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嬌
一
第一次對王奶有了深刻并且恐懼的印象還是我六歲那年。我想,對于姥姥的同鄉(xiāng)和經(jīng)常坐在熱炕頭或者小板凳上拉家常的姐妹,六歲之前的我,也一定跟隨我最愛竄門子的姥姥成了她家的??汀V皇俏业挠洃浽谀侵澳w淺又有限,裝的都是我的家人和幾個玩伴,定是沒有多余的地方來裝一個老太太的。
而我之所以深深記住了她,是因為關(guān)于死亡,盡管那時候我還不理解死亡的真正意義。
六歲那年的一個寒冷冬天,是上午。姥姥在家念叨,這老王太太病了這些天,是要死了呢還是要好了呢?哎,但愿她不要死啊!于是,她領(lǐng)著我,踩著吱吱響的雪地,出了門。我們家是公房,在一趟房的中間。出了門,往左走一段就到了街道上,再往下走一段路就到了路頭,挨著公共廁所有一個大院,院子中間歪立著一座矮矮的三間黑草房。那里面就住著王奶和她的老公,一個駝背很厲害的老頭。
七十多歲的姥姥是個小腳老太太。走起路來,有些羅圈腿和外八字。相比于她有些肥胖的身子,她的小腳支撐這些總是很吃力的樣子。我跟在她后面,踩著一個個深深的尖尖頭的小腳印,感覺真是有趣。
進了王奶的家門,看到幾個神情肅穆的男人坐在外屋。而王奶緊閉雙眼躺在炕上,身上穿著嶄新的一身棉襖,腳上穿著一雙黃底繡花鞋。
她的兒子,一個年輕點的老頭,正彎著腰給他的娘梳頭。王奶稀疏的一把灰白的頭發(fā),在他兒子粗壯的大手里,就像一把干枯的細麻繩,盤繞糾結(jié)著。他的兒子大概想,這是最后一次給他的娘梳頭了吧,所以,他的動作充滿了極溫柔的耐性。他一遍遍的梳,憋著嘴,熱淚顆顆滴在了她娘的額頭上。
姥姥坐在靠窗戶的一個大板凳上,輕聲的啜泣著。那一刻,姥姥的心里一定裝滿了對姐妹生命就要消逝的不舍和心痛!也一定聯(lián)想到自己人生暮年接近終點的悲哀。
屋子里真靜??!甚至能聽到自己咽唾沫的聲音。我很害怕,依偎在姥姥懷里,緊緊盯著王奶,以一個小女孩好奇又恐懼的眼神。
王奶的頭發(fā)已經(jīng)梳得很順了。她的兒子又對外地的男人們說,給我端盆熱水來,我要給俺娘洗洗頭。于是,一盆熱氣騰騰的水端過來,放到炕邊的板凳上。她的兒子托起他娘的頭,開始把一捧捧的熱水淋到上面。當他用大毛巾包住他娘濕淋淋的頭發(fā)時,他的娘竟然睜開了眼睛,并且慢慢的坐了起來。
二
王奶好了。而且又活了一些年,這其中,她大概快六十歲的兒子卻得了一場急病死掉了。
我的記憶里開始裝滿了王奶。姥姥領(lǐng)著我去那個小草房的頻率越來越高。那個泥巴墻的黃草房,有兩個屋子一個廚房,雖然簡陋,卻收拾得總是干干凈凈。
兩個老太太聊天的時候,無聊的我經(jīng)常會比較這兩個老太太的長相。王奶黑瘦,卻是大眼睛高鼻梁,一臉的褶子微笑時,絲絲縷縷的對稱著展開。姥姥白胖,細長的眼睛,塌鼻子,嘴唇薄薄的,一笑,露出一口整潔的假牙。
她們兩個老太太很有趣,也會有拌嘴的時候。本來兩個人剛見面熱情的手拉手,并排挨著靠著火墻坐在熱炕頭上。嘮著嘮著,為了一個沒有意義的話題開始生氣。一個把頭擰向西,一個把頭擰向東,頭仰著,嘴角卻下撇著,誰也不搭理誰。也不知道啥時候又好了,又熱火朝天的嘮開了。
最喜歡王奶家的大院子。到了春天,王奶的兩個已是少年的小孫子就來了。他們像兩個小蠻牛,幾天功夫就把王奶的院子翻出松軟的黑土,種上菜籽。夏天,院子里面姹紫嫣紅。想吃黃瓜西紅柿隨手進去摘。兩個老太太坐在院子里的大樹下,吃著不用洗的黃瓜柿子,嘮著永遠也嘮不完的磕。
她們無聊時也會拿我尋開心。要么讓我唱支歌,要么讓我跳個舞。有一次,我學(xué)姥姥走路。把腿彎成一個圈,然后撇著外八字,像個企鵝那樣前后左右的搖搖擺擺。王奶樂出了眼淚。姥姥卻氣得叫喊,俺就像你那樣走?俺就像你走的那么難看!
王奶家里沒有經(jīng)濟來源。原來她靠著兒子養(yǎng),兒子去世了,靠她那高大肥胖的大孫子養(yǎng)。她的重孫子好像比我小一點點。王奶當著姥姥面問那個看上去傻憨的孩子,說,你媽背地里怎么說我?孩子大概已經(jīng)學(xué)厭煩了不想再說。王奶說,我大重孫子可聰明了!那孩子受了鼓勵馬上興奮得小眼冒光,大聲說,俺媽說了,你是個老不死的!王奶對著憋住要笑出聲的姥姥說,聽聽,聽聽,背后就這么罵俺!俺當初還不如不活過來!
王奶的老公,據(jù)說年輕時候是個扛貨的,累得駝了背。他長什么樣子忘記了,只記得剃個光頭,留了一把稀疏的山羊胡子,成天躺在炕上抽著大煙袋。他什么也不干,力氣卻是蠻大的。有一次,我跟著姥姥的屁股又進了王奶家。只見這老頭竟然摁著王奶的腦袋往炕上磕。姥姥驚叫,你這是干什么?你這是干什么?老頭松手后氣咻咻地走了,王奶直起了腰,皺著眉頭,一滴眼淚也沒有。
或許,王奶的孫子給的錢實在是少,趕上吃飯的時候去王奶家,飯桌上更多的時候是兩碗稀粥,一小碟咸菜。于是,王奶開始給別人看起了孩子。冬天的炕中間,永遠吊著一個腰車子。里面的小棉被里包著一個胖嘟嘟的孩子。孩子在王爺爺吐出的如云煙霧里,在兩個老太太碎碎叨叨的嘮嗑里,在輕輕的搖晃當中,呼呼呼,睡得真是香甜。
三
我對王奶的感情越來越深。甚至姥姥不去的時候我也會在無聊的時候溜達進王奶家。反正她們家的大門一年四季都是敞開的。
王奶很欣喜我的到來。一次,碰到她嫁到外地的女兒,一個年輕一些的老太太來,王奶會從女兒背來的兜子里掏出水果給我吃。一次,王奶給我兩個像小蘋果一樣的大李子,暗紅色的李子閃著誘人的光澤散發(fā)著迷人的清香!我一溜煙的跑回家,把頭一次看到的最大的李子奉獻給了姥姥。
炎熱的夏季,我們家經(jīng)常午飯后吃西瓜。每次媽媽剛剛切下來,我就一手捧著一大塊跑到王奶家。王奶感激的眼神看著我,有些羞澀,嘴里發(fā)出“嘖嘖嘖”聲,然后用那殘缺的牙小心翼翼地吃著。而我媽媽對于我這樣樂此不疲的行為諷刺道,人家還有一幫孫女孫子呢!顯得著你!
王奶越來越老了。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了。再沒有人把孩子抱來給她看。然后,老頭生病死去。孱弱,孤獨的王奶,被大孫子接到了自己家里,一個離我們很遠的小區(qū)。
那座院子徹底的荒涼。有時我經(jīng)過那里,心頭就像那個寂寞的院子,長滿了凄凄哀哀的荒草!后來,在上面蓋起了一趟整齊的磚房,里面住進進了兩對年輕的夫婦。
姥姥想念王奶的情愫也深深影響著我!姥姥說,那個孫媳婦那么厲害那么不待見奶婆婆,這老王太太的日子,會難過的!而我,已經(jīng)十幾歲的少女,怎么能輕易的就忘掉一個那么親切又溫暖的老太太?想起她,心頭也是失落般的憂傷。
后來,王奶的死訊傳來,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做了多年的姐妹,姥姥卻沒有太多的哀傷。她說,夠本了!比起那年,這老王太太已經(jīng)多活了十年!
再后來,我在一次飯局上,竟然和王奶其中的一個小孫子坐到了一起。多年前的大學(xué)生如今是一個公司的副總,當年的小蠻牛如今成了特別儒雅的一介書生。他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他。這么多年,對于許許多多的故鄉(xiāng)人都是這樣,他們總是認不出仍然記得他們的我。我向他提起王奶當年和我姥姥的情誼,提起王奶生活里一些重要事情的點點滴滴,他卻微笑得如此淡然,仿佛那不是他的奶奶。仿佛,讓我如此懷念的,如今又走進我的文字里被深深緬懷的,應(yīng)該是我的奶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