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尚美辰
地球上最后一個人
文|尚美辰
“網(wǎng)絡(luò)人”的出現(xiàn)是歷史的必然,“網(wǎng)絡(luò)人”過渡是造物主指出的進化的方向。既然是過渡,就總得放棄些東西。
“一個哲人指出,第一個用火的古猿,固然是人類的始祖,卻也恰恰是猿類的掘墓者?!彼仙蠒?,“我也許是這個星球上最后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吧!”他想。
屋外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代表,都在恭敬地等待著他的出現(xiàn)。屋中的他,卻絲毫不理會屋外狂熱的“人”群,雖然他明白自己是他們心目中的上帝。
屋子里陰暗得很,高大的座鐘在地上投下黑黑的影子,發(fā)出單調(diào)而清晰的“嘀嗒”聲,除此之外,再沒有一絲聲響。他抱著頭坐在這屋中,動也不動。
敲門聲響起,他緩緩地抬起頭,露出那滿是血絲的疲憊的雙眼。他瞪了窗外廣場上的“人群”很久,長嘆一聲,又頹然癱倒在椅中。敲門聲逐漸變得空洞,變得遙遠,遠得仿佛來自另外一個世界。恍惚中,他陷入了記憶的深淵。
他清楚記得那一年的那一天,18歲的他剛走進那所百年名校不久,滿眼都是新奇,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日子只是懵懂。那一天,他硬是被人從球場上拽了下來。于是,他抱著籃球,伴著頭上繚繞的汗氣。聽下一位著名老教授的演講。
時至今日,他仍能記得老教授那悲愴的音調(diào)。老教授說人類文明已走到了盡頭,因為人類有限的壽命和腦容量已成為制約自身進一步發(fā)展的瓶頸。很簡單的一個例子:一個物理系的大學生,若生在19世紀只需掌握牛頓力學就足夠了,而若是生在20世紀末,就不僅僅要掌握牛頓力學了,他還需掌握量子論、相對論,大量時間被用于學習理論基礎(chǔ)知識,學以致用的時間也就相對減少??傆幸惶?,當一個人學完必備知識時他就將走向墳?zāi)沽?。就好比一個菜農(nóng)擔子里的菜恰夠他走到集市的口糧。這是一個可怕的平衡,它意味著人類的發(fā)展將就此停滯,而這一天已經(jīng)不遠了……“人類完了,人類完了!”這是老教授的結(jié)束語??諝庵邪l(fā)酵著令人窒息的悲傷,他抬起頭,舔舔干裂的唇。太陽已經(jīng)沉入山下,只留下天際一片緋紅。
此后沒多久,便聽說這位老教授自殺了,像當年的川端康成一樣。
從那以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只有一件——證明那老教授是錯的。不可否認,他是一個天才,很快,他便成了他研究領(lǐng)域的泰山北斗。
他曾考慮過種種方案,但最終選擇了“人腦網(wǎng)絡(luò)”,那是螞蟻給他的啟示。
當他看到“痞子蔡”正對著“在水之舟”大談“螞蟻哲學”的時候,他也俯下身去看墻角的那一窩螞蟻。但他看到的不是茫然的一只,而是智慧的一群。它們在偵察兵的帶領(lǐng)下,巧妙地繞過水溝和樹枝,來到一只死去的大蟲面前。那是一只碩大的蟲,螞蟻們開始搬,卻搬不動:它們開始咬,拆零了帶回去也不錯,但皮太厚。于是螞蟻們圍成了一圈,你的觸須碰碰我,我的觸須碰碰你,交換著意見,少頃,它們排成一隊,竟從那蟲的口里爬了進去。一頓飯的工夫,那蟲癟了,只剩下不能吃的厚皮。
他驚異于蟻群的智慧,這又讓他想起了蜜蜂。一只蜜蜂是干不出什么名堂的,但一群蜜蜂的智慧卻叫人驚嘆,想想那靠太陽指示方位的8字舞,想想那合理有序的分工,想想那精致有序符合力學原理與數(shù)學美的蜂巢,他不得不贊嘆群體的智慧。
他想起一篇論文曾說,從腦容量的角度看,任何一只螞蟻或蜜蜂都沒有這種智慧,但一旦組成群體,就不同了。好像它們的腦容量相加了,它們共用相加后的新腦一樣。人類雖然也形成了社會,但這只是外在的結(jié)合,他要建立一種內(nèi)在的、腦的結(jié)合。
于是,他知道該怎么做了——讓每一個人的大腦,變成一個終端:60億終端,連成一個巨型的人腦網(wǎng)絡(luò),信息共享,合力攻關(guān),這會給智力帶來質(zhì)的飛躍。
計劃分為兩步走:第一步是制造終端,他選擇將芯片植入大腦的方式,這不僅便于聯(lián)合,更重要的是芯片可以快速儲存信息,省去了學習的時間,這是解決老教授的難題的唯一的方法。
而這將打破人類壽命對求知的桎梏。第一步是關(guān)鍵的,也是困難的,但他終于成功了。因為,從本質(zhì)說,碳基的大腦與硅基的電路板,在以電流傳遞信息方面,并沒什么質(zhì)的區(qū)別。本質(zhì)上的類似,最終導(dǎo)致了實際功用的融會。
短短幾年,幾乎全世界的人都植入了芯片,想一想吧,大腦充滿靈感的智慧再糅合電腦強大的記憶、存儲、計算、處理能力,這是何等誘人的前景。在新技術(shù)方面,沒有人可以抗拒。
但他沒有為自己植入芯片,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那是一種原始的、潛意識里的恐懼。
第二步相對就簡單多了,只是將一個個“終端”連成網(wǎng)絡(luò)。這并沒有技術(shù)上難以逾越的鴻溝,只是細節(jié)較多而已。幾年的準備,已接近成功。今天屋外的“終端”們,就是慶祝這偉大工程竣工的。
他們等待著他按下電鈕的一剎那,等待著全世界的“終端”連成網(wǎng)絡(luò)的一瞬間。但沒有人知道他此刻的感受。
事情也許得從幾年前說起。那時,第一步已完成,人們都接受了芯片。那一天,他和侄子聊天。
“你,和她,現(xiàn)在如何?”他比侄子大不了幾歲,所以他知道侄子喜歡一個女孩兒,喜歡得近乎癡迷。沒有人認為這是可能的,因為千里相隔的距離,因為長時間的分離,因為不同的環(huán)境,更因為兩人似乎沒有未來。但,侄子是頑固的。
“一切都結(jié)束了?!敝蹲诱f。語調(diào)冷冰冰的,帶著金屬的質(zhì)感?!暗谝唬任掖?,統(tǒng)計資料顯示,這種情況戀愛的成功率不到10%;第二,千里相隔,五六年不能會面,成功的概率更不到1%;第三,不同的環(huán)境造就不同的人,此種情況的成功率不至……”
“夠了,夠了?!彼驍嘀蹲拥脑?,“我只問你一句,你,現(xiàn)在還愛不愛她,將來呢?”
“這?稍等,讓我計算一下……現(xiàn)在,喜歡,占70%;不知道,占30%;將來,喜歡,也許只占50%……缺乏相關(guān)信息,不好判斷……”
他不知道該說侄子什么好。他覺得他在跟一臺電腦說話,而非一個人;他們談的是股市走勢,而非感情。他覺得侄子還喜歡她,只是這不再是感性的愛而只是純理性的分析,剔除了一切感性的浪漫而只留下理性的分析。他無法說侄子是錯的,但他總覺得,理性太純粹了就變成了功利與世俗。
這件事在他心中埋下了芥蒂。
而后,他又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一張?zhí)樱f林黛玉一天到晚哭哭啼啼于事無補。她應(yīng)該在史太君面前學王熙鳳,在眾人面前學薛寶釵,只有在賈寶玉面前才做自己,這樣,定能成為賈府二奶奶。又說她葬花也是一種浪費:第一,花無感情,無思想,無所謂葬;第二,花化作泥后可做肥料,葬花卻破壞物質(zhì)循環(huán);第三,葬花的袋子還污染環(huán)境……
他覺得頭都要炸了。何人敢如此玷污他心中至純至美的形象?這樣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帖子不是找罵嗎?但他錯了,裝上了芯片的人們竟然都贊同,他們已失去憐香惜玉的情懷。
第三次是與一個老朋友談李白。那個本是李白迷的老朋友,卻說他恨死李白了,因為李白騙人。老朋友說:“你看嘛,第一,他說,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你見過三千丈的白發(fā)沒有?第二,他又說會須一飲三百杯,三百杯?是水也會把他撐死,難道他也會六脈神劍不成?第三……”
天哪!又是“第一,第二,第三……”,這些事和此后的更多事讓他覺得人們似乎忘了自己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也確實如此,因為,他們已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了,而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新物種——“網(wǎng)絡(luò)人”。這是第一種硅基與碳基完美結(jié)合的新的生命形式,他們有更強的適應(yīng)力,必將取代舊人類成為這世界的新主人。
但“網(wǎng)絡(luò)人”似乎缺少了激情,少了愛美之心,更沒有了感性。他們像一個編程員似的,理性的分析支持著他們對這世界的理解。這時他才明白:這,已成了一場災(zāi)難。
他開始后悔,開始自責,因為,正是他,才讓這個世界“變態(tài)”。雖然他清楚地知道,他帶來的是歷史的進步:他知道,“網(wǎng)絡(luò)人”的出現(xiàn)是歷史的必然而非他個人的罪過;他也知道人類向“網(wǎng)絡(luò)人”過渡是造物主指出的進化的方向,就像人類代替古猿是一種巨大的進步;他還知道既然是“過渡”就總得放棄些東西,就像古猿成了人就失去了樹上的靈活……這一切的一切他全知道,但他依舊不能原諒自己。也許,他睿智的頭腦中、理性外衣的包裹下,竟是一顆感性的心呢!但他偏偏做了第一只用火的古猿!愛捉弄人的上帝!
門外的“人”群等不到他,開始有些騷動,門外的敲門聲也更急促了。
而他,則緩緩地拉開抽屜,拿出烏黑的槍,輕輕擦拭著。
然后,他在紙上慢慢地寫著,留下他最后的話:
在我18歲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直想證明老教授是錯的。而且,我一度認為自己做到了。但我終究錯了。人類終究是完了,世界是你們的,是“網(wǎng)絡(luò)人”的,而非人類的。我無法融入你們的世界……因為,對于你們,眼睛只是用來看東西的,但對于我,它還是用來流淚的,哪怕眼淚會使我的視線模糊。
他將槍緩緩地舉上額頭。他不知道作為地球上最后一個人死去,是一種諷刺還是一種榮耀。在扣動扳機的那一剎那,他又在恍惚中,仿佛看見了那第一個用火的古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