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士鈞
一
我旅游,愛去沒人去的地方。沒人去的地方不一定不好,有時甚至會給你意外的驚喜。
寒冷干旱的北方有一大片濕地,叫“那木斯萊”,這是蒙古語,意思是“盛開蓮花的泡子”。每到夏季,湖面上盛開的蓮花望不到邊際,成群的候鳥在這里棲息。朋友第一次帶我去,我就被迷住了,總想痛痛快快地享受一下那木斯萊的寧靜。
大禮拜,終于離開了校園的喧鬧,擺脫了學生的糾纏,我再次走進那木斯萊,只身一人。
那木斯萊這個盛開著蓮花的地方,周圍是一大片沙土地,我背著行囊,踏著沙土往前走。腳下的那些沙子細細的,軟軟的,像金黃色的面粉,我索性脫了鞋子襪子,光著腳丫子往前走。
夏日的陽光把沙土地曬得熱乎乎的,我的雙腳仿佛伸進了太陽的腋窩。周圍靜悄悄的,偶爾有野雞在高高的雜草叢間閃過,有鳥兒在樟子松上唱和。這里距離鄉(xiāng)間公路還有十多里的路程,真是一片難得的剩地。我不說它是圣地,而說它是剩地,因為這個世界上剩下的這么安靜的地方,不多了。
我們那所學校,是我們那座繁華都市里的重點小學,全校兩千多名學生。我?guī)У哪莻€班,書桌一直擠到了講臺前。我是班主任,整天面對著擠擠插插的桌椅,密密麻麻的腦袋,嘰嘰喳喳的嘴巴,唉,我需要清靜。
夜幕降臨,我支起帳篷,緊鄰著盛開蓮花的泡子。我躺在枕頭上靜聽蘆葦叢中的虛浮鷗、蘆雁以及許多不知名的水鳥時斷時續(xù)的鳴叫,悠悠然,如入仙境。就這樣,我獨自一人,享受著寧靜,不用插著耳機聽鳥鳴聲、流水聲的錄音了,不知不覺間,我睡著了,睡得那么香那么甜……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這樣很香很甜地睡下去,這就是一個很催眠的故事了,可是,別忘了,這是一次“兩個人的旅行”,那個人,就要來了。
二
睡到半夜,我的帳篷搖晃起來了,晃得很厲害,就像有個搗蛋鬼故意拽著我的帳篷晃呀晃。
我驚醒了,定了定神,發(fā)現(xiàn)是夜風在搞鬼,楊樹葉子嘩啦嘩啦,動靜很大。悶熱的夏夜,難得有這么涼爽的風,我索性坐了起來。
風力一陣強一陣弱,可是,帳篷卻始終在詭異地搖晃。我冒出了冷汗,喊了一嗓子“誰”。立刻,帳篷口閃出一道黑影,伴著“嘿嘿嘿”的笑聲。這下子,冷汗布滿我的全身了。
黑影伸出手,拉開帳篷門,邁腿進來了,一屁股坐在我旁邊,仍然嘿嘿地笑著。這時,我看清楚了,進來的是我的學生,綽號叫“幫主”。
他邋遢,邋遢得像乞丐。有一次,我批評學生的時候,說:“你們就鬧吧,鬧吧,以后都去當乞丐?!?/p>
同學們的目光就都集中到幫主那里。
我說:“你們找對了,以后你們就不認得我了,他是你們的丐幫幫主。”
教室里響起嘻嘻哈哈的笑聲,沖淡了緊張的氣氛。
幫主吸一下鼻涕,咽下去,發(fā)出“咕嚕”一聲,算是對那些目光和笑聲的回應(yīng)。
現(xiàn)在,幫主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我驚訝極了:“深更半夜的,你怎么跑這兒來了?”
“老師,有吃的嗎?”他沒理我,伸出黑爪子,拽我的背包,“別藏著了,我都聞見味兒了?!?/p>
他叫“老師”的口氣,就像叫“老兄”似的親切隨意。如果這是在學校,我會一巴掌扇過去,拍掉他的黑爪子,可是現(xiàn)在,荒郊野外,黑燈瞎火,面對著突然冒出來的幫主,我的心還在突突跳,我趕忙掏出漢堡、薯條,扔給他。
他舒服地靠在枕頭上,“吧唧吧唧”,胃口大開。
點亮了燈,我仔細打量幫主。他臉色紅潤,不慘白,也不青紫,甚至比平時還容光煥發(fā),我心跳的速度總算平緩下來,問道:“你怎么來的呀?”
“我去你家找你玩,你媽說你去那木斯萊了?!彼扉L舌頭,舔掉包裝袋上的番茄醬,“這不,我就趕過來了?!?/p>
真是個沒大沒小的家伙,他把自己當成什么人了?雖然我只有28歲,但是,我畢竟是他的班主任,他畢竟只是個五年級的毛頭小子,而且還是個傻小子。
有一次,我正在講課,他突然“啊啊啊”地叫喚起來。我以為出了什么事,仔細一瞧,他閉著眼睛,陶醉在自己發(fā)明的聽力游戲之中。這種游戲你沒玩過吧?玩法如下:用食指堵住雙耳,堵一下,“啊”一聲,松一下,再“啊”一聲,你會聽到聲音大小高低的變化。他竟然忘記了這里是課堂,直到我喊了他三聲,他才如夢方醒,吸一下鼻涕,咽下去,發(fā)出“咕嚕”一聲。
他有鼻炎,一年四季,總是鼻涕拉撒的。在寒冷的東北,得鼻炎的人多了,但像他這么嚴重的不多。他家條件不好,都12月份了,他還光腳丫子穿著一雙夾鞋。
有一天放學,我在校門口看見他媽媽蹬著倒騎驢來接他,車上堆著紙殼、廢報紙、塑料瓶子,上面坐著他小妹,和他一樣拖著鼻涕的。有個家長扔掉了礦泉水瓶子,他媽停穩(wěn)倒騎驢,趕忙去撿。幫主趁機快走幾步,想和倒騎驢拉開些距離,可是他小妹眼睛賊,一疊聲地喊著:“哥!哥!哥!”搞得所有人都往那邊看。有個同學說:“幫主的專車來了,還有女秘書呢!”
唉,一個班級就是一個小小的社會,學生各色各樣,雜事五花八門,鬧得我不得安寧。我一直做著詩人夢,可是自打當上了孩子王,一首像樣的詩也沒寫出來。我多么渴望擺脫擠擠插插的桌椅,密密麻麻的腦袋,嘰嘰喳喳的嘴巴呀,沒想到,幫主竟然奇跡一般追來了。
“老師,睡吧,明天我?guī)闳ネ妗!睅椭髂ㄗ彀停敛豢蜌?,枕在我的枕頭上,很快就睡著了。
三
早晨,湖面上白蒙蒙的,霧氣彌漫,籠罩了盛開的蓮花。
幫主說:“老師,我們出發(fā)吧?!?/p>
“出發(fā)?這里挺好的,還去哪兒呀?”我很詫異。
“老師,你不熟悉這里,我給你當導(dǎo)游。”說著,他立在岸邊,用食指堵住耳朵,“啊啊啊”地叫喚起來了。
“啊啊啊”的聲音是很難聽的。在課堂上,我一聽到那聲音,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墒?,這個清晨,那曾經(jīng)的噪音居然有了旋律和節(jié)奏,起伏跌宕,連綿不絕,惹得藏著葦叢里的水鳥都跟著唱起來,“嘎嘎嘎”、“哦哦哦”、“喔喔喔”……整個湖面都喧鬧起來了。
我討厭喧鬧,喧鬧毀掉了我詩人的靈感,然而,眼前的喧鬧竟然讓我的腦袋轟的一聲,不是腦袋爆炸了,是一朵花綻放的聲音,一朵很大很美的花,那是靈感之花,我想提筆為那木斯萊作一首詩啦!
忽然,白蒙蒙的霧氣中漂來一只礦泉水瓶子。那不是我們常見的普通的礦泉水瓶子,它大大的,像一艘船。我看傻了,忘了作詩。水瓶子漂到眼前了,瓶口敞開著,正對著我們。
幫主抓住瓶口,穩(wěn)住瓶身:“進去吧,老師,咱倆坐潛水瓶下水。”
我連連擺手:“這……這安全嗎?”
“我先來!”幫主身子靈便,兩條腿往瓶口里一伸,一下子就滑了進去。
“來吧,老師,沒問題!”他拍打著瓶身。
我模仿他的樣子,抓住瓶口,試探著往里伸腿。沒料到,瓶身一晃,“撲通”一聲,我落水了。
墨綠色的湖水,阻擋了我的視線,我絕望地手撓腳蹬。突然,我離開水面,飛起來了,兩只虛浮鷗一左一右,叼著我的衣服,把我拽到了空中。我體重150斤,兩只小小的虛浮鷗竟然把我叼起來了,它們拎著我,掄來掄去,我好像被扔進了甩干機里。我敢肯定,此時,我的體重連1斤都不到了。
幫主控制著潛水瓶,讓瓶口朝上,兩只虛浮鷗把我扔了進去。
落水,我被嚇得心驚肉跳;甩干,我被掄得天旋地轉(zhuǎn);只有進瓶的感覺還不錯,我輕飄飄的,像一團棉花落了進去。
幫主插上瓶塞,潛水瓶立刻潛入水底,開始暢游了。小魚小蝦圍著我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水草飄搖,近在眼前,偶爾有好奇的野鴨子一個猛子扎下來,瞪著小圓眼睛,貼著瓶身參觀我們。
我也像好奇的野鴨子似的,左摸摸右看看,忍不住問幫主:“怎么回事兒?這潛水瓶哪來的?”
“我媽撿的?!彼f得輕描淡寫。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媽能撿到這么大的水瓶子?”
他抬起頭,盯著我看,目光像兩把鋒利的刀子:“你知道我媽是干什么的嗎?”
“撿……哦,回收廢舊物資的。”
“沒錯,她是撿破爛的,可是,她能把所有的破爛都變成寶?!彼娢衣牭煤苋肷?,便侃侃而談起來,“哪天有空兒,老師,你去咱家玩,你就知道咱家什么樣了,你就了解我媽了,她了不起呀!她能把廢報紙變成新書,各種各樣的書,我們家已經(jīng)快成圖書館了,要什么書有什么書。那些紙殼子,在她的手里變成了金碧輝煌的宮殿,精致華美的家具,我們家就是那么漂亮。還有她騎的那輛倒騎驢……”
幫主的話還沒講完,眼前突然一片光明,潛水瓶沖出了水面。
明晃晃的大太陽已經(jīng)升起老高,一朵朵粉嘟嘟的荷花,正沖著我們笑呢,晶瑩的露珠就是它們閃亮的眼睛……
四
“砰”的一聲響,瓶塞飛了出去,產(chǎn)生了巨大的沖擊力,潛水瓶變成了飛天瓶,呼嘯著沖向了藍天。
“怎么回事兒?怎么回事兒?”我以為出了安全事故。
幫主嘿嘿地笑著說:“老師,放心吧,請飽覽濕地全景?!?/p>
我往下一瞧,整片濕地像巨大的盆景,盡收眼底。幾十只虛浮鷗排成整齊的兩支隊伍,翱翔在飛天瓶左右,像護航的衛(wèi)士。我放心了,盡情地享受著眼前的美景。
我想起剛才的話題,便問:“你媽媽騎的那輛倒騎驢,有什么特別的嗎?”
“當然嘍,”他揚起下巴,“一般人都以為那上面裝的全是破爛……”
“不,我可沒那么認為,”我不甘心做一般人,“那上面還有你小妹,一個可愛的小姑娘?!?/p>
“嗨,那都是障眼法,你被騙啦!”他緊盯著我,哈哈地笑起來了,笑聲有點兒冷。
我覺得自己成了個傻瓜,而且是在學生面前,尤其是在幫主這樣的學生面前,我的臉不由得一陣陣發(fā)熱。
這樣的笑聲,我很熟悉,它經(jīng)常回蕩在課堂上,但不是出自學生的嘴巴,而是我的嘴。有一次總結(jié)月考卷子,有一道很簡單的題,全班只有幫主一個人答錯了。這樣的題,還用我在課堂上浪費時間嗎?我生氣了,舉起幫主的卷子,說:“這是全班最低分的卷子,連第三題這樣的題都沒答對,真是很可笑,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嘴里發(fā)出笑聲,雙眼卻怒不可遏地盯著幫主。幫主的臉不紅不白,眨巴眨巴眼睛,吸一下鼻涕,咽下去,發(fā)出“咕嚕”一聲。
現(xiàn)在,我很尷尬,只能岔開話題:“你怎么沒吸鼻涕呀?你不是有鼻炎嗎?”
“什么鼻炎呀,你搞錯了,那叫氣功。我那么一吸,就把壞情緒收集起來了,我會把它們轉(zhuǎn)化成冷空氣,我媽修建的宮殿,在這個季節(jié)里,最需要冷空氣降溫了。老師,一會兒你就會享受到那涼爽的空氣了。”
我好像在聽童話,聽得我目瞪口呆,更像一個傻瓜了。
突然,飛天瓶倒扣過來,我目瞪口呆地滑出了瓶口,“啊啊啊”地驚叫著,比課堂上的噪音還難聽??墒?,并沒有大禍臨頭,我輕飄飄的身體隨風飄蕩,就像一朵云,或者一根羽毛。
幫主拉住我冰涼的手,說:“快到了,那就是咱們家?!?/p>
虛浮鷗圍著我們扇動翅膀,“呼呼”的風吹著我們,一直把我們送到一片荷葉上。這里的荷葉是連成片的,這一葉挨著那一葉,緊貼著水面,好似浮萍,我們手牽著手,一起踏過一片片蓮葉。蓮花盛開的時節(jié),正是虛浮鷗孵化幼崽的時候,它們的窩就搭在蓮葉上。我們的腳步,驚擾了窩里的“小絨球”,它們張著小嘴巴喳喳地叫著,好像是害怕,又好像是興奮。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抓起一個“小絨球”玩玩。
幫主使勁拽了我一下,提醒道:“別騷擾這些幼崽,小心它們的媽媽往你頭上拉屎的。”
我仰頭望望盤旋的虛浮鷗,它們還像護航的衛(wèi)士一樣,但是這回不是在保護我們,而是在提防著我們,更準確地說,是在提防著我。幫主和它們像老朋友似的,一會兒對這個說:“沒關(guān)系的,我們都是朋友?!币粫河譀_那個招招手。
腳下的片片蓮葉,如同一級一級的臺階,引導(dǎo)著我們向前走,走,一直走到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門前,陣陣涼風,習習而來。這時,太陽火辣辣的,涼風吸引著我,三步兩步就邁進了宮殿。哦,好涼爽呀!可是,就在享受涼爽的時候,我聽到了奇怪的聲音——
“以后你們就不認得我了,他是你們的丐幫幫主?!?/p>
“幫主!幫主!幫主!”
“嘻嘻嘻……哈哈哈……”
……
這是我多么熟悉的聲音啊,很多就出自我的口中,它們夾雜在涼風之中,包圍著我,讓我冒了一身冷汗,又冒了一身熱汗,冷汗熱汗冒得我心驚膽戰(zhàn),坐立不安。我一邊急匆匆地往外走,一邊慌慌張張地說:“時候不早了,明天是星期一,有課。”
幫主拉住我的手,指著遠處起伏的山巒,告訴我:“老師,不用急,我媽送咱們回去。”
我望著那聳起的山峰,真的像他媽媽蹬著倒騎驢的背影,旁邊那個小一點兒的山包,就像他小妹。
五
這次那木斯萊之旅,不知是過度疲勞還是怎么的,有些事情記不清楚了,有些卻記得牢牢的。
如果你問我是怎么回來的,我說不清楚,我只能告訴你,星期一早上的鬧表把我吵醒,我抓起一個面包,就急三火四地趕往學校。進了教室,我先向幫主的座位望去,他笑吟吟地坐在那里,笑臉如一朵盛開的蓮花。遇到我的目光,這朵蓮花就低垂了下去。
我的目光又掃向其他同學,他們個個都像蓮花一樣燦爛。我驚呆了,木木地立在講臺前,忘了說慣例的話:“好,同學們,現(xiàn)在是晨考時間。”
同學們的目光像花瓣上晶瑩的露珠,有幾分驚訝,也有幾分恐慌,直直地望著我。一時間,我覺得孩子們是這樣可愛,我笑了。立刻,教室里的滿湖蓮花蕩漾起來了,好像一陣清涼的風掠過湖面。
課間,幫主第一次主動湊近我,跟我說了話。他說:“老師,我夢見你了,你掉水里了……”
我問:“是不是你媽媽用倒騎驢把咱倆送回來的?”
他興奮極了,吸一下鼻涕,“咕嚕”一聲咽下去,然后,狠狠地點點頭。
(責編/冉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