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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雪擂羊

      2015-11-30 09:59毛云爾
      少年文藝 2015年12期
      關鍵詞:母狼山野木棍

      毛云爾

      是一個十分寒冷的早晨。我和玉古勒還在睡夢中的時候,就被西塔爾大叔叫醒了。西塔爾大叔兩鬢斑白,背微微有些駝,這使得他看上去似乎有了很大一把年紀,事實上,西塔爾大叔尚不到四十歲呢。一副蒼老模樣的西塔爾大叔儼然一只經歷歲月洗禮的蒼鷹,神情冷峻地站立在我和玉古勒的床頭。

      我和玉古勒睜開眼睛首先看見的,便是西塔爾大叔手中那根長長的木棍。

      這樣的木棍玉古勒司空見慣。這是由酸棗樹的枝干簡單削劈之后所形成的棍棒,攥在手中沉甸甸的,結實耐用。在荒僻的山野行走,這樣的木棍是兼?zhèn)浞郎砼c進攻功用的理想武器。

      十五歲的玉古勒一個骨碌從床上滾下來,一邊慌忙穿衣服,一邊問道:“爸,這是去擂羊嗎?”玉古勒的神情異常興奮,看來,他早就期盼著這一天到來。

      我偷偷看了一眼窗外。幾天前下過一場暴雪,氣溫隨之驟降,來不及融化的雪將遠近的山野覆蓋起來。在清晨,瑟瑟寒風中,那些高高低低的樹木以及灌木叢,一動不動地佇立在積雪的山野,全都凍僵了似的。

      這樣的冰雪天氣去擂羊,是不是瘋啦?

      玉古勒不止一次向我描述過擂羊的情景。在玉古勒的口中,我終于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著這樣的攀巖高手。這身手敏捷的攀巖高手就是那些頭上頂著一對彎角的青羊。

      “青羊,知道嗎?”玉古勒雙手擱在自己頭上,比劃著彎角的模樣。

      事實上,玉古勒的比劃讓我一頭霧水,自始至終我都沒弄清楚這攀巖的青羊到底是什么模樣。但為了讓玉古勒加快講述的進度,我只好不停地點頭。

      玉古勒告訴我,這些生性謹慎的食草動物總是選擇那些最為隱秘的山林,然后藏匿起來。可是,它們的行蹤卻屢屢能夠被發(fā)現(xiàn)。對于像西塔爾大叔這樣生活在山野的漢子來說,即使沒有嗅覺靈敏的狗,他們也能輕車熟路地找到這些青羊。

      每當講述到這里,仿佛眼前出現(xiàn)了一群青羊似的,玉古勒整個人亢奮起來。

      或許是受到玉古勒的感染,我的身體抑制不住地戰(zhàn)栗。我想象著西塔爾大叔他們突然出現(xiàn)在這些青羊面前的情景。這些青羊竟然絲毫沒有覺察到從天而降的危險,依然埋頭吃草。就在這時,西塔爾大叔手中的木棍高高舉起,吧嗒一聲,木棍準確無誤地擂在青羊的頭上。青羊轟然倒地,束手就擒。

      但我知道,這樣的想法未免太天真了。果不其然,玉古勒對我的揣測嗤之以鼻,就連沉默寡言的西塔爾大叔也忍不住嘿嘿笑了起來。那么,事情到底是怎樣的?事實上,當西塔爾大叔他們突然出現(xiàn)在青羊面前時,青羊們立即撒開蹄子奔跑起來,速度快得如同離弦之箭,眨眼工夫,它們就攀上了前面那座高高的山巖。在寸步難行的嶙峋山巖上面,青羊們如履平地,健步如飛。望著攀上山巖的青羊,人就只能望“羊”興嘆了。

      “不過……”玉古勒狡黠一笑。

      我的心再次被玉古勒賣弄的關子吊了起來,心情急切地期待著下文。玉古勒最后告訴我,就在這些青羊以為脫離了危險的時候,便會停下腳步,轉頭朝身后眺望。對死里逃生的青羊而言,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十分愚蠢的舉動。整個擂羊的高潮部分也就在這時出現(xiàn)了。那事先埋伏在巖石后面的漢子突然站立起來,將手中的木棍朝轉身眺望的青羊狠狠擂去,那倒霉的猝不及防的青羊頓時像一塊風化之后脫落的巖石那樣,骨碌碌從高不可攀的山巖頂上墜落下來。

      但這樣的擂羊一般發(fā)生在夏秋季節(jié)。

      當冬天來臨,尤其下過一場雪之后,高不可攀的山巖裹著一層冰雪,變得十分滑溜,還有誰敢冒著生命危險爬上去藏匿起來呢?

      帶著這樣的疑問,我們出發(fā)了。一路上,西塔爾大叔一聲不吭。大概走了兩個小時吧,太陽才從低垂的云層后面露出半個臉來,整個積雪的沉寂山野,在陽光下緩慢蘇醒。這時,終于可以聽見一些鳥之類的動物叫聲從四周凍僵了的樹林里依稀傳來。西塔爾大叔停下腳步,仔細聆聽了一會兒,然后,帶著我們繼續(xù)朝西北方向走去。

      中午時分,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巖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

      山巖頂上,皚皚積雪反射著刺目的光芒,西塔爾大叔瞇縫著眼睛,仔細眺望。

      決意擂羊的西塔爾大叔大概是在尋找一條攀上山巖的最佳捷徑吧。這樣的想法,讓我不由得緊張起來。要知道,這座驟然出現(xiàn)在視野里的山巖,自上至下光禿禿的,看不到一棵樹,甚至連一株草的影子都找不到。徒手攀援的難度之大不言而喻。

      西塔爾大叔一番打量之后,搖了搖頭,帶著我和玉古勒徑自轉身離去。一定是攀巖的難度讓西塔爾大叔打了退堂鼓。這種在我眼里充滿神秘色彩的擂羊活動就這樣流產了,我心里不免多少有些遺憾。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沿著來時的路線我們走了大約兩千米,西塔爾大叔突然停下腳步。

      “我們就在這里等待那些青羊吧?!闭粋€上午沉默不語的西塔爾大叔終于開口說話了。

      我們在這片雪地上停下來。即使覆蓋著厚厚的積雪,我也一眼便能看出來,這是一面向陽的土質肥沃的山坡。春夏時節(jié),這里毫無疑問是一派草木蔥蘢的景象。

      厚厚的積雪正在陽光的照耀下緩慢融化。

      和其他地方相比較,這種緩慢依然稱得上是一種快節(jié)奏。因此,在這四處覆蓋著積雪的廣袤山野,這面山坡上被掩埋的草木將最先挺起身子從厚厚的雪中裸露出來。我終于明白了西塔爾大叔為什么要在這里等待那些青羊了。無疑是這些可以果腹的草料的誘惑,使生性謹慎的青羊最終鋌而走險。

      這時候,期待所帶來的緊張與興奮,讓我的心臟怦怦跳個不停。

      可是,西塔爾大叔和玉古勒并沒有開始擂羊前的準備工作。在我理所當然的想象中,我們這時應該在雪地里天衣無縫地潛伏起來,靜等那些倒霉的青羊送上門來。恰恰相反的是,西塔爾大叔和玉古勒在山坡上走來走去,絲毫也不擔心他們的行蹤暴露無遺。

      玉古勒還高聲大喊著,要我也加入到這踩雪的行動中去。

      我們三個人就在雪地上走來走去。

      積雪實在太厚了,我們的雙腳深陷其中,好不容易才能拔出來。西塔爾大叔和玉古勒索性將雙腳埋在雪地里,然后使勁拽著往前走。這樣的姿勢多少有些滑稽,倘若從遠處望過來,這場面好像是幾架犁鏵在沒有外力作用下翻弄泥土。事情也確實如此,走了幾個來回之后,原本平坦如初的厚厚雪地上面,便出現(xiàn)了縱橫交錯的一道道醒目“犁痕”。

      我在心里暗暗發(fā)笑,這哪是擂羊啊,簡直就是小孩子在玩無聊透頂?shù)挠螒颉?/p>

      整個下午,我們三個人就一直重復著這些看似毫無意義的動作。

      當黃昏來臨時,這面積雪的山坡差不多被我們“犁”了一遍。那些深埋在積雪之下的草木終于重見天日,在轉瞬即逝的夕光中,它們保存完好的莖枝與葉片依然泛起那種屬于秋天的金黃光澤?,F(xiàn)在,在這方圓幾十千米的山野之中,這面山坡變得格外引人注目。這樣一塊獨一無二的“金黃”,對饑腸轆轆的青羊來說,絕對稱得上是致命誘惑。

      直到這時,我才真正理解西塔爾大叔的用意所在。

      不過,迄今為止,我還是沒有見到青羊的影子。我不知道在這個食物匱乏的漫漫冬季,它們是如何度過的呢?更讓我茫然的是,在這冰天雪地里,這些食草動物此時在哪里藏匿呢?

      黃昏轉瞬即逝,夜幕很快降臨。頭頂上,低垂的云層重新合攏在一起。這原本是一個繁星滿天的夜晚,因為這些厚厚云層的遮擋,不計其數(shù)的像鉚釘一樣綴在天幕上的星星,根本無法看見。

      幸好,有雪光的照耀,四周并不是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我們吃了西塔爾大叔帶來的干糧,然后,將身體在雪地里最大限度地蜷縮起來。

      這時,屬于白晝的那種稍稍暖和的氣溫再次驟然降低。萬籟俱寂??梢郧逦芈犚娂毼⒌倪青曷晱牟贿h處的樹林里傳來。一定是樹木好不容易舒展開來的枝條再次被凍僵了。不僅如此,這時候,就連緩慢流逝的時光給人的感覺也好像被凍住了。

      然而,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我竟然在這冰天雪地中睡著了。

      我是在玉古勒的推搡之下蘇醒過來的。睡眼惺忪的我從玉古勒夸張的神情中得知,就在我酣睡的這段時光里,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發(fā)生了。我趕緊從雪地上爬起來。

      西塔爾大叔就站在旁邊不遠處,正在屏息靜氣地聆聽著什么。我像西塔爾大叔那樣將耳朵支棱起來。許久,玉古勒問道:

      “聽見什么了嗎?”

      說實話,在這片空曠寂寥的山野,我什么也沒有聽見。

      “屏住呼吸,慢慢聆聽吧!”十五歲的玉古勒像一個大人那樣叮囑我。

      當我調整好呼吸,將狂亂的心跳慢慢趨于平靜時,我的內心深處突然產生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奇怪感覺——感覺整個人和這片沉寂的山野融為一體了。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一陣動物的叫聲從黑暗中傳來。聲音是如此微小,仿佛來自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玉古勒告訴我,那就是青羊的叫聲。

      “這些青羊一定是餓壞了?!庇窆爬照f道。

      “那叫聲聽起來多么凄慘?!庇窆爬站o接著補充道。

      我不知道玉古勒這時是在同情這些忍饑挨餓的青羊呢,抑或,是在為青羊目前的處境而沾沾自喜。畢竟只有當這些青羊餓壞了,它們才會鋌而走險來到這片西塔爾大叔選中的山坡。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問玉古勒,這些餓壞了的青羊現(xiàn)在到底藏匿在什么地方呢?

      “就在前面那座山巖上。對青羊來說,無論何時,那里都是最安全的地方。”

      玉古勒的聲音聽起來竟然有些飄忽。青羊凄慘的叫聲讓我為之一顫的同時,也一定深深觸動了這個十五歲少年的悲憫情懷。我的揣測似乎沒有錯,接下來,玉古勒像西塔爾大叔那樣沉默寡言,目光定定地注視著遠方??墒?,當我朝黑暗籠罩的兩千米開外的山巖望去時,那空空蕩蕩的山巖上面除了那層閃耀著暗淡光芒的積雪之外,哪有青羊的影子呢?

      西塔爾大叔自始至終沒有理會我和玉古勒。

      許久,我聽見了西塔爾大叔自言自語的聲音:“那該死的瘸腿家伙又來搗亂了。”

      后來我才知道,西塔爾大叔口中該死的瘸腿家伙就是那頭皮毛骯臟的年邁母狼。

      第二天早晨,刮起了一陣風,天空中那低垂的云朵全都被吹跑了。持續(xù)了大概一個小時的凜冽寒風也將地面上的積雪高高揚起,頓時,山野籠罩在一片迷蒙之中。

      直到中午時分,霧一樣的雪塵才慢慢回落到大地的胸膛。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時的山野是如此澄澈,仿佛一個一塵不染的透明晶體?;⌒蔚乃{色天空仿佛就在我們伸手便可觸摸的位置;天空之下,山野一片銀白,就連那些落光了葉子的酸棗樹之類的樹木,都被一層銀色的冰包裹起來,宛如海底那些好看的珊瑚。在這個冰清玉潔的世界里,唯有西塔爾大叔昨天選中的這面山坡如同格格不入的一個金黃色的“補丁”。

      我和玉古勒就站在這個“補丁”上面,眺望著前面那座山巖。

      大清早,趁著漫天飛揚的雪塵,西塔爾大叔就在我和玉古勒面前消失了。

      西塔爾大叔的不辭而別,讓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置身于這茫茫山野,對于我這樣一個從未有過山野生存經驗的毛頭小伙,以及玉古勒這個十五歲的孩子而言,不能不說是一種危險??捎窆爬諏ξ魉柎笫宓南s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

      鎮(zhèn)定自若的玉古勒在反射的雪光中瞇縫著眼睛,一刻不停地眺望著。

      我知道,玉古勒在等待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

      時光就在我和玉古勒的耐心等待中悄然流逝。

      太陽快要落山之際,我和玉古勒的等待終于有了回報。就在前面那座高不可攀的山巖上,那厚厚的反射著刺目光芒的積雪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群青羊。大大小小幾十只青羊擠在一起,緩慢地移動著,好像一團青色的云朵在低垂的天空中舒展飄蕩一樣。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青羊。盡管相距了兩千米的距離,眼前的景象還是讓我驚喜不已。

      顯然,這是一些擅長偽裝的食草動物。如果它們繼續(xù)一動不動待在山巖的積雪中,就憑我和玉古勒,根本不可能發(fā)現(xiàn)它們的蹤影。

      這是一群饑腸轆轆的食草動物。昨晚的凄慘叫聲已經透露了一個十分重要的信息,它們已經很多天沒有進食了。胃囊中很久之前吞咽下去的草料在不停的反芻中已經消化殆盡。

      這群青羊顯然也看見了兩千米之外的這個金黃色“補丁”。

      剛才多少有些安靜的群體立即變得躁動不安起來。

      玉古勒興奮起來。十五歲的玉古勒就像一個大人那樣在我肩膀上面用力拍打了一下,借此來表達心中那股難以抑制的激情。但很快,玉古勒就變得萬分沮喪。因為那些在饑餓驅使下正準備走下山巖的青羊突然改變了主意,調頭重新回到了高不可攀的山巖頂上。

      須臾工夫,這些青羊就消失不見了。

      與此同時,那搖搖欲墜的夕陽突然掉落在山野之外的某個地方,像一枚雞蛋那樣破碎開來。流瀉而出的蛋黃與蛋清,涂抹在積雪的單調的大地上。這樣的絢麗僅僅維持了短短一會兒。隨之而來的夜便將它淹沒了。

      朦朧夜色中,消失了整整一天的西塔爾大叔再次出現(xiàn)在我和玉古勒眼前。我簡直有些認不出西塔爾大叔來了,他滿頭滿臉都是雪末,還有一些玻璃細屑一樣的冰碴掛在他顫抖的胡子上面。

      “爸,那些青羊……”沮喪的玉古勒囁嚅著說道。

      西塔爾大叔將緊攥著酸棗木棍的粗大右手揮動了兩下,示意玉古勒不要再往下說了。

      無疑,剛才發(fā)生的一切西塔爾大叔都了如指掌。

      我們三個像昨天晚上那樣繼續(xù)吃西塔爾大叔帶來的那些難以下咽的干糧。我在心里估摸了一下,這些粗硬的干糧大概能夠我們吃幾天。如此看來,在這冰天雪地里擂羊可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簡單事情。經驗豐富的西塔爾大叔早已做好了打一場持久戰(zhàn)的準備工作。

      這天晚上,我們三個緊挨著躺在雪地里。相距十幾米遠的那高高隆起的山脊恰好成了一道天然屏障,為我們遮擋住了半夜時分刮起的呼嘯寒風。

      凜冽的寒風再次將雪塵攪得漫天飛舞。

      在微弱的雪光中,我發(fā)現(xiàn),當?shù)蹲右粯拥暮L將地表之上的雪塵刮跑之后,剩下來的便是白天剛剛融化的雪水隨著氣溫驟降而凝結成的硬邦邦的冰殼。

      寒風停歇之后,抬頭仰望,滿天都是顫栗的繁星。

      鋪滿冰殼的山野閃耀著黯淡的寒光,仿佛在和天空中的繁星遙相呼應。

      蜷縮在雪地上的我和玉古勒卻絲毫也沒有睡意。這時,根本用不著側耳仔細聆聽,從前方山巖的方向,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一陣陣凄慘的號叫。看來,饑餓已經將這些青羊逼到了生不如死的困境之中。聽著這隨風飄來的凄慘的號叫聲,我感到心臟在胸腔里悸動,情不自禁地對這些青羊動了惻隱之心。對十五歲的玉古勒而言,這凄慘的叫聲大概也是一種折磨。

      玉古勒用雙手將自己的耳朵緊緊捂了起來。

      置身滿天繁星之下,西塔爾大叔似乎睡著了。

      睡著了的西塔爾大叔一副勝券在握的平靜樣子。

      第二天清晨,西塔爾大叔再次在我和玉古勒眼前玩起了失蹤。不過這時候,我和玉古勒根本沒有心思去考慮西塔爾大叔那神秘莫測的行蹤了。昨夜那陣寒風過后,那“補丁”一樣的金黃山坡竟然被一層厚厚的雪塵覆蓋起來。

      當務之急,就是重新將這面山坡“犁”一遍。

      中午時分,當那些保存完好依然閃耀著秋天金黃光澤的草木重新出現(xiàn)在眼前時,我和玉古勒已經累得氣喘吁吁。然而,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仿佛就是昨天的翻版。玉古勒和我的等待竟然再次落空。大概是下午三點多鐘的時候,氣溫在太陽的照耀下已經達到了最溫和的狀態(tài),那些被饑餓驅使的青羊蠢蠢欲動地朝山巖下面走來,可突然之間,它們調轉身體又一次回到了山巖頂上。

      直到太陽落山,這些青羊再也沒有出現(xiàn)。

      “都是那該死的瘸腿家伙!”這天晚上,西塔爾大叔告訴玉古勒。

      類似的情形接下來又重復上演了兩次。到第三天的時候,我們的干糧快吃完了,西塔爾大叔終于忍無可忍,他決定給那條瘸腿的年邁母狼一點顏色瞧瞧。

      半夜時分,西塔爾大叔帶著我和玉古勒徑直走下山坡,來到一片開闊的山野。和向陽的山坡相比較,這里的積雪似乎更厚。而在厚厚的積雪下面,泥土已經凍得僵硬。踩在這雪地上,可以清晰地聽見牛骨頭一樣硬邦邦的凍土所發(fā)出的咔嚓聲。

      那條母狼就蜷縮在山野的雪地上。

      那骯臟的銀灰色皮毛恰到好處地幫助母狼偽裝成了一個不起眼的小雪堆。

      我們離它越來越近了。可是,它依然一動不動。

      直到我們快要和它擦肩而過的時候,母狼才突然站立起來。

      在微弱的雪光下面,這條母狼看上去氣勢洶洶,它微微拱起身子,嘴里發(fā)出低低的咆哮,一副一觸即發(fā)的進攻姿勢。我和玉古勒不免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朝西塔爾大叔身后躲去。

      西塔爾大叔手握著酸棗木棍,橫亙在色厲內荏的母狼和我們之間。

      這樣的局面僅僅僵持了一會兒。

      很快,母狼就暴露出外強中干的本質。和我們對峙的它那烈焰一樣的眼神慢慢暗淡下去。與此同時,它緊扣在雪地上的爪子開始交替著朝后移動。只有那低低的咆哮聲依然像悶雷一樣從它的喉嚨深處源源不斷滾出來。

      這是一種極不情愿的妥協(xié)。在這個食物匱乏的季節(jié),母狼知道,只要繼續(xù)守在這里,那些青羊便有可能成為它果腹的食物,而它或許還有挨過這個漫長冬季的渺茫希望。

      可是,面對我們三個,母狼不得不選擇退卻。

      當母狼不斷朝后退去時,我和玉古勒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后來,我們三個齊頭并進,幾乎處在同一條水平線上。

      母狼已經退到了這片開闊地帶的盡頭了。

      在它身后,是一道矮矮的山脊。星光下面,這道覆蓋著積雪的逶迤山脊,宛如一條弧線優(yōu)美、不停起伏的波浪線。母狼心里十分清楚,一旦翻過了這道山脊,捕獲青羊的機會就再也沒有了。對母狼而言,這道山脊不能不說是一道生與死的分界線。

      母狼企圖做最后的努力。

      它不再退縮了,爪子扣在雪地上,身體再次拱起,那張血盆大口最大限度地張開來。

      我和玉古勒已經摸清楚了這條母狼的底細,不過是“紙老虎”而已。因此,面對它的裝腔作勢,我和玉古勒沒有感到絲毫膽怯,反倒在心里暗暗發(fā)笑。果然,當西塔爾大叔將一直握在手中的酸棗木棍高高舉起時,母狼的囂張氣焰轉瞬之間便蕩然無存。

      終于,母狼在我們的注視下灰溜溜地翻過了身后那道矮矮的山脊。

      當母狼一瘸一拐的身影在山脊后面消失時,突然,我感到一股酸楚從內心里翻涌而出。不錯,我開始可憐起這個家伙來了。我答應過西塔爾大叔,等明天夏天來臨的時候,還會來這片山野看看它蓬勃茂盛的樣子。但我不知道到那時自己還能否看見這條年邁母狼的身影。

      返回山坡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

      剛才,如果西塔爾大叔將手中的酸棗木棍狠狠朝瘸腿母狼頭上擂去,說不定這個衰老不堪的家伙早就一命嗚呼了,后面的種種周折自然而然也就免了??晌魉柎笫宀]有這樣做。顯然,對這條可憐的瘸腿母狼,西塔爾大叔充滿了憐憫之情。倘若不是這次擂羊屢屢失敗,西塔爾大叔也不會將它從這里驅趕出去。

      絕對是這樣的。我想。

      果然,沒有了母狼的攪局,接下來的事情順利多了。

      就在這天中午,氣溫漸漸回升,兩千米外的山巖頂上便傳來了一陣騷動聲。那些藏匿得天衣無縫的青羊在短暫的眺望之后,便陸陸續(xù)續(xù)走下了山巖。

      大大小小幾十只山羊穿過積雪的山野,徑直朝我和玉古勒藏身的這面山坡走來。

      我和玉古勒屏息靜氣,一動不動地趴在雪地里。

      我和玉古勒緊貼在大地上的胸膛,可以清晰地感到那些尖細的蹄子踏在雪地上所形成的那種經久不息的顫栗。

      這似乎是一個十分漫長的過程。

      事實上,這些青羊用短短的幾分鐘時間便走完了這兩千米積雪的山野。我終于看清楚了這些青羊的模樣??伤鼈儙Ыo我的第一印象不能不讓我為之失望。近在咫尺的素有攀巖高手之稱的它們已經退去了那層神秘色彩,在我眼里,它們與其他在這片貧瘠山野苦苦求生的動物竟然毫無兩樣。

      甚至,顯得更加可憐和無助。

      我的目光從這些青羊身上一一掃過。這些餓壞了的青羊一踏上山坡便悶著頭啃起草來。這時候,靜寂的天地之間,唯有青羊們啃草的聲音充斥其中。這一刻,我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多么希望時光能就此停留,多么希望這些青羊能好好享受這份寧靜的時光……

      眼前的情景使我和玉古勒差一點忘記了西塔爾大叔交代的任務。

      當我和玉古勒突然從藏身的雪地里冒出來時,這些低頭啃草的青羊頓時亂作一團。求生的本能驅使它們撒開蹄子朝著山巖的方向奔跑起來?;蛟S是內心太慌張,或許是冰凍的雪地太滑,有好幾只青羊幾個趔趄之后重重地摔倒在地。

      這時,一直埋伏在半路的西塔爾大叔手持著酸棗木棍出現(xiàn)了。

      吧嗒一聲,酸棗木棍不偏不倚地擂在一只摔倒之后企圖站起的青羊頭上。

      青羊重新跌倒在地。終于大功告成。一直在后面追攆的我與玉古勒不由得長吁了一口氣。可我和玉古勒高興得實在太早了。就在西塔爾大叔俯下身體,準備用雙手將青羊摁住時,遭受重重一擊的青羊驟然一蹦而起,青羊頭上那對彎角儼然閃耀著寒光的匕首一樣,朝西塔爾大叔刺去……

      如果不是我和玉古勒及時趕到,單打獨斗的西塔爾大叔能否最終將這只倒霉的青羊制服還是個未知數(shù)。

      青羊被西塔爾大叔用麻繩結結實實捆綁起來。我們三個抬著五花大綁的青羊往回走。

      直到這時,我和玉古勒才發(fā)現(xiàn)西塔爾大叔受傷了,而且傷勢不輕。剛才,青羊那匕首一樣無比鋒利的彎角將西塔爾大叔厚厚的棉襖刺破了。鮮血正從這個破洞里不斷滴落下來。

      這一路血跡,如同盛開在雪地里的花朵一樣觸目驚心。

      當我們爬過一座山脊時,我和玉古勒回頭一望,就在我們身后,那條被我們驅趕之后消失了許久的瘸腿母狼再次出現(xiàn)了。它一路尾隨而來。它餓極了,竟然將青羊們遺留在雪地上的毛發(fā)以及被西塔爾大叔鮮血染紅的雪塊,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插圖/常德強

      發(fā)稿/趙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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