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橘文泠 新浪微博|橘文泠
攝影|老公公 模特|貓梓
一看這個故事就喜歡上了女主角。在那樣看重禮教的古代,她居然能夠有自己的想法和愿望——她不愿困于一人一地,而總是向往外間景色。這樣一個不俗的女子,即便有了情之所至,也是說走就走,不過,還好最終有個人,總算想明白了。
1
正月里頭一天,呂府就出了事。
一大家子人在祠堂祭拜祖宗,輪到長子呂蘭齊上香的時候人卻不見了,最后在祠堂的茅廁外頭,逮住他正拉著呂夫人的梳頭丫鬟梅香的小手摸啊摸的。
呂老爺氣得吐血,把他拽到祖宗的牌位前好一頓數(shù)落。其他人就都在一旁偷偷地笑,大家心照不宣——雖然名為長房嫡子,但呂蘭齊母親早喪,呂老爺早已將妾室扶正,如今更一心寵愛幼子,呂蘭齊又秉性軟弱爛泥糊不上墻,呂府將來十有八九輪不上他當家了。罵了一個時辰,又跪了一個時辰,等呂蘭齊揉著膝蓋回到自己房里,都過晌午了。只是等著他還有一頓奚落:“呂大少你可是越來越出息了,談情說愛也不揀個好地方,茅廁外頭都下得去手!”吐了瓜子殼,杜盈袖冷笑著看向自己的夫婿,但見呂蘭齊嘿嘿一聲:“那丫頭老不讓我親近,好不容易今兒給了我點好臉色,我哪兒還顧得上在什么地方?!?/p>
市井里怎么說的來著,人至賤則無敵。
她一臉放棄的表情轉身回房,呂蘭齊一瘸一拐地跟了進來,等房門一闔,他立刻挺直了腰,斂起痞痞的笑容,但依然揉著膝蓋。
“戲演得太過了吧,活該?!彼g了熱毛巾敷在他腿上,卻聽他笑道:“我聽梅香說,前些日子知州夫人壽誕,二娘從賬上悄悄支了錢送的賀禮。”她怔了一下,打了個寒戰(zhàn)——這才是呂蘭齊的真面目,城府太深。
當然自新婚初見便已知曉他的這個秘密。是呂蘭齊自己選了她為妻,而之所以娶她這個門不當戶不對的野丫頭,一是因為他荒唐的聲名在外實在攀不到好親;二是因為他有更深一層的考量。說起來她在南州也算有名——杜家的四姑娘,好學識好樣貌,就是行動做派不像個女兒家。
你從來不是愿意困于一人一地的那種人,對嗎?洞房花燭夜,呂蘭齊掀了她的蓋頭,開門見山地與她談判。與他演一場夫荒唐妻尖酸的戲碼,成為他在呂府中的助力,這樣等他得到家主的位子,便會以呂府的財力支持她的任何心愿。
到時候你想去哪里都行,盈袖……
不得不承認他真是天生的商人,開出的條件切中要害。更重要的是在見識過他的心機與執(zhí)著后,她也深深相信他遲早會成功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她決定將寶押在他的身上。
到如今,他們已經(jīng)做了三年的夫妻,所有的一切都在按他們早先安排的計劃進行——暗中蠶食呂府的產(chǎn)業(yè),呂蘭齊做得很好。但最近呂夫人似乎是有所警覺,頻頻向外疏通路道尋求支持……
不過他也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為打探消息連“美男計”都用上了。
“你這個人,到底有沒有真心啊……”她撇了撇嘴,呂蘭齊則煞有介事地想了好一會兒。
“不知道?!彼χf。
沒個正經(jīng)的……可她知道他說的是真話,這么多年鉤心斗角,他大概都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是真心。
然后他說累了要歇晌,這一歇就歇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候,她從外頭回來正想叫醒他,卻見他一個翻身跳下床直奔窗邊——
窗外有一只信鴿。
他從信筒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傳書,仔細閱過之后,向她露出了一個溫暖和煦的笑容來。
2
古語有云: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那天看呂蘭齊拿著傳書對她笑得那叫一個狗腿,她就知道沒好事!
結果真就不幸言中……
鬧哄哄的南州玉市,盈袖男裝打扮,穿行于熙熙攘攘的人群,心里念著的是三天前呂蘭齊的那番話——
當今裕成帝的三皇子不日將到南州,年后帝君圣壽,他此行是為尋賀禮而來。只是南州雖然素產(chǎn)美玉,但要尋得能夠大悅君心的神品,卻也未必容易。我知道你曾師從于蘇九指……呂蘭齊話到此處就不說了,而她則沒想到在相處三年之后,自己居然還會被他驚嚇到。
蘇九指,原是宮中天工坊內(nèi)的玉工,不知為何流離于南州,她年幼時見老人昏倒在路邊便央求父親相救,蘇九指醒來后自愿在杜家做些雜工算作報恩,后來時日久見她慧巧,才傳她琢玉之技。
但在她十三歲那年老人忽然離去,只留書說今生再無相見之日,要她謹慎,不可輕易透露關于他的事。師命不違,是以多年來關于蘇九指,關于自己所學,她一直守口如瓶。卻不知呂蘭齊怎么知道的?又則他是什么時候知道的?是否……這也是他選擇她的原因之一?
太多的疑問,但她一個都沒有問出口。輕嘆一聲,她甩開妄念,向玉石中最大的布帳走去。
帳前正在賭石,即買下被石料包著的玉料,等看剖開后的玉質如何,此是南州玉市諸多買賣中最有意思的一項,是以圍了最多的買家賣家看客,人聲鼎沸,熱火朝天。她看了很久,最終買下了一塊原石,賣主說此石自上好的碧玉脈中采得,縱無驚世良材也不會讓她吃虧。然而當那塊原石被搬到她面前時,身旁卻有人輕聲道:“姑娘,你上當了?!被仡^看去,但見是個身長玉立的青年,他向那塊原石一揚下巴,“此石紋理有差,絕非碧玉脈中所產(chǎn)?!?/p>
這還真是……
馬后炮。
她不太高興,一來被人識破了女扮男裝;二來這個人早不出聲,這會兒倒來裝懂,多事。但是看青年的樣子又像是真的為她擔心,她便笑了笑:“多謝公子提點。但謝歸謝,她毫無動作,而那青年也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默默站在一邊,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她。
稍后,開石的玉工到了。
原石一剖為二,她聽見周圍此起彼伏的抽氣聲,卻見那原石中露出的玉質潔白,溫潤如脂,又分布著清晰的朱、青、玄三色。兼具諸彩,四靈齊備,這是南州玉中最好的四靈玉。善琢玉者,必先善相石——蘇九指教她的第一課就是分辨天下石脈,玉石同生,只有真正懂得如何區(qū)分不同石質的人才能發(fā)現(xiàn)最好的玉石。開始有見獵心喜的人圍過來想要買走這塊四靈玉,她一邊不住口地拒絕,一邊叫隨行的人搬起玉石走人。
然而即將走出人群包圍的時候她忽然感覺到身后視線,回頭見是方才的那個青年,她笑著向他拱手為禮,他的臉色卻有些難看。
跟著也就她一晃眼的工夫,那人便不見了。
3
當然了,尋玉是為了呂蘭齊。
他想要尋求三皇子的支持,投其所好是最直接的方法。她帶著四靈玉回府,對著它看了整整三天,才定下要雕成怎樣的物件。
“麻姑獻壽?”聽她說了之后呂蘭齊有點不以為然,“俗了點兒?!?/p>
“那得看是誰動手了?!彼龘尠椎溃瑓翁m齊笑了起來:“你要真這么胸有成竹,這兩天怎么一直苦著個臉?”他居然覺察到了,她有點吃驚,隨即坦承:“沒有合適的人來做參照?!?/p>
麻姑的容顏,她想依從真人的樣貌雕琢,師父蘇九指總是說依著規(guī)矩固然能刻出一張極美的臉,但最美的容顏自然天成,也從來都不是毫無缺陷的。只是倉促間到哪里找這樣一個美人?可她急得要死,呂蘭齊卻似乎只是覺得有趣:“你自己的樣子就很好,杜四姑娘的美名當年可是譽滿南州不是?”
她一枕頭打在他臉上:“說正經(jīng)的!”可生氣歸生氣,她心里還是受用——恭維別人也是一門學問,真不明白那些人怎么會如此輕視呂蘭齊,要知道能把恭維話說得好聽到能讓人動心的人,絕不會僅僅是一個酒色之徒。而見她“生氣”,呂家的大少凝神思索片刻后匆匆出去,回來時手里多了一幅卷軸:“你看此女如何?”
那是幅仕女圖,畫中女子柳眉杏目,容色之殊艷可說是她生平僅見,但看邊上題的小楷:紫云山遇仙后記。這么說畫中的人是神仙了?她大樂,心知一定是作畫的人牽強附會,但這畫中人倒是真美,本想問呂蘭齊他可認識這個女子,但看紙張已經(jīng)略略泛黃應是舊物,也就沒問。
或許是事情有了眉目的關系,呂蘭齊近日顯得心情很好,三年來即便是在私下里她也很少見他這么輕松。一日她做了半天活計眼澀得很,便放下刻刀往外走動走動,在暖閣看到他歪在榻上歇晌,不知夢見了什么,笑得心滿意足。她知道自己應該走開的,可還是忍不住走到榻邊,坐下,低頭看他。這人給自己營造了一個紈绔子弟的名聲,可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當?shù)昧思w绔子弟的,他多少也是托了這副好皮相的福。當然了,真正的他遠不止樣貌的出色而已,只是不為人知……也好。她總是會不合理地期望他一鳴驚人的那一天來得越晚越好,那樣,她就可以“獨占”真正的呂蘭齊更久一點。
忽然榻上的人睜開了眼睛:“盈袖?”他望著她笑了笑,好像還沒完全清醒過來——
“最近……總是一睜眼就看見你……”他喃喃著說,她覺得臉上一熱起身就想走,卻被他拉住了衣袖,“再歇一會兒吧,你看你眼睛里都有血絲了?!彼匀欢坏卣f出這番話,并不知道自己的言行在他人看來有幾多溫存。當然也就不會知道這無心的溫存最容易惹人傷心。
她苦笑了一下,又在榻邊坐下,閉目養(yǎng)神,卻又聽他說:“盈袖,我向你保證,今日你所做的一切絕不會白費,來日你得回了自由身,便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p>
那要是……我哪里都不想去呢?她沒有睜眼,她不想看他。
她害怕他會從自己的眼神中看出什么,最終洞悉她心中所想。
發(fā)現(xiàn)她,早已不想離開。
這當然不是什么羞恥的事,她這一生已然經(jīng)歷過的歲月里,從未有人像呂蘭齊那樣在明了她的真正心愿后還能對她說愿她愿有所遂的。他從不說她是離經(jīng)叛道,或是異想天開。當然,看上去似乎也可能是因為他想利用她才如此寬容,但她知道不是的,他確實認為她能堪一用,并因此心懷敬重。
這就足夠了,足夠她在長久的掙扎后,還是傾心。
可是……
最終,這一次她依然一直緊閉著眼,什么也沒說。
4
事實上,老人們都說過,人的一生里有很多話,還是藏在心里好。
二月二這天府里請了戲班來唱大戲,盈袖心里有事,臺上咿咿呀呀地唱了什么一句都沒聽進耳朵里,卻聽呂夫人忽然說:“不愧是云州的戲班子,身段好,唱腔好,人長得更好……”夫人邊說邊向她看來,她摸不著頭腦,目光一掃看見遠處呂蘭齊忽然激動起來,她順著他的目光回頭看向臺上——
大吃一驚。
但見那正在演著《游仙窟》的女旦一身宮裝,彩綢披帛長至及地,婉轉徘徊之間嬌容半露——
竟是與那幅畫像上的人一般無二……
紫云山遇仙。
當然那并不是神仙,也不住在紫云山。臺上的女旦姓薛,祖籍云州,家中世代以歌舞優(yōu)伶為業(yè),不過那幅畫像畫的卻也真不是她,而是薛氏百年前的女家主,昔年艷冠三州風流地,名動一方錦繡城。而如今,她的后人不僅秉承了她的樣貌與技藝,也有著同樣不遜于先祖的艷名。
薛輕蛉,呂蘭齊叫她阿蛉,昔年云州萍水相逢,她贈畫為禮。
她總覺得薛家班來得蹊蹺,但是呂蘭齊看上去依然很高興——她忽然就明白了為什么他最近心情這么好,他一定早就知道薛輕蛉要來。而頂著一個紈绔子弟的名頭,他不去和薛輕蛉親近才會叫人生疑。所以她告訴自己,這日大戲散場后呂蘭齊會徑直往后臺跑,那真是一點都不奇怪。
而她,則加快了腳步,回到琢玉的密室。
可即便在這里又怎樣呢?她看著架子上“麻姑”清麗脫俗的臉龐,只能如鯁在喉。
有關呂蘭齊與薛輕蛉的流言很快就傳開了,大家當成呂大少的又一件韻事津津樂道,唯獨她不能像往常那樣嬉笑怒罵著就帶過去——她撞見過幾次呂蘭齊與薛輕蛉在一起,看得出他有多在意故人。那也是當然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蛟S他自己并無知覺,但她覺得這么多年自己到底看到了他的真心,只是他的一片真心里,并沒有她。
可她沒有埋怨的立場,也只能將紛亂心緒都收拾起,一心撲在琢玉一事上。琢玄色為暗影憧憧,琢白玉為云氣流動,青色是仙家衣裙,一抹朱紅則是旭日東升。半月時光,玉件一天比一天更細致精巧,一刀又一刀刻下,配合著本來的紋理色彩,可說渾然天成。這日她做著最后的上光工序直到半夜,漏刻滴過三更二刻她實在累得很,便伏案睡了過去。
后來她是被雞鳴驚醒的,抬起頭,然后——
怔怔地看著三尺外的木架。
那四靈玉琢成的“麻姑獻壽”,不見了。
5
“要能攀上三殿下的高門,日后我們呂家何愁不能更上層樓!阿槐,做得好!”
三日后的晚上,呂老爺設了一桌極豐盛的家宴,將呂夫人近日尋得的一件“珍品”請出來讓眾人相看,道是不日要敬獻給三皇子的禮物。
其實在呂老爺長篇大論日后榮華的時候盈袖已經(jīng)有了不好的預感,而當紅綾揭開,看到自己失竊的玉件時,她用筷子猛扎了一下手背才阻下自己跳起來的沖動。呂蘭齊則比她鎮(zhèn)定得多:“這玩意兒是不錯,二娘好眼力?!彼呎f還邊擊了一下掌,煞有介事的,但她還是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點異樣——也是,東西在密室失竊,也就是說偷走玉雕的人知道她和呂蘭齊計劃進行的過程,那么究竟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還是長久以來都在按兵不動,只待這一次最沉重的一擊?
令人驚恐。
散席之后她心不在焉地往外走,差點被門檻絆倒,幸好呂蘭齊一個箭步跨過來堪堪將她扶住。
“別怕,盈袖……”他小聲說,仿佛知道她有多么心驚,然后他握緊了她的手,帶她慢慢走了回去。
“你當真不怕?”夜里,在很長時間的相對無言后,她忍不住問他。
呂夫人知道了多少?又會怎樣對付他們?
她是真的害怕,呂府的勢力在她嫁進來之前便領教過了——她本來是不樂意的,但父親的生意轉眼被呂府攪得七零八落,她便只好同意。財貨之力是不是真的能使鬼推磨沒人知道,但確實可用來御人,所以這樣的勢力才有人爭奪,而如今呂府仍是呂老爺掌家,萬一……
其實她還懷疑薛輕蛉,但在有證據(jù)之前,她絕不會對呂蘭齊說。
“罷了!”想來想去,最后她怒從心頭起,“大不了咱們倆被逐出家門,我做事養(yǎng)活你,等有了本錢咱們再去做生意,憑我杜盈袖之巧,憑你呂蘭齊無奸不商,還怕不能橫掃大夏一十六州?!”拍胸口就是豪言壯語,她這樣子要讓家里人見了又該說她沒正形了。而呂蘭齊只是看著她,有點困惑,但最終只是笑笑。
“別怕,盈袖。”他還是那句話,也不清楚哪兒來的自信。
不過她唯一清楚的就是,這天晚上,一直到最后他都沒有回答她——
到底愿不愿意,在以后的歲月里,都和她在一起。
上祀節(jié)這天,呂府有貴客駕臨。
那位三皇子是由知州大人引來的,但即便如此,他一個皇族就這么眼巴巴地跑來尋常商人的府里也是稀罕。不過那尊“麻姑獻壽”幾天前就送過去了,或許這位皇子看著好,再想搜刮點什么也未可知。然而她一開始無意去參見這位貴客,一則是因為自家宴之后她便感了風寒一直不見好;二來是不想去看呂夫人得意的嘴臉??蓞翁m齊幾次三番遣人來催她去,她只好稍稍裝束,往花廳走來。
“日前本君收的那件玩意兒倒是不錯,不知是府上哪位在外覓得的?挺稀罕。”
走到偏門外,她剛好聽見有人這么說。想來就是那位“貴客”了,不知怎么聲音有點耳熟……隨后只聽呂老爺獻寶似的上前說是自家的夫人慧眼識英,覓得美玉又請當世巧手著意雕琢什么的,結果——
“好!”只聽一聲冷笑,“既然坐實了,來人,給本君將這個膽大包天竟敢譏諷天家的刁婦拿下!”
立時就是一陣兵荒馬亂。
花廳里傳出了哭叫聲,告饒聲,還有軍士的呼喝,雜亂的聲音搞得她都有點心驚膽戰(zhàn)起來,微微撩開簾子一看,最先看到的是呂蘭齊含笑的臉。就好像……此刻的變故全在他意料之中那樣。
“什么人!”忽然有人厲喝,隨后她就被人拽了進去。
“嗯?!”有人發(fā)出了一點點驚訝的聲音,而她抬起頭后,也同樣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個正端坐在主位上,應該就是什么三皇子的——
分明就是那天她在玉市遇見的年輕人。
呂夫人被收監(jiān),呂老爺為了擺脫干系則立刻寫了休書,但饒是如此,一驚一乍的呂老爺還是病倒了,呂蘭齊以長子的身份雷厲風行地接手了府中絕大部分事務。當然了,今番既然過了他的手,他便不會再給別人插手的機會。然而說起呂家這場飛來橫禍也是倒霉——卻是那百年前薛氏的女家主與當時的帝君有一段韻事,這則舊聞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不在意就是談資,但若追究起來,扣個其心可誅的罪名也是輕而易舉。
“這些都是你一手策劃的,對不對?”在聽呂蘭齊說破這一層之后,她終于明白原來是他自己將玉件之事泄露給呂夫人知曉,引其派人來盜。再往久遠一些說,他給她看畫像,就是這條嫁禍之計的第一步。而一切的開始,還是在于他與三皇子的相識。那是太早以前的事,他年幼時隨母前往兆京,因緣際會與三皇子來了個不打不相識,做了數(shù)月的玩伴。后來再逢,則是于云州,少年光陰。而有了故友的支持,他便開始積攢勢力,一步一步蠶食自家的產(chǎn)業(yè)。直到今日,大功告成。
“我一直都對自己說,絕不能輕易放過害得娘親郁郁而終的人。”呂蘭齊這樣回答她。
他終于可以再不掩飾的,坦白自己的恨意。
這是她第一次聽他提到自己的母親,聽他字里行間的意思,那位呂夫人的早逝顯然是有什么特別的原因,但她并沒有問,只是想原來不僅僅是為了利益公平,呂蘭齊,他還獨自承受了這么多年的怨恨。
這樣的人,當然再也分不出一點心思來感受別人的善意與多情。
6
家業(yè)易主,呂蘭齊乍然新接手許多產(chǎn)業(yè),忙得恨不能一個人頂兩個人用。而她再不用扮演那個尖刻妻子的角色,竟是比之前還要清閑了許多??扇艘敲Φ昧晳T了就有些閑不住,閑了就容易胡思亂想,她在府里閑逛,看每個人都忙忙碌碌的,不禁有些恍惚。
這里終究不是她立足之地。
可總是放心不下呂蘭齊,接手家業(yè)后的半個月中他消瘦了不少,她看在眼里有點心疼,想要勸他歇口氣,卻又總是開不了口。
忽而一日,聽說薛家班要走了。她火急火燎地跑去告訴他,他卻理所當然地說:“阿蛉怕冷,所以每年冬末春初都會來南州避寒,這會兒快要仲春了,她當然要走?!蹦前悴辉诤醯臉幼佑忠淮慰淬读怂瑳]想到看似放在心尖上的薛輕蛉他竟也只是這樣輕描淡寫地招呼過去,難道他——
真的就不在乎任何人嗎?
“我要走了?!笨戳怂芫弥?,她忽然說。他從成堆的賬簿中抬起頭來:“君既功成,應該不會食言而肥?”她提起最初的盟約。而在稍稍思索了片刻之后,呂蘭齊說了一聲“好”,又低下頭去看賬簿了。
夜半,更深。
她在榻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披衣起身,出門看到書房的燈還亮著,忍不住向那里走去。呂蘭齊這個毛病的確是根深蒂固——一旦被什么事纏住了他就會廢寢忘食地去解決,不知道她走了以后,還會有誰能時時拽他去早睡?她想不出來,也不愿想,而推開了書房的門,她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里頭沒有人。正想走,卻見桌上賬簿散亂,她看不過去便上前整理。
“嘎吱——”才收攏了幾本簿子,身后忽然傳來推門聲,她驚喜地回過頭去——
“二娘?!”驚詫地瞪著理應不可能出現(xiàn)在此地的婦人,昔日光鮮亮麗,今朝蓬頭垢面,曾經(jīng)的呂夫人身著破爛單衣,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臉上滿是污跡,眼中正透著兇狠怨毒的光芒。
“那小子不在?!”婦人顯然沒想到自己會撲空,但隨即又咬牙陰惻惻地笑起來,“也罷,弄死你也好!”
她倒吸一口涼氣,將手里的賬簿狠狠地向婦人砸去,隨即身隨心動打算奪門而出。
一步跨出門檻——
頸上忽然一涼。
“二娘!”她驚呼,細微的痛楚已從脖梗傳來,“殺了我二娘有什么好處?!平白背上一條人命,難道二娘想三少有個是殺人兇手的娘親?!”她提到了婦人的幼子,頸上的壓力減輕了一些,但片刻后婦人的胳膊再度收緊:“你看看我現(xiàn)在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為呂家操勞了多少年!倒讓那有娘生沒娘教的臭小子撿了現(xiàn)成便宜去!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事!他那么喜歡你,我今天就弄死你!讓他傷心一輩子!”
婦人厲聲尖叫著,手中的柴刀再次高舉——
“砰!”卻聽一聲悶響,她只覺頸上一痛,然后看到了血花,看到了婦人圓睜的眼。
挾持她的人倒下了,她被連帶著摔倒,額頭重重磕到了青磚地面。
失去意識前,她覺得自己好像聽見了呂蘭齊的聲音。
7
然而的確是呂蘭齊救了她。
當時他在回廊看到書房門口的險情,抄起石頭繞到呂夫人身后砸中了她的頭。醒來的時候,盈袖一睜眼就看到了榻邊守著的呂蘭齊,他就那么趴在榻邊睡去了,睡著了還緊緊抓著她的衣角。這真是有點怪怪的,因為一直以來,只有她看他看得目不轉睛的時候。
稍后呂蘭齊醒了。
“她真是自己找死……”一邊拿來銅鏡讓她察看脖子上的擦傷,他一邊咬牙切齒地說著呂夫人自大牢脫逃的原委——卻原來是借著與知州夫人有舊,趁對方來牢中探望時將人打暈,換了知州夫人的斗篷溜了出來。這才有了她這場劫難。
她看著他切齒痛恨的樣子,始終保持著沉默。終于他意識到室中古怪的寂靜,停下話頭,看了她好一會兒之后才問怎么了。
“二娘說你喜歡我,真的?”她難以相信自己居然還是問出了口,卻又極其迫切地想知道如果她死了,他真的會一輩子傷心?太想知道答案了。因為她明白這是足以左右自己一生的回答。說什么一顧傾人城,要真是心上的人,就一個“是”字,便抵過這寰宇內(nèi)的萬水千山,無邊勝景。
可呂蘭齊只是沉默著,苦苦思索了好一會兒之后,說:“不知道?!?/p>
這當然不是她所期待的答案,可她卻笑了出來。
“也是,你還能怎么樣?”她喃喃著說。她不該有所期待的——傾慕這種事,本就好似身在山中云里霧里,你根本就無法指望一個人在被怨恨浸透了那么久之后,還能明白自己的心,還能去相信別人的心??墒撬髅鲬撝档靡磺凶詈玫?,不僅僅是瓊樓玉宇,不僅僅是金玉滿堂,甚至不只是如花美眷。他值得被人深深眷顧,也值得去擁有一個可以深深眷顧的人。
而這就是問題所在——
她,并非此人。
“我三天后啟程?!辈弊由系膫劢K于好到看不見的那天,她終于做了決定。
“我去送行?!闭诶碣~的呂蘭齊提著筆愣了片刻后,擠出這么一句話。這挺合乎情理的,她卻搖了搖頭:“你還是去送送薛姑娘吧!”三日后,亦是薛家班的登程之期——其實是她不想與他面對面地別離,若是親眼見他毫不在乎地面對自己的離開,她反而要傷心。
而對這一提議,呂蘭齊沒有反對。
三日之期,迅若瞬息。
薛家班走的是水路,登程這日,呂蘭齊在桃葉渡為自小交好的友人餞行,可這餞行酒喝得有些別扭,因為那應該“勸君更盡一杯酒”的送行人全程心不在焉的,拿著個酒盞有模有樣,卻是神游物外。薛輕蛉應付過一班同樣來送別的風流紈绔,回頭看見他不由得好笑:“想什么?想誰呢?”不等他回答就又說,“是不是想杜盈袖?”
他嗯了一聲。
“她有什么好,值得你這樣惦記?!毖p蛉嫌棄的口吻令他不覺皺眉:“也沒什么,就是相處的日子久了,有點擔心……”擔心她此去周游天下,孤身在途可有不妥?她總是不太會照顧自己,一旦用功便忘了時辰,獨自在外頭飄零,可有人記得要她按時歇息?又有沒有人在她逞強的時候對她說一句別怕?她到底會不會遇到那樣一個人?她又會不會,也那樣地專注地看著那人……
他覺得自己有點說不上來的不對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忽然薛輕蛉湊了過來——
“真是看不下去了。”還是嫌棄的口吻,薛家主嬌柔動聽的聲音里卻又帶著笑意,“看在你這次地主之誼盡得不錯的分上,姑娘我就告訴你一個秘訣好了……”
他沒等船開就走了,回了一趟呂府,卻又很快飛奔出來。然后策馬往城西。
西門外,十里長亭,楊柳依依。
可是他一番穿花拂柳,卻不見一個人影。
心底霎時間恐懼起來,恐懼天下之大,他再要到何處找那個人?當然她終究是要回來的,可那又是何日何夕?又或者當她歸來時,他已沒有了說出任何一點心意的資格,又該怎么辦?天下到底只得一個杜盈袖,倔強的,心高志遠的,卻又溫存纏綿到叫人疼惜。
“蘭齊?!焙鋈涣g傳來輕語聲,有人撥柳現(xiàn)身。
他翻身下馬,然后幾乎是撲上去將人抱個滿懷,卻聽懷中人悶聲問:“想明白了?”
“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不知道該怎么說,而杜四姑娘顯然不滿意,一把推開他,氣惱地瞪過來。他卻只是笑,想那薛氏女到底是久歷風月慣會多情——
小蘭啊,你若對自己的心意不定,不妨再去看看和那個人往昔共處的地方,看看還是不是和以前一樣,你就明白了。
這便是薛輕蛉說的“秘訣”。
而當他回到呂府,發(fā)現(xiàn)往日暖意融融的居室陡然空曠冷清了起來。但事實上,只是少了一個杜盈袖。所以她重不重要?
于是他再度上前擁住了眼前人,低聲在她耳邊說著事情的來龍去脈,同時又覺得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議,竟然只是因為見到了這個人,他才覺得自己眼里的天與地終于完滿無缺。
再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