上,搖動起來。
岳母回轉(zhuǎn)身,看見甘甜皺了下眉。甘甜腆著臉說,媽,中午錢麗想請妹妹吃飯,我來問問妹妹愛吃啥。
岳母最看不起甘甜沒有眼色,在岳母的眼里,他永遠屬于不會說話辦事的窩囊廢。岳母說,你爹不是病了嗎?還沒去陪護?
甘甜說,回頭就走,聽說錢麗表妹來了,想請她吃頓飯,希望爸媽都去。
岳母突然來情緒了,發(fā)牢騷說,吃什么飯?半年白干了,我就是草堆,遲早也會被你們扯光的。甘甜知道那兩萬是岳母的心頭肉,岳母無頭無腦扯起錢,甘甜只好英雄氣短,沉默了去。岳母繼續(xù)牢騷說,不知道錢麗被你灌了什么迷魂湯,屁顛屁顛的,擱我早……想想有些話不能說,變成了早發(fā)火了。
甘甜正尷尬,表妹走出來,一照面,甘甜愣住了,這不是昨天坐車說話的那個姑娘嗎?姑娘也很驚訝,說,是你?
甘甜說,巧了,原來你就是妹妹,你姐讓我請你吃飯呢。
姑娘開玩笑說,種植局的,原來還是親戚,這頓飯我吃定了。
甘甜說,那你喜歡吃什么,我做。
姑娘說,隨便。甘甜說,世上只有隨便難做,既然這么說了,我就隨意做幾道家常菜,于是趕忙上菜市場買雞鴨魚肉,買些青菜蘿卜,回家捯飭去了。
岳母說啥也不來,岳父也不來,錢麗表妹自己打的來了。錢麗跟表妹坐在一起的時候,表妹嘀嘀咕咕說,姑也忒摳門了吧?爸爸讓我問她借錢,說啥才借兩萬,出國留學(xué),哪是這點錢能辦的事。
錢麗不說啥,甘甜也不說,氣氛有些沉悶。表妹哇哇亂叫說,你們也太沒趣了,過得這么老氣,來來來,我們喝酒劃拳,誰讓我跟表姐夫有緣呢?
甘甜苦笑說,好的。
表妹瘋頭傻腦跟甘甜劃拳喝酒,錢麗坐在那兒發(fā)呆。甘甜連輸幾杯,就舉手投降了,讓表妹跟錢麗喝。錢麗臉一沉,說,喝什么喝?多大歲數(shù)啦?
表妹沒有想到錢麗會突然不高興,不知道怎么得罪她了。甘甜連忙打岔說,爹病了,她心情不好。
表妹被錢麗惹得心情也不好起來,掛著臉,飯沒吃完,打的跑了。
甘甜責(zé)怪錢麗說,干嘛摔臉子,那是媽的侄女,你這么對她,她回家跟媽說,又說我不懂事。錢麗不說話,坐在板凳上發(fā)呆,只有融融還沉浸在喜悅氣氛中,剛才那場熱鬧,早讓她興奮不已了。
五
見到爹,已經(jīng)是下午三四點了。爹看起來狀況還不錯,屙血被控制住了,醫(yī)生說,再住上一個星期就可以手術(shù)了。兩個姐姐有些急,都想回去,甘甜心中一百個不情愿卻不便多說,想來姐姐有姐姐的難處,她們以為爹就是一個手術(shù),想回去看看,動手術(shù)那天再來。
大姐看來不能再等了,家里催問病情,意思是怎么還不回去。二姐猶豫,說跑來跑去的,真一個星期就手術(shù)了,想等等。
大姐說,你等,我先回家,家里不一定成啥樣了。
娘看到兩個女兒心思都在日子上,也不好多言語。爹說,甘甜回來了,你們兩個一起走,沒有啥大不了的,一個小病還捆住一家人手腳不成?
病室的人都說老甘有福,孩子都很孝順,爹也很開心。甘甜趁著爹高興,就拿出了兩萬元遞給娘,說,錢麗帶來的錢,你先拿著。
爹捋著臉問,錢麗哪有那么多錢?手頭不是一直緊嗎?
甘甜不說話。爹追問急了,甘甜說,她問娘家要的。
爹一把奪過錢,丟在床上,坐直了身板,一字一頓說,甘甜你聽好了,爹就是病死,也不花她娘家的錢,這是規(guī)矩。
甘甜辯解,誰的錢都是錢,我家情況爹知道的。
爹突然火了,說,甘甜,你能不能硬氣點?你說一個爺們,花她娘家錢算哪門子事?爹喘息口氣說,爹圖你啥?爭氣!從小到大,你給爹掙回了多少面子,娶了錢麗,你短了多少骨氣,你得活成自己,給爹掙足面子。
填塞滿滿的那些疼和累,齊刷刷沖撞著心口,讓甘甜快要窒息,他不想硬氣嗎?他不想活出精彩嗎?做不到呀。甘甜眼淚往肚里滾,臉上還是笑嘻嘻地說,錢麗咋了?娶到她是兒子的福分。
爹顫抖著胡子,拍打病床說,完了,徹底完了。然后指著甘甜,看看,你看看你像個啥?甘甜沒有想到爹會那么氣,早知道不當(dāng)著爹的面拿錢了。娘從病床上拿起了錢,生怕爹拿了去再撒了。爹說,拿回去,花了這錢爹死不瞑目呀。
兩個姐姐勸說爹,爹猛地掀開被子,說,走,出院,死在家里算了,你們想活活氣死你爹咋的?兩個姐姐噤了聲,甘甜壓抑很久的話順口而出,甘甜說,爹,你以為你兒子不想硬氣嗎?在縣上兒子就是一個不起眼的癟三,隨處可見的小狗小貓。說完甘甜哭泣起來,委屈就像爹的喘息,呼呼嚕嚕的。
爹安靜了下來,看著甘甜,神情越來越凄涼,末了哀嘆說,這病不能治了,人的命天管定,閻王要你三更去誰能等得到天明?沒有錢不住了,死了也不能沒有骨氣。
甘甜沒有想到爹那么堅定,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讓爹明白他的心情。
爹的痛遠遠大于甘甜,看到甘甜今天的狀況,爹一直寒心,他多么希望兒子能夠振奮一點,起碼不能活得這么疲沓。甘甜理解爹,爹想看到他的模樣他懂,可是在種植局,估計八輩子也混不出爹想要的那個樣子來了。想到岳母臉色,錢麗的無奈,單位的是是非非,眼淚一直在肚里打圈圈,他控制著自己情緒,不想讓更多的眼淚流出,也不想讓爹看到他抑制不住的淚水和內(nèi)心的凄涼??墒遣粻帤獾臏I水滾滾而出,那些淚水滾落在他清癯的面頰上又緩緩下墜。爹看到甘甜的淚水,比自己流淚還要難受,那淚水就像山一樣,一下子壓在爹的心上。
爹看到甘甜流淚,顫巍巍拉住甘甜的手,沒有說出話,自己倒嚎啕大哭起來。直把兩個姐姐和娘嚇得發(fā)抖,不知道咋了。娘只好心疼地拉住甘甜的手,埋怨爹不講道理。
爹停止了哭泣,徹底絕望般閉上眼睛。
甘甜裝起兩萬元,然后咬住嘴唇對爹說,爹,兒子什么都懂,兒子今天就算去賣血,也要讓爹活出更多的滋味。
爹突然睜開眼睛,露出堅毅的目光。爹說,看不起病就回老家,有啥了不起的,爹讓你賣血了嗎?你想讓爹死咋的?
甘甜擦干淚水,坐在爹的床前,拉住爹的手說,爹,不要生氣了,兒子不好,兒子也不想用她娘家的錢。
爹再次從睫毛處慢慢滾出眼淚,好大一會兒才說,都怨爹,爹想著,當(dāng)初讓你考學(xué)、考單位,是不是害了你?
甘甜說,爹,兒子沒有后悔,怎么能說害了我呢?
那會兒病房十分安靜,幾個病室看護人聽到甘甜爺倆這么說話,就嘀咕說,真是倔老頭,不知道好歹咋的?也有人翹起拇指說,很有骨氣,人缺少的就是這種東西。
甘甜聽到那些嘀咕,什么都不想說,只想找個地方,好好哭上一場。
兩個姐姐一起走了。星期六錢麗帶著融融趕到醫(yī)院,甘甜接到錢麗的時候,錢麗抱怨說醫(yī)院偏遠。甘甜接過融融,帶著錢麗走過病房,走向爹的病床。
融融見到奶奶很親熱,喊奶奶,直把娘喊得熱淚盈眶,爹還是那么要強,蒙住頭,不說話。娘說,錢麗來了,爹從被窩里伸出頭冷冷道,來了?錢麗知道爹的脾氣,趕忙洗帶來的蘋果,并說,秋天燥得很,多吃水果才對。
娘說,買這些干嗎,你爹不吃水果。
爹拿過削好的蘋果啃了起來,嘟囔道,我怎么不吃水果啦?我吃不起。
錢麗知道爹還在較勁,不去計較,那么壯實的爹,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錢麗看爹吃蘋果,得空東瞅瞅西看看,又扒拉下藥瓶,看到那些藥物,心里明白了大概,嘴里不說,頭直發(fā)暈。她不敢相信的事情被證明了,當(dāng)初甘甜不說,她就知道情況不好,否則甘甜說啥也不會那么興師動眾的,現(xiàn)在什么都明白了,想想過去跟爹鬧別扭,有些過意不去,苦笑漫上眼簾。
爹面對錢麗的熱絡(luò),故意不太搭理。
醫(yī)生換了吊瓶后,甘甜拿出兩萬元錢遞給錢麗說,爹不要,說有錢。
甘甜實際一直想讓爹跟錢麗和諧點,都是一家人,別扭來別扭去的,他在中間不好做人,爹那點錢不夠住院的,爹不收下這錢,就是賣光糧食也看不起這個病。
錢麗不明白之前的情況,自然勸說爹。錢麗說,爹,你看我不順眼我是知道的。
實際爹沒有看錢麗不順心,就是因為錢麗拿甘甜不當(dāng)回事,爹不服,憑啥那么使喚他的兒子?最后錢麗生個女孩,爹把內(nèi)心的抱怨改換成了惱火,他就一個兒子,不來個孫子,他在村里就抬不起頭,做不起人,留守老人會說,他老甘兒子好,怎么會絕后呀?那話能憋毀人,也能輕易打敗一個人。農(nóng)村人,哪家不生個男孩才罷休?可是找了錢麗,生孫子眼睜睜就要泡湯,他在村里再也不能硬氣說話啦。
錢麗不理解這些背景,她想,一個農(nóng)村老人,怎么能這么不講道理?
爹說,錢麗,你嫁給了甘甜,一直感到憋屈,你有什么憋屈的?你想呀,甘甜在十里八鄉(xiāng)的哪個不說好?擱在你家,橫豎看不慣。為啥?你娘老子認為你虧了。擱我這里,爹說著指指自己心窩,也感到虧了,甘甜找個鄉(xiāng)下的,不會那么死命地討好她,也不會那么憋屈,我也不會想要個孫子想黃了臉。爹并不看錢麗表情,自顧自地說。爹從來都沒有這么平心靜氣地跟錢麗說過話。爹繼續(xù)說,這錢,不能要,不是錢不好,錢好,可是我花了,在你娘家人面前就做不起人了,那時候甘甜也就短了氣。我們老甘家窮不假,可是我們不能做短氣的男人,你說對不對?
錢麗沒有想到爹從這個角度看問題,感到這個倔老頭內(nèi)心原來這么縝密,于是微笑說,爹,你就甘甜一個兒子,我娘家也我一個女兒,你講尊嚴和骨氣,我娘家人也要,比比人家女婿,比比甘甜,媽就來氣,人呀,都要站在對方立場去想問題。錢麗說到這,內(nèi)心的那些苦悶汩汩涌動,她說,爹,你想,為了生孫子,你沒少慪氣,可是你想過沒有,我們符合計生政策嗎?再說,我是你兒媳婦,又不是老甘家的生育工具,融融怎么就比不得孫子?
說來說去,又繞到死結(jié)上了。甘甜著急,爹得的是啥病,哪能經(jīng)得住這么掰持?于是拉拉錢麗衣角說,不要說了,爹明白著呢。
爹不說話了,那錢他不點頭,誰也不敢揣起來。錢麗尷尬地拿著錢,委屈就像一陣風(fēng),說來就來了,憑什么爹這么對她?憑什么?自己回娘家要這兩萬元,被媽刻薄得假如有地縫都想鉆進去。娘說,不是錢的問題,這是原則,請問,錢家什么時候欠他甘家的?憑什么他爹生病,你回來拿錢?甘甜要是有本事的話,能這樣子嗎?
錢麗還能解釋啥?
媽說,當(dāng)初不同意,你要死要活,由了你,可是你倒找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呀。
錢麗默默流淚。
媽說,不是媽不體諒你,哪個做媽的不心疼女兒?可是缺吃短穿的,你都回來要,你知道你多大了嗎?三十啦,不說三十而立,你得讓媽看到希望呀。
錢麗猛地火了,沖著媽吼,你就要證明,當(dāng)初你的阻攔多么正確是嗎?女兒錯了還不行?可是你讓甘甜怎么做你才滿意?難道讓他為了這個家去偷去搶?
媽甩給錢麗兩萬元后,鄭重說,希望這是最后一次。爸爸做和事佬,說媽媽太認真,自家女婿,又不是給別人。媽媽不行,她有自己觀點,她不能看到女兒沒有希望,她也希望能站直腰板跟其他人家比。
想到這些錢麗能不委屈?但是到了爹這里,能理解嗎?你們都想把甘甜逼上絕路嗎?
錢麗的淚水不像甘甜的淚水那么壓抑和沉靜,她的淚水就像涓涓溪流,叮叮咚咚、逶迤而來、永不絕滅般長流下去。錢麗聳動著肩膀,拿手埋住雙眼,可是那淚水就像她的委屈,怎么也遏制不住,從指縫里擠將出來,順著雪白的手腕向小肘灌去。
融融看到媽媽哭了,自己就哭了,連忙說,爺爺壞。
甘甜抱起融融,說,不能亂說,走,我們到外面走走。
那時候天開始陰了。這是秋天之后第一次轉(zhuǎn)陰,北風(fēng)帶著哨子,灌響了窗戶的縫隙。甘甜站在窗戶前,看到枯葉被北風(fēng)席卷著成團落去,內(nèi)心那些累和疼再次洶涌而來,他感到少有的無奈,直到把淚水逼回,猛親融融,抬頭發(fā)現(xiàn)下雨了,碩大的雨滴打在玻璃窗上像敲打秋天的最后心思,噼里啪啦。甘甜問融融,知道為什么會下雨嗎?
融融搖頭。甘甜說,北風(fēng)來了,冷暖風(fēng)相撞,就會變天,就會下雨,一場一場的雨就會帶來冬天,那時候就會下雪,大地就會變得一片純凈。
融融不知道爸爸在說什么,她感受到了爸爸的不開心,不知道怎么安慰爸爸,只好揉揉爸爸的臉,說,我們看爺爺去,爺爺不乖,生病了呢。
再到病房,看見爹坐將起來了,錢麗在給爹喂水。爹要自己喝,錢麗不讓。錢麗說,爹,你就讓我喂吧,你不是說,甘甜天天服侍我了嗎?那就讓我好好地服侍你。
爹不知說啥好了,有眼淚在眼中打圈圈。錢麗喂一口,他張一次嘴。錢麗邊喂邊說,爹,我不該委屈,不該跟爹慪氣。爹還在張嘴等著那勺水,錢麗喂將進去,又說,爹的心思錢麗不懂,錢麗對不住爹,聽說單獨馬上也能生二胎了,符合政策了,爹要孫子,我就生,我干嗎讓爹不開心呢。
爹不能喝水了,老淚縱橫。
錢麗拿張紙巾替爹擦干淚,爹顫抖著胡子,再次滾出淚水。爹伸出手說,拿來,那錢。
錢麗趕忙拿出那兩萬元。爹聳動幾次肩膀后說,等病好了,再掙錢幫襯你們。
那時節(jié)秋雨越發(fā)急切起來,噼里啪啦,十分曼妙。甘甜想,自己才走一會兒,錢麗怎么就哄得爹這么開心呢?
六
過了一個星期,爹做手術(shù)的時候,錢麗又帶著融融趕來,兩個姐姐再次坐車而來。爹看到子女到齊了,很開心,推進手術(shù)室之前,嘻嘻笑笑地對錢麗說,爹這一走,不定咋樣呢?
甘甜急忙說,不能亂說,爹。
爹笑笑,然后白了甘甜一眼,裝作生氣樣子說,你小子,以為爹就那么傻呀?我得了腸癌,你不說,病房里能不說?
甘甜一下傻呆在那里。
兩個姐姐也傻眼了,急忙問,爹,那個啥?怎么能是癌癥呢?
娘更加不愿意了,照著甘甜胳膊就打,你怎么連娘都騙呢?
甘甜說,不是騙娘,這個病治愈率高,不想讓娘擔(dān)心。
錢麗說,不要責(zé)怪了,甘甜也是好心,他連我都瞞著。
兩個姐姐就感到慚愧了,她們在醫(yī)院待了一個星期,來來去去的,沒有想到仔細查問爹的病情,心思都放在小家身上,對爹沒那么用心,于是愧疚地咿咿呀呀,說些后悔的話。爹說,你們嚎什么?爹還沒死呢。
甘甜抹干了眼淚,對爹說,爹好樣的,不會有事的,相信兒子。
爹咧嘴笑笑,然后被推進手術(shù)室。
手術(shù)足足有五六個小時,等待中,甘甜很害怕,一會兒抓住錢麗的手,一會兒在走廊上走來走去,停下來的時候又對錢麗說,你帶融融出去走走,孩子不像大人。錢麗對融融說,融融懂事,爺爺開刀呢,融融不走。融融點頭說,融融等爺爺出來呢。聽到女兒的話,甘甜就想哭。大姐等急了,就開始拍打自己臉,然后就打二姐的手腕,抱怨說,我糊涂,你也糊涂咋的?二姐不知道打誰,逮著娘說,能怪我嗎?弟弟知道不說,拿我們當(dāng)外人咋的?
娘還是無聲哭泣,走廊上十分安靜。
爹被推出抬到病床上的時候,天都快黑了。那場雨還沒有停止,稀稀拉拉、細細密密,不下則罷,下起來沒有停止的意思。麻醉還沒有過去,爹還在昏迷中,錢麗緊張,兩個姐姐也緊張,娘握住爹的手,仿佛她一撒手爹就會走了似的。
甘甜表面鎮(zhèn)定,實際上更加緊張,他撇開親人,幾次追問主治醫(yī)師手術(shù)咋樣。醫(yī)生說,手術(shù)挺成功,不過,他是中期,發(fā)現(xiàn)早手術(shù)效果好些,假如你爹體質(zhì)好,心情開朗,加上認真化療,不會有啥事的。
甘甜松口氣,感到自己責(zé)任重大,不敢有絲毫大意,否則到時候真的后悔都來不及。
回到病房,甘甜對親人們說,一定要讓爹開心,讓他看到希望,好配合治療。
大家記住甘甜說的話,都等著爹蘇醒過來。
就在那個時候,辦公室打來電話,讓甘甜回去,說有重大人事變動。
甘甜早忘記單位的那些事了,怎么突然之間有了人事變動,怎么變的?為啥?
辦公室的說,不知道,你趕快回來吧。
甘甜想等爹醒來再走。錢麗說,是個重要事情,快去快回,這里有我呢。
甘甜想,那口不知深淺的井又要流出啥水,抬頭看看窗外,早黑魆魆的了。他對錢麗說,再急也只有等到明天早上。
錢麗說,也是,晚上大家好好吃點飯,爹的病需要時間,以后大家分期值班,甘甜去去就來,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
大姐說,你們都回去,我陪著爹,工作丟了算了。
二姐說,弟弟這段時間辛苦,有我和大姐照顧,你們放心。
錢麗說,不要爭了,我反正請了幾天假的,爹醒來再說。
娘一直十分擔(dān)心,怕爹真的撒手走了,盯著呼吸機咕嚕嚕的氣泡,內(nèi)心也一直咕嚕嚕的。錢麗笑著對娘說,沒事的,你一緊張帶得我們都緊張呢。
甘甜到了局里,趕上了種植局系統(tǒng)大會,干部職工都到齊了,委主任宣布開會。主席臺上坐著委主任、胖局長還有于副局、孫副局,另外兩個不認識,一個五十多歲的挺嚴肅的人坐中間,一個四十多歲的坐在挺嚴肅的人旁邊。甘甜問旁邊的栽培科長,那兩個人是誰?栽培科長說,等下不就知道了。甘甜氣得不想再問。
委主任主持會議,先介紹五十多歲的,他說,今天出席會議的有縣委組織部副部長嚴學(xué)武,還有一位原是水產(chǎn)局的黨組成員、總農(nóng)藝師何顯。胖局長面無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看下面,眼睛似乎看著屋頂,又像看著會議室上格的窗戶,那里投進很多陽光,金燦燦的。
委主任說,請嚴部長給大家講話,嚴部長從干部條例說起,接著肯定了胖局長的成績,最后介紹何顯的簡歷和工作能力,最后宣布文件,經(jīng)縣委常委會研究決定,何顯同志任縣農(nóng)委黨組成員、種植局局長。甘甜聽不到那個嚴部長還說了什么,聽到宣布胖局長到縣農(nóng)委任副主任科員,他差點站起來,想喊點什么。何局長說啥,委主任說啥,他一概沒有聽清,甘甜看得出來胖局長不開心,他想會不會因為那些職稱評聘,影響到了胖局長?委主任宣布會議結(jié)束的時候,甘甜還愣怔在座位上。
于副局喊甘甜安排晚餐給何局長接風(fēng),甘甜還沒有回過神,胖局長那時候厲聲說了句,甘甜,于局長喊你呢。
甘甜哦哦應(yīng)著,才知道會議結(jié)束了。
甘甜不知道抓住誰才能問清究竟,胖局長一直不太說話,跟在那個何局長后面,介紹誰是誰。甘甜找準(zhǔn)機會,發(fā)了一條短信給胖局長,胖局長看了看,沒有回復(fù),甘甜更加著急。好在大家都很高興,談笑風(fēng)生,尤其于副局、孫副局,跟在何局長后面不拉半步。
晚飯依然是在一個土菜館安排的,嚴部長說啥都不留下吃飯。甘甜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何局長是他未來的領(lǐng)導(dǎo),他也學(xué)著大家的樣子,百般客氣周到,幾個領(lǐng)導(dǎo)誰杯里沒有水了,他趕緊添上,誰需要抽煙,他趕忙按下打火機。到了酒桌上,大家都說一些客套話,說胖局長這么多年不容易,說種植局的冷清和待遇不足等等問題,又說何局長過去一個系統(tǒng),年齡輕,業(yè)務(wù)棒,組織真是慧眼識英才。
甘甜什么也不說,他只想問問胖局長怎么回事,究竟怎么了。胖局長不太說話,大家精力都在委主任和何局長身上,輪不到他說話。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菜,最后有些踉踉蹌蹌地站不穩(wěn),嚷嚷著還要喝的時候,委主任說,魏東,你喝多了。
委主任那么喊,讓甘甜感到很陌生。魏局長大家不怎么喊,背后都喊胖局長,因為魏東的體型,大家忽略了他的姓氏。
胖局長說,我喝多了?見過我喝多嗎?不是吹牛,就你們幾個合在一起,也不是我的對手。
委主任皺皺眉頭,不說了。何局長說,老哥,農(nóng)口誰不知道你胖子的酒量。
胖局長說,你還別說,就你那三腳貓酒量,給我舔酒杯還差不多。
這些話,甘甜聽得懂內(nèi)在意思,但是他不能說。他借著給胖局長斟酒的工夫,捏了捏胖局長的胳膊。胖局長說,甘甜,別捏我,你小子不會也和大家一樣吧。
甘甜一下子被推出起來,嚇得一身冷汗,忙低頭做其他的事去了。植保科長哇哇喊,他是你的紅人,能跟我們一樣嗎?
甘甜不知道說啥好,一個勁訕笑。何局長問,這個就是那個寫“九字半”的甘甜?酒喝多了,說話就很隨意了。孫副局說,不是他是誰?
胖局長不樂意啦,說“九字半”咋了,哪句不管用?今天說了這么多話,哪句話不是廢的?
委主任一下子陷入難堪境地,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看他怎么對待這個胖魏東。只見委主任淡淡一笑,然后說,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喝多了,就這么個樣子。
大家呵呵一笑,那笑分出了輕重和彼此。
酒還在繼續(xù),甘甜內(nèi)心那些疼和累,再次翻江倒海,他控制不住自己情緒,突然想吐,趕忙跑到洗手間。正喘息的時候,胖局長也走到了洗手間。
甘甜拉住他的手就問,怎么回事?
胖局長說,記得我說的話嗎?人就是在委屈中慢慢活過來的。
甘甜不知道說啥好,看著胖局長吐,只好回餐桌上拿杯水來,遞給胖局長。胖局長醉意蒙眬地說,不錯,小子。
甘甜臉燥熱得很,逃也似地跑到餐桌。當(dāng)他再次坐定的時候,看到何局長也喝得差不多了,估計酒局很快就會結(jié)束。迷迷糊糊中,不知道胖局長又說啥,何局長說啥,大家七手八腳抬胖局長時候,他趴在桌上,暈乎過去早什么也記不得了。
甘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不知道怎么進屋的,等他爬進洗手間嘔吐時候,那些大團大團的心思團發(fā)出金光閃閃的星光,直往天外飛去,看不到花朵,看不到莊稼和村莊,到處都是黑洞洞的,只有那些金光閃閃的星光,一直在無底的深處熠熠閃爍,最后那些星光中閃爍出胖局長碩大的臉,那臉就像憋屈的天空,怎么也扒拉不開,他想奮力推開那張臉,追逐那些星光的時候,忽地又墜入無底黑洞。這時候手機響了,是錢麗打來的電話,錢麗說,爹醒了,到處找你,說話呀?
甘甜不知道說了什么,錢麗拼命“喂喂”的時候,他早把手機扔地上了。
說著話,冬天就到了。爹體質(zhì)不錯,幾次化療后,主治醫(yī)師說,沒有想到,老人家恢復(fù)得這么好。甘甜十分感動,一家人不知道怎么感謝主治醫(yī)生,主治醫(yī)生說,還需要定期觀察,有什么需要感謝的,都是分內(nèi)事。
甘甜說啥都要請醫(yī)生吃飯,醫(yī)生搖搖頭走了。
錢麗拉住甘甜說,幸虧爹生病了,要不他一輩子都不肯原諒我呢。
爹笑笑說,爹怎么會不原諒你呢?
錢麗笑笑,那笑十分燦爛,有點過去的影子。
甘甜笑不起來,習(xí)慣性走到窗前,那些累和疼排山倒海似地襲來。何局長的三把火沒有燒到別人,倒把他燒得面目全非,高級職稱最終給了栽培科長,并讓他轉(zhuǎn)任辦公室主任,不知道栽培科長怎么愿意接任搞政工的?植??崎L兼任局長助理,土肥科長兼任農(nóng)情中心主任,栽培科長的空缺給了另外一個年輕人,輪轉(zhuǎn)中,甘甜沒有了位置,局里研究后讓他專司結(jié)對扶貧。何局長電話跟甘甜說完這些后,又說,甘甜,看過《馬向陽下鄉(xiāng)記》嗎?學(xué)學(xué)馬向陽,為結(jié)對村真正做點實事。甘甜不知道說啥好,掛了電話,早淚流滿面了。這些他一直沒有告訴爹和錢麗,他不想讓他們失望,但是那些憋屈漲灰了他的臉色。
看著甘甜心事重重樣子,錢麗不知道他咋了,想起什么似地對甘甜說,看你氣色不好,這次就也體檢下。錢麗說完就到體檢中心交錢,甘甜無奈地跟著錢麗一個項目一個項目地查來查去,除了血糖有些偏高,一切都很好。錢麗很高興,忙著辦爹的轉(zhuǎn)院手續(xù),都辦好了,走出醫(yī)院的時候,甘甜說,我天天感到累和疼,怎么回事?
錢麗說,不行到心理科室看看,人的精神也會出毛病的。
甘甜抱怨說,難道非要查出點病你才開心?
錢麗笑了,然后說,不是怕你生病嘛。
下雪了,這是冬天的第一場雪。雪很優(yōu)雅、靜謐地飄下,到了地上倏忽間沒有了蹤跡,只有樹枝和冬青之類的葉片上還有掛著一些,斑斑駁駁的。每天早早地上班,他不想讓錢麗知道這次變故。爹幾次電話催問,這次換了局長,你能不能得到重用?他都閃爍其詞,說,快了。爹還在病中,不能讓他知道端倪。岳母也似乎聽到了人事變動的風(fēng)聲,專門電話叮囑,還問要不要找人送禮。甘甜說,不要,自己還年輕,還等得起。實際上接罷兩個老人的電話,內(nèi)心那些疼和累早將他撕扯得肝腸寸斷。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們,不敢想他們知道事情真相后會怎么想他?上班之后,確實成了閑人,結(jié)對扶貧,那是可去可不去的活。
雪融化之后,地上水漬漬的,再次覆上雪,再次融化,而后慢慢有了薄薄的積雪。甘甜想,積雪原來也是這么慢的??吹綕M地銀白,甘甜心情好了點,想到了胖局長,他不知道胖局長是什么心情。打通了電話,胖局長還是嘻嘻哈哈的,大聲說,你的事情我知道了,放心吧,你還年輕,誰還沒有個將來?
甘甜有點想哭,但是他控制著情緒,說了一些散淡的話,掛了電話后,呆傻起來,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人事調(diào)整背后的內(nèi)情。是呀,誰還沒有個將來?無論將來如何,將來肯定有將來。想到這,甘甜寬慰許多,再走到窗前看雪,發(fā)現(xiàn)那雪陡然間汪洋恣肆起來,紛紛揚揚,密密麻麻,飛舞落下,很快把大地包裹了起來。甘甜還在想著心思,電熱壺蜂鳴器突然刺耳響了,急忙去倒水,誰知道所有熱水瓶都被他加滿了,他想,水瓶都滿了,怎么又去燒水了呢?苦苦笑了下,只是那笑有些平仄凹凸,看不出多少滋味罷了。
(責(zé)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