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鼻龜

安 勇

兒子還在小房間里。門沒有完全關(guān)死，一道狹長的陽光從縫隙間透出來，投射在淡青色地磚上，就像割開了一條明亮的口子。光影消失一下，隨后，又重新出現(xiàn)。大概兒子在里面走動。兒子還沒忘記她定下的規(guī)矩，任何時候都不許把房門關(guān)死。她受不了那種隔絕的狀態(tài)。

這一次不能再拖了。前夫的意思，半月前就接兒子出關(guān)，被她硬捱到今天。

惠敏坐在餐桌邊一把木椅子里，看著盤中的荷蘭豆和羅非魚，努力想象著三天后兒子在那邊開學時的情景。她試圖讓自己從眼前逃開，但還是不得不承認她再次把事情搞砸了，破壞了和兒子在一起的最后一餐。

盡管一直告誡自己不要發(fā)脾氣，剛才吃飯時，兒子說出的一句話還是讓她把筷子摔到了桌子上?！拔业膶W校在維多利亞公園附近”——讓她受不了的是兒子臉上的得意和興奮。她從來就不是一個隨和的女人，習慣于把各種關(guān)系都弄得很緊張。

兒子迅速閉上嘴巴，從那時起，沒再說一句話。飯也吃得馬馬虎虎，放下碗筷，就躲進了小房間里。看到兒子抿緊的嘴角，她就知道他不高興了。兒子像她一樣長著兩片薄嘴唇，抿起來就像一道鋒利的刀刃。她看的一本書上說，長著這樣嘴唇的女人福淺命薄。她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印證了這一點。但在男人那里，卻是另一種解釋——薄情寡義，這四個字安在兒子頭上似乎也很準確。大半年前，前夫提出讓兒子去那邊讀書時，雖然她嘴上說由兒子自己選擇，心里還是盼望他能留在她身邊。但兒子沒有如她所愿。如今，他已經(jīng)是香港公民，即將去那邊讀中學，住進前夫的別墅里，享受菲傭的服侍。

幾只行李箱兩天前就擺在了沙發(fā)和茶幾的空隙間。雖然前夫說不需要，所有的東西都可以買新的，但她還是固執(zhí)地做了準備。這邊到那邊只有三小時車程，氣溫也相差無幾，兒子穿戴過的東西都能用得上。不過，她不太確定，自己親手買來洗過的這些衣物，是不是真的能讓兒子經(jīng)常想起她？

惠敏走進衛(wèi)生間，開始仔細地化妝。幾小時后就會見到前夫的現(xiàn)任妻子——那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她知道自己必輸無疑，但不想輸?shù)锰珣K。嚴格意義上說，對方并不是她的情敵，前夫是在他們離婚后結(jié)識的那個女人。她其實是在和前夫較量。一年前，兒子得的那場病讓他們的關(guān)系緩和了些，但她知道，他們永遠都不會成為朋友。也正是這個原因，她才給夏進打了電話。前夫知道夏進。在她的授意下，夏進接過兩次前夫的電話。如果他們倆必須見一次面，她覺得，這是個最好的機會。前夫就算有再多的錢，也買不到夏進的年輕帥氣。1比1，打成平手，也算是個可以接受的結(jié)果。當然了，兒子也希望能和夏進告別。他們是朋友，不管是夏進住在這里時，還是搬出去之后，他和兒子一直都相處得很好。

結(jié)束化妝，向鏡子里看最后一眼時，惠敏注意到了那個不干膠粘貼。那東西只有指甲大小，在古銅色鏡框的側(cè)面，靠近左下角的位置，貼得十分隱蔽。以至于她每天照鏡子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想起來，小學一二年級時，兒子迷戀上了日本動漫，像著了魔似的在家里四處貼這些卡通形象。你越是阻止，他反而越是變本加厲。有一天晚上她發(fā)了火，命令兒子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清理掉。鏡框上的這個，不知道是兒子遺漏的，還是有意留下的。她忽然意識到，家里別處很可能也會找到這些小東西。此時此刻，它們像精靈一樣，就躲在某個她未曾留意到的角落里，等待著與她狹路相逢。她注定無法逃開它們。她無法逃開的，還有兒子在這個家里留下來的痕跡。想到以后的日子里，她會經(jīng)常和它們相遇，惠敏就有一種崩潰的感覺。

放在鞋架上的手機響了?；菝粢詾橛质乔胺?。從早晨起，他就一直在盯問他們出發(fā)的時間。打來電話的卻是夏進。他說車子已經(jīng)停在樓下的人行道邊?；菝粝蜿柵_上走，心里有些不高興。僅僅相隔兩個月，夏進對她的稱呼已經(jīng)變成了蘇姐。不過是三層樓，上來一趟能累死你？自從夏進搬出去后，惠敏一直沒有和他聯(lián)系。她在等他回頭求自己，他在這座城市里無依無靠，她覺得那一天遲早都會到來。

“你能不能上來一下？楚非有幾件行李要搬。”

如果是兩個月前，她會劈頭蓋臉教訓他一通，甚至可能罵出來，但現(xiàn)在她不想那么做。尤其是在這個和兒子告別的日子里?；菝襞酥浦榫w，讓語氣變得柔和委婉。夏進答應(yīng)一聲，掛斷了電話。透過陽臺的玻璃窗，惠敏看見他從一輛黑色本田轎車里鉆出來，繞過車身和一只天藍色垃圾箱，快步消失在樓門口。車是她送給夏進的，前主人是浪漫之旅歌廳經(jīng)理，一個油頭粉面的中年人。這輛二手車，他要了她八萬塊?；菝暨€記得兩年前夏進接過車鑰匙時驚訝的模樣。他瞇縫著的眼睛突然睜圓了，上半身像要躲開什么似的突然向后一閃。

“蘇姐，你沒開，開玩笑吧，這輛車真是給我的？”夏進結(jié)巴著說。

惠敏淡淡地笑了笑，一種巨大的滿足感潮水般將她淹沒。她知道，這種感覺是用丈夫的錢買來的，這讓她同時還有一種復(fù)仇的快感。她沒有自己的車，但心甘情愿買車給夏進。在那之后不久，夏進住進了她家里。晚上，在他們做愛之前，她警告夏進今后不許再喊她姐。

“你會和你姐上床嗎？那是亂倫?！?/p>

惠敏盯著夏進的眼睛說。夏進慌亂地把目光移開。

“那我該叫你什么？”

“只要不叫姐，別的都可以。”

他比她小七歲，在她面前一直像個大男孩兒。他原來是一名小學教員，生活在一座很小的北方城市里。對音樂的熱愛讓他有一天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突然辭去工作，成了一位流浪歌手，從北方一路漂泊到這里。認識夏進時，惠敏和前夫正處于冷戰(zhàn)階段。惠敏有時候覺得，夏進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和她相遇。他是上帝送給她的禮物。

夏進在外面按響了門鈴。楚非搶在惠敏前面跑去開門。門剛一打開，他就猴子似的爬到夏進身上。不知道為什么，兒子和夏進非常投脾氣，相識沒幾天就打得火熱。在這個家里，他們一度還結(jié)成了同盟，共同和她進行對抗。毫不夸張地說，兒子對夏進的親近程度，甚至超過了對她和前夫。

“大哥哥，我?guī)稀啬А袉?？?/p>

盡管相差二十幾歲，但兒子一直喊夏進“大哥哥”，而不愿像她吩咐那樣叫叔叔。夏進住在這里時，她經(jīng)常會為此覺得尷尬，比夏進喊她姐姐還要尷尬。

兒子沒有看她，拉著夏進向小房間走，顯然也不打算征求她的意見。惠敏知道兒子還在生她的氣，他像她一樣固執(zhí)，不肯輕易回頭。最長的一次冷戰(zhàn)，他們曾經(jīng)連續(xù)三天誰也不理睬誰。她的后悔又增加了幾分。她在思量要不要主動向兒子道歉。但對于她來講，這么做非常非常難。

“伏地魔”是一只丑陋的豬鼻龜。在夏進搬走之前，把它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兒子。兒子非常喜歡它，每天都會蹲在魚缸前面，看那個丑東西在里面游來游去。兒子像別的孩子一樣喜歡《哈利·波特》。和別人不同的是，讓兒子傾心的人物不是男女主角，而是那個大反派伏地魔。見到烏龜?shù)谝谎?，他就毫不猶豫地給它起了這個名字。

豬鼻龜不能長時間離開水，夏進很快想到了辦法，找來一只空泡沫包裝盒，把豬鼻龜撈出來裝進去，又把一條毛巾浸濕蒙在龜背上。

“再帶上幾瓶水，隔一會淋一下，三個小時的路程應(yīng)該沒問題。”夏進說。

夏進提著兩只箱子出了門，楚非捧著泡沫盒跟在后面。兒子出門時，惠敏看到他臉上沒有一絲留戀，甚至沒有向屋子里多看一眼。他似乎急于從這個家里逃開。這讓惠敏心里盤桓的道歉念頭又一下蕩開了。兒子的性格很像她，強勢自主，做事不留余地，但愿他將來的命運不會像她一樣。夏進的聲音從電梯間傳過來，問惠敏要不要一起下去。她沒有回答。夏進又問了一遍，她仍然沒回答。外面隨之傳來電梯門合攏的聲音。

惠敏在每間屋子里都轉(zhuǎn)了一圈，心里想象著兒子不在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然后，她提著剩下那只箱子出了門，看著鑰匙在鎖孔里旋轉(zhuǎn)時，她想起妹妹說過的話，“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要強了?！?/p>

妹妹說這話時惠敏剛剛和初戀男友分手，是她先提出來的，用的是電報，只有五個字：“我們分手吧！”聽說標點符號也要花一個字的錢，她就拿起筆飛快地把那個感嘆號去掉了。

半個月后，她收到了來自東北的回電：好吧！

于是，他們?nèi)晷@戀情外加一年南北戀情就這樣結(jié)束了。

“你應(yīng)該和他去東北?！痹诳偨Y(jié)這段戀情時妹妹說。

“憑什么？如果他真愛我，為什么不能來這里？”她理直氣壯地反問。

“別忘了你是個女人。”妹妹說。

“女人怎么了？沒有他，我不信這輩子就嫁不出去?！?/p>

三年后，惠敏遇到了前夫楚原。

王姐手里牽著一條板凳狗，沿著綠地中間的臺階路走過來，很大聲地和惠敏打招呼。

王姐做了二十幾年水客，每天十幾次幾十次出入口岸，從香港背貨物到大陸，掙取貨主的傭金，靠著這份收入買了房子，又供女兒讀完大學。六項打擊措施出臺后，水客的活路一下減少了四五成。勉強支撐幾個月，港府又出臺了“限奶令”，王姐索性就退了休，過起休閑生活。兒子確定去香港讀書后，惠敏找她問過幾次那邊的情況。

“你兒子這是要飛黃騰達了，”

王姐把牽狗的繩子套在腕子上，扳著手指頭數(shù)起來，“那邊什么不比這邊好？教育、醫(yī)療、就業(yè)、發(fā)達程度、公民素質(zhì)……”說到這里突然停下來，伸手拍兒子肩膀，“小靚仔，你不要搞忘掉，人家的地鐵上不能喝水，不能吃東西的?！?/p>

楚非沒說什么，勉強笑了笑。這孩子一向不愿和外人接觸，不知道去那邊后會不會改一改。那只板凳狗不耐煩了，先是氣急敗壞地用力拉扯，隨后又繞著主人轉(zhuǎn)圈子，把繩子捆到王姐腿上。

惠敏知道王姐說得八九不離十，一年前，兒子的病就是在那邊治好的。如果不是為了兒子的身體和前途，她也不會眼睜睜地聽任前夫把自己一手養(yǎng)大的兒子奪過去。但惠敏卻不想聽王姐啰嗦下去，想到兒子的未來里不會再有自己，她的心就酸酸的不是滋味。

李藤飛-《710kk》 紙本水墨 96×75cm 2014

李藤飛-《2759》 紙本水墨 96×75cm 2014

夏進打開車門，把惠敏和楚非讓到后座上。母子倆分別靠住一側(cè)車門，都板著臉不看對方，中間隔著那只泡沫箱。

上路十幾分鐘后，惠敏心里再次冒出給兒子道歉的念頭。只是一句話而已，“媽媽錯了，對不起”，或者三個字“對不起”，硬著頭皮說完，他們之間的不愉快就煙消云散了。兒子沒有那么小氣，并不是真需要她道歉，他和她一樣，都是自尊心太強，不過需要找個臺階下罷了。她心里很有把握，即便什么也不說，只是主動把手伸過去，抓住兒子的手，他也會立刻同意和解。但她隨后就發(fā)現(xiàn)，真要這么做并沒有那么容易。她其實是要向兒子的背叛認錯，向前夫?qū)λ钠廴枵J錯，向她過往的那些歲月認錯——她真的很難做到這些。

十幾年的婚姻生活中，惠敏感覺自己始終處在退守狀態(tài)，不斷地退，又不斷地守，但到最后，仍然落了個一無所有。在楚非出生之前，她就已經(jīng)意識到一個嚴酷的事實，丈夫掙的錢并不是她的。隨后，她又搞清楚了另一件事，那個丈夫其實也不是她的。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以為只有兒子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直到兒子得病后，她才恍然大悟，原來兒子也不歸她所有——疾病、金錢和香港都可以輕易把他奪走。

泡沫箱子里忽然傳出一陣咯吱吱的響聲，聽上去就像皮鞋踩在厚厚的雪地上。她曾經(jīng)就讀于一所北方大學，熟悉那種奇怪的感覺。有一瞬間，她沒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心里涌起一種莫明的驚恐。看到兒子透過箱蓋上的小孔向里面察看，她才一下反應(yīng)過來，是那只豬鼻龜，它正試圖拱開箱蓋從里面爬出來。兒子小聲對烏龜說了句什么，擰開瓶蓋，小心翼翼地把水淋在龜背上。造反的“伏地魔”終于安靜下來。

汽車正行駛在城門路和祖廟路交叉的高架橋上，百花廣場天藍色的玻璃幕墻把熱辣辣的陽光折射進車窗里?；菝舭涯樲D(zhuǎn)向另一側(cè)，用手包擋住額頭。她已經(jīng)到了令人沮喪的年紀，不經(jīng)意間皺一下眉頭，那些魚尾紋、法令紋、抬頭紋以及各種莫明其妙的紋路，就會穿越化妝品的阻擋浮現(xiàn)出來。往日她可以毫不顧及自己的形象，但今天卻堅決不行。

惠敏把手臂放下時，發(fā)現(xiàn)本田車已經(jīng)轉(zhuǎn)下高架路，停在了商場入口左側(cè)一根紅色柱子前面。夏進探過身子打開副駕駛一側(cè)的車門。一個女人飛快地鉆進車子里。

“這是小劉，順便去深圳玩一玩?！?/p>

夏進的介紹潦草敷衍，充其量只完成了一半，甚至沒有把惠敏介紹給對方。

小劉把一只紅色手包放在正副駕駛間的扶手箱上，臉側(cè)過來三分之一，沖著夏進的右耳朵點點頭，含糊地喊了聲“蘇姐”。惠敏忽然想起了剛才夏進主動打開后車門的動作，原來，他是不希望她或楚非坐到前面去。那是他給小劉留下的座位。看得出來，對小劉來講自己并不是陌生人，惠敏猜得出來，她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在他們的談話之中。夏進和小劉的關(guān)系顯然非比尋常。只是她無法判斷出來，他們是什么時候開始交往的，是在夏進搬出去之前，還是之后。但這也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重要的是，夏進帶上小劉恐怕并非只是去深圳玩一玩，想玩他們什么時候都可以去。夏進很可能是在表明一種態(tài)度，讓惠敏認識到一個事實，他和她之間已經(jīng)徹底結(jié)束了，不會再有半點瓜葛。夏進已經(jīng)開始了自己的生活，用不著再回頭求她了。

李藤飛-《A44K》 紙本水墨 96×75cm 2014

惠敏的臉一陣陣發(fā)脹，她能清晰地感覺得到，恥辱和憤怒已經(jīng)讓她的血液沸騰起來，正潮水一樣不斷灌進腦袋里。她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從一數(shù)到五百，又數(shù)到一千——和前夫冷戰(zhàn)期間她看過一位心理醫(yī)生，那個禿頂?shù)哪腥俗屗眠@個方法控制憤怒。她幾乎從來沒有成功過。不過，這次惠敏總算沒有發(fā)作。她顧及的是兒子。如果在臨別之前不能修復(fù)他們的關(guān)系，她也萬萬不想進一步破壞它。

惠敏把目光望向窗外，盡力不去看那個小劉。汽車重新駛上高架路。這個夏天一直在下雨，祖廟的香火味和潮濕的水氣混合在一處，流蕩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今天天氣卻出奇地好，百花廣場頂層的摩天觀光球折射出刺眼的銀光，像一只奇怪的太陽，掛在汽車側(cè)后方的天上。

前夫最初經(jīng)商時就在百花廣場。五尺寬的一架玻璃柜臺里，亂七八糟地擺著水客們從香港背過來的電子產(chǎn)品。那時候他們剛結(jié)婚不久，住在一座四層紅磚樓的頂層。公用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每天電阻絲都會爆掉。早晨，惠敏幫前夫把貨物裝進三輪車，然后趕到單位上班，晚上再和丈夫一起把貨物搬上樓。他們的房間很窄，夜里一伸腿，就會踢倒撂在箱子上的電子手表。

一年后，前夫裝著掙到的錢去了廣州。

“這里天地太小，很難掙到大錢?！?/p>

前夫說這句話時眼睛里閃爍著躊躇滿志的光芒。按母親和妹妹的看法，她當時只有兩種選擇。阻止丈夫，不讓他出去，或者辭職和他一起走?；菝魠s選擇了第三種，她仍然留在單位上班，讓丈夫自己去了廣州。她們對她太不了解，到什么時候她都不會成為一個依賴丈夫的女人。比起和丈夫朝夕相處，她更想要自己的事業(yè)。當然了，她也相信自己的魅力。然而兩年后，丈夫還是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丈夫?qū)ψ约旱某鲕壔诤薏灰?，想出各種辦法向她賠禮道歉。她當時唯一的念頭就是離婚。她不會接受一個骯臟的男人。就在他們鬧得不可開交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她暗自推算過幾次，那應(yīng)該是在吵架前半個月發(fā)生的事。

夏進小聲說了句什么，惹得小劉笑起來。她笑得遮遮掩掩，用手捂著嘴巴，把笑聲盡力憋回肚子里。但她的身體卻出賣了她，劇烈的抖動讓小半個腦袋和一段脖頸不時從乳黃色的真皮靠椅邊緣露出來。這讓惠敏更加憤怒。她甚至懷疑自己就是他們嘲笑的對象。數(shù)數(shù)的方法無濟于事，她夸張地咳了一聲。小劉立刻安靜下來，重新坐正了身體。腦袋和脖頸都消失了，椅背外面只留下一綹頭發(fā)，顏色烏黑油亮?；菝粲窒肫鹆诵⒌牟鳖i，膚色偏暗，生著細密的絨毛，就像是剛剛摘下的桃子。這些都是屬于年輕人的特征。小劉大概也要比夏進小七八歲的樣子，就像她和夏進一樣。

李藤飛-《K7365》 紙本水墨 96×70cm 2014

楚非把泡沫箱向自己腿邊移了移?；菝糁纼鹤邮窃趯λ硎静粷M。兒子始終認為她是個不注意個人修養(yǎng)脾氣暴躁的女人。他經(jīng)常給惠敏提的意見就是，“媽媽，你能不能別那么大聲說話？”惠敏心里立刻開始后悔，她剛才完全可以不必反應(yīng)那么激烈，她感覺兒子又離她遠了一點。

汽車駛上環(huán)城高速，夏進掛上了四擋，窗外的景物被撕扯得支離破碎?；菝舾械揭魂囮囶^暈。她把臉扭回來時，手機突然響起，嚇了她一跳。打來電話的是前夫。他問惠敏車到了哪里。計算下抵達的時間后，前夫讓惠敏把手機交給兒子?；菝舄q豫一下，還是眼睛看著前面的靠背，把手機向兒子伸過去。感覺到兒子把手機接過去后，惠敏突然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一個最好的和解機會。只要她能看著兒子，說一聲“你爸爸的電話”，他們之間的難題就解決了。但她卻沒有那么做。她暗暗下定決心，兒子把手機還回來時，她一定要把臉轉(zhuǎn)過去，接住手機的同時握住他的手。她努力捕捉著兒子的話，放在腿上的手心里攥出了一團涼汗。這么做對惠敏來講很難，但她知道自己必須這么做，她不想最后連一聲“媽媽再見”都聽不到。

楚非卻沒給惠敏機會，掛斷電話，他把手機放在了泡沫箱子上。呆愣幾分鐘后，惠敏伸出手去，把手機拿了回來。不知道為什么，她腦海里忽然浮現(xiàn)出兒子小時候的一幕。當時，兒子只有十個月大，正是夏天，每天晚上洗過澡，就會光著身子像一只小蛤蟆似的趴在她胸脯上。兩只小手各抓住一只乳房，發(fā)出開心的笑聲。有一天晚上，他笑著笑著嘴里突然就蹦出了“媽媽”兩個字。那是兒子會說的第一句話。

兒子是剖腹產(chǎn)。那一年，惠敏已經(jīng)二十八歲，胎位不正，血壓也有些高，醫(yī)生不得不采用這種措施。兒子早產(chǎn)一個月，身體始終有些瘦弱。楚非這個名字是前夫父親起的，那位原鄉(xiāng)村教師為想到這樣一個與眾不同的字眼而得意了好久。兒子得病后，惠敏曾經(jīng)拜訪過一位相術(shù)大師，對方說“非”這個字不吉利，無水無土，只有橫和豎。

兒子出生之后，他們買了新房子，夫妻關(guān)系也一度出現(xiàn)了和解。楚原每周都回家一次。有時候是周末，有時候是周中。每次進門時，他都會把一件禮物放在門邊的鞋架上。她知道他在竭力討好自己。楚非百日那天，楚原親手炒了四盤菜，還打開了一瓶紅酒。當天晚上，兒子睡熟之后，他們做了愛。一年多沒做，惠敏已經(jīng)快把這事忘記了。事情進行到一半時，她腦海里忽然閃過了楚原和別的女人交合的情景，所有的感覺就一下子消失了。也正是從那一刻起，她終于明白，這道坎她永遠都邁不過去了。她欺騙不了她自己。

李藤飛-《Q859》 紙本水墨 96×75cm 2014

兒子漸漸長大，上幼兒園，讀小學，楚原回家的次數(shù)也在漸漸減少。有時候一個月也難得見到人影。代替他回家的是他的錢。每月五號和十五號，他會準時把錢打進她銀行卡里。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在深圳、東莞、珠海都開了分公司，有好多正當理由不回家。她也懶得去過問。他們偶爾還會做愛，但彼此都明白只是在履行一種手續(xù)，當然也都同樣感覺索然無味。她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但可能沒有長期固定的。離婚這件事遲早會到來，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天。為了兒子，她能做的就是不主動提出來。她需要為兒子保持住家的形式，也需要錢把兒子養(yǎng)大。幾年里，她有過幾次短暫的艷遇，對象都是酒吧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和他們?nèi)ベe館開房，在床上發(fā)出興奮的尖叫聲，但不會留給他們電話號碼，告訴他們的名字也是臨時編造的。他們給她的號碼她也從未撥打過。如果下次碰巧遇到，那就再做一次。

汽車慢了下來，等待通過南沙收費站。珠江口籠罩著一層薄霧，水汽正在陽光照射下升騰起來。楚非一直很沉默。汽車駛上高速路后，他把泡沫箱放在了膝蓋上，不時和烏龜嘀咕幾句，或者是擰開瓶蓋往龜背上澆水?；菝糁纼鹤釉谙胧裁?，好多時候，他們的心都是相通的。他心里想的，也正是她心里想的。兒子應(yīng)該也想和解，只是和她一樣缺乏足夠的勇氣?；菝粼谙?，自己是不是該主動一些，問一句烏龜?shù)那闆r，或者是碰碰兒子的胳膊肘說“看，虎門大橋”。這事卻并不容易辦到，想說的話就堵在喉嚨口，卻像凍住了似的難以說出來?；菝敉蝗唤乖昶饋?，前胸和后背鉆出一層粘汗，像膠水一樣涂在身上。她的情緒也瞬間從愧疚變成了怨恨。她知道這是更年期在作怪。最近這一兩年，她的生理期開始紊亂，情緒也變得陰晴不定。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座火山，不知什么時候就會爆發(fā)一次。

小劉的左手像一只小獸，貼著座椅潛行，在夏進手背上撓一下，又飛快地縮回去。夏進放在擋把上的手滑下去，在小劉腿上掐了一把。這沒能逃過惠敏的眼睛。她的怒火一下燒到了腦門上，克制不住地想做點什么，咳嗽一聲，敲敲車門，對他們低劣的打情罵俏提出警告，但這些似乎都不夠份量，最后，她把腦袋伸出車窗，沖著外面“呸”地吐了一口。楚非的身體不自在地扭動了幾下，又向車門靠了靠?；菝袅⒖涕_始后悔。她知道兒子在為她的行為難堪。他離她又遠了些。

汽車駛上橋面，豎立在主纜之間的吊索次第縮短又拉長，像琴弦一樣彈過來，再彈過去。江岸邊，威遠炮臺的炮口折射出黑黝黝的光芒。幾年前，還是在楚非讀小二時，學校曾經(jīng)組織過一次愛國主義參觀，去的地方正是威遠炮臺。楚非回來后一連幾天憤憤不平，責怪清政府軟弱無能，打敗了鴉片戰(zhàn)爭，簽訂了喪權(quán)辱國的《南京條約》?；菝魧v史一向不感興趣，唯一能記住的年份是崇禎上吊那年，用的是諧音記憶法，1644，一路死死。不能和她交流，楚非就打電話給楚原。楚原聽了兒子的話沉默片刻，然后慢悠悠地說：“這事該從兩方面看，喪權(quán)辱國固然可氣，但也未必就沒有好處，比如說香港，如果不被英國人占領(lǐng)，恐怕就不會變成亞洲四小龍。”

后來惠敏才知道，那時候楚原已經(jīng)有了香港公民的身份，正計劃在銅鑼灣買房子。

楊 準-《仙人掌No.2》 布面油畫 200×240cm 2013；《仙人掌No.4》 布面油畫 60×80cm 2014

楚非掛斷電話，大罵老爸是漢奸賣國賊?；菝粜睦锇底愿吲d，她聽不懂他們的爭論，她只在乎兒子對丈夫的態(tài)度。那段時間，楚原已經(jīng)正式提出離婚，開出一個大價錢，試圖買斷他們的婚姻。他們之間正處于冷戰(zhàn)狀態(tài)。一天傍晚，楚原把一個女人帶到咖啡館，面對面和她談判。惠敏把咖啡杯和咖啡壺都扔到地上摔得粉碎，但仍然拒絕在協(xié)議書上簽字。她認為，丈夫最希望她做的事就是她最不應(yīng)該做的事。她決定和他硬拖下去。好在還有兒子在身邊。有了兒子，她就有了主心骨，任何屈辱都不在話下。她暗自為兒子設(shè)計過好多種人生之路，每條路都五彩斑斕光輝燦爛。

破天荒第一次，母親和妹妹認為她的決定是正確的。她們以為她終于學會了妥協(xié)。

“男人這東西就像風箏，不管他飛得多高多遠，就算看不見影了，只要你死活不撒開手里的線，早晚都能把他拉回到身邊來?！蹦赣H贊許地說。她不想和她們多說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這么做不是為了把丈夫拉回來，而是為了折磨他，和他對著干。

一年后，楚原終于折騰累了，拜會了香港一位摸骨大師。大師把他的手摸了幾個來回后得出結(jié)論，他此生只有一段婚姻。漸漸地，楚原又開始出現(xiàn)在家里，和他對惠敏母子的背離一樣做得不急不徐。先是幾個月回來一次，然后一個月、半個月……有一天晚上，楚原跪倒在洗碗池旁邊的大理石地面上，請求惠敏原諒。

“對不起，從今往后咱們好好過日子?！背f。

惠敏把手上的水甩一甩，又在圍裙上擦幾下，然后靜靜地看了會楚原說：“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最想干什么嗎？”

“你干什么我都同意?！?/p>

“我想把這只碗砸在你腦袋上?！被菝粽f完這句話，抿緊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是在微笑。

“那你就砸好了！”

楚原的話音剛落，腦袋上就挨了重重一擊。隨后，破裂的玻璃碗從他肩頭滾落下來，在地上發(fā)出悅耳的粉碎聲。緊跟著，兩股暗黑色的血漫過楚原的腦門，模糊了他的眼睛。楚原看到一片炫目的紅光后，才突然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

“你在干什么？”他從地上跳起來，發(fā)出暴怒的咆哮。

“你他媽讓我惡心，我早就想這么干了?！被菝衾淅涞卣f。

當天晚上，惠敏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母親和妹妹都認為她瘋了，但她自己知道必需這么做，把那只碗掄出去的一瞬間，她才突然意識到，再這樣拖下去有一天她很可能會成為殺人兇手。

汽車正行駛在廣深高速上。一架飛得很低的飛機從頭頂上掠過去?；菝艨匆娋薮蟮钠鹇浼苷蜷_。夏進放起了音樂。是一首上世紀70年代的靈魂歌曲。這是他喜歡的風格。他一向認為如今的流行歌曲差得讓人慘不忍睹。這也讓他的音樂之路始終走得坎坷不平?；菝糁?，有兩次夏進是被客人用啤酒潑下臺的?；菝艨匆娦⒌纳眢w正跟隨著節(jié)奏扭動。她心里有些好笑，小劉很可能是不懂裝懂，或者以此討夏進的歡心。小劉上車后不久，惠敏就判斷出對方的身份是快餐店的服務(wù)員。她聞到了小劉身上劣質(zhì)香水掩蓋下的油炸薯條味。她猜想他們是在快餐店認識的。夏進去那里吃飯，小劉剛好是收銀員，等餐的時候聊了幾句，小劉就對夏進動了心，隨后展開攻勢。惠敏知道夏進是個不會拒絕的人。

楊 準-《自由生長》系列1，3 布面油畫 300×200cm 2013，2014

楚非把泡沫箱放到座位上，手扶住兩只座椅的靠背，探過頭去和夏進討論了幾句。他和惠敏一樣受夏進的影響喜歡上了這類音樂。這次惠敏及時開了口，雖然接的是夏進的話頭，但回答的是兒子提出的問題。用這種間接的方式和兒子搭訕，對她來講已經(jīng)很不容易。但兒子對她的示好不予理會，飛快地把身體收回去，重新坐到座位上?；菝粜睦镆魂噽阑?。

汽車駛出收費口，上了濱河大道。用不了半個小時，就會到達羅湖口岸。如果小劉出現(xiàn)在前夫面前，惠敏拉來夏進的計劃不但會前功盡棄，而且將會自取其辱。0：2的比分是她無法接受的結(jié)果。她在想怎樣阻止小劉跟過去。小劉卻主動幫她解決了難題，在經(jīng)過仁和大廈前面時，她示意夏進停車。夏進打著方向盤，把車開上輔道，停在大廈東側(cè)一堵矮墻前面。墻上一架藤本月季開得正艷，飄出一陣陣花香。

下車前，小劉低聲和夏進說了句什么，也許是商定回來接她的地點?；菝魶]有聽清，不過，這一刻她倒有些感激小劉。汽車重新上路后，惠敏從手包里掏出化妝盒開始補妝。妝倒沒有花，只是表情不大好。眉頭和眼角現(xiàn)出了些許紋路，她懷疑自己一路上都在皺眉。借著鏡子的反光，惠敏偷偷看了看兒子。兒子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把身體扭了過去，留給她一個后背?；菝糁纼鹤邮菍λ瘖y反感。她常常有一種感覺，在兒子眼里，自己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女人。脾氣暴躁，事業(yè)無成，而且愛慕虛榮。她心里和解的念頭再次退卻了。

幾個人已經(jīng)等在羅湖口岸的臺階下，前夫、前夫的現(xiàn)任妻子，還有菲傭和懷里抱著的嬰兒?；菝袈犌胺蛘f過，這是個女孩子，小名叫紫荊。下車之前，惠敏提醒夏進不許叫她蘇姐。這是她一路上和夏進說的唯一一句話。

惠敏沒有理會行李和兒子，下車后就徑直走過去。她心里一直在提醒自己，別忘了挺胸抬頭目視前方。她家族遺傳駝背，過四十歲后，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她抑制住一陣陣惡心，主動和前夫擁抱，又抬手把他肩頭上一根頭發(fā)摘下來。前夫的表情有些發(fā)傻，他們之間好多年沒有過這樣的動作。惠敏注意到那個年輕女人嘴角動了動。

夏進兩手各提一只箱子，腋下夾著另一只，搖搖晃晃走過來?；菝粜睦镉行┑靡?，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她拉著夏進的胳膊把他推到前夫面前。

“小夏，我前夫楚原，我要是沒記錯，你們兩個通過電話。”

兩個男人同時伸出手握了握。楚非抱著泡沫箱子走過來，有些羞澀地喊了聲爸爸。楚原把手搭在他肩頭上，又向下按了按。在惠敏的教導(dǎo)下，好多年里楚非對楚原都有一種敵對情緒，甚至曾經(jīng)一度不喊他爸爸，而是稱呼那個人。但一年前兒子的病讓事情發(fā)生了改變。

李詩潤-《孤獨的人不可恥》 布面油畫 140×160cm 2014

那場病發(fā)作得很突然，事先沒有半點征兆。當天傍晚，兒子正坐在餐桌前吃飯，伸出筷子夾菜時，鼻血突然就流了下來?；菝羝鸪醪灰詾橐?，小孩子流鼻血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血卻一直流個不停，直到楚非昏倒在衛(wèi)生間地面上。惠敏和夏進把兒子送到醫(yī)院。各種檢查做過后，卻找不出什么病因，但血還一直流個不停?；菝糁坏媒o前夫打了電話。前夫連夜趕過來，帶兒子出了關(guān)。第二天下午打來電話，說那邊的醫(yī)生已經(jīng)診斷出來，兒子得的是一種罕見的血液病。雖然危險性很高，但因為治療及時，不會有什么大礙。一個月后，前夫把兒子送了回來，提出為了今后治病方便，要幫兒子辦理香港戶口。在那之前，兒子拿的是一張港澳臺通行證?；菝糁雷约簺]有理由拒絕，兒子因為流血昏迷在病床上時，她一度以為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這個孩子。她不想看到他今后再有什么閃失。大半年前，楚原又提出讓兒子去香港讀書。她心里斗爭了幾天后，決定讓兒子自己選擇。她滿心以為兒子不會去，沒想到結(jié)果正相反。

出關(guān)的人不多，自助通道的閘口前面只排了七八米長的隊伍。楚非跑去衛(wèi)生間給烏龜弄水。楚原一直在和夏進交談，他認為是幾天前的幼兒小便事件打擊到了大陸游客的熱情?；菝粽驹谒麄兒竺?，中間隔著前夫的妻子和菲傭，前夫光禿禿的后腦勺不時從人縫里閃出來一下。

惠敏決定向兒子道歉，她在心里謀劃，待會兒子走到身邊時，她就一把抓住胳膊，把他扯進懷里說句對不起。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機會，她不想再錯過。兒子捧著泡沫箱回來了?；菝粼谛睦锊粩嘟o自己鼓勁。她對自己說，兒子其實也想這么做，只不過沒有這份勇氣，她是在給他們兩個人機會。兒子卻沒有讓她如愿，在離她六七米的地方，他拐了個彎繞開她，直接站到了楚原前面?；菝粜睦锷鹨还稍购?，雖然不知道兒子是無意還是有意，但至少說明了他不愿和她走得過近。在他做出去港讀書的決定后，母子間有過一次冷戰(zhàn)，兩天兩夜里，誰也沒理誰。她不知道這次什么時候能過去。

在距離閘口還有兩米左右時，惠敏從隊伍里退出來，她打算再做最后一次努力，主動走到兒子身邊去。她知道這么做很難，但不想就這樣和兒子分手。她正要走過去時，前面突然一陣騷動，兩名身穿白色制服的海關(guān)人員護送著一個大肚子女人走過來?；菝粽镜揭贿叄训缆纷岄_。她聽到周圍人議論，女人是打算到那邊生孩子，享受人家良好的醫(yī)療條件，還可能給孩子弄到香港公民身份。這些事她并不感興趣。

惠敏又向兒子走過去。這次攔住她的是前夫。前夫臉上掛著歉意的微笑，把一張銀行卡遞過來，“對不起，我差點忘記了，這點錢請你收下，密碼是你的生日?！?/p>

有一瞬間，惠敏有些不知所措。錢是丈夫主動提出來的，說是要給予她一點補償，她也同意了，具體的錢數(shù)也是由她決定的。她本來以為不要白不要，但銀行卡真的擺在面前時，她才突然意識到，收下這筆錢，就好像是自己把兒子賣掉了。但她最后還是把卡接了過來，拿不拿錢，兒子都一樣會走。

惠敏把銀行卡放進包里后，看見兒子已經(jīng)刷開了通道入口。他把泡沫箱放在閱讀機頂上，回過頭抱了一下夏進，然后重新拿起泡沫箱，走進了通道里。在他搬起箱子的一瞬間，似乎向這邊看了一眼，但惠敏不太肯定他看的就是自己。她把目光迎上去之前，兒子就把頭轉(zhuǎn)開了?；菝粜睦锏脑购薷訌娏?，毫不猶豫地擠出人群，離開了查驗大廳。

李詩潤-《紅帽子》 布面油畫 120×140cm 2014

外面陽光很好，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在高高的臺階頂端站立片刻后，惠敏突然又開始后悔。如果自己不走，她和兒子或許還會有機會，即便無法擁抱，也可能聽兒子說一聲“媽媽，再見?！钡驗樗臎_動，再次把事情搞砸了。她正猶豫著要不要回到大廳里時，夏進在身后喊了聲蘇姐。她知道一切都來不及了，兒子已經(jīng)走了。

雖然知道沒人在看自己，向汽車走過去時，惠敏還是保持著昂頭挺胸的姿勢。她是做給自己看的，她要告訴自己，這些事對她都無所謂，她根本就不在乎?；菝糇畛醯南敕ㄊ亲礁瘪{駛的位置上，這樣一來，那個小劉就只能坐到后面去。走到汽車旁邊時，她又改變了主意。她覺得，自己一個人坐在后面，把另外兩個人放在前面，才更像是一場審判。

停車時夏進關(guān)掉了空調(diào)，車廂里悶熱得只鍋爐，這讓惠敏的心里越發(fā)焦躁。

夏進拉開另一側(cè)車門，把一只泡沫箱和兩瓶水放在后座上。

“這東西過不了關(guān)，只能帶回去?！毕倪M說。

汽車發(fā)動后，惠敏才反應(yīng)過來，放在自己腿邊的就是兒子抱了一路的箱子，里面裝著的是那只豬鼻龜。她想，不能把它帶到那邊去，兒子一定非常失望。她似乎看見，此時此刻前夫的汽車正駛過香港的街道，兒子緊挨車門坐在后座上，嘴角耷拉著，滿臉的懊惱。不過，她無法確定他是否會因此后悔到那邊讀書。

“楚非說了什么？”

惠敏覺得兒子應(yīng)該會有些交待，內(nèi)容與她和烏龜都有關(guān)。

“沒有，他什么都沒說，”夏進搖搖頭說，“不過，他挺失望的。”

火氣從惠敏胸膛竄到腦門上。她生的是夏進的氣。她覺得兒子不會什么也不說。她懷疑夏進有意和她作對，把兒子的話隱匿了起來。就算他沒有這樣做，惠敏仍然對他不滿。如果他不送那只烏龜作禮物，兒子如今就不會失望。這就像夏進走進她的生活，又突然離開一樣。

惠敏和夏進是在一家酒吧里相識的，那是三年前的事情。當時，正和丈夫冷戰(zhàn)的惠敏開始了生命中一段放縱的日子。她把楚非扔給保姆，每天晚上出去尋歡作樂。認識夏進那天晚上，惠敏喝了好多酒。她搶過一名歌手的話筒，揚言要演唱一首歌。被她隨手抓過來的搭檔就是夏進。

夏進是那家酒吧的編外歌手，不唱歌時也會給客人端酒上果盤。他剛從一座江南小城過來不久，看人的眼神好像裝著彈簧，稍一接觸就飛快地縮回去?；菝舻纳ひ艉芎茫邮苓^專業(yè)指導(dǎo)，曾經(jīng)被征集到部里到下屬各單位進行過為期半年的巡回演出。夏進的聲音也不錯，他們合作得很成功，音樂結(jié)束時，酒吧里先是安靜片刻，隨后，響起整齊的掌聲。

她請他喝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酒喝下一半時，夏進告訴惠敏他喜歡音樂，最大的理想就是開一間酒吧，在屬于自己的舞臺上唱歌。她贊許地點頭，覺得他是一頂非常合適的綠帽子，可以戴在丈夫的腦袋上。酒喝完時，她給了他一筆小費。

李詩潤-《我到哪去了》 布面油畫 100×120cm 2014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夏進稱呼惠敏大姐，惠敏則叫他小夏。她經(jīng)常請他喝酒，偶爾也會去賓館開房，每次結(jié)束時惠敏都會給他小費，幾百元幾千元不等，多少憑她的心情。錢都是前夫賺來的，花它們時她有一種復(fù)仇的快感。小夏總是顯得有些不好意思，白皙的臉紅到脖子根，推辭一番后，才把鈔票接過去，客氣地說：“謝謝大姐?！?。

她感覺自己正用這種方式從沼澤一般的傷痛中走出去。

他們相處一年后，有一天下午，惠敏把一把車鑰匙扔在了賓館的床上。

“蘇姐，你想讓我為你做什么？”夏進誠惶誠恐地問。

“從今往后，不許你再喊我姐?！?/p>

當時，她和前夫剛辦理過離婚手續(xù)，拿到了一大筆錢和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她依舊不時請夏進喝酒，和他上床后給他小費。夏進一度不知道該叫惠敏什么，別別扭扭地喊了幾天小蘇后，開始叫她“喂”。這個稱呼遭到了惠敏的堅決反對。

“好像是在吆喝狗?！?/p>

她要求他叫自己惠敏。夏進開始有些不太適應(yīng)，每次叫時臉都會紅一下。有時候惠敏會故意逗他，把鈔票遞過去時笑瞇瞇地問：“你該叫我什么？”

慢慢地，夏進就習慣了惠敏這個稱呼。等到他把惠字省略開始叫敏時，她就讓他搬進了自己的住處。她還會給他小費，不同的是從每次變成了每月。夏進拿到錢時臉不再紅，也不再說謝謝。她偶爾還會想起前夫，但心里已經(jīng)不再一牽一扯地疼。前夫打來電話時，她會有意讓夏進去接，以此表明她的生活中并不缺少男人。她知道他們沒有未來，她能做的就是盡量不去思考未來。

不久，她和夏進開始吵架。每次沖突都大同小異。她無緣無故發(fā)脾氣，他被逼無奈反擊。開始，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后來有一天晚上她終于想清楚了，她其實是因為前夫而遷怒于所有的男人。沖突的結(jié)局也往往一樣，她隨手抓起一件什么東西摔到地上，指著門口喝令夏進滾出去。多數(shù)情況下，夏進會立刻敗下陣來，先是閉緊嘴巴低下頭，聽任她把自己罵得狗血噴頭，等她發(fā)泄過后，再向她承認錯誤。曾經(jīng)有過兩次，夏進真的推開門從屋子里跑了出去，但沒過幾天，他就主動回來，跪在她面前請求原諒。直到這次之前，惠敏一直堅信夏進離不開她。她自信地認為，在這座城市里，只有她能做他的靠山。

“你和她是什么時候搞到一起的？”

汽車正行駛在濱河大道上，惠敏決定抓緊時間先審問夏進。以她的性格，事情總要有個了結(jié)才行，不管這個了結(jié)是什么。

夏進不回答，一直全神貫注開車，就好像根本沒聽到她的話。惠敏又問了第二遍。

“我和你，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焙靡粫?，夏進開口說。

“你說結(jié)束就結(jié)束？你是什么人，上帝嗎？”

“是你說的讓我滾出去?！?/p>

“你那么聽話嗎？我現(xiàn)在又說了，你給我滾回來?！?/p>

夏進沉默起來。也許他心里在想，這個女人根本不可理喻。

“說吧，你和她是什么時候搞到一起的？搬出去之前還是之后？”

惠敏再次把話題拉了回來。她不可能輕易放過他們。

“認識她是之前，確立戀愛關(guān)系是之后。蘇姐，我求你了，放過我們吧。我倆是真心相愛的。她是我的結(jié)婚對象。”夏進的聲音有些顫抖，透出一種乞求。

“真心相愛？那你和我又算什么？逢場作戲？感官刺激？還是一個賣另一個買？”

“請你不要說得那么難聽好不好？我真心感謝你對我的幫助，但我們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再不可能像從前那樣了。我們都該有自己的新生活才對?！?/p>

惠敏的心突然疼了一下，別人都能開始新生活——前夫結(jié)婚生子，兒子去香港讀書，夏進找到小劉，而她呢，她的新生活還會有嗎？真的還會有嗎？她對夏進的恨意又增加了幾分。如果他低三下四求自己，她或許就會從此放過他，但他卻說出了狗屁“新生活”。她覺得，他是有意在刺激她。就憑這件事，她就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汽車不知什么時候開上了輔道，隨后停了下來?；菝敉高^車窗看去，停車的地方并不是來時的仁和大廈，而是錦峰大廈。她不知道夏進什么時候和小劉聯(lián)系過，重新約定了地點。

小劉上了車?；菝糇⒁獾剿砩洗┑氖且患乱路?，顯然是剛剛買來的。汽車再次上路后，有一段時間大家誰也不說話，車里的氣氛顯得有些壓抑。三個人好像不約而同地等待著某件事情發(fā)生。

汽車駛上了廣深高速，兒童樂園里高大的跳傘塔在車窗外一閃而過，就像是一棵結(jié)著果實的樹。幾年前，惠敏曾經(jīng)帶兒子來過一次這里。惠敏還記得，他們母子倆在過山車里緊緊抱在一起，都嚇得失聲尖叫。在那一刻，惠敏感覺和兒子又重新融為了一體，她滿心以為，他們今生今世都不會分開呢！

外面下起了雨，雨滴打在車頂棚上，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率先打破沉默的人是夏進。他打開雨刮器，輕輕嘆口氣說：“蘇姐，我和小劉已經(jīng)商量好了，回去后就把這輛車還給你。如果你想要經(jīng)濟補償，請你只管開口。我們倆一起求求你，過去的事情，就讓它徹底過去吧！”

惠敏的怒火騰地一下燒起來，她感覺自己頃刻間變成了一只火球，劇烈地燃燒著發(fā)出噼啪的響聲。熊熊的大火燒盡了她的肌肉、骨骼和血液，只剩下一副敏感脆弱的神經(jīng)，在火光中發(fā)出痛苦凄厲的尖叫。她渾身不停地顫抖，在心里大罵夏進混蛋，你他媽拿我當什么了？像那輛車一樣的破鞋嗎？想開時就開，想扔時就還回來？還經(jīng)濟補償，你他媽有沒有一點良心，我和你交往，什么時候在乎過錢？她遏制不住地想要扯開喉嚨，對著夏進的耳朵發(fā)出憤怒的咆哮……但她知道不能這樣做，她不能在一個曾經(jīng)被自己踩在腳下的男人面前失去控制，她要找到更好的方法，給他們致命一擊?；菝粲檬质箘艛Q自己的大腿，讓鉆心的疼痛抑制住發(fā)作的念頭。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用冷冷的聲音說：“你用不著還車，相反，我還會給你一筆錢，”惠敏打開手包，把丈夫給的那張銀行卡拿出來，在手里晃動著說，“這張卡里有二十萬元。我只有一個條件，你再陪我十天。十天后，錢歸你，咱們的事情也就此兩清了。你們倆不妨商量一下，看這件事劃不劃得來?！?/p>

惠敏看見夏進和小劉的臉同時漲得通紅。她知道自己擊中了他們。她的報復(fù)準確命中了目標。她聽到自己心里發(fā)出的冷笑聲。她突然意識到，她報復(fù)的并非只是夏進和小劉，也包括前夫、兒子、香港，還有這整個的他媽的世界。她戲弄了他們。是她扔掉了他們。而不是相反。

她注意到夏進看了小劉一眼，也許他正在尋找反擊自己的方法。他也許會歇斯底里地咆哮，或者突然把車停下來，像她罵他那樣，讓她從車里滾出去。不管怎么做，她都不在乎。她甚至開始想象自己一個人在雨中的高速公路上行走的情景。那種感覺一定無比美好。

事情的發(fā)展出乎惠敏的意料。沉默片刻后，小劉慢慢轉(zhuǎn)過頭來，輕輕叫了聲蘇姐。

“蘇姐，我們商量好了，同意你的條件。”

惠敏看到小劉低垂著眉毛，眼睛里閃著淚光。但她半點都不同情他們，相反，她心里涌起了更大的仇恨。除了憤怒之外，又多了一份嫉妒。她嫉妒夏進和小劉團結(jié)在一起和她對抗。她覺得自己再次敗下陣來，不是她拋棄這個世界，而是世界拋棄了她。她不會放手，她要進行更加瘋狂的報復(fù)。

李詩潤-《掙扎》 布面油畫 80×120cm 2014

汽車正駛上高架橋，路兩邊的田地房屋矮了下去，就像是突然陷落了一般。

一個念頭突然沖進了惠敏腦袋里。她的眼睛盯在了夏進握方向盤的手臂上。他的胳膊肘離她只有幾十公分遠。只需要兩個簡單的動作，伸出手去抓住它，然后向這邊扯回來，一切就會徹底解決了……她仿佛看見，失去控制的汽車斜著沖出去，發(fā)出一個巨大的撞擊聲后，沖破護欄飛向細雨蒙蒙的天空……汽車落下來時，所有的煩惱就都結(jié)束了。她突然意識到，原來，這個世界上并沒有什么讓她留戀的東西。選擇這樣一種方式告別，其實是一次完美的解脫。她不必再為兒子提心吊膽，也用不著再和前夫爭來斗去……夏進和小劉呢，她會把他們帶走，讓他們得到應(yīng)得的懲罰……

惠敏在心里一遍遍預(yù)演著將要完成的動作。她的右手抖得厲害，就像是一片在風里搖擺的樹葉。有些事情想著簡單，做起來卻并不容易，就像她和兒子之間的和解一樣。但這件事她卻一定要做，她感覺自己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惟一剩下的就是馬上要做的這件事。手伸出去，再拉回來。

惠敏坐直了身體，右手像一只膽戰(zhàn)心驚的小獸，慢慢離開大腿外側(cè)，開始了行動。她再次觀察了行動路線。穿過兩只靠背椅，越過扶手箱，只向前幾公分，就可以抓到夏進的胳膊肘，然后，用力一拉。幾秒鐘后，她這一生遭遇的屈辱和不公就會結(jié)束了，一切的喧囂都會煙消云散，徹底歸于平靜……就在惠敏的手即將伸出去時，她突然感覺到手背上涼了一下，那種感覺很奇特，就像在東北的冬天走過樹下，一團雪恰好落進脖頸里。

惠敏低下頭。她看見，那只豬鼻龜不知什么時候從泡沫箱子里爬了出來，正用軟沓沓的長鼻子一下下拱她的手。它用兩只可笑的前肢抓住坐椅，兩只鼓溜溜的圓眼睛看著她，正不停地把丑陋的脖子伸長縮短。這是她第一次仔細觀察它，她發(fā)現(xiàn)它丑得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菝翥读似?，抬起手抓住龜殼。就算一切即將結(jié)束，她也不希望這個東西離自己如此之近。

她勉強忍受著內(nèi)心的厭惡，打開泡沫箱蓋，把烏龜放進去。就在惠敏打算蓋上箱子時，她看到了那張紙條。紙條疊成長條形狀，插在箱子側(cè)邊的一個凹槽里。惠敏把紙條展開，認出是兒子的筆跡，上面只有簡短的一行字。

媽媽，我愛你。請幫我照顧好“伏地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