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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陰渡

      2015-12-10 08:36盛瓊
      芳草·文學雜志 2015年6期

      盛瓊

      第一章 家事

      老衫老被漚老屋,老箱老柜放老谷。老茶老酒敘老情,老夫老妻享老福。

      ——客家山歌

      一位普通的八十一歲的老人,在一個普通的早晨醒來。有一刻,這位叫曾豐慶的老人,像嬰兒一樣的懵懂。再一刻,他回過神來,目光隨即像是蒙上了一層濾色鏡,暗淡而柔和。身邊的被窩已空,老伴高彩英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起床離開了。

      他穿衣,梳洗,打開房門,踱到陽臺上,伸了幾個懶腰。這是松口古鎮(zhèn)上一棟三層的小樓,獨門獨院,半新不舊的。院子里散落地種著幾棵荔枝和黃皮果樹,枝繁葉茂。樓外,幾百米遠的地方,能看到一條清澈的大河,綿長深遠。

      這就是著名的梅江,客家人的母親河。它經(jīng)過不長的河道便匯入韓江,然后直通蔚藍的大海。蜿蜒的江水,滋養(yǎng)著山腳下一塊塊狹窄美麗的盆地,使這一方原本荒蠻的土地,成了客家人最大的聚集地。多少年來,這些深藏在大山深處的客家人,就是從這條河的渡口登船,揮淚離開家鄉(xiāng),然后像一粒粒頑強的種子,漂向了世界的各個地方。因為有這條河,封閉的不再封閉,絕望的現(xiàn)了新機。它是一道乍裂的天光,讓人們知道了山的外面有大海,大海的那邊還有世界。

      “阿爸,你起來了?阿媽已經(jīng)食過早飯,到公園里鍛煉去了。飯桌上的湯還熱著呢,我給你做的是豬肉湯,還炒了個面線,煮了只雞卵。阿婆每回打電話都叮囑我,要我督促你早上多食點。她說,要想身體好,早上要食好。每回聽她說話的語氣,我都想發(fā)笑。瞧瞧,你都八十多歲了,可阿婆還把你當細崽一樣地關(guān)心呢?!?/p>

      說這話的是個面容端莊、干凈利落的五十多歲的女人,她叫丘瑞華,是老人的二媳婦。她見老人起了床,便進來幫他收拾床褥。樓是她家的樓。樓建好,她就把家官、家娘(指公公、婆婆)接過來一起住了。

      “可不是嗎?我都八十多了,都有重孫子了,可在我們家‘百歲婆的眼里,我依然是她那個需要操心的兒子呢!哈哈,我也理解她,她一生不就只有我這個獨苗子嗎?一輩子都這樣了,早成習慣了,哪里改得了?”老人說完便下樓用餐。他雖然頭發(fā)稀疏,滿臉皺紋,但面色紅潤,反應敏捷,看不出多少龍鐘老態(tài)。

      “這才是你的福氣嘛!你想想看,有個一百歲的阿媽能時常督促自己食早飯,這是要修幾多輩子才能修來的大福報啊。有阿媽在,你永遠都可以當她的細崽了!”說話間,瑞華已經(jīng)收拾好被子枕頭,她又一陣風似的跟著家官走下樓來。

      她擺好碗筷,盛好肉湯,遞給家官,然后拿過一只竹籃,在家官的對面坐下來。她一邊剝著籃里的豆子,一邊和家官商量給“百歲婆”祝壽的事。百歲大壽哦,人生能有幾個百歲?又有多少人能活到百歲?無病無災,兒孫滿堂,福祿壽喜,他們曾家,算是占滿了。這樣的大福報,若不好好慶賀一番,豈不辜負了上天的恩賜?

      “幾個孩子都通知了,喜福、喜康、喜慧都說好了,都回來。喜福要把他的兒子帶回來,這是我們曾家的第五代了,喜福的兒子一回來,‘百歲婆那就是名副其實的五代同堂嘍!還有喜慧,要從美國回來,她那個新婚的丈夫也和她一起回來。我真想見見那個人呢,只曉得他也是客家人,美國出生美國長大的華僑,比喜慧大十歲,家里是做生意的,自己也在一家大公司做高管,各方面條件都不錯,可是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都沒能回來,實在是太遺憾了。還有喜康,我們曾家最不聽話的傻崽,向來牛牛拗拗的,你說東,他就偏要說西,一說到他,我就頭痛。不過,這次他倒頂和順的,二話唔說,答應回來給婆太祝壽,還答應把他那個女朋友帶回來……總之,孩子們都能趕回來的,是個大團圓了?!?/p>

      “這可太好了!——還有親戚們,也都請一請吧。老話說:七十唔留宿,八十唔留餐,從前,人要是活到七老八十的,那就得跟閻王爺打照面了,哪里見到過百歲壽星???這回我們是要好好慶祝慶祝,要辦個真正的家庭大聚會,不請外人,脈個(意什么)領導、朋友的,就不要攙合在一起了。”瑞華的家官被她的話鼓動著,一臉的興奮。

      “我也是這樣想的。婆太的生日是二月中旬的,我查了日子,正好是春節(jié)期間,那些上班的人請假回來就很方便了。百歲壽宴,要辦就辦得隆重一些。到時候,就在我家那個‘新客家飯店里好好辦它幾大桌。我停業(yè)幾天,孩子們就在我那兒吃,那兒住,等他們都走了,我再開業(yè)。我也跟堂哥繼善打過招呼了,他們一家人到時候都要請過來,也都住在飯店里。這些年,可真是虧了他,鄉(xiāng)下的祖屋虧了他照應,‘百歲婆也虧了他照顧——”

      曾豐慶點頭道:“好,好,什么事你跟繼志商量著辦就行了。反正百歲大壽,一輩子也就這么一次了,不能飯湯漿衫的——漿袖(將就)。大壽做完了,我還是想把‘百歲婆留到身邊住。她這么大年齡了,還住在鄉(xiāng)下,路雖然不遠,我也能時?;厝タ纯?,但到底還是讓人不放心啊?!?/p>

      “可不是嘛,這老太太可真是倔強呢!上回到我家只住了一個星期,就嘮叨著不習慣,要回祖屋住?!@次,說什么也不放她回去了?!比鹑A提起這事,還有點氣鼓鼓的樣子,心里憋著股委屈,就像自己的好意被白白辜負了一樣。

      說話間,一個身材略顯矮胖、圓圓鼓鼓的老太太,哼著歌進了門。瑞華見了她,起身打了個招呼:“阿媽,你今天心情怎么這樣好?”

      “你猜我今天在公園里碰到誰了?是你阿爸從前的好朋友老廖。他和一些人在鎮(zhèn)上開了個山歌培訓班,專門收一些孩子學唱山歌。他想請我們這些會唱山歌的老人,經(jīng)常去給孩子們教教課,當當老師。老廖說,山歌是我們松口的一絕,他不想這么好的山歌在年輕一代人身上失傳了,所以想從娃娃抓起?!?/p>

      瑞華知道,家娘高彩英年輕時是個文藝愛好者,嗓子好,會唱歌,經(jīng)常登臺表演。她的聲音又甜又潤,還能推陳出新,自編歌詞,在單位里很有點名氣。退休后,她也沒閑著,經(jīng)常和一幫老齡婦女相約,到江邊的涼亭里唱山歌,自娛自樂。前幾年,她還參加了市里的山歌協(xié)會哩。

      家官曾豐慶插話道:“這事我聽老廖提起過。他那個培訓班都是一班熱心人搗鼓起來的。還有一些海外華僑的捐款?!怨派礁鑿目诔?,哪有山歌船載來,口,就是指我們松口。厲害吧?自古山歌從口出,這是多么大的口氣,多么響的名號??!傳說中我們松口的歌仙劉三妹,就是在對歌中,用這么一句歌詞,把迂腐的秀才給對下去了。你們都曉得廣西的那個劉三姐嘍,拍成了電影,家喻戶曉,但民間有一傳說,說是我們松口的劉三妹,去了廣西,長大就成了劉三姐了。這在廣西的史籍上都有記載的,說劉三姐是從廣東遷來的善歌女子?!?/p>

      歌仙劉三妹的故事已經(jīng)被家官說過多次,瑞華早就耳熟能詳了。她笑著打斷他:“阿爸,你又來了,這個故事你都說了多少遍了?!?/p>

      “你阿爸呀,一輩子做老師,做習慣了,經(jīng)常把我們都當成他的學生了。”家娘也順勢挖苦了一下老伴。

      家官倒沒生氣,他樂呵呵地回應道:“能做我的學生,那是你們的福氣呢。當年有多少家長都想把孩子塞到我的班上來?!?/p>

      家娘連忙點頭道:“你阿爸這倒沒夸張。在松口中學,你阿爸絕對是道標桿。他這輩子最驕傲的,恐怕也就是這件事了?!?/p>

      傍晚,兒子曾繼志回家吃飯。這是個濃眉大眼、面龐精瘦的中年人,雖然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兩鬢有些花白,但腰板依然挺拔。他的眼睛眨動得很快,說話辦事的節(jié)奏也比一般人快半拍,顯出一種他這個年齡不常見的機靈、活躍。不過,這天,他看上去有些疲憊,微微皺著眉,吃飯的時候也沒怎么說話。吃完飯,媳婦洗碗收拾,家官家娘上樓看電視新聞去了。

      瑞華輕聲問丈夫:“賬目核算過了?”

      “嗯。”

      “怎么樣?”

      “虧?!?/p>

      “幾多?”

      “還行吧。幾萬塊。跟我想象的差不多?!崩^志猶豫了一下,低頭嘟囔了一句。

      “那公司還要開下去嗎?”瑞華停下了手中的家務。

      “再等等吧。飯店的生意還行。高檔菜都不做了,就推些家常菜,菜價也降了,客房的價格也打了折,沒多少錢賺的,先維持一點人氣吧?!?/p>

      “我看,你還是把旅游公司先關(guān)了吧。你以前做的那都是對公的生意,不接散客的,這幾年,國家整頓得很厲害,對公款旅游的事管得越來越嚴,誰還敢頂風違紀呀?如果轉(zhuǎn)去做散客生意,你這樣一個小旅游公司,又怎么競爭得過那些大企業(yè)呢?誰出去旅游,不是沖著那些品牌過硬的大旅游公司報名的?我覺得你應該早斷早了,立即止損?!?/p>

      繼志低著頭,一聲不響。

      “你不要再愐七愐八的了。我覺得,國家這次是動真格的?!比鹑A見繼志還是不吭聲,就又追了一句,“你得閑和你阿哥商量商量,他是官場上的人,對國家的這些政策,把握得肯定比你清楚。”

      “公司的事,你可別跟爺娘說?!?/p>

      “我知,這事還用你提醒嗎?”

      “那我走了。”

      繼志匆匆走到院子里,上了一臺大半新的“北京現(xiàn)代”。他還要回到自己的“新客家飯店”去過問一下。那是他開在鎮(zhèn)中心位置的一家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飯店,三層的臨街鋪面。一樓經(jīng)營餐飲,二樓設有幾間包房,剩下的幾間房和整個三樓,裝修成旅館標準間的樣式,對外經(jīng)營旅店生意。繼志還有一家小旅游公司,做的是公務旅游,接的都是熟客朋友介紹的生意,很少接散客的,本來只在一樓設有一間小小的接待室,可是生意每況愈下,近些日子已經(jīng)完全接不到生意了,他干脆就把接待室給關(guān)了。

      繼志往常都是在自己的飯店就餐的。他要上上下下的打點、關(guān)照、督促、應酬,這么多年來很少在家里吃飯。近來國家推行廉政,對公款消費、公款旅游之類的事控制得特別緊,還處理了一些官員頂風違紀的事例。這股風從上面一直吹到了基層,繼志的生意因此大受影響,幾乎有點茍延殘喘、日薄西山的感覺了。從前,晚餐時分是他飯店最忙的時候,紅火的那些日子,連他這個做老板的,都要親自上茶、上菜、開單、記單。如今他已經(jīng)辭退了好幾個服務員了,還是顯得清閑。一晚上就那么兩三桌,還是家常小菜,連一瓶高檔的好酒都賣不出去,他也就懶得親自照應了。他一般是回家吃完飯后,再去飯店轉(zhuǎn)轉(zhuǎn)看看。

      他想:在商海里打拼了這么多年,有起有伏的,自己也算是久經(jīng)考驗、見慣風云的老手了,但這次的情況,似乎與從前都不一樣。他是不是真的到了要壯士斷臂、另謀生路的時候了?

      一彎窄窄的月亮升上半空,天高風清。路燈輝映下的古鎮(zhèn),車稀人少,顯得有些冷清、單薄。繼志把小車停在飯店附近的一處空地上。熄了火,他沒有下車,只是靠在座椅上,抽出一根香煙來。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又一口。等一根香煙吸完之后,他就決定了。他給自己的阿哥、那個在省城做文化廳副廳長的曾繼文,打了個電話。

      他們曾家養(yǎng)了三個兒子,繼文老大,繼志老二,繼遠最小,并無姊妹。全是草,不長花。阿爸曾豐慶是解放前的高中生。解放那年,松口鎮(zhèn)上最有淵源和影響的松江中學,與另一所在抗戰(zhàn)期間避難遷來的國光中學合并,成立了松口中學。次年,阿爸剛好高中畢業(yè)。當時學生猛增,師資嚴重匱乏,阿爸因品學兼優(yōu),被母校松口中學看中,留校在初中部當了一名老師。幾年之后,他經(jīng)人介紹,與鎮(zhèn)上一名小學老師喜結(jié)良緣。這就是他們的阿媽高彩英。一個教中學語文,一個教小學語文,在松口鎮(zhèn)上,這也算是令人羨慕的教師之家了。

      客家人原本是從中原遷徙而來的,多為門戶清高人士,可謂“衣冠南遷,書香門第”,在他們的文化意識里,一直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傳統(tǒng)觀念。南遷贛閩粵后,面對萬山重疊、交通閉塞、蟲媒猖獗的瘴癘之鄉(xiāng),他們更是強化了這種“唯有讀書才有出路”的理念。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不利的地理條件,使客家人的發(fā)展受到了不少的羈絆,他們唯有發(fā)奮讀書,學而優(yōu)則仕,爭取科舉入選,金榜題名。再貧苦的家庭,父母捏緊了喉嚨口,抽緊了褲腰帶,寧愿賣谷賣豬,也要供兒女上學讀書。按照客家人的土話就是:“賣掉屎缸跡,也要給兒子斗眼眼。”何況,曾家的這三個兄弟都是聞著粉筆香出生的,爺娘對他們的希望只有一個,那就是讀書,讀書,再讀書。

      幾個孩子至今仍記得,小時候睡覺前,阿媽總愛哼著一首山歌哄他們?nèi)胨???墒牵叩牟⒉皇强图遗硕紣鄢哪鞘桌细瑁骸霸鹿夤?,秀才郎,騎白馬,過蓮塘……”而是:“春天采茶茶發(fā)芽,我家兒郎快長大。用功讀書成績好,不是博士就專家……”

      這首歌,三個孩子從沒有聽別人唱過。后來長大了,他們還特意問過阿媽。阿媽這才說,那是愛唱山歌的她,根據(jù)一首老歌,自己信口編的詞兒。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個人命運在歷史的長河中,那只能是滄海一粟,再怎么折騰,都如孫悟空,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曾家的三個孩子生不逢時?!拔母铩北l(fā)時,繼文正讀高小,繼志正讀初小。兩人后來雖都升了中學,但那時學校已不正經(jīng)上課了,孩子們大部分時間都在搞批斗,寫大字報,寫決心書,要不就是去工廠農(nóng)村學工學農(nóng)。家里的一些藏書,都被他們當成“封、資、修”的毒品,給一把火燒掉了。那時,知識不僅無用,而且越多越反動。誰見了知識,都像躲避糞坑一樣,捏著鼻子繞道走。初中畢業(yè)后,兩人響應號召,相繼來到河源的國營農(nóng)場做了插隊知青。路途離家雖然不太遙遠,但生活的軌跡畢竟是岔到了另一條路上了。家里只剩下最小的繼遠,他因是六十年代初出生的,受的沖擊較少,算是勉勉強強一直把書讀了下去,直到參加高考,考上了一所重點師范院校,畢業(yè)后又分在梅州市最著名的東山中學,當了一名老師,總算是子承父業(yè),把這一星燭火,傳承了下去。

      而繼文和繼志,同樣去修地球,命運卻大為不同。繼文趕上了恢復高考后的第一班車,他成功地考入省城某重點大學,畢業(yè)后就留在了省城,從小職員做起,直到官至副廳。繼志的功課則耽誤得太多,基礎太差。他一直在鄉(xiāng)下務農(nóng),上調(diào)回到鎮(zhèn)上后,只得做了待業(yè)青年。后來下海經(jīng)商,也是不得已的選擇。

      當初爺娘總覺得自己的二郎繼志沒能念上大學,是個終生的遺憾,可是沒想到,臨老了,陪在爺娘身邊盡孝道的,倒是這個沒讀過多少書的兒子。那兩個兒子,雖然都如愿上了大學,但一個留在省城,一個留在市里,對爺娘的照顧就算有心,也是無力的。這么想的時候,兩位老人的心情就莫可名狀地復雜起來。唉,人人都盼兒女有出息,可是越出息,也就離爺娘越遙遠。到頭來,往往是那個沒給爺娘帶來什么光彩的兒女,反而做了爺娘的貼身衣衫??墒?,即便如此,做爺娘的,哪個不巴望著自己的兒女有出息呢?這人間,到底上演著多少這樣情與理的悖論??!做人的難處也正是體現(xiàn)在這些悖論的地方吧?

      想想命運這東西,還真是“十個指頭有長短,荷花出水有高低”的。只是,高有高的風景,低有低的樂趣,就看你會不會自得其樂、隨遇而安了。

      晚上九點多鐘的時候,繼志從店里返家了。

      爺娘還在樓上他們自己的房間看電視,是那種一集連著一集、只要看進去就拔不出來的家庭肥皂劇,婆婆媽媽,家長里短,仿佛一兜子香噴噴的瓜子放在眼前,你只能下意識地一只只嗑起來。嗑了,也只是一種無聊的消遣,但不嗑,你舌頭上的味覺細胞就會提出抗議。阿爸原本對這種雞毛蒜皮的電視劇是沒有興趣的,除了時事新聞,他最喜歡看的,就是紀實頻道的專題片,什么人物傳奇、科學探秘、歷史檔案之類。不過,阿媽喜歡看電視劇,尤其是那種描寫百姓生活的電視劇。為了電視節(jié)目的選擇,老兩口從前倒是爭過,吵過,交易過,談判過,但兩人誰也不愿意走到樓下的客廳,去另一臺電視機上,自主選擇。他們寧愿膩在一起,看一會兒你中意的,再換一個我中意的,斗幾回嘴,再發(fā)幾聲怨,似乎這樣的小磕碰,也是生活中的大樂趣。

      后來,繼志明白了,爺娘在很多事情上其實都喜歡這樣的,明明可以快刀斬亂麻地解決,卻偏偏要嘰嘰歪歪地糾纏。從沒有聽他們說過愛,他們的愛,似乎都是用這樣一種抱怨的話語給包裝了起來,仿佛愛是一個讓人羞慚的裸體,只有穿上了板正的衣褲,才能示人——哪怕這個人是他們自己的孩子。

      繼志也是上了年紀之后,才慢慢地懂得了爺娘之間這種微妙的感情表達方式。從前,只要爺娘一爭吵,他就會像個公正的法官似的,迫不及待地站出來,要不偏不倚地主持公道。他想手起刀落,片葉不沾,可是爺娘并不領他的情。他的刀總像斬在水上,抽刀斷水水更流。后來,繼志知道了,其實,夫妻間哪有什么公道可講?都是周瑜打黃蓋,你情我愿的。若真到了要主持公道的時候,怕是離分道揚鑣也不遠了。像他的爺娘,他們以怨說愛,說了一輩子,糾纏了一輩子,也是其樂無窮的。

      繼志回家的時候,妻子瑞華正在客廳里擦地板。這是瑞華多年的習慣。一天的事情再多,人再累,上床睡覺之前,瑞華都要將家里的衛(wèi)生徹底清理一遍,臺子要抹過,地要擦過,垃圾要清理過——從結(jié)婚后的第一天起,瑞華就將這些事情承包了下來,像個被安了固定程序的機器人。從前他們住的房子又小又簡陋,他們的飯店也才起步,瑞華那時整天都要在店里幫忙張羅,手腳不停,跑前跑后的。然而就那么忙,那么累,瑞華無論多晚回家,也還是要打掃完房間才睡覺的。繼志每每想起這個,就覺得自己的老婆真是個鐵打的人。她里外一雙手,在任何情況下,咬著牙,拼著命,也要把一切擺弄得清絲水滑的。在這一點上,她像極了“百歲婆”饒氏。都是那種典型的客家婦女,看上去仿佛是一灣波瀾不驚的淺水,可是卻蘊涵著深不可測、水滴石穿的力量。當幾十年的歲月流逝后,你方能體會到她們那種比石頭還要堅硬的品質(zhì)。

      上床之前,繼志坐在沙發(fā)上泡了杯功夫茶。他一邊慢悠悠地燒水,燙杯,洗茶,一邊想著自己的生意。繼志對喝茶很有些講究。他不好酒,煙癮也不大,就是對茶有要求,而且要求還不低。地處山區(qū),云蒸霧繞,這里是個出茶葉的地方。加上此地遠離都市,生活節(jié)奏緩慢,大家也都習慣了飲茶、品茶。日子久了,喝茶就喝出了門道,也喝出了茶癮。沒事往哪里一坐,唇齒間就有了一種對甘苦夾雜、寒香綿長的茶味的向往,若隱若現(xiàn),不絕如縷的。飲茶,也就到了一種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的美妙的境界了。再平常的日子,有了茶的浸潤,似乎就被繞上了一道縹緲的云霧。

      繼志已喝到第三泡了。瑞華走過來說:“真沒想到,這次跟喜康通電話,我發(fā)現(xiàn)他好像變得懂事多了,我說什么他都聽著,我提到夏安琪,他也沒說什么,還一口答應把夏安琪領回家來。哎,我說,繼志,這回我們可得加把勁了,再推一把,把‘百歲婆搬出來,趁著壽宴就讓他們把婚給定了,爭取今年就讓他們結(jié)婚成家?!?/p>

      “哦?——孩子們的事,我看還是讓孩子們自己決定算了。大人要是干涉多了,他們反而會有逆反心理的。”繼志正在考慮自己的事情,冷不防聽瑞華提到兒子,頭腦還沒怎么反應過來,就輕描淡寫地跟了一句。

      “怎么是干涉?我看就是你這種態(tài)度,才把喜康給慣壞了。哪個三十出頭的阿哥還不成家?人家喜福只不過比他大幾個月,可是人家兒子都兩歲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喜康這樣子,要是放在過去,那可明擺著就是個不折不扣的不肖子孫了!”提起兒子結(jié)婚的事情,瑞華就憋著一肚子的火氣。

      “那有什么辦法?人家現(xiàn)在在北京工作,什么都不靠爺娘,我們再如何著急,那也不能去北京把他給綁架了吧?兒大不由娘嘛,你就看開一點。我們家喜康還算好的,人也挺爭氣的,也沒給爺娘惹什么禍事,就是個性強些。后生人嘛,都有后生人自己的想法?!崩^志知道瑞華最操心的就是自己兒子的婚姻大事,這是她的心病。為這事,她和喜康不知鬧過多少次了。喜康的脾氣也很倔強,在這件事情上就是不聽阿媽的主張。從前一提這事,他就說,自己要先立業(yè)再成家,大丈夫何患無妻?他也一直沒找女朋友。他阿媽見此,趕緊張羅著給他介紹對象,他探親回家的時候,還硬逼著他去相親。結(jié)果,娘兒倆總是搞得不歡而散。

      前幾年,喜康終于承認自己有女朋友了,叫夏安琪,還把女友的相片帶回來給爺娘瞧過。那是個非常靚的細妹,眉清目秀,白凈高挑,仿佛是哪個電視劇上的女明星,好得人惜的。瑞華簡直有點喜出望外,她把自己沒舍得戴的一只藏了很久的玉鐲,尋出來交給了兒子,興沖沖地讓兒子早點把細妹領回家來,早點把喜事辦了??墒?,沒想到,喜康那邊卻一直沒有動靜。他先是說自己太忙,事業(yè)要緊,想晚幾年結(jié)婚。后來被催急了,才說人家夏安琪還沒有結(jié)婚的打算。

      瑞華對這個細妹便沒了好印象。她再三提醒喜康不要被人家細妹給騙了。長得那么好看的一個細妹,別是跟自己的兒子嬲一場的吧?可是,她一提這個,喜康就徹底厭煩了。他總說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不要爺娘管。娘兒間因此埋下了炸彈,一談就炸。這回,瑞華還真沒料到,喜康能那么痛快,一口答應把夏安琪帶回家來。一切看來似乎又有了轉(zhuǎn)機。

      “繼志,你可別跟我搬什么大道理,無論說到哪里,這‘三十而立,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老話說,公不離婆,秤不離砣,哪個人能孤條條地過一生?喜康三十出頭了,還沒有結(jié)婚成家,不管他有什么理由,我們做爺娘的,都有一份逃不掉的責任。這次你一定要聽我的,一定要給喜康添些壓力。孩子糊涂,我們不能跟著一起糊涂。這是該打卵見黃的事情,不能由著孩子的性子,任他自己胡來。他還能再耽擱幾年呀?你那個腦瓜喔,不要像四丈八個龍船,轉(zhuǎn)唔過彎來哩!”瑞華連珠炮似的對老公說著。

      繼志見老婆認真起來了,只得不斷地點頭:“好,好,就聽你的。不過,我們也要講究方法,不能把孩子給逼急了。大家坐在一起,好好商量商量?!?/p>

      “那行。到時候,我在前面賣生姜,你不要在后面喊不辣就行了?!比鹑A的口氣終于和緩下來。

      忙碌了一天,躺到床上。瑞華突然想起一件事:“對了,阿火什么時候回來呀?你借給他的那些錢,到底能不能收回?這都到年底了,利息就算了吧,先把本錢要回來再說,就當我們花錢買教訓了?!?/p>

      幾年前,繼志的“發(fā)小”阿火,跟幾個人合伙去內(nèi)地開礦,資金不夠,他到處借款,就找到了繼志。繼志的飯店自開張以來,阿火和他的一幫小兄弟沒少來捧場,從前有幾個小流氓到飯店搗亂的時候,也是阿火出面幫他擺平的,阿火還給繼志介紹過不少的客戶,所以,當阿火向自己張口時,繼志就不好意思多說什么了。阿火也說了,兄弟是兄弟,錢是錢,不能讓兄弟吃虧。他給繼志打了張借條,六十萬,借期三年,年息五厘,按年支付,跟銀行利息差不多。

      一年后,春節(jié)的時候,阿火回來了,給了繼志三萬元利息,說是他的煤礦馬上就要出煤了,按照現(xiàn)在煤炭的行情,他一年下來,就能把繼志的借款還清。繼志見他滿面春風,豪氣依舊,便客氣地說,自己的錢放在銀行里也是存著,放在他那里是一樣的,不著急。

      可等到第二年,阿火回來的時候,口氣就不同了。他交給繼志兩萬元利息,說,對不起兄弟,他的煤礦遇到了政府關(guān)停小煤窯行動,許可證一時半會還辦不下來,現(xiàn)在是偷偷地在采煤,風險很大,他還在跟那些辦證的官員搞“公關(guān)”,正是大把用錢的時候,差的這一萬利息明年一定補上。

      繼志也是在商海里摸爬滾打的人,知道生意場上風云變幻莫測,朝晴暮雨的情形多得很,便強調(diào)了一句,六十萬,你借三年的嘛,明年才到期,到期時,本金和利息一起付就是了。阿火一個勁點頭,知道,知道的,借了兄弟的錢,更是領了兄弟的情呢。

      到了第三年,阿火沒有回家了。他只給繼志發(fā)來一條短信:“出了個小事故,請志哥原諒。給我點時間,錢一定會還上的?!?/p>

      繼志那年春節(jié)的時候,特地去阿火家,想給他的爺娘拜個年。阿火在家的時候,仍帶著老婆孩子,跟自己的爺娘住在一起。阿火的爺娘也是看著繼志長大的。小時候,繼志與阿火親密得可以共一條褲子,彼此都在對方的家里留過宿,吃過飯。

      繼志提了一只包裝得很漂亮的水果籃,打算跟阿火的爺娘坐下來好好聊聊,從他們那里打聽一些阿火的確切消息。

      沒想到,剛走到阿火家的院子,只見有十幾個人在他家的門口,大呼小叫的,有人在往外搬東西:電視機、電冰箱、電腦、碩大的瓷瓶。阿火年邁的爺娘一邊流淚一邊給人不斷地作揖,花白的頭發(fā)隨著低下的腰身,一掀一掀的,“你們再等一等吧,我們家阿火不是耍賴的人,他有錢是一定會還你們的——”

      繼志趕緊一閃身,躲開了。他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那兩個哭泣的老人。

      回家之后,他對瑞華撒了個謊,說自己見到阿火的爺娘了,他爺娘說,阿火生意忙,過些日子就能回來還錢的,阿火借了他六十萬的事情,他爺娘也清楚得很,可見阿火從頭至尾都沒有想騙人的。

      瑞華只得嘆嘆氣,無奈道:“難怪別人都說,借錢時是孫子,借到了就變成大爺了。”

      繼志沒說什么,只是一再叮囑她,這件事,千萬不能讓自己的爺娘知道了。六十萬,對于他們那一輩的人來說,是個嚇人的數(shù)目了,他們攢一輩子,都不一定能攢得到的。

      這一等,又快是一年過去了。有一段時間,繼志也沉不住氣了。他給阿火打電話,阿火要么不接,要么支吾著說,手頭實在太緊,讓他再等等。繼志只好厚著臉皮,發(fā)了無數(shù)條短信,說自己的生意很不景氣,非要動用到那筆錢不可了??墒前⒒鹨恢辈换厮亩绦?。到了后來,繼志就顧不得兄弟情分了,干脆撕破臉皮,略帶威脅地發(fā)了一句話:你如果實在還不出這筆錢的話,我可要找阿嫂和侄子要了。

      阿火這才陸續(xù)地給他匯了幾筆錢,一萬,兩萬,三萬的,一共是十一萬。加上從前的利息五萬,也就是說,至今他才還給繼志十六萬元錢?!f借出去,幾年后只有十六萬還回來,這是什么鳥事???!

      按照阿火一再的保證,這錢他是一定會還上的??墒?,即使阿火還完了他的錢,這事就這樣了結(jié)了嗎?多少個夜晚,他繼志輾轉(zhuǎn)反側(cè),在尷尬、焦慮、擔心、怨憤、矛盾、猜疑中度過,這些讓人窩火、惡心的傷痕,什么時候才能在繼志的心頭淡化掉呢?這筆借款給繼志所帶來的無形的傷害,難道不是一筆更大的損失嗎?難道生活真的要把人心里殘存的一點溫情和信任,都他媽的消滅干凈嗎?!

      繼志翻了個身,把后背對著老婆,嘟噥了一句:“你不要再催了,我一直都在催他。阿火到底也不是騙子,他的爺娘、老婆、孩子還不是住在這里?前一向,他還跟我保證了,過年前再給我匯一筆錢的——哎呀,我要眠了,這事只能慢慢來?!?/p>

      瑞華見丈夫不愿意多談,想想也沒得什么好辦法。睡意襲來,她也翻過身去,不再說話。

      第二章 圣誕

      柑子跌落古井深,一半浮來一半沉,你系沉來沉到底,莫來浮起動郎心。

      ——客家山歌

      作為北京一家大型廣告策劃公司的業(yè)務總監(jiān),年末歲初是曾喜康最忙碌的時候。老客戶的維持、答謝;新客戶的拓展、敲定;還有這個年會,那個總結(jié),此處聯(lián)誼,彼處抽獎,這些年終的策劃活動,公司一般也承接了不少??傊?,趕不盡的場,出不盡的秀,露不盡的臉,跑不盡的腿,操不盡的心。按喜康自己的話就是:到了運動員決賽、名角壓軸、明星走紅毯的時候了,一年的成敗關(guān)鍵就在此一季了。

      不過,今年,喜康的壓力減輕了很多。

      一是國家推行節(jié)儉政策,要求機關(guān)、國企、事業(yè)單位一律精簡會議,特別是一些排場大、花費大的聯(lián)誼性質(zhì)的活動,能免的則免,不能免的,也改成了簡約樸素的茶話會之類的形式,喜康他們承接的大型會議的業(yè)務,就基本接不到什么活了。而他們自己的公司,雖是私營企業(yè),國家管控的力度不大,不過他們也會跟著形勢和政策做相應的調(diào)整。因此,公司每年年終都要舉辦的一次大型的有文藝表演的答謝會,就取消了,改成了一次簡單的表彰會。這種事情執(zhí)行起來,對于一直操辦大型活動的喜康來說,算是小菜一碟。

      其二,喜康他們公司今年代理了一家飲料公司的廣告,原本也是平常的操作,他們跟一家省級衛(wèi)視合作,讓這家飲料公司的一款新產(chǎn)品,取得了該衛(wèi)視臺一個電視競賽欄目的總冠名權(quán)。沒想到這個欄目在全國爆紅,創(chuàng)下了收視狂潮,一下子將產(chǎn)品打響了,該飲料遂成了全國飲料市場的一匹黑馬。從當初他們投入的廣告費來說,他們獲得的市場回報是不可想象的。這樣完美的案例,幾乎能作為經(jīng)典,寫入廣告業(yè)的教科書了。因此,沒有多少懸念,這家飲料公司已經(jīng)跟喜康他們公司簽下了未來三年的全球廣告代理合同,每年的代理額都在億元以上。更沒想到的是,由于這個成功得爆棚的案例,喜康他們公司的口碑和名氣,在業(yè)界也一炮而紅,成為眾多商家和企業(yè)爭相合作的對象。為此,他們明年的客戶來源,也不用主動出擊了,那些請他們做廣告代理的商家,已經(jīng)排著隊,投懷送抱地伸出了熱情的橄欖枝。

      這才叫,一活全活,一贏全贏呢。而現(xiàn)在的社會,又是一個贏者通吃的社會。

      圣誕前夕,喜康接到了阿媽從松口鎮(zhèn)老家打來的電話。她說明年二月中旬,大家計劃著要給你婆太(指曾祖母)操辦一場百歲大壽的盛宴,那時候又恰逢春節(jié)長假,希望所有在外地工作的孩子們,都務必趕回來團圓。對于這樣的邀請,喜康沒有拒絕的理由。原本他還想趁著春節(jié)假期,和女友夏安琪去巴西過一個異域風情的節(jié)日呢??磥恚兓肋h比計劃快。婆太的百歲壽辰,無論如何,他也是要到場的。

      說起喜康的婆太饒氏,那可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呢。小時候,他就聽阿爸說過她的一些故事。那些故事對于喜康來說,就像是電影里的傳說。

      婆太的祖先據(jù)說是在唐末五代間,為逃避戰(zhàn)亂,從北方中原一帶移居到贛粵閩交界處的山區(qū)的。從此,他們開荒種地,以孝悌、耕讀傳家,團結(jié)同宗同族,建造了讓宗族親屬住在一起的圍龍屋,克勤克儉,在荒僻的嶺南山區(qū)慢慢地扎下了根。他們被當?shù)赝林Q為“客家人”。經(jīng)過宋元明清數(shù)代,不斷有漢人從陜、晉、冀、豫、魯?shù)鹊剡w徙到嶺南地區(qū),他們代代繁衍,根深葉茂,讓那一片原本荒蕪貧瘠的“南蠻之地”,變成了首屈一指的客家人的聚集地。婆太就是地地道道的客家人的后代。

      婆太的阿爸是梅縣松口鎮(zhèn)附近的農(nóng)民。他一共生了三個兒子和四個女兒。那么多的孩子,無法養(yǎng)活,他就讓接生婆在馬桶里先后溺死了兩個女嬰。婆太和她的一個小妹被幸運地留存了下來。

      婆太的童年——不,她沒有童年。她剛剛才會走路,就開始跟著哥哥去砍柴,去拾糞了,她還要照看幼小的弟弟和妹妹。因為要上山,要下田,她也像所有的客家婦女一樣,從沒有纏過腳,在十歲之前,她也從沒有穿過鞋子。這讓她長成了一雙男人般堅硬粗礪的大腳。

      九歲那年,她被阿爸領到一戶曾姓人家,當了曾家的童養(yǎng)媳。曾家也是舊時從中原遷移而來的客家人,遵從著雷打不動、代代相傳的客家風俗。而在曾家送給饒家的聘禮中,兩盒從南洋帶回來的虎標萬金油,用大紅的喜紙仔細地包裹著,顯得尤為珍貴,稀罕。

      曾家有幾間土房幾畝山田,家境雖談不上富貴,尚屬殷實。有親戚多年前就跟著“大眼雞”帆船,漂流到印尼做工,還有親戚常年來往于家鄉(xiāng)與南洋之間,跑水幫,做“水客”,轉(zhuǎn)信帶物,誠實可靠,在松口一帶有些口碑。在曾家,婆太得到了她人生中的第一雙鞋子,那是比她年齡還小一歲的“小丈夫”穿舊的一雙黑布鞋。

      她十八歲圓的房。在此之前,曾家由于新建圍屋,耗盡了家資,尚有小半房舍無錢完工,于是想讓剛剛成年的小兒子去南洋謀生,積些錢財。花燭之后的第二個月,“小丈夫”就打點好行裝,跟著“走水”的水客二叔,在松口鎮(zhèn)最為繁華熱鬧的“火船碼頭”登船,沿梅江,入韓江,轉(zhuǎn)汕頭,換上一條“大眼雞”帆船,漂流到南洋。他在印尼一家同鄉(xiāng)人開的大商行里做伙計。沒想到,這一去竟成永別。幾個月后他不幸身染瘧疾,加上水土不服,年紀輕輕就一病而亡。

      第二年,十九歲的婆太,生下了他們唯一的兒子,也就是喜康的祖父——曾豐慶。

      也正是這一特別僥幸的“遺腹子”,成就了曾家的后代。婆太的肚子實在像家鄉(xiāng)的土地,總能那么恰逢其時地創(chuàng)造出神奇。一葉開花,滿樹皆春。

      然而,喜康答應了阿媽,心里卻在犯愁:他該如何向自己那位美麗、高挑、向來我行我素的女朋友夏安琪開口呢?

      夏安琪原本是喜康他們公司常用的一個廣告模特。

      喜康這樣的位置,是不跟模特直接打交道的。他只敲定廣告方案,具體怎樣執(zhí)行、選用什么樣的模特、后期如何制作,這些雜事都交由手下的業(yè)務經(jīng)理組織完成。他一般不會插手,不過,他會在制作完成后,對廣告給出審定意見。

      夏安琪拍的廣告并不多,但最早拍攝的是為一款補水用的化妝品做的電視廣告。畫面上,她穿著一襲白衣,長發(fā)飄飄,赤足走在林間小溪旁,然后她漫不經(jīng)心地在溪邊的一塊山石上坐下來,將腳伸進溪水里輕輕地拍打著。她一句話沒說,先是背影,再是側(cè)影,然后是拉遠的模糊的身影。旁邊配有一句畫外音:回歸自然的美麗。廣告看完,喜康只問了一句:“這個模特是誰?”

      旁邊的策劃介紹說,模特叫夏安琪,是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

      喜康評價了一句:“天外來客,氣質(zhì)女神?!?/p>

      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喜康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他無法忘記她。有時,面對電腦,修改著各種策劃文案,寫著,寫著,屏幕上就出現(xiàn)了一個白衣飄飄的年輕女子,像聊齋里的狐仙一樣,朝他莞爾一笑,又倏忽不見了。這樣恍惚的次數(shù)多了,他便有心策劃了一次集體春游活動,不僅犒勞業(yè)務部門的全體員工,還特別邀請了公司聘請的所有模特。他選的地方是,敦煌莫高窟。其實,莫高窟他已經(jīng)去過一次。選這個地方作為集體旅游點,是因為他暗藏了一點私心。他無端地認為,夏安琪的美,和莫高窟的美,在某些方面是相似的,都有一種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感。再說,上次參觀完莫高窟后,他就決心今后還要多來幾趟。他覺得,這種可以稱之為神跡的地方,去多少次都不會嫌多的。

      這是他和夏安琪的第一次會面。作為活動的組織者和領導者,他沒有對她表示過多的熱情。這次出行的大多是些蹦蹦跳跳的年輕人,而且俊男靚女們特別多,夏安琪在他們中間顯得有些沉默和不合群。她似乎不太喜歡這種集體活動,經(jīng)常在人群的角落里,拿著手機低頭看著,并不想多結(jié)識什么朋友。對于喜康,她也只是微笑著點點頭,并無交談的興趣。喜康自然也不方便對她太過熱情了。

      幾天的旅程,他倆只在一次坐觀光車時恰巧坐到了一起。喜康便裝出無心的樣子,和她隨意地聊了幾句。

      “你是北京人嗎?”他問。

      “你看我像北方人?”她瞄了他一眼。

      “不,我覺得不像?!?/p>

      “還行,有點眼光,我是福建來的,南方人?!?/p>

      “那你怎么來北京了?”

      “全國人民不都往北京跑嗎?你呢,你是北京人?”夏安琪反問他。

      他笑了一下,覺得這個女孩說話很干脆,很直率,一副愛誰誰的樣子,不像她的外表有那么一種說不清楚的神秘感。于是他說:“那我倆算是鄰居了,我是從廣東來的。”

      “你,看上去倒不像廣東人哦。”夏安琪一邊打量著他,一邊搖著頭道。

      “哈,你錯了,你恐怕把廣東人都想成了香港電影中那種操著粵語、皮膚黝黑、突嘴凹眼的人吧?在我們廣東,還有不少客家人的,我們長得像北方人,說的是客家話?!?/p>

      “這我知道,在我們福建,也有很多客家人的。——不過,我不是。”

      “你是在北京讀的大學嗎?”

      “是啊,我是北京理工大學畢業(yè)的,學的是工業(yè)設計專業(yè)?!?/p>

      “什么?你是學理工科的?”喜康大吃一驚。

      “沒錯,我中學時理科成績好嘛,不過,我一到大學就知道了,我將來是不會從事這個專業(yè)的,純屬學著好玩,混張文憑?!?/p>

      “喔——那你喜歡什么專業(yè)?像你有這樣的先天條件,為什么不報中傳、中戲或北電的表演、主持專業(yè)???”

      “我對那些更沒興趣了。”

      “你就喜歡模特這行?”

      夏安琪不以為然地掃了他一眼:“談不上喜歡,掙口飯吃。不過,這飯吃得輕松。要說喜歡,我喜歡的就是輕松二字。”

      喜康還想說話,可車子已經(jīng)開到了目的地。大家都唧唧喳喳地起身下車。他們兩人也就沒再繼續(xù)交談下去了。

      這次旅行之后,喜康對安琪又添了更多的興趣。她那坦率、直白和不在乎的樣子,帶著一種孩童的天真,卻又含著一種看破紅塵的滄桑。她是一個極大的謎。他不解開,就寢食難安。喜康的性格是遇強則強。一個細妹挑起了他的征服欲,他便也不想躲躲閃閃,端什么架子,顧什么面子了。他直截了當?shù)亟o她發(fā)了一條短信:“我想請你吃頓飯,說點事,時間、地點由你來定。”

      她沒有多想,給他回復了一條:“正好沒事,今晚七點,藍色海岸?!?/p>

      第一次單獨約會,安琪并沒有刻意打扮。她穿了一件普通的白色襯衫,一條穿舊的牛仔褲,光腳穿一雙白色的平跟涼鞋,身上只有兩處是彩色的:涂了玫紅色指甲油的手指和腳趾。她還是垂著披肩直發(fā),素顏的臉,戴一副淺色的墨鏡。

      摘下墨鏡,她對已經(jīng)在包房里靜候她多時的喜康說:“七點鐘,我沒遲到吧?”

      “在你落座的這一刻,剛好七點。你分秒不差,沒有哪個漂亮的姑娘比你更守時了!”喜康微笑著為她拉開座椅。

      “喲,這么好心,請我吃飯,說吧,有什么事?”安琪大大咧咧地說。

      “還是先吃了再說吧。”

      “我知道了——那就是有什么事要我?guī)兔α?。?/p>

      “嘿嘿,這件事,還真是非要你幫忙不可的?!?/p>

      喜康笑了笑,話說一半就沒再說下去了。他剛才等待她的時候,緊張得手心冒汗,坐立不安,既怕她失約,又怕見到她不知該說什么。沒想到,一見面,安琪那種老友般的放松和隨意,讓他一下子舒展開來。他們開始像老朋友似的商量著點菜。

      喜康發(fā)現(xiàn),吃飯的時候,安琪也沒有一點造作的樣子。喝湯的時候,她大口喝完,意猶未盡,又添了一碗。吃魚的時候,她很自然地拿手去剔除魚骨頭。等到烤羊腿上來的時候,她更是左右開弓地撕開了吃,毫無顧忌。

      安琪見喜康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看,笑了:“你從沒見過哪個模特兒,像我這么能吃的吧?——沒事,沒事,你不用為我擔心,我怎么吃都吃不胖的?!闭f完,她調(diào)皮地向他撅撅嘴巴,用手卡卡自己的小蠻腰。

      喜康真是越看越喜歡,簡直被她這種沒心沒肺的樣子給迷死了。那一刻,他在心里發(fā)誓:這一輩子,非她莫娶,死也要死在這個細妹的手心里!于是,他鼓足勇氣對她說:“安琪,你覺得我這個人怎么樣?”

      “挺好的呀。”

      “哪里好呀?”

      “喲,這是變著法子想讓我夸你嘛,那好,我就滿足一下你的虛榮心。你嘛,年輕有為,踏實能干,看上去既有活力又有定力的樣子,算是青年才俊吧。”

      喜康沒想到安琪能給他這么高的評價,當下信心大增,就厚著臉皮問道:“那我好到能不能做你的男朋友呢?”

      “什么?!”安琪瞪大眼睛,似乎在辨認喜康的話有多少玩笑的成分。

      “安琪,我沒有開玩笑。我今天請你吃飯,跟工作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我就是喜歡你,從第一眼見到你開始,就喜歡上你。特別喜歡。我想請你做我的女朋友?!毕部狄豢跉庹f完,他不看她,低下頭,看著自己面前還沒有吃完的餐盤。

      過了好一會兒,喜康覺得自己的心臟都要跳出胸膛了,他聽到了一聲輕輕的發(fā)問:“那么,你是認真的了?”

      “當然,我還從來沒有這么認真過呢。”說著,他瞄了一眼安琪有些羞澀的眼神。

      “那好吧。我們就試試看吧。”

      “你同意了?我沒聽錯吧?——烏拉!”喜康叫了一聲,跳到安琪的身邊,突然一個彎腰,把她抱起來轉(zhuǎn)了又轉(zhuǎn)。

      安琪等他放下自己,笑著補充了一句:“我只說試試看的,沒說同意。將來一切后果,我可不負責任哦!”

      “哎呀,我負責,我負責,一切都由我負責到底!”喜康沒想到一切進行得如此順利,激動得滿臉通紅,有些手舞足蹈了。

      從那時起,直到現(xiàn)在,喜康和安琪已經(jīng)交往有四五年了。其間也吵吵鬧鬧好多次,有幾次都到了分手的邊緣,但每到最后的時刻,總是喜康做了妥協(xié)。兩人的最大分歧還是在結(jié)婚上。安琪明確向喜康表示,自己是不婚一族,做女友可以,做妻子一輩子都別指望了。

      按她的話說,人為什么要結(jié)婚?。恳郧笆菫榱藗髯诮哟?,現(xiàn)在人口爆炸,不生孩子就是給地球節(jié)省能源,而且人活著,要面臨那么多的痛苦,危險,要忍受那么多的孤獨,傷害,我們哪個人能活得輕松呢?為什么還要再添個小人兒來世上受罪?那么,結(jié)婚是為了愛情嗎?可是婚姻不僅給愛情加了一個索套,而且還把那么多跟愛情無關(guān)的人攪和進來,種種煩瑣的生活只會耗散掉愛情,愛情的翅膀怎能在婚姻的牢籠里飛翔?或者,結(jié)婚只是為了給別人看?為了表示自己與所有的人一樣,有圓滿完整的家庭生活?這就更免了吧。她安琪做事向來我行我素慣了,她最怕的就是與別人過同樣的生活了。人家議論就議論唄,嘴是長在別人身上的,她管不了,日子可是她自己一天一天要過的,管人家說什么呢?

      喜康說不過安琪。娶她,她不愿意,離開她,更是他所不愿意的。生活就這么小波小瀾地過了下去。安琪也還是做她的模特兒,不過,她變得更挑剔,一般小制作的廣告、低檔次的活動,都請不動她了。好歹她已出道幾年,積累了一些人脈和名氣。再說,她既然已經(jīng)做了喜康的女朋友,也就不能不給喜康留面子了。畢竟他們都在同一個圈子里混著,有一些共同的朋友。但安琪并不想洗腳上田,就此告別自己的職業(yè)生涯。模特兒這行,來錢快,也不用動什么腦筋,如果不想大紅大紫,實在是個開心自在的行業(yè)。

      一晃,喜康就過了三十歲了。她仍是他的女友,仿佛是一匹美麗的、驕傲的、不肯被馴服的小母馬。這匹馬不知道要跑到什么地方去,更不在乎跑到任何地方。

      喜康后來知道,安琪有個比較特別的家庭。她也算是不折不扣的“富二代”了。當初,喜康見安琪開了輛保時捷的小跑車出來,嚇一跳。他自己開的還是公司給他配的一輛別克商務車。哪有剛從大學畢業(yè)不久的模特兒,就能開這樣的豪車?他懷著點忐忑問她:

      “你的車?是自己的?”

      安琪白了他一眼:“別擔心,我可沒被什么大款包養(yǎng)。這是我爸送我的畢業(yè)禮物?!?/p>

      “哇,你不要嚇我哦!你爸到底是干什么的?”喜康驚得眼珠子都要落下來了。

      “我爸嘛,做生意的呀。房地產(chǎn)生意,這年頭最暴利的生意,他這個衰人,算是走大運了!”安琪不以為然地說。

      “什么?你罵你爸是衰人?你還開著他送的豪車喔!”

      “怎么啦?他送的,我不要白不要!——可是,他就是個衰人,最衰最衰的人!”安琪突然像個孩子似的,任性地叫起來。

      后來,喜康才漸漸從安琪的嘴里,從她一星半點的零碎敘述中,拼湊出她家里一些大概的事情。

      原來,安琪的爸爸在做房地產(chǎn)之前,是做家庭裝修的。他是個小包工頭,但電工、水工、木工、泥瓦工之類的活兒,他也全部會做,哪個工種少人,他就頂上哪個工種。而安琪的媽媽除了在家干家務,帶孩子,也要打理訂貨、發(fā)貨、運貨這些事兒,人手特別緊張的時候,她自己還要去給人家貼墻紙、安地板。當初,他們夫妻兩人積攢下的每一分錢里,似乎都包含著一種濃濃的汗水的酸味。

      在安琪的童年記憶中,她覺得,自己的父母實在是這個世界上最辛苦最忙碌的人了。他們每天從外面回家的時候,頭發(fā)絲里都夾雜著厚厚的白灰,像堆了一層雪,身上隔老遠就能聞到一股刺鼻的汗餿味,衣服鞋子上也是石灰和泥點斑駁。作為幼小的孩子,安琪唯一能為他們做的,就是聽話,不淘氣,乖。

      漸漸的,安琪的爸爸接到的工程就越來越大了。終于,他成立了自己的裝修公司,買了車,買了房,他們的日子從容了很多。從那時起,安琪的媽媽就退回到家庭里,一心照料家務,完全不需要在外面打拼了。安琪覺得那段日子,是她最安心最快樂的日子了。媽媽每天開車接她上學放學,做好吃的菜給她吃,每個周末還送她去上舞蹈班、鋼琴班、英語班什么的。而她因為個子比同齡女孩高,長得又漂亮,經(jīng)常被媽媽打扮成小公主的模樣,從頭到腳都裝飾著精美的蕾絲花邊,到哪里都能吸引眾人的目光。

      可是,她爸爸卻離家越來越遠了。他在生意中結(jié)識了幾個特別有權(quán)勢的人,幫他們免費裝修,后來不知通過什么手段,又找到銀行貸到了一大筆款,拿下了幾塊位置不錯的地皮,做起了房地產(chǎn)生意。結(jié)果,在幾年的時間里,他的財富就不可思議地暴漲起來,比吹氣球快多了,幾乎像是原子彈爆炸。從那時起,她爸爸就不是一個到處給人點頭哈腰的小老板了,他慢慢地就成了一個傲慢內(nèi)斂、受人吹捧的大企業(yè)家了。也就是從那以后,爸爸就不愛回家了,直到他在外面又買了一棟別墅,養(yǎng)起了別的女人。他很少回家,回家就和安琪的媽媽吵架,砸東西,嚷嚷著要離婚。

      有一次,安琪還親眼看到爸爸把媽媽一腳踹到地上,惡狠狠地罵著:“老女人!死婆娘!你不離婚,就等著我把你治死吧!”他還想抬腳踹躺在地上的媽媽。一旁的安琪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死命地抱住爸爸的腿,邊哭邊叫道:“別打了,別打了!你要打死媽媽,就先把我打死吧!”那一刻,她看到爸爸的眼睛,紅紅地鼓了出來,真像要吃得下人似的。安琪身上的每一根汗毛不禁都豎了起來:面前的這個男人到底是誰呀?是她的爸爸嗎?

      安琪的媽媽沒過多久,就真的死了。她是割腕自殺的。在這之前,安琪的媽媽精神似乎出了些問題,她一直在吃藥。她經(jīng)常抱住安琪無來由地大哭,說自己的心太痛太痛了,好像被人剜去一樣的痛。后來發(fā)展到疑神疑鬼,總覺得有人要迫害她,走在路上就說有人在跟蹤她,過馬路碰到一輛小車開來,就說這車是要撞死她的。只要安琪的爸爸在家,她就不喝杯子里的水,而只喝未啟封的礦泉水。她對安琪說:“你爸爸這人心可狠了,他一直想要離婚,我堅決不離,他就想暗害我,把我害死了,他好娶別的女人。你不知道啊,男人的心有多硬多冷啊,他們的心都是石頭做成的……”

      有一次,安琪見到媽媽,坐在沙發(fā)上一張張地數(shù)錢。那些錢塞滿了一只大大的旅行箱。她告訴安琪:“我把存折上的錢全都從銀行里取出來了。你爸爸將來要玩什么鬼,我就不怕了。錢比人好啊,可靠,實在,一張張地看得見,摸得著,不像人,人是會變的,人會變成鬼的,會變得比鬼還可怕的……”媽媽說這話的神情,讓安琪想起來就害怕。她也是從那時起,覺得媽媽的腦子是真的出問題了。媽媽的目光里有一種精神病人才有的獨特的光亮,像是一道慘白的驚恐的閃電。

      ——媽媽是在安琪剛考上大學沒多久就自殺的。安琪從學校趕回來,看到了在醫(yī)院里蒙著白布的媽媽,還有她手腕上那條像劇毒的血蜈蚣一樣恐怖的傷口。安琪撲到媽媽的身上痛哭起來,可是哭完了,她又覺得,這樣的結(jié)局對媽媽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失去了媽媽,安琪就覺得在這個世界上,自己便成了一個孤兒了。地地道道的孤兒。她和爸爸的聯(lián)系,就是一張銀行卡的卡號。隔幾個月,爸爸會把她的生活費打進她的卡里。雖然安琪覺得爸爸在媽媽去世之后,對自己似乎添了一些愧疚和補償?shù)男睦恚墒撬遣粫o他這個機會的。

      他的錢,她來者不拒,照單全收。而他借此想彌補什么的心思,那就沒什么客氣了,一概免談!

      這個衰男人,把媽媽給逼死了,把一個原本可以很幸福的家庭給毀掉了,特別是把一個女孩子心里對這個世界的所有美好想象給粉碎了。世界是什么呢?安琪覺得,世界就是他媽的一個無邊無際的大垃圾場!百無聊賴,又臟又腥,臭不可聞,可是,人人都還在裝模作樣地生活在其中,痛苦埋在心里,笑容秀在臉上,吃了蒼蠅還要假裝美味,吞了鼻涕還要裝作開胃,嘴上抹著蜜,心里藏著毒。活著,就是最大的不幸,最大的不堪!若要讓安琪在這樣的世界上,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找個男人,成個家,養(yǎng)個孩子,煞有介事地做個所謂的成功幸福的小女人,那真是他媽的腦子進水,豬油蒙心了!

      別看安琪的外表還像個大大咧咧的孩子,其實,她覺得自己的心早已百煉成鋼,冷硬似鐵了。人生行到此處,倒有了坐看云起的灑脫。好像一個人過著的是別人的人生。

      二○一二年的圣誕節(jié)沒趕上周末,不放假,所以,喜康就跟安琪商量,將圣誕節(jié)的安排提前到周末過。這也沒什么不可。對他們來說,圣誕跟耶穌降生沒多大的關(guān)系,管他是哪天降生的呢,過這樣的節(jié)日,無非是找個理由放縱一下,鬧一場,“嗨”一次。對,就是要“嗨”!再說,圣誕的節(jié)日氣氛早在進入十二月份就開始了。商家早早推出了各種圣誕打折的優(yōu)惠活動,各種圣誕商品也早就出街鋪陳了,滿大街都點綴著小紅帽、小紅靴、小松樹、小鈴鐺,布置得像在過童話節(jié)。喜康因為今年的業(yè)績驕人,心情大好,沒事都在哼著小曲,見到下屬就隨口開聲玩笑。在如此愉悅放松的狀態(tài)下,他早早就查好了日子,定好了賓館,要帶安琪到周邊的山鄉(xiāng),來個閑云野鶴般的自駕出游。

      出了沉沉陰霾籠罩的京城,天空漸漸地放晴了。幾個小時過后,他們已經(jīng)把城市遠遠地拋在了身后。冬日的山野開闊舒朗,路旁的樹木雖大多枝葉凋敝,但自有磊落、峻挺之態(tài),襯著高遠的藍天,更顯出北國的大氣,遼闊,仿佛是古代一幅用筆不多、勾畫簡約的淡墨圖。

      喜康帶安琪來的這個地方,是一處“農(nóng)家樂”式的度假村。度假村建在半山腰上,四周是茂密的森林,還有一條清澈的小河蜿蜒流過。因是冬天,河水已經(jīng)結(jié)冰。森林倒變得顏色豐滿了,深深淺淺的綠色,夾雜著紅的黃的各種樹葉,還有干枯的野草,結(jié)霜的野果,層層疊疊的,怎么看,都像是世外高人修煉養(yǎng)生的風水寶地。冬天是這里的淡季,整個度假村看不到什么人。安琪一下汽車,就忍不住伸開手臂,在山路上大叫著奔跑起來,像只被都市放飛的自由的風箏。

      爬了半天的山,兩人回到全部用原木裝修、風格古樸原始的賓館房間里,洗了個熱水澡,然后去餐廳吃農(nóng)家飯菜。喜康見安琪的興致很高,便和她談起了春節(jié)回老家過年的事情。

      “我婆太明年二月要舉辦百歲大壽,全部兒孫都會趕回去祝壽的,我那個堂妹還要從美國趕回來,我若不回去的話,那可就說不過去了。一百歲哦,太難得了吧?”

      “這種事情你問我干嗎?明擺著的,你必須得回去呀!百歲老人,我到現(xiàn)在為止,只聽說過,還沒親眼見過呢?!卑茬饕贿叧灾裢舱麸垼贿吽斓貞柿?。

      “那我回去了,你怎么辦?我查了日歷,明年二月中旬,正是過年的時候,萬家團聚哦,我可舍不得離開你——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喜康試探著問道。

      “不去!”安琪頭也不抬地答。

      “那你春節(jié)干什么呢?一個人多沒意思啊!還是跟我回去吧?!?/p>

      “奇怪了,離開你我就不能生活了嗎?——反正你該干嘛就干嘛,別管我。”

      喜康嬉皮笑臉地哄她:“不是你離不開我,是我離不開你,這總行了吧?乖,你就陪我回去一趟唄?!?/p>

      “我跟你回家,算什么?”安琪白了他一眼。

      “你想算什么就算什么呀。當然,算我老婆就最好了?!?/p>

      “你別盡做白日大頭夢了!想把我騙回去吧?對了,是不是你老媽又向你逼婚了?”

      “對天發(fā)誓,這次我老媽真的沒提什么結(jié)婚的事情!真的,就是我婆太的百歲大壽。我回去了,大過年的,把你一個人留在北京,于心何忍?。吭僬f,是人嘛,總有點虛榮心吧,我有你這么個漂亮的女朋友,肯定也想回去震震場子,撐撐面子呀。你就跟我回去一趟嘛,算是幫我在親戚面前露一回臉,怎么樣?”

      安琪見喜康說得幾乎有點可憐巴巴了,心一軟,就隨口問道:“那你老家都有什么好玩的呀?”

      喜康見安琪的態(tài)度有些松動,忙介紹說:“我老家,梅州市松口鎮(zhèn),知道吧?梅州,是世界客都,也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客家人的聚集地;松口呢,那就名聲更大了,它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怨潘煽诓徽J州,聽說過這句話沒有?在清朝,松口雖然屬于嘉應州,但它是個商貿(mào)重鎮(zhèn),是個非常繁華的內(nèi)河口岸,很多客家人下南洋都是從松口坐船出發(fā)的,所以呢,松口對海外通郵、通航、通商,都不用經(jīng)過嘉應州城。那些從海外寄出的郵件的地址上,只要寫明‘中國汕頭松口轉(zhuǎn)某村某人就可以了 ,信件便可以經(jīng)汕頭港直接轉(zhuǎn)送到松口。牛不牛?別看它只是一個不大的古鎮(zhèn),但發(fā)生在那里的故事可多了……”

      安琪笑著打斷他:“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嘛!你就鼓著勁地吹吧?!?/p>

      喜康著急了:“怎么是吹?!你現(xiàn)在就用手機上網(wǎng)搜搜。你就輸入‘松口鎮(zhèn)這三個字,看看有沒有介紹?——我說的,這是最少最少的一部分了。以前我還聽我阿公說過,在近代歷史上,我們松口一定是可以記上濃重的一筆的。松口的華僑多嘛,同盟會里最早扶持孫中山鬧革命的那些人,不少就是我們松口籍的華僑。同盟會在松口設有松口支部,孫中山曾以松口為基地,籌借資金,開展武裝起義,據(jù)說,他發(fā)動辛亥革命推翻滿清王朝所需要的經(jīng)費,有三分之一都是我們松口籍的華僑募捐的?!?/p>

      “是嗎?你的老家看來名堂不少哇!”安琪有些驚訝地挑起了眉毛。

      喜康越說越興奮了:“我說的這些算什么?告訴你吧,我們松口在歷史上還有一段有名的懸案未解,至今還是個大大的謎呢!”

      “什么懸案?什么謎呀?”

      “瞧你著急的!嘿嘿,跟我回去不?我保證帶你親臨現(xiàn)場,追蹤迷案。怎么樣?成交不?”喜康賣起了關(guān)子。

      “哎呀,哎呀,我現(xiàn)在就要你說嘛。好了,好了,成交!成交!我跟你回去!說話算話!好,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

      安琪的心,此時被撩撥得像貓抓一樣難耐。

      第三章 歲末

      蝴蝶飛入百花園,看過芙蓉看牡丹。百樣鮮花我唔采,單采一枝白玉蘭。

      ——客家山歌

      轉(zhuǎn)眼就到了年底。二○一二年歲末。

      十二月二十一日,這一天,全世界可都有點鬧騰呢。此前關(guān)于瑪雅歷法的傳說喧囂一時,“世界末日”論引起了媒體的廣泛關(guān)注。雖然幾乎所有的專家都眾口一詞,說“末日論”太過荒唐,不值一駁,但這種說法還是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被炒作得很熱。人們似乎都抱有一點唯恐天下不亂的惡作劇心態(tài)。

      曾喜福這幾天都在搜集著各種關(guān)于“世界末日”的說法。他想在十二月二十一日當天出一期這方面的專欄。他是省報休閑文化版的責任編輯,每周要負責兩期的版面,任務像滾雪球似的,看起來不大,但只要報紙不停辦,每天都必須推起來往前滾,連節(jié)假日也不例外,時間一長,人還挺辛苦的,壓力也不小,有一種疲于應付之感。好在他的妻子鐘雅芳,在一家純文學期刊做責任編輯。那家期刊有財政撥款,并沒有多少市場銷售量的壓力,又是雙月刊,一年才出六期,幾個編輯輪流負責。鐘雅芳每周只有三個半天要去單位坐班,其余時間都可以在家里看稿,因此日子過得甚是從容。老公事情多的時候,這位畢業(yè)于北大中文系的大才女,還能幫著老公選些資料和文章。夫妻兩個也算是琴瑟和諧,志同道合的。

      喜福正是在準備“世界末日”的專欄時,接到他叔姆(嬸嬸)丘瑞華的電話的。那時,雅芳也在家里幫他一起整理稿件。溫暖的燈光下,他們每人都操作著一臺手提電腦,湊在一張書臺上比比劃劃的,仿佛兩個正在扮演著“過家家”游戲的孩子,一派兩小無猜的樣子。

      他們的兩歲小兒真真平時都是放在他阿公阿婆家里的。阿婆幾年前已經(jīng)退休,家里還請了個小保姆。兩家住在同一個小區(qū)里,只是隔了幾棟樓而已。當初買房時,喜福就堅持要和自己的爺娘買在一個小區(qū)里。因是二手房,有些年頭了,雅芳起先倒有些猶豫。后來看到幾個年輕同事生兒育女后的狼狽,這才勉強聽從了老公的意見。

      兒子出世后,家里只是添了一個肉嘟嘟的小人,沒想到,竟像是發(fā)生了一場大動亂,有種天翻地覆的感覺。無非就是一些吃喝拉撒的小事,可是操作起來,卻有抱著炸藥包炸敵人碉堡的緊張和難度。小兩口都是獨生子女,一直都是寶寶貝貝地在爺娘的呵護中長大的,如今第一次當上了爺娘,自己都像是驚驚乍乍的小毛頭,小毛頭還要帶更小的毛頭,那狼狽就可想而知了。他們在手忙腳亂、顧此失彼中,這才真正體會到當初買房時的英明。

      兩人只好把小兒寄放在爺娘家里。爺娘又托熟人介紹了一個小保姆。一切總算安定了下來。喜福小兩口,這才緩過神來,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鮮鮮亮亮的,去爺娘家見見兒子,逗兒子玩一會兒。如果沒有爺娘做他們的大后方,這兩個年輕人,這會兒恐怕還在蓬頭垢面地和奶瓶、澡盆、尿不濕這些玩意兒作戰(zhàn)呢。

      “喜福啊,我已經(jīng)跟你爺娘講好了,明年二月中旬,正好是春節(jié)期間,我們給婆太祝壽,百歲大壽,你爺娘已經(jīng)答應回來了,你等也一定要回來,還要把真真帶回來哦。他是婆太的第五代細人兒,五世同堂,他是個寶貝,少了他,可開不成席呀!”瑞華的嗓音在電話那頭響如磬鐘,光是聽聲音,就能想象得出來她那種穩(wěn)操勝券、精氣十足的樣子。

      喜福跟自己的叔姆雖交往不多,但印象頗好,感覺親近。特別是她十年前起好新樓后,把她的家官家娘接到一起居住,替他們這些身在外地的兒孫盡孝盡心,在兄弟三人中獨自挑起了大梁,因此在曾家,她是深得人心的。每年春節(jié)他們回松口探親時,她又應酬得內(nèi)外有光,一團和氣。喜福的爺娘經(jīng)常在閑聊時,都會提到鄉(xiāng)下(松口在他們的嘴里都是稱鄉(xiāng)下的)這個能干的弟媳婦,贊她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知禮,大氣,孝順,老家方方面面的關(guān)系都要靠她上下打點,出面支撐,是他們曾家的“阿慶嫂”。因此,她張羅的事情,全家也沒人會說二話的。

      喜福笑著答應,說:“好的,好的,我們?nèi)叶既?,我爺娘,我,雅芳,還有真真,我們都去,保證一個都不少,您就放心吧。只是我們都回去了,您就要受累了。您可要多多保重身體,別太操心哩。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們做的,請盡管吩咐,千萬別客氣啊。”

      一番話樂得瑞華在電話那端哈哈大笑起來:“喜福,你真是越來越懂事,越來越會說話了。你這當上了阿爸確實不一樣啊。你看,你比我家喜康才大幾天?喜康要是有你一半的懂事,那我就要燒高香了?!?/p>

      “您別這樣說。人家喜康在外面是要干大事業(yè)的,哪像我,縮在爺娘身邊,能有多少出息???”

      “哎呀,什么大事業(yè)?成家立業(yè),先成家,然后才能立業(yè),他到現(xiàn)在連小家都沒成呢。為這個,我白頭發(fā)都不知冒出了多少?!?/p>

      “叔姆,你不要太掛心?,F(xiàn)在的年輕人都想自由自在地多玩幾年,誰愿意那么早就被套上婚姻的繩索???我現(xiàn)在還后悔自己結(jié)婚結(jié)早了呢?!?/p>

      “結(jié)婚早,有什么不好?你現(xiàn)在不都抱上了大胖兒子嗎?做阿爸的滋味,不是頂幸福的?”

      喜福與瑞華在電話里愉快地交談了一陣。放下電話,喜福有些奇怪地看到,身旁的雅芳正拿眼睛狠狠地瞪著自己。

      “怎么啦?我犯什么錯誤了?”

      “哼,你要是后悔,現(xiàn)在改正還來得及。連兒子我也可以不要?!毖欧祭淅涞卣f。

      “天哪,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病???”本來還樂呵呵的喜福,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哼,你是后悔結(jié)婚結(jié)早了?還是后悔和我結(jié)婚呀?‘套上婚姻的繩索,誰捆你了?好,我把繩索解開,放你走!”雅芳氣呼呼地白了喜福幾眼。

      喜福這才弄明白,雅芳的火氣全是沖著自己剛才在電話里隨口說出的那幾句話的。當時,他不過是想勸導叔姆一下,讓她想開點,根本就是有口無心,隨便一說。沒想到,這幾句話卻讓雅芳較了真。

      “好了,好了,我真是弄不懂你們女人都是怎么一回事情?不就是一句玩笑話,值得這樣上綱上線嗎?”喜福轉(zhuǎn)過身去,往另一間房子走去,他不想再和老婆糾纏下去了。

      雅芳追在他身后,大吼一聲:“曾喜福,你今天必須給我說清楚了!你跟我結(jié)婚,是不是后悔啦?!”

      喜福沒想到,雅芳會在這么一件小事上,發(fā)起火來。有一瞬間,他幾乎也想朝她大吼一聲“神經(jīng)病”,不過,他還是咬著牙忍了忍。他做了幾次深呼吸,然后轉(zhuǎn)過身來,有些哭笑不得地說:“我的大才女,你真是太敏感了!我那一句話,純屬瞎說的——好吧,我現(xiàn)在鄭重向你表明,娶了你鐘雅芳,我三生有幸,永不后悔!”

      雅芳盯住喜福的眼睛仔細地看,似乎要看穿他的心肝肚腸一般。終于,她的眼睛閃出了笑意,不過,她的口氣還是有點生硬的:“去,去,你別在這里耍貧嘴!告訴你,跟我結(jié)婚,后悔的只許是我,不許是你!”

      天哪,喜福簡直要叫出聲來。這是什么糊涂邏輯?!兩人結(jié)婚,誰后悔都是一件大不幸,這后不后悔的,還有什么資格要爭嗎?喜福不禁笑出聲來:“好,好,今后只許你后悔,不許我后悔!你們女人呀,真是能胡攪蠻纏的。算了,算了,我認輸,我投降!”

      雅芳這才得意地跑到老公身旁,嬌嗔地揪揪他的鼻子:“哼,你怎么不早說這句話啦?你早說早就沒事了!”

      喜福一看警報解除,就在雅芳的頭上敲了一記:“我宣布,這是本人最后一次認輸投降了,下次你要是再這么無理取鬧的話,我可要——拳頭伺候了!”

      “不,不,我看還是——枕頭伺候比較好!”雅芳調(diào)皮地向老公壞笑了一下。

      兩人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似的,歡喜地打鬧了一番。然后,他們嬉笑著回到書房,繼續(xù)整理文章。雅芳一邊看著電腦上的文字,一邊說:“老公,我覺得你們這個版面,成天都發(fā)表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看幾期還有意思,看多了就讓人覺得是垃圾。我想,你們這個欄目,從明年起應該改版。既然是休閑文化版,你們以前把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休閑上,今后應該在文化上多做文章,登些有品位的稿件,多些陽春白雪的東西。文化哦,這么大的一個筐子,什么菜都放得進去的,比如說都市漫筆啊,鄉(xiāng)土人情啊,民間文藝啊,藝海拾貝啊,歷史典故啊,校園剪影啊,還有,熱門話題的討論,文化名人的訪談之類的——”

      “好主意,好主意!不愧是出身名校的高才生哦!我也有這種想法,只是想等到新年以后再去改版的。我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p>

      “哈哈,心有靈犀,孺子可教?!毖欧颊{(diào)皮地笑起來。

      雅芳突然想到兒子,說:“差點忘了,我今天去超市買水果的時候,在路上碰到有人賣童鞋,是全手工做的布鞋,上面還繡著彩色的小老虎,好可愛的,現(xiàn)在很難買到了。我給兒子買了一雙,還沒讓他試一試呢。走吧,快穿上外套,我們看真真去?!?/p>

      是保姆阿玲開的門。見到他們,阿玲轉(zhuǎn)身招呼著在客廳里玩耍的真真:“真真,快過來,你看是誰來了?”

      真真正在地上操縱著一臺帶有軌道的玩具小火車,一會兒走,一會兒停,嘴里轟隆轟隆地給小火車配著音,玩得正起勁,他連頭也沒抬一下。

      雅芳換好拖鞋,跑上來一把抱住兒子,不管不顧地在他肥嘟嘟的小臉蛋上,吧唧了一番,嘴里說著:“好個沒良心的,媽咪都不要了?”

      真真扭動著身體,不耐煩地擺脫了阿媽的糾纏,又興致勃勃地玩了起來。

      雅芳從塑料袋里拿出那雙小布鞋,俯身要給兒子換上。真真這下徹底厭煩了,他把腿繃得直直的,不讓阿媽換鞋,嘴里大叫著:“哎呀,煩死了,你快走嘛——”

      真真的阿婆劉紅霞聽到孫子的叫聲,趕緊從里屋奔出來:“真真,怎么啦,怎么啦?!剛才不是還玩得那么開心嗎?——雅芳,你現(xiàn)在不要去影響他,讓他好好玩一會兒?!?/p>

      喜福見雅芳尷尬地拿著新鞋,站在兒子身邊,一臉失望的表情,就走過來打了個圓場:“算了,他現(xiàn)在正在玩興上,等一下再給他試鞋吧?!?/p>

      雅芳想到自己早上買鞋時的那種欣喜勁兒,認真勁兒,傷心得鼻頭一酸,不過,她馬上就克制住了這種情緒,吸了吸鼻子,把新鞋子往沙發(fā)上用力一扔:“不試拉倒!”

      紅霞看了看她的臉色,不緊不慢地說:“當媽的,跟孩子賭什么氣呢?!?/p>

      雅芳沒說話。她往沙發(fā)上一坐,拿起茶幾上的一只橘子,剝了皮,有點心不在焉地吃起來。喜福則蹲在地上,和兒子一起玩著那輛小火車。

      突然,喜福想起什么,問:“媽,我阿爸怎么不在家?”

      “誰知道他?你阿爸下班前打了個電話,說是有一個什么代表團來單位參觀,他晚上要負責接待。哼,都快退休了,還那么忙!”

      “阿媽,你就別埋怨了?,F(xiàn)在阿爸的工作已經(jīng)比過去輕松很多了,反正沒幾年他也就退了,這叫站好最后一班崗。你就再熬兩年吧。”

      “唉,這輩子都熬過來了,我還能說什么?別人都以為我嫁了個做官的,一輩子肯定享福。哪里享過福哦!你阿爸是個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家里的事,件件都要我操心——”

      “阿媽,你都說了多少遍了。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嘛。我覺得,你和我阿爸算是過得幸福的了。”喜福不以為然地打斷了阿媽的嘮叨。

      阿媽淡淡地笑了一下:“嗨,我也老了,什么幸福不幸福的,一家人健康就好,平安就好,知足就好。”

      “嘿嘿,阿媽,你什么時候提高了覺悟,活出境界了哈?”

      雅芳和阿玲也跟著一起笑了。雅芳說:“這是至理名言,至理名言,我準備天天念它二十遍?!?/p>

      屋里的氣氛熱騰了好多。雅芳便和家娘談起了給婆太祝壽的事情。

      紅霞說:“聽說這次所有的兒孫都會回來團圓的。你二叔繼志的兒子喜康要從北京趕回來,聽說,他會把他那個漂亮得不得了的女朋友也帶回來的;你小叔繼遠的女兒喜慧,這次還要攜新郎從美國飛回來,那個新郎我們都沒見過的。我們嘛,在省城,離得近,肯定要回去多住幾天的。百歲大壽當然得跟平時不一樣嘍,你阿爸繼文是長孫,我是長孫媳婦,這個意義有些特別的,要送一份大禮啊?!?/p>

      說到禮物,大家又討論了一番。給婆太送什么好呢?那么老的年齡,吃也吃不得,穿又穿不好,用也用不了。這可是個大難題。金首飾,羊絨衫,一根新手杖,靈芝粉,羽絨大衣,蠶絲被,討論來討論去,一時誰也拿不定主意。

      這時,真真把小火車轟隆隆地開到了雅芳的腳旁。雅芳見了,便跟他逗趣道:“真真,把你這輛小火車送給婆太做禮物,好不好?”

      紅霞忙說:“你別逗他,這個火車是他的寶貝,前幾天,連我也不讓碰呢,到今天,才讓我摸了一下?!?/p>

      “喲,這可要不得。我們家真真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小氣了?阿媽,你可別慣著他!小人從小就要養(yǎng)成好習慣?!?/p>

      紅霞一聽有些不高興了,她頓了頓,還是沒忍住,“雅芳,我可跟你講清楚,真真我可沒慣著他。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孫子,我比你還要上心呢。你如果不放心——”

      喜福趕緊打斷她:“阿媽,真真給你帶,我們當然最放心了,哪有比這更好的條件?。俊?/p>

      “嘿,就是你們要帶,我也不會給的。你們兩個,自己都是小孩子的樣子,能把自己照顧好,那就謝天謝地了?!?/p>

      “我們長不大,那還不是因為阿媽太能干了!——反正,我們什么事都要賴著阿媽的!”

      紅霞的臉笑成了花。她疼愛地揉了揉喜福的腦袋,“好你個臭小子,嘴巴是涂了蜜呀?”

      雅芳垂著眼皮,面無表情地又剝了一只橘子。抬起頭,她笑著對真真說:“來,真真,寶貝,媽咪喂你吃橘子?!?/p>

      第四章 新婚

      哥是天上一條龍,妹是地下花一叢。龍唔翻身唔落雨,雨唔淋花花唔紅。

      ——客家山歌

      一陣嘰嘰喳喳的鳥鳴,讓曾喜慧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晨光透過落地窗戶照進來,仿佛一只巨大的豎琴,斜斜地停靠在淺棕色的地板和雪白的墻壁之間。薄紗般的碎花窗簾在光影中浮動,就像是天女撒下的漫天的花瓣。窗外,一株落光了樹葉的老梧桐,把自己遒勁的枝條,剪影似的畫在了窗戶上。她望向身邊仍熟睡的男人,那是她的丈夫,新婚丈夫。他們結(jié)婚才幾個月的時間??墒蔷褪沁@短短的幾個月,擦亮了她的生命。這個叫溫振陽的男人,無疑就是她生命里一道溫暖而強烈的陽光。

      晨曦中的喜慧,似夢似醒:我真的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嗎?這個與我共枕的男人,就是我親愛的丈夫嗎?這兒就是屬于我自己的新家嗎?……

      遇見溫振陽之前,恰是喜慧人生的梅雨時期。那梅雨期還相當漫長,從她一踏上美國的土地開始,就漫天蔽日地籠罩了下來。

      喜慧在省城廣州讀的本科,那是一所外語外貿(mào)大學。學生畢業(yè)后出國留學的特別多,幾乎成了一種風尚。喜慧的成績在班上本來就屬第一梯隊的,她也就沒有過多地考慮,升了大四后,自然而然地跟著同學們一起,開始聯(lián)系留學的事情。她查看比較了國外很多大學的資料,最后根據(jù)自己的實力,申請了一所美國的二流大學。那所學校離紐約不遠,而紐約,那是一個讓她心旌搖動的夢想之地。

      踏上那片地廣人稀的土地,新鮮倒是新鮮的,但新鮮得過頭了,又變成了無法承受的陌生。喜慧的生活硬生生地給割裂開來,前一半還是她在國內(nèi)那種一帆風順的獨生女的快樂日子,后一半則突然變成了孤苦伶仃的海外游子,內(nèi)心無底,凄慌無措的。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只無助的小貝殼,被海浪猛地沖到了沙灘上,卻無法被海水重新帶回到大海里去。它只得艱難地張著嘴,在沙灘上垂死掙扎。

      喜慧和幾個素不相識的年輕人,共同租住著學校附近的一戶人家,一幢兩層的小別墅。為了減少租金,她挑了一間面積最小又朝北的房間,那里陰暗潮濕,終日不見陽光。房客們都是自顧自地,客氣地點點頭后,就把房門緊緊地關(guān)上了。沒有一個人同她說話。東方面孔在這里看上去像是少數(shù)民族。校園倒是極其漂亮的,但漂亮得陌生了,就好像是一處電影拍攝現(xiàn)場,置換著明信片般的明麗布景,充滿了一種不真實的隔膜之感,讓她無法融入。

      新鮮勁還沒褪去,功課的壓力接踵而來,把喜慧壓得站立不穩(wěn),踉踉蹌蹌。老師在課堂上講得不多,大部分內(nèi)容都要靠課后自學,而布置的作業(yè)、要看的書、要寫的文章,對于她的英語水準來說,就像讓一個最輕量級的拳擊選手,突然上場迎接拳王泰森的挑戰(zhàn)。她記得,為了完成一篇重要的學期論文,拿到寶貴的學分,她曾經(jīng)有四十多個小時連續(xù)奮戰(zhàn)在電腦上的記錄。

      她明白,這條道路是她自己選擇的,并且木已成舟,無法更改了。那些付出去的各種花費,那些花掉的工夫和時間,對于她和她的家庭來說,都是一擲全力,傾其所有的。他們再也經(jīng)不起任何折騰了。阿爸曾繼遠做了一輩子的中學教師,阿媽林美云在一家醫(yī)院的化驗室搞化驗,雖然他們的工資都是旱澇保收的,但畢竟屬于工薪階層,為了她的留學所費,他們幾乎花光了全家多年的積蓄。直到現(xiàn)在,他們還在省吃儉用,以便維持她在美國的一切開支。無論無何,她除了通報平安、努力支撐、咬牙堅持外,是沒有退路可走的。

      喜慧還算理智、頑強。她骨血里隱藏的那種客家人吃苦耐勞的本性,那種吃得黃連咽得菜根的堅韌,還是在這種關(guān)鍵時刻被激發(fā)了出來。她明白,沒得選擇了,唯有一個“忍”字才能對付一切。那么,好,就忍吧,堅持吧。每天晚上,她一杯杯地喝著咖啡,在燈下苦讀到凌晨。

      一年之后,她感到沉重的壓力漸漸緩解了一些,功課也沒有從前那么難了。身體里被禁錮的感覺細胞,到了這時,才接二連三地蘇醒過來。

      就在這時,她認識了一個來自臺灣的姓李的同學。他們就讀于同一所大學,只是兩人讀的專業(yè)大相徑庭,毫無交集。李同學讀的是電影制作,而喜慧讀的是經(jīng)濟管理。喜慧一向?qū)Ω闼囆g(shù)的人,懷有幾分崇拜之心,又在異鄉(xiāng)碰到一個黃皮膚、會說中國話的人,立即親近不少,加上男孩長相斯文干凈,言談舉止又瀟灑得體,喜慧沒想到,自己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掉進了一個戀愛的陷阱。不,準確地說,到底是戀愛的陷阱還是單相思的陷阱,喜慧一直搞不明白。她所有的痛苦正是來源于此。

      作為一個女孩,雖然她已春心萌動,但她不可能過于冒險,毫無顧慮地直接向他表白的。況且,在她的感覺中,男追女充滿了一種征服的美感和樂趣,而女追男則難免顯得有些尷尬和勉強。于是,她只能暗懷愛慕,和李同學隔三差五地在網(wǎng)上通著信。周末,他們還會相約著一起吃飯、聊天。每次見他,她都要精心地打扮一番,衣服、發(fā)型、香水、妝容、手袋、鞋子,從頭到腳,力爭做到無可挑剔。她覺得,就是一個傻子,也能感覺出她對他的那份好感了,他不可能看不出來的。

      可是,李同學的態(tài)度始終讓她琢磨不透。若說他無意吧,他寫給她的信也非常多,除了談電影,他還跟她分享了很多私密的生活,比如他畫的從沒有示人的習作,比如他從前在旅游時拍的各種照片,甚至,有次他還傳過來幾張他兒時在海邊玩耍時赤條條的舊照片,配著一行搞笑的文字:男子漢就是這樣練成的。

      之后,她也在郵件中給他傳去了幾張生活照。當然,那些照片看似隨意,其實都是她精心挑選的。他在回信里引用了兩句古詩來形容她。一句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一句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這兩句點評讓她暗自得意了好久,對愛情的信心也水漲船高。

      他們在一起吃飯時雖說是AA制的,不過他對她的態(tài)度始終熱情,而且大多都是他說她聽的狀態(tài)。偶爾他還能買兩張電影票,請她一同看場電影??墒恰@就是戀愛嗎?約會嗎?喜慧說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像。

      一個人受愛情煎熬是痛苦的。一個人受不確定的愛情煎熬,那是苦上加苦。那段時間,喜慧發(fā)現(xiàn)自己寢食不安,心力交瘁,人一下子消瘦了好多??墒窃诶钔瑢W面前,她還是竭力保持著一個青春女孩的活潑與明媚,一心希望給他留下美好的印象。她安靜地聽他講話,俏皮地做出回應。她化著精致的淡妝,一言一行力求賢淑優(yōu)雅。每一次與他見面的機會,都仿佛是她的一次人生大考。她想,為了她所付出的這些可怕的折磨,他該給她一句遲到的表白了吧?她是多么的辛苦啊,她覺得自己都要支撐不下去了……

      最后,喜慧的勇氣到底上來了。她再也不想繼續(xù)這么痛苦不堪地揣摩著他的心思了,她再也不想讓自己掙扎在這種沒有出路的情感沼澤了,于是,她背水一戰(zhàn),孤注一擲,給李同學寫了一封信。不是電子郵件,而是一封貼了郵票、白紙黑字、鄭重其事的信。在這封信里,她不再含糊,也不再回避。她一字一句地寫道:

      “請你以自己的生命作證,如果你能給予我愛情,那么請你繼續(xù),我也會以生命的全部美好來回報你;如果你只能給予我友誼,那么請你遠離。這不是你的過錯,而是我的貪心。請你原諒我的貪心,因為愛情就是一個人無法抑制的對另一個人的貪心?!?/p>

      她向他攤了牌。然后——再也沒有然后了。李同學從此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就這樣,她擺脫了!終于!

      有一刻,喜慧覺得自己渾身輕松了很多。像是大病初愈,雖然渾身無力,但畢竟是緩過了一口氣。她活過來了。她知道了他的真實想法,再也不用受盡折磨地去猜測人心的謎語了??墒?,再一刻,一種劇烈的疼痛,穿透了她的心臟。她意識到,她失去了他,永遠地失去了他。

      抑郁,就這樣纏上了喜慧。表面上,她看不出一絲的異樣,一切如常。離開了李同學后,她反而有更多的時間忙于自己的功課了,她在學業(yè)上進展很快,連獲高分。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生命發(fā)生了怎樣刻骨銘心的變化。痛過方知愛淺,愛后才知情薄。她感到離開了李同學,她真的就心靜如冰了——所有的水都凝結(jié)成了冰。

      后來,她順利拿到了碩士文憑,又順利考進了位于紐約的一家大型跨國企業(yè)。她離開了那間從來都照不進陽光的小北屋,搬到了紐約,租住在一套能望見中央公園的小公寓里。世事就是這樣難料。喜慧沒想到,就在這家企業(yè)里,她碰到了自己未來的老公溫振陽。他是這家公司的投資部經(jīng)理,也就是她頂頭上司的上司。

      給婆太慶祝百歲大壽的消息,是在跟阿爸阿媽進行視頻聊天的時候得知的。阿爸繼遠告訴她,明年二月中旬,正好是春節(jié)期間,婆太的生日恰好也在那個時候。屆時,她的兩個堂哥喜福和喜康,都會回到松口的,喜福還要把他的兒子,也就是她的小侄子真真,帶回來給大家看,五世同堂,太難得了,希望喜慧和丈夫也能回來。

      聽到這個消息,喜慧毫不猶豫,一口應承了下來。她和丈夫原本就準備春節(jié)期間回娘家一趟的。一來新女婿依照禮節(jié),也要拜訪一下老丈人丈母娘,二來,溫振陽也早就有到大陸投資的想法。他想先回家鄉(xiāng)走一趟,轉(zhuǎn)一轉(zhuǎn),了解一下那里的市場,探探路子,摸摸行情,再做進一步的打算。再說,他自己也是梅州籍的客家人,祖籍離喜慧的老家松口相隔并不太遠,有時間的話,他也想去祖籍探訪一番的。如今正好碰到婆太的壽宴,一個百歲老人的壽宴,這豈不是眾喜臨門,錦上添花嗎?

      振陽是美國出生美國長大的華僑。他的祖輩是清朝從嘉應州(今梅州)漂洋到新加坡的客家人。他們以做苦工在當?shù)亓⑾履_跟,后來經(jīng)過幾代打拼,成了當?shù)仡H有實力的華裔富商。發(fā)財后,他們的一些親屬又移民美國,把一部分生意也帶到了那里。振陽的伯父現(xiàn)在就在舊金山經(jīng)營著一個家族企業(yè),而振陽的父親和大哥,還有其他一些親屬,全在公司里輔佐他。振陽則不愿意在他們的羽翼下成長。從沃頓商學院畢業(yè)后,他來到紐約這家跨國公司,也是從普通職員做起,一步步升到今天的位置。

      振陽和喜慧在一起后,他經(jīng)常讓她對他講中文。他說,中國現(xiàn)在發(fā)展得這么快,這么火,公司早晚都要到中國去投資的,所以先要把中文說得頂呱呱的。喜慧終于有一件事情可以在丈夫的面前顯擺顯擺了,因此這個老師當起來就非常主動。

      婚后,喜慧便辭了職,在家里做起了全職太太。他們想在一年之內(nèi)就生個孩子。喜慧現(xiàn)在最大的任務,就是把自己養(yǎng)得胖胖的,壯壯的,然后生下一個健康聰明的小寶寶。

      喜慧曾經(jīng)問過振陽,他究竟喜歡她什么,又為什么要娶她。他嘻嘻哈哈地開著玩笑,就是不說正經(jīng)的話。那天,喜慧過生日,振陽在一家酒店請她吃飯,兩人喝了不少酒。振陽帶著點醉意告訴喜慧,自己曾經(jīng)接交過不少女友,什么國籍的都有,也有從大陸來的,但她們都比喜慧開放好多,有幾個姑娘甚至在第一次見面時,就想和他上床。他對她們的隨意非常鄙夷,無端地覺得她們的身體有些骯臟。這樣一想,興趣也就冷淡下來。

      在愛情婚姻的問題上,振陽有些少見的古典情結(jié)。他在繁華的都市,向往一種白衣飄飄、冰清玉潔的古代仕女形象。那是他在頭腦里幻想出的一個女子:白凈,文雅,端莊,略微的靦腆,淡淡的憂郁,一個帶著點神秘感的東方美人。

      當時,還沒有走出情傷的喜慧,恰恰是帶著一種冰晶般獨特的氣質(zhì),打動了他。

      按理說,他是她上司的上司,在這種精英云集的國際化企業(yè),競爭異常激烈,沒有誰不想使出渾身解數(shù),給上司留下深刻的印象。一些年輕漂亮的女員工,還喜歡在有意無意間,跟上司玩點小曖昧,企圖用自己的女性魅力,來換取一點額外的回報??墒牵不鄄煌?。她只是認真地把需要完成的工作做完,從不試圖接近上司,連同事們下班后在一起聚聚餐、喝喝酒之類的聯(lián)誼活動,她也從不參加。幾乎所有的同事,都在背后稱她是——雪人。

      振陽就是在聽了太多關(guān)于她的議論之后,才去找她談談的。他滿心的好奇,想了解這個“雪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當然,作為上司,他也想讓她變得更隨和一點,合群一些,與同事們打成一片。而正是這次不太正式的交談,為兩人的姻緣牽上了紅線。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喜慧像輪皎皎明月,帶給振陽一種出乎預料的震撼感覺。他沒想到,眾人口里的這個“雪人”,原來竟是如此的嬌小玲瓏,年輕清純。她的言談舉止毫無造作,他問什么,她就答什么,簡潔又直率。在商海里沉浮多年,振陽見慣了那些穿著高檔職業(yè)裝的白領精英,他們的笑容再燦爛,說話再風趣,振陽也能瞧出他們身上套著的那種既堅硬又勢利的盔甲,聞到他們身上那種混合著金屬和灰塵的復雜的銅臭味。他們的靈魂生了銹,積了灰。而喜慧,仿佛是只行走在雪地里的小鹿,她心無雜念,安之若素。

      于是,振陽明白了,叫她“雪人”,并不是只說她“冰冷”,也是在說她“干凈”。她是這樣一個讓人忘不了的冰冷而干凈的女孩。

      過了一些日子,他便請她吃飯。她如期赴約,不驚不喜,看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在飯桌上,他先是談了不少工作上的事情,喜慧應答得條理清晰,頗有見地。他不禁把她好好地夸獎了一通,然后他話鋒一轉(zhuǎn),試探地問了她一些私人問題。老家是哪里的,多大年紀了,有沒有男朋友。這在美國是非常忌諱的,只有很親近的關(guān)系,才可以如此唐突。所以他盡量用一種玩笑般的口吻說著,還一個勁地解釋:“我只是八卦一下啊,你不要介意。”

      喜慧當然沒有介意。她微微紅著臉,一五一十,把自己的家庭、年齡、簡歷、戀愛史全部倒了出來。她沒有多想什么,只是想讓自己的上司全方位地了解自己,一個真實的自己,不帶偏見,也無須掩飾。當她說出“我是來自梅州的客家人”時,振陽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天哪。他心想:難道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嗎?

      從小到大,振陽的父親都是這樣告訴幾個孩子的,“無論你們走到哪里,永遠都不要忘了,你們是客家人,是祖籍梅州的客家人。我們客家人,是最能吃苦耐勞的,也是最敢于四海為家的,而我們客家女人,那是這個世界上最能干最賢惠最優(yōu)秀的女人……”

      從此之后,振陽便經(jīng)常約喜慧出去吃吃飯、聊聊天了。他們是正宗老鄉(xiāng)關(guān)系,相處起來就隨意好多。振陽發(fā)現(xiàn)了喜慧性格中更多的側(cè)面。除了冷和凈,實際上,她也有風趣、活潑、頑皮的一面,真的像只聰明可愛的小鹿。這讓振陽對喜慧又添了不少的喜愛。他比她年長十歲,恰好是他希望的年齡差距。加上她坦白的戀愛史,在他看來,只是她自己的一段非常幼稚的單相思的經(jīng)歷,充其量只是一種柏拉圖式的情感萌動。她的愛情經(jīng)歷其實還是一片空白的。在這個戀愛如喝水一般簡單又頻繁的時代,上哪里再去找這么一個空白的姑娘呢?

      那么,還等什么?這片空白,不正是上帝留下來賜給他,讓他去書寫一段完美的愛情的嗎?她不正是他一心向往的那個白衣飄飄、冰清玉潔的東方仕女嗎?

      這么一想,接下來的一切事情,都像春來花開秋到結(jié)果一樣,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一年之后,他們在教堂里交換了戒指,許下了誓言。

      新婚之夜,振陽收獲了喜慧的貞潔。他們的幸福,因為喜慧的空白,而變成了一個無與倫比的生命高潮。那時,振陽抱著喜慧,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的:“小慧,寶貝,你真是我的寶貝,這是用多少錢都買不到的,我愛你,愛你一輩子!”

      喜慧抿著嘴,甜蜜地微笑著,嬌羞如水中的紅蓮。她在振陽的鼻頭上按了按:“傻瓜,再教你一個詞,那叫無價之寶,知道不知道?”

      “哦,對,對,無價之寶,無價之寶!”

      第五章 祖屋

      新做大屋四四方,做了上堂做下堂。做了三間又三套,問妹愛廊唔愛廊(郎)。

      ——客家山歌

      這是一座有年代的老屋了。在客家圍屋中,它的規(guī)模算是比較大的,屬三堂兩橫一圍龍的式樣。正堂是三進的,左右各建有一排長長的廂房,這些廂房的后面還筑起了一道用十幾間平房圍成的半圓式的圍龍。白墻灰瓦的房屋,翹起的屋檐上裝飾著彩色的瓷片,看得出重新維修過,雖然古老卻并不破敗。過道和房間都鋪著陳舊斑駁但依然平整的洋灰地磚,天井里則鋪著細密的鵝卵石,放著一盆盆修剪整齊的花卉,桂花、玉蘭、冬青、月季,樸素中透著一份雅致。圍屋的地勢前低后高,既有利于排水,又取步步高升的兆意。

      這幢圍屋里,除了前中后三個大堂有高高挑起的木梁,顯得寬敞明亮以外,其他房間都有些低矮、狹窄,窗戶也小,光線陰暗。不過每間房屋的格局都是整齊劃一的,同樣大小的木門木窗,用同樣的紫紅色油漆重新刷過,有一種素靜清明之感。門樓是兩層的,樓上開著幾扇小小的閣樓窗戶。正門還保留著當年的大青石門框,厚重的兩扇木門也是原有之物,不過重新上了油漆,油光可鑒。一排排整齊細密的灰瓦,在左右?guī)康奈蓓斏?,各自勾畫出一個“人”字形的屋脊線,屋脊下方刻有幾只對稱的寶瓶和書籍式樣的石雕裝飾,因為年代久遠,外形有些模糊了。大門上方的門匾處,有石雕的三個正楷大字:崇光樓,左右還雕刻了一副筆力遒勁的對聯(lián):崇禮尚義,光前裕后。

      圍屋前有一方平整的場院。地上放有幾只大篩子,篩里正晾曬著蘿卜條。旁邊撐有一條竹竿,竹竿上掛著一排酸菜。一條大黃狗和一條小黑狗,隨意地趴在門檻外閉著眼瞌睡。院子旁邊是一塊不大的菜地,被分割成幾小塊,種有白菜、黃瓜、辣椒、豆角等家常蔬菜。而院子的正前方是一口半月形的池塘。池塘里厚綠的水,倒影出老屋的屋頂。幾朵緩緩移過的云,也在水中留下了變幻的云影。舉目眺遠,四周都是波浪般的山巒,一浪一浪融進了天的盡頭。

      午后,山村靜極了。偶爾,從遠方傳來幾聲狗吠和鳥鳴。一位頭戴棕色絨線帽、身穿暗紅色夾襖的老太太,身上搭著舊毯子,正坐在一張舊藤椅上曬太陽。那張椅子靠墻放著,老人的身體于是就像張老照片似的,被貼在了白墻上。安詳,滄桑,衰老,如風干的棗。這就是“百歲婆”饒氏。

      她如今跟侄孫曾繼善一家仍住在鄉(xiāng)下的祖屋里。吃過午飯,侄孫媳婦阿萍給她剝好了兩片柚子,還給她泡了一杯熱茶。老人的牙齒已經(jīng)落光了,早前已配了一副義齒。她就用義齒慢慢地吃著柚子,喝著茶。

      冬陽下,饒氏安閑地打起了盹。一恍惚,好像一生的時光,也都隨著池塘里那些云影飄走了。

      這幢老屋可真是嵌進了她的生命啊。起屋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小的童養(yǎng)媳。那時,她剛到曾家沒幾年。當時,曾家?guī)追績簩O還是散落地住在一些低矮的土屋里的。他們看到村里有幾戶財力雄厚的人家,已經(jīng)陸續(xù)建起了連成一片的嶄新圍屋。有的從海外回來的人家,眼界更是開闊,他們建起的樓房里,帶著濃郁的南洋風格:裝飾著花紋的石頭圓柱、花哨的鑄鐵陽臺、五顏六色的彩色玻璃、華麗的水晶吊燈……那些新屋總是引得村人嘖嘖贊嘆,羨慕不已。而他們曾家在村里也算是有規(guī)模有實力的大族了,看到別人家豎起了新屋,曾家老小除了眼紅,心里更是憋了一口氣。他們也想合力建造一座嶄新的圍龍屋,一來可以把曾家各房各門的子孫集中在一起居住,二來也是向村人顯示一下曾家的勢力。

      為了一座新屋,他們拼死拼活地勞作:種田,喂雞,放羊,養(yǎng)豬,挑鹽,砍柴,采茶,挖草藥,割松香,燒木炭,做水客,下南洋……反正,能掙錢的活計都讓他們尋遍了。他們一毫一厘地積攢著錢財。人生所有的夢想,都集中在一座像模像樣的圍龍屋上。

      具體是哪一天起的新屋,饒氏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她只記得,上梁那天,是個晴朗的秋日。曾家請了族里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叔公頭”主持儀式,還請了一個鑼鼓班來助興。那根又粗又直的杉木大梁,橫在屋前的空地上,上面貼著一張寫有“世代興隆,財丁兩旺”的紅紙,正中還掛著一只裝有線香的紅布袋,兩頭也各自掛著一只裝有稻谷的紅布袋。

      良辰一到,隨著“叔公頭”一聲號令,鞭炮和鑼鼓激越地響了起來,曾家的幾個兒孫和造屋的一些壯漢,合力將大梁抬入了上廳。一位年長的木匠師傅開始澆酒祭梁。隨后,工匠們用準備好的大紅布,將大梁的兩端系緊,一邊喊著“上啊,大吉大利”,一邊抬梁上屋。這時,“叔公頭”開始高聲吟誦著上梁吉語:

      “良時上梁人丁旺,兒孫富貴大吉昌。左有青龍送財寶,右有白虎進田莊。進乎!進乎!大進大富大貴!”

      隨著大梁在屋脊上放穩(wěn),眾人的歡呼聲、鞭炮聲、鑼鼓聲又震耳欲聾地響了起來。

      起屋和娶親,向來是農(nóng)人最看重的兩件人生大事。而像曾家這樣,集全族之力,合全族之資,來興建這種大規(guī)模的圍龍屋,這恐怕就是整個家族歷史上最輝煌的時刻了。

      饒氏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隆重的場面。她擠在人群里,欣喜地看著熱鬧,歡快的鑼鼓聲震得人耳朵發(fā)燙。家里的長輩和大人,都換了過年才穿的新衣服,滿臉笑容地互相道喜。一群孩子在人縫里鉆著,搶著,在那一地的紅色炮仗碎屑里,尋找著尚未炸開的零星鞭炮。

      然而,整個上梁儀式,饒氏并沒能從頭看到尾。只看了一半,她的家娘就瞪著眼尋到她,小聲地罵了她一句:“懶尸嬤,你還在這里望什么?還不快去灶臺那邊干活去!”

      當天,曾家擺下了十幾桌的酒席,酬謝族人和工匠,還有很多趕來賀喜的村人。他們在屋后搭了幾只臨時灶臺,由阿婆、家娘、伯姆、嬸子、大嫂幾個有經(jīng)驗的女人負責操辦,而饒氏需要給她們當下手,干些擇菜、剖雞、洗菜、洗碗、添柴、擔水這些雜活。她車轱轆似的忙碌著,緊張得頭發(fā)散亂了,都空不出手去整理一下。那天,她只來得及在歇下來喘口氣的時候,往自己的嘴里匆匆地塞了只冰冷的紅薯。

      等人都散去之后,曾家人還很激動地聚在院子里,一邊高聲談笑,一邊討論著新屋所費的各種材料、人工,還有新屋建好后將要如何分配居住等等諸事。他們的臉上都掛著被米酒激發(fā)出來的紅潤和醉意。只有童養(yǎng)媳饒氏獨自蹲在屋后的一塊空地上,洗著幾只大木盆里堆得滿滿當當?shù)囊淮蠖淹肟辍?/p>

      洗碗的水要去幾十米遠的一口池塘里去挑。饒氏挑著兩只木桶去取水,剛走出沒幾步,一陣急雨沒有征兆地突然飄了過來,淅淅瀝瀝地將她從頭淋到了腳。冷雨將她有些麻木的神經(jīng)喚醒了,所有不堪重負的東西一齊向她涌來:勞累、饑餓、委屈、心酸,她終于沒有忍住眼淚,站在無遮無攔的天空下,哭了出來。

      就在這時,一位頭戴笠帽的少年,拿著一只大笠帽向她飛奔過來。他把笠帽往她的頭上一扣,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從她的肩上卸下了兩只木桶,快速地跑向池塘,又快速地打上兩桶水。他把水挑回去了。饒氏使勁地把眼睛抹了又抹,在細密的雨點中,她這才看清楚,那個少年原來就是她的“小丈夫”,一個平時很少和她說話、頑童似的人。

      山里的雨,經(jīng)常都是這樣的,無來由地飄一陣,像撒了個野,一會兒就飄走了。雨停之后,月亮光燦燦地升起來了。饒氏蹲在地上收拾著碗筷,她想: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啊,不僅是曾家新屋上梁的好日子,更是她的“小丈夫”第一次幫她干活的好日子!他一定是注意到她今天干了太多的活了,神色太疲憊了,就去幫她挑了這擔水。雖然他什么話也沒跟她說,但他給她戴上的那頂笠帽,他為她挑起的那擔水,不就說明了一切嗎?這么一想,饒氏的心里好似也升起了一輪光燦燦的月亮,那么大那么圓的一個好月亮。未來的日子好像都被這輪圓月照得明亮起來……

      饒氏嫁到曾家的時候,“小丈夫”的阿公還是一家之主。幾房兒孫雖各有生計,但經(jīng)濟上都統(tǒng)一由阿公管理,是個龐大復雜的家庭。饒氏本來就是童養(yǎng)媳的身份,地位寒微,加上“小丈夫”也不是長房長孫,在家里也受不到什么特殊關(guān)照,所以她在曾家只是個苦工的角色,能填飽肚子,不挨打挨罵,就是她在曾家全部的意義了。

      “小丈夫”的大哥當時在松口鎮(zhèn)上一家布莊里當伙計,他忠實勤快,人長得也非常帥氣挺拔,很快便得到了布莊老板的青睞,他將自己的一個女兒阿菊許配給了他。阿菊仗著自己的娘家有錢,為人處事總愛占上風,在曾家的幾個媳婦當中,屬于最驕橫的角色。而饒氏的家官家娘,對此卻睜一眼閉一眼的。畢竟結(jié)下這門親事,他們的財禮花得不多,可得到的女方的陪嫁卻是實打?qū)嵉呢S厚。

      阿菊平時懶得搭理饒氏,見到她也不喊名字,只是一些簡短的命令?!鞍?,水缸里快沒水了,你去挑吧?!被蚴?,“衣服都堆了一大桶了,你去拿到水塘里洗了?!倍埵蠌牟桓翼斪菜6┩低蹈嬖V過她,說大嫂是母老虎,從前跟自己的老公吵架,把他的臉都抓花了,讓他幾天都不敢見人。村里只見過老公把老婆打得嗷嗷亂叫的,哪見過這么厲害的女人?連家官家娘也只敢在背后犯嘀咕,當面都不敢招惹她。

      其實,家官家娘并不是懦弱的性格。他們在兒女面前,一貫都愛端著長輩的架子,無論大事小事,他們都要自己拿主意,兒子媳婦稍有抵觸,回嘴一句,他們就會上綱上限地訓斥個沒完,什么“不肖子孫,五雷轟頂”,什么“養(yǎng)你還不如養(yǎng)條狗,狗還會沖人搖尾巴”,什么“沒良心,斬千刀的”,把兒子媳婦都罵得灰頭土面的。吃飯的時候,他們最愛講的就是“二十四孝”的故事了,什么臥冰求鯉、賣身葬父、埋兒奉母之類的,說那些大孝的古人,為了爺娘,可以棄官,嘗糞,剜肉,送命,就是死了,還可以彪炳史冊,光宗耀祖的。他們說,兒女的命本來就是爺娘給的嘛,兒女為爺娘無論做些什么,那自然也是應該的。他們還說,百善孝為先,有了孝,才有和,有了和,才能家和萬事興。

      對饒氏,家官家娘更是沒有好臉色。手腳慢一點,動作笨一點,他們的斥罵就會如雷一般在耳邊炸開。有次饒氏在灶臺上擦碗,不小心摔碎了一只碗,家娘二話不說,操起一根燒火的木柴,沒頭沒臉地將她打了一頓,嘴里還不干不凈地罵著:“打把鬼!死唔壁!”末了,還罰了一天餓肚子。可是,他們從不敢這樣兇巴巴地罵阿菊。對阿菊,他們頂多只會翻個白眼,指桑罵槐地來一句,“老話說得真對,不孝心舅(指兒媳婦)從子起?。 ?/p>

      好在“小丈夫”年紀小,對饒氏沒有多少心眼,不曾欺負過她。知道爺娘給自己娶了個“童養(yǎng)媳”,接著,一個跟他差不多大的陌生細妹就進了他家的門,他只是感到有點莫名的不好意思。平時總是刻意地躲避著她。見到她走進這扇門,他就跑到另一間屋。一起下田干活時,他喜歡瞄著她的身影,跑到離她最遠的人群里。平時,他從不與她說話,非得開口的時候,就“哎”的一聲,硬古古地交代完一件事,快快地離開,似乎她是一個讓他羞恥的胎記——那胎記不好意思展示給別人看,所以要時時藏起來,要逃得遠遠的,做出不相干的撇清的姿態(tài)來,但內(nèi)心里,卻又對那胎記懷著一點體己、親近之感,明白,那胎記到底還是屬于自己身上的東西,連著自己的肌膚。

      自從嫁到曾家后,饒氏幾年都沒有回過娘家了。娘家住在更遠的山里,日子過得頗為緊巴。有年春節(jié),聽說阿哥定了門親,她想回去看看,便跟家官家娘請了一天假。

      正月里,家里的活計不多,家娘破天荒同意了她的請求,還讓她提了一罐阿菊用自家種的糯米釀出的娘酒。阿菊釀的娘酒,在村里都是出了名的醇香。饒氏天不亮就提著東西往山里趕??斓街形绲臅r候,她一身大汗地趕回了娘家。

      家人見到她都喜出望外。阿媽高興得直抹眼淚,然后一頭鉆進灶房里忙碌去了。阿爸盯著她打量了很久,連連說:“長這么高了,這么大了?!卑⒏?、阿弟和小妹都圍住她,七嘴八舌地問了很多。她也問了阿哥定親的事情。

      阿哥有些靦腆地說,提過親了,八字也測過了,卜也占過了,聘禮也送了,媒婆已經(jīng)定下了娶親的日子了,就在下個月。

      這時,小妹給她端來一杯水,插話道:“就是隔壁的藍家,藍家二妹阿蓮,跟你同歲,小時候你倆經(jīng)常在一起玩的。”

      饒氏沒想到,自己小時候的好伙伴阿蓮,將要成為自己的阿嫂了,那是一個既靈巧又秀氣的細妹。她高興得叫起來,連連向阿哥道喜。

      聊了一陣,饒氏喝了幾口水,便卷起袖子,到灶房里幫阿媽干活去了。

      那時,阿媽正在灶臺上做著梅菜扣肉。一大塊五花肉蒸熟了,阿媽在砧板上小心地切片,一轉(zhuǎn)頭,見到她貪婪的眼神。阿媽嘆了口氣,四下看看,將一塊肉片迅速地塞到了她的嘴里。等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阿媽終于問了她一句:“曾家對你還好嗎?”

      她不知如何作答,便沉默著。阿媽又問:“能吃飽嗎?”

      她想想,點了點頭。

      “能吃飽就好。——打你、罵你嗎?”

      她低著頭,依舊不說話。

      阿媽又嘆了口氣:“我們做女人家的啊,就是這個受苦受罪的命。——你莫要怪爺娘心狠。曾家在我們這里也是大姓了,他家也是本分人家,家底也還厚實。把你嫁過去,再過幾年,你倆就可以圓房了——”

      “阿媽,我知,你別說了!”饒氏的眼淚已經(jīng)在臉上決了堤。

      阿媽的眼淚也流了下來。她抹掉,不管不顧地往下說:“把你嫁走,你年齡是小了點,是吃了些苦頭,不過,你總比那些‘等郎妹要好得多吧?她們都不曉得能不能等到老公的出世,就算她們把老公等來了,那也是沒做老婆先做娘的。村頭袁家不是買了個‘等郎妹嗎?人家‘等郎妹五歲就到了他家,可長到十幾歲,她的家娘才生下一個男孩,就算是她的老公了。真像是山歌里唱的那樣——‘十八妹子三歲郎,夜夜要人抱上床。唉,這就是我們客家的風俗。你嘛,你丈夫只比你小一歲,你倆還是——”

      “好了,好了,你就別說了!”

      阿媽停下來,撩起衣襟擦擦眼睛,然后搖搖頭,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想起了什么,說:“他們曾家不是有個遠房二叔,做‘水客做得很有名嗎?聽說已經(jīng)把不少人都送過番了。你方便的話,就去向他打聽打聽。等你阿哥把婚事辦完后,他也想過番去闖一闖的。在家里,哪有什么錢可賺?”

      談到正事,饒氏也把眼淚抹干凈了。她說:“過番?下南洋?這件事阿哥想清楚沒有啊?我聽說,到南洋發(fā)財?shù)氖巧贁?shù),大多數(shù)都是不死也要脫層皮的。他們一輩子都回不了幾趟家。這事太冒險了,我勸阿哥不要去。”

      “可不是嗎?我也舍不得放他走哇。唉,家里太窮,他娶親的錢都是東拼西借的。村里倒是有人搗鼓他去當兵的,還給他看什么關(guān)于革命的新書,那些書我也看不懂。不過,我只曉得一個道理,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世道再不好,我們這些草民百姓,還是要過安穩(wěn)日子的。聽說,我們隔壁村有幾個后生仔,參加了什么蘇維埃的暴動,結(jié)果沒過多久,就全被抓去槍斃了。你阿哥也覺得現(xiàn)在世道太亂了,他說,一會兒什么新軍,一會兒什么剿匪,一會兒聯(lián)共,一會兒又反共,今天是這個旗子,明天又換了那個旗子,誰搞得清楚?。慨敱喼本褪侨ニ退?,恐怕連死了都不知腦袋是怎么弄丟的。結(jié)果呢,他左想右想,還是想到南洋去淘金?!?/p>

      那天中午,全家人難得聚在一起,吃了肉,還喝了饒氏帶來的娘酒。阿爸和阿哥都喝得有些醉意熏熏的,一個勁夸曾家的酒釀得香,釀得醇。阿媽連連往饒氏的碗里夾著菜。饒氏也痛痛快快地吃了個飽,還乘興喝了好幾杯酒。

      吃飯的時候,阿哥又提起,自己很想到南洋闖蕩一番。他說:“你們還記得小黃村‘三斤狗李三雄的故事嗎?他的事在我們松口都傳遍了。人窮人欺,他窮的時候,人們都叫他‘三斤狗,都不拿正眼看他,誰家的東西丟了就懷疑是他偷的。后來,他的兒子在南洋發(fā)了大財,有年過春節(jié)的時候,他兒子挑了幾擔銀圓回家,由于來不及去買祭品,他就直接裝了幾堆銀子去祭祖,結(jié)果,把族人給鎮(zhèn)住了,他這才在族人面前爭回了面子。見他發(fā)了財,人們馬上就改口叫他‘三伯公了,上上下下都對他巴結(jié)討好,祭祖宴請的時候都把他奉為上賓。從‘三斤狗到‘三伯公,這不是明擺著嗎?光宗耀祖,要么就是做官,要么就是發(fā)財。以前還能讀書做官,現(xiàn)在廢了科舉,開辦新學,誰也不曉得前途怎么樣,像我們這些窮人家的孩子,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做官真是太難了,那么,也就只剩下發(fā)財這條路了?!?/p>

      阿爸聽了阿哥的這一番宏論,一邊點頭,一邊夸他:“好!講得真好!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做人就是要有這樣的志氣。我們客家男人向來都是志在四方的,悶在這窮山溝里有什么出息?”

      阿媽和饒氏對望了一下,她們沒有再說什么。她們都知道,男人的事情只能由他們自己做出決定,女人是插不上嘴的。

      那是饒氏記憶中最快樂的一次相聚了。也許是太高興了,后來的事情她就記不得了。她只記得,她連夜趕回曾家的時候,天上掛著一彎小小的新月,清亮得像是剛剛在磨刀石上打磨過的一樣。她手里握著一根阿媽給她的打狗棍,小聲地背誦著一首兒時阿媽教給她的歌謠:

      勤儉姑娘,雞啼起床。梳頭洗面,先煮湯茶。灶頭鍋尾,抹得光亮。煮好早飯,剛剛天光。灑水掃地,擔水滿缸。未食早飯,先洗衣裳。上山打柴,急急忙忙。養(yǎng)豬種菜,熬汁熬漿。紡紗織布,不離間房。針頭線尾,收拾柜箱。唔講是非,唔亂綱常。……唔偷唔竊,辛苦自當。不怨丈夫,唔怪爹娘。人人贊賞,客家姑娘。

      她一路走,一路念。念完了一遍,再重復一遍,一遍一遍,像是給自己的腳步打上了節(jié)奏一樣。那彎新月,似乎也越走越大,越走越亮了。走到后來,她感覺自己仿佛是漂浮在那月光之上了……

      那時,圍屋一點一點地成形了。有模樣了。堂屋和廂房已經(jīng)完工,只有后面的一排圍龍屋,打了地基,卻無錢買料。阿公召集家人商量,提出先搬進新屋居住,剩下的工程,等錢財?shù)轿缓?,再開工興建。為此,各家各門都要多分攤一些集資。幾個在家務農(nóng)的兒孫,當即表態(tài),在這個“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山區(qū),沒有那么多田可種了,只能再想些其他的門路賺錢。他們當中有準備去松口的碼頭上去當挑夫的,有準備到江西販鹽去賣的,有準備去附近的村莊,移植一些沙田柚的果樹來種植的。

      “小丈夫”雄心最大,他準備去南洋淘金。阿爸很擔憂,說過番的風險太大,將來回家一趟都不容易的,勸他不要冒險。他卻昂著頭,信心滿滿地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那些過番發(fā)財?shù)?,回到家鄉(xiāng)又是蓋房,又是買田,又是修墓,那么大的排場,誰不眼紅呢?他們是人,我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又這么年輕,怕什么?”

      阿爸和阿媽商議了好幾天,最后還是決定讓自己這個最機靈的小兒子,去外面的世界試一試身手。畢竟,曾家在過番這件事情上,有“近水樓臺”的便利。二叔做了多年的“水客”,與南洋那邊熟門熟路的,家里也有遠房親戚和同鄉(xiāng)在印尼做小老板,到時都可以互相照應。再說,早就定下的,今年他虛歲十八,大年三十正好讓他與饒氏圓房。圓了房之后,等開春二叔“走水”的時候,再托付他把兒子帶去南洋,一切就很順當了。

      當時水客走水,一年一般只走兩至三趟。他們走水,并非只幫兩三個人帶帶書信、錢物,而是在華僑和僑眷中廣泛搜集信物,等攬到相當?shù)臉I(yè)務,才會動身。由于路途遙遠,海上行船充滿兇險,他們在路上就要花費很長的時間。一旦到達目的地后,他們又要整理財物,走鄉(xiāng)穿村,把東西一家家地送到托付的人手上。來回一趟,所費的時間和精力都是巨大的。水客除了帶信、帶錢、帶物,辦些兌匯業(yè)務,也經(jīng)常受人委托,將鄉(xiāng)人和親友帶去南洋。他們長期來往于南洋和家鄉(xiāng),對南洋的風土人情和方方面面都很了解,會說一些當?shù)卦挘貏e是與當?shù)睾jP(guān)、移民局等部門都建立了關(guān)系,能為過番的人代辦護照、簽證及各種手續(xù)。而他們自己也以此為生,每筆生意根據(jù)“行規(guī)”,按照一定的比例,賺個數(shù)額不等的紅包。

      當下,爺娘商定之后,跟兒子一說,兒子欣然同意。再跟二叔及長輩籌謀,大家也都認為這個主意不錯。阿公于是又出頭召集,讓各家各戶湊了些路費和盤纏。整個家族都為“小丈夫”的過番,懷揣著一個美好又模糊的夢想。

      饒氏是以“童養(yǎng)媳”的身份嫁到曾家的,按照風俗,丈夫與她圓房不必宴客賀喜,一切排場從略。大年三十到了。當天下午,饒氏和“小丈夫”梳洗一番,換了一身新衣,戴上了紅色的綢花,在阿爸阿媽的帶領下,在祖宗牌位前行了禮,磕了頭,然后他們又給爺娘和家中的長輩,依次磕頭行禮,接著夫妻對拜,家人互道恭喜,簡單的儀式就算結(jié)束了。因是除夕,家里倒是酒菜豐盛,內(nèi)外一新的。大門上掛著紅紅的燈籠,簇新的門板上還貼著一幅新寫的對聯(lián):花好月圓滿庭芳,鸞鳳和鳴百世昌。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在一起吃了頓連夜飯,把一對新人送進了新房。

      床上添了兩床新被褥,被褥里塞了些花生、紅棗、蓮子、核桃之類的果品。這是饒氏和丈夫第一次入住同一間房。從前饒氏在曾家,和丈夫一起干活,一起吃飯,但睡覺是各睡各屋的,名分上是夫妻,相處起來更像是姐弟。到了真要做夫妻的時候,兩人既覺得別扭,又分外害羞。他們并排坐在床邊,互相對望著,饒氏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在那驟然爆發(fā)的笑聲里,“小丈夫”也忍不住笑了。

      他一把把她撲倒,兩人嘻嘻哈哈地在床上打鬧起來。

      “娘子,小生這廂有禮了!”“小丈夫”忍住笑,給饒氏假裝作了個揖。

      “去,去,脈個(什么)娘子,我看你就直接叫娘算了!”饒氏笑得喘不過氣來。

      “嚇,你才比我大那么一點,還想占我便宜!瞧我怎么收拾你!”

      突然,“小丈夫”想起什么,他轉(zhuǎn)身從木柜里摸出一塊卷起的土布,有些不好意思地打開來,那里面包裹著一只小小的嶄新的銀發(fā)簪。他紅著臉說:“這是我前些日子趕圩的時候,特意為你買的——是我自己積攢的錢,你別給爺娘說?!?/p>

      饒氏捧住那只閃亮的銀發(fā)簪。發(fā)簪上面雕刻著兩片簡潔的葉子圖形。她雙手發(fā)抖,驚喜得有些說不出話來。她正想將它插在頭發(fā)上試一試,阿媽忽然敲門進來。兩人慌忙把發(fā)簪塞到枕頭底下,在床邊拘謹?shù)刈谩?/p>

      只見阿媽端來一碗煮熟的雞蛋,微笑地看著這對新人,對他們說:“來,照規(guī)矩,你倆睡覺前,每人都要吃下一只雞卵?!?/p>

      阿媽親自給他們剝著雞蛋殼。她邊剝邊祝福道:“雞卵圓圓,養(yǎng)子中狀元……”

      到了那時,饒氏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吃雞卵也是一道“圓房催生”的儀式。她滿面羞紅地低下了頭,心里明白,從今往后,她最大的任務就是為曾家添丁續(xù)后了。

      臨行頭一日,阿爸、阿媽備好了祭祀用的三牲、酒菜、干鮮果品,還有香燭紙錢,他們在“崇光樓”的大門口擺設了一條香案,恭敬地擺好供品,然后由阿公領著全屋男性,一起虔誠地敬祀天神,祈求“小丈夫”這次過番能夠一帆風順。隨后,全家人又帶著供品,來到曾氏的祖祠進行祭拜,讓“小丈夫”向列祖列宗辭行?!靶≌煞颉惫蛟诘厣?,阿爸也跪在他的身邊,兩人雙手合十。阿爸喃喃禱告著:“我兒明天就要出洋過番了,請各位祖宗保佑他一路平安,順風順水,大吉大利……”

      晚上,家里擺了酒席,請了族中的長輩,還有各房親友,一起歡送“小丈夫”過番。大家對“小丈夫”說了許多祝福的話,不斷地叮囑他,今后若發(fā)達了,千萬別忘了唐山的家人和鄉(xiāng)親。“小丈夫”從早到晚,跟在長輩后面,完成著這些鄭重的儀式,可是他心里空落落的,像個木偶,隨家人擺布。人家說什么做什么,他就傻呆呆地應承著,不知道是興奮還是恐懼。

      二叔倒是一副見慣世面的樣子,他在人群里周到得體地應酬著,跟這個話話別,對那個作作揖,還不斷地拍著胸脯打包票:“你們別擔心,南洋那邊我很熟悉的,一切都包在我身上,外人我都送出去好幾個了,他們?nèi)缃窕斓枚疾诲e,何況是自己家里人,我會把一切都打點好的……”

      他還到處游說:“現(xiàn)在改朝換代,是民國了,你們也要跟上時代進步的潮流啊。海禁早就廢止了。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家,誰不想著法子把自家的公子往國外送啊?過番、留洋,這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一人出國,全家都跟著光榮呢!”

      那天夜里,“小丈夫”和饒氏纏綿了好久?!靶≌煞颉卑杨^埋在饒氏的懷里,不舍地說:“老婆,你放心,我只要積攢了一點錢就回來,我爭取一年后就回來——”

      饒氏打斷他:“你過番就是為了賺錢的,你別盡想著回家。你怎么不算算,來回一趟船票多少錢?你掙一年的工錢,恐怕還不夠買一張船票呢。你嘛,除了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最重要的就是想辦法多賺錢,其他的,你就不用考慮了。家里有什么事情,我們都會托付二叔給你帶信的,你就放心吧?!?/p>

      “那就兩年吧?!疃嗳辍7凑?,不超過五年,我一定會回家一趟的。你就等著吧?!?/p>

      “好,我相信你。不過,我還是那句話:別那么沒出息,總惦記著回家?!蹦且豢?,饒氏像個大姐姐似的,又冷靜又溫柔。她心里清楚,“小丈夫”這一去,沒個七年八載的,一般是回不來的。那些過番的人,就算賺了錢,通常也都是托水客帶信帶錢的,家里若沒有發(fā)生什么特別的大事,那么遙遠的地方,海上又那么兇險,船票又那么昂貴,一輩子到底能回來幾趟呢?倒是有人發(fā)財之后,把老婆、孩子、親戚再接到海外去的,還有年紀大了之后再落葉歸根的,不過,那都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了,現(xiàn)在想那么多也沒有用……

      第六章 碼頭

      送郎送到火船頭,一條江水向東流。哪有利刀能割水,哪有利刀能割愁。

      ——客家山歌

      “小丈夫”和“水客”二叔出行的那天,是早春時節(jié),寒意未盡,天空中飄著細細雨絲,到處都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泥土的腥氣。饒氏的家官和幾個叔伯挑著行李,把他們一路送到了松口鎮(zhèn)上的火船碼頭上。家娘和饒氏只把他們送到村口,就低頭返家了。

      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小丈夫”和饒氏什么話也沒說,只是點點頭,招招手,就匆匆告別了。淚水已經(jīng)涌上了饒氏的眼眶,可她吸著鼻子,暗暗掐著手背,使勁地把眼淚逼了回去。而家娘當著眾人的面,就忍不住抽抽搭搭,淚流滿面了。家官皺著眉,不耐煩地吼了她一嗓子:“婦道人家,頭發(fā)長,見識短,回去吧,你們女人都快回去吧!”

      饒氏挽著家娘,慢慢地走回了家。兩人一路都沒有說話。細雨在她們的眼前編織成一道朦朧的雨簾。

      阿哥出門去過番,丟開妻子一枝花。去就容易回就難,問哥幾時轉(zhuǎn)唐山?

      番隔唐山千萬里,漂洋過海長別離。去就年輕回就老,賺到銀錢白了頭。

      雕仔冇翼難過山,大船冇水擱淺灘。木頭唔硬難燒炭,阿哥唔窮唔過番。

      熟悉的山歌旋律回蕩在耳畔。這些從小就聽慣的歌聲,從前都是聽別人唱的。勞作累了,那些會唱歌的男女就站在山野里,扯開嗓子無拘無束地來上一段,有唱有合的,好不熱鬧。那時,饒氏稀里糊涂地聽著,只是覺得好玩,并不懂得歌詞的含義?!靶≌煞颉爆F(xiàn)在一走,她一下子全明白了。那些山歌,哪里是唱著好玩的調(diào)子???原來,它們?nèi)际墙噶藴I水和心酸的悲泣哩!心都愁死了,還要苦中作樂,以歌代哭,還要把這無邊無盡的苦日子繼續(xù)撐下去??墒牵贿@樣,又能怎樣?人還能強得過歲月,強得過生活嗎?

      饒氏那一天,哭得眼睛好像爛毛桃。好在,阿媽的眼睛也腫著。兩人那天都沒有上桌吃飯,只坐在廚房的灶臺邊,互相回避著彼此的眼神,低著頭,機械般地往自己的嘴里扒拉了幾口飯。那天晚上,兩人都早早睡下了。家里死一般的安靜。只有山月透過天井,從窗戶外靜靜地瀉到地面上,像是結(jié)了冰的眼淚。

      再見山月的時候,饒氏已經(jīng)有了兒子?!八汀倍灏选靶≌煞颉绷粝碌囊恢话挠∧釒Я嘶貋?。

      那天,全家上下哭成一片。家娘撲到那只藍色的粗布包袱上,腿一軟,眼一閉,人就癱了下去。旁邊的大嫂二嫂趕緊把她攙扶住。阿婆在她的人中上使勁地掐了掐,家娘這才睜開眼,“哇”的一聲哭出來。

      饒氏抱著兒子曾豐慶,也跪在地上痛哭著。孩子還沒斷奶,正在阿媽的懷里酣睡,突然被眾人的哭聲驚醒,也嚇得號啕大哭起來。幾個女人流著淚走過來,想從饒氏的懷里把孩子接過去哄一哄,可是饒氏把孩子死死地抱著,怎么也不肯放手。那一刻,她突然清醒過來了,上天像是發(fā)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洪水,水過之處一片汪洋,一片廢墟。而她懷里的這個小小的人兒,就是她最后的一點希望,最后的一根稻草了。她不能放手,就是死了,也不能放手的……

      二叔說,“小丈夫”到了南洋,沒干幾天活就生病了,先是水土不服,上吐下瀉,好在老板是曾家同鄉(xiāng),跟他又是老交情,關(guān)系不錯,就把人留下了。“小丈夫”倒是能吃苦,雖然身體不好,但還是起早貪黑地在商行里干活,主要是打雜,搬運,就這樣硬是撐了好幾個月。他干活勤快,人又機靈,還學會了一些簡單的當?shù)卦?,老板對他印象不錯。那一日,他沒有任何征兆,突然發(fā)起了高燒,到了晚上全身又發(fā)麻打戰(zhàn),他也沒怎么在意,以為就是普通的風寒,發(fā)一發(fā)汗就沒事了,他忍著不敢告訴任何人。第二天照樣起早干活??墒堑搅说谌?,人就病得爬不起床了,渾身燒得直抽搐。老板去看了一下,他知道這病不僅沒藥可治,而且還有傳染性,當?shù)孛磕甓加胁簧偃怂烙谶@種疾病的。他就叫人把“小丈夫”抬到了屋子后面一間廢棄的小棚子里,每天都還派人送水送飯。可是不到一個星期,人就斷氣了。老板還算是有良心講義氣的,把人下了葬,“小丈夫”用過的一些東西又給保存下來,打了個包袱。等二叔后來探望的時候,還給了他兩塊大洋,托他把銀圓和包袱帶給曾家,算是“小丈夫”留給家人的最后一點紀念了。

      二叔還說了很多安慰的話。他常年“走水”,穿梭于松口和南洋,給華僑們帶信帶物帶錢,他對這些過番打工的人,情況了如指掌。按他的說法,“小丈夫”是不幸,但還有一些比他更不幸的人。不少后生仔在過番的船上就暈船染病,命喪黃泉了,尸體被扔到大海里喂了魚蝦。還有一些在錫礦打工或是在農(nóng)場開墾的,過的都不是人的日子,活活累死的不計其數(shù)。

      “水客”二叔是個打扮新派、能說會道、結(jié)交廣泛又善于察言觀色的人。由于常年在外奔波,他的皮膚黝黑,身形消瘦,臉上的皺紋因受到陽光的強烈刺激,比同齡人要深密不少。雖然有點尖嘴猴腮的感覺,但他非常注重自己的儀表,頭發(fā)總愛用發(fā)油重重地抹過,油亮亮地梳向腦后。他還喜歡戴一種寬邊硬質(zhì)、狀如龜甲的白色洋帽。這種從南洋帶回的帽子,被當?shù)厝朔Q為“荷蘭帽”,又透氣,又時髦,即使二叔不戴在頭上,他也喜歡將帽子拿在手里,以顯得與眾不同。稍微正式一點的場合,二叔就把自己打扮得西裝革履、一絲不茍的樣子。西服的前襟上還拖著一條金光閃閃的掛表鏈子,他不時會從衣襟里面掏出這只當?shù)睾币姷奈餮髵毂?,打開表蓋看上一眼,顯出一種不同凡響的氣質(zhì)來。

      此時,他從西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條白色的絲綢手絹,擦擦眼睛,搖著頭嘆氣道:“唉,這過番的人啊,命就不屬于自己了,他們的命都是掌握在老天爺手上的。老天爺一個不高興,立馬就能把人的命給收走的。大家都想開些,誰還能強得過命呀?再說,老天爺不是還給他留下了一個兒子嗎?這個兒子來得真是太巧了,太稀罕了啊。這就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唉,老天爺?shù)囊馑?,我們凡人也是猜不透的。我跑的路多,見的事多,什么禍呀福呀,都是旦夕間的事情。你們就相信好了,一切都是有定數(shù)的!”

      那天晚上,饒氏抱著襁褓中的兒子,坐在天井里的一只小木凳上,一會兒看看手中的兒子,一會兒看看天上的月亮。兒子睡得很沉,發(fā)出了輕微的呼吸聲,他的身上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的奶香味。那時,山月無聲,月華無邊。

      “小丈夫”給這個世界留下的最后一點東西,就是裝有他幾件衣服和一雙布鞋的那只小小的包袱,還有那個同鄉(xiāng)老板托二叔帶回來的兩塊大洋了。

      饒氏很想把那只包袱留在自己的身邊,想他的時候,可以打開來看看,摸摸他穿過的衣服,也算是她作為枕邊人,一點切切實實的寄托了??墒羌夷锊辉试S。她把大洋拿走了,包袱也拿走了。他是她的兒子,他走了,她的心也被剜去了一大塊,她更需要安慰和寄托。再說,因為兒子的過早離世,她對媳婦饒氏也添了一種說不出的怨恨——這女人年紀輕輕,命倒挺硬的,克夫,說不定,兒子就是讓她給克死的!若不是饒氏的肚子爭氣,給曾家及時添了個男丁,給她的兒子留下了后人,她一定要尋個由頭,把饒氏給打發(fā)回娘家的。她一看到饒氏那張臉,就感覺晦氣:好一副寡婦樣!作孽相!薄命薄福的!

      饒氏知道,“小丈夫”離世后,家娘對她便沒了好臉色。她倒沒怨恨家娘。她怨恨的是自己。幸虧她的身邊,還藏有一個小小的無人知曉的紀念品,一個只屬于她自己的“秘密”——那就是“小丈夫”偷偷給她買的那只銀發(fā)簪!她從沒有戴過的一只嶄新的發(fā)簪!

      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時常被深深的自責折磨得睡不著覺。這時,她就會偷偷溜下床,從柜子底下,掏出那只用土布裹好的銀簪,拿在手上摸一摸,攥一攥,默默地流一些眼淚。唉,要是當初“小丈夫”離家前,她能阻攔一下就好了,哪怕再拖個半年一年的也好。當“小丈夫”猶豫不決的時候,她不僅沒有挽留他,反而催促他下定決心去過番。她不是不留戀他。她當時擔憂的是,“小丈夫”若變卦留在了家里,那么家里人會怎么評論她。所有的指責和議論一定都會沖她而來的,他們會把她看成一個離開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一個專門拖男人后腿的下賤女人。全家人即使不在當面責罵她,也會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他們更不會給她好臉色看了。她最怕的就是這個。既然“小丈夫”早就跟爺娘定好了過番的計劃,那么就不能在與她圓房后再去反悔。催促“小丈夫”上路,就是要顯出自己的深明大義,賢惠達禮?!墒?,哪想到,這一催促,竟成了催命!

      抱著這樣隱秘的內(nèi)疚心理,饒氏在曾家更是小心翼翼,誠惶誠恐了,連走路都不敢發(fā)出聲音,咳嗽一聲都要捂住嘴巴,吃飯再不敢上桌,只在灶房里獨自解決。她干活起來更加不惜力了,常常用一根寬布帶將兒子綁在后背上,犁田、種地、挑水、劈柴,多大的力氣活,她都咬著牙一個人頂住。除了在沒人的時候,逗兒子說幾句閑話,饒氏平時總像個啞巴似的,從早到晚都聽不到一點聲音。

      那天,是去松口趕圩的日子。這是個大圩,人多時超過兩萬人。圩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有賣米的,賣雞的,賣布的,賣魚的,賣柴的,賣豬的,要什么有什么。還有拿著八卦圖算命看相的師傅,有打著竹板沿街討錢的乞丐,也有推著小車賣米粉糖塊紅薯的小吃攤,還有打鐵磨刀剃頭的手藝人,總之七行八藝,三教九流,一應俱全。趕圩的日子,就是鄉(xiāng)人盛大的節(jié)日。

      那天,家娘、伯姆、叔姆、阿嫂幾個女眷,相約一起去圩上買點針線、油鹽,還要把她們前日挖的一些草藥拿到中藥鋪賣掉。臨行前,二嫂叫上了饒氏,讓她帶著兒子阿慶,也跟她們一起去集市上轉(zhuǎn)轉(zhuǎn),散散心。在這個大家庭里,只有二嫂對饒氏有些同情,經(jīng)常會在家娘面前替饒氏說些好話。家娘當著眾人的面,也不好對饒氏太過苛刻,對于二嫂的提議,就沉著臉默許了。

      這些女人將兩大筐草藥,背到了鎮(zhèn)上的藥材鋪里。因老板是老熟人了,她們就留下饒氏在此驗貨、過秤、收錢,自己迫不及待地去集市上逛了。二嫂和饒氏約好了返家的時間,將碰頭地點定在松口大名鼎鼎的火船碼頭上。

      收過錢后,饒氏背起兒子,獨自在這松口古鎮(zhèn)上邊逛邊看。對于饒氏來說,松口鎮(zhèn)就是她見過的最繁華的地方了。這里地處閩贛粵的交匯地,水陸交通發(fā)達,自古就是貨物和人流的集散處。鎮(zhèn)上有好幾條出名的大街,其中一條叫繁榮街,街邊建有不少帶有南洋風格的兩三層高的騎樓,騎樓上都裝飾著用洋灰雕成的各種精美的圖案:花瓣、圓穹、羅馬柱等等,透出一種奢華、富貴、時尚的氣息。這些騎樓都是那些在南洋發(fā)了財?shù)娜A僑回國建造的,樓上居家,樓下經(jīng)營,有百貨、旅社、飲食、家具、五金、診所、郵局等各行各業(yè),還有打金店、匯兌莊和典當鋪,其繁榮熱鬧之狀,堪比時髦都市,被人稱作是“不夜城”、“小香港”。

      饒氏隨著人流慢慢地走,各種花里胡哨的商品引得背上的兒子咿咿呀呀地叫個不停。饒氏左挑右選的,終于下了決心,給兒子買了一只小小的撥浪鼓。兒子把撥浪鼓舉在手上,一路咕咕咚咚地搖個不停。

      就在這時,她突然發(fā)現(xiàn)街邊有一家小小的畫像社,一位看上去斯文儒雅的中年畫師,正在給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畫像。老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木凳上,畫師坐在他的對面,手拿一截削過的木炭,正在一張白紙上認真地畫他的肖像。輪廓已經(jīng)畫好了,眉目正在逐漸地被勾勒清晰。畫師的技藝不錯,紙上的人與凳上的人,一眼看過去,就是分毫無幾的同一個人。

      那一刻,饒氏突然心下一動:天哪,她的“小丈夫”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留下一張畫像?。⊥?,她的兒子長大了,若向她問起自己的阿爸長什么樣的,她都不能拿出一張畫像給他看。是啊,兒子到底有個什么樣的阿爸?兒子的眉眼,到底有幾分像阿爸?自己真是糊涂啊,“小丈夫”出洋前,她怎么忘了提醒他,要到鎮(zhèn)上的畫像社,留下一幅畫像呢?這么一想,饒氏的心仿佛被刀子絞著似的。她背起兒子,一步一挪地往火船碼頭走去,周圍的熱鬧似乎再也與她無關(guān)了。

      沿著江邊這條擁擠繁忙的街道,饒氏看到,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碼頭,一路排開。碼頭上停靠著數(shù)不清的船只,船來船往,人走人留,貨上貨下,一派興旺的景象。不知走了多久,只見一座從未見過的五層高的豪華洋樓,氣勢不凡地屹立在碼頭對面,樓面上鑲嵌著“松江旅社”幾個中英文的塑字。饒氏雖然不識字,但她早就聽水客二叔無數(shù)遍地提起過這座洋樓了,說它是如何的精美,如何的氣派,如何的了不起,說它有兩百多間客房,是整個梅縣地區(qū)最大、最漂亮的旅店。二叔說的時候,總是連比劃帶驚嘆的,一副眉飛色舞、無比驕傲的樣子,好像那旅社是他開的似的。

      見識頗廣的二叔介紹說,周邊地區(qū)的客家人出洋謀生時,大多會在前一日趕到松口碼頭,然后就在這家旅館投宿一夜,第二日再登船上路;而那些歸國返鄉(xiāng)的華僑,也會在下船后,到這家旅館先住上一晚,休整一下再返鄉(xiāng)的。二叔還聽人說過,這家旅社不僅接待過許許多多這樣的過番客,還接待過不少的名人:一九二四年,國民黨陸軍軍官學校校長蔣介石,由汕頭乘船赴梅縣途經(jīng)松口時,就曾在這里做過短暫的停留,并下榻于此;一九二六年,時任中共中央婦委書記的鄧穎超蒞臨松口公學(今松口中學)發(fā)表演講、宣傳革命時,也曾下榻在這家旅社;一九二六年十月,國民革命軍東路北伐軍軍長何應欽部與北洋軍閥劉俊部在松口激戰(zhàn)七天,取得松口大捷,松江旅社就曾做過東路北伐軍的司令部……

      就是因為這些名人住過,二叔自己有次還特地破費在這里住了一個晚上——錢是花了一些,但值得,真是值得??!他不無炫耀地說道,你們沒進去看過,那大堂、那樓梯、那地板,嘖嘖,我的眼睛都看花了,腳都不曉得往哪里踩——

      然而,站在松江旅社前,它那充滿了歐式風格的豪華氣派,并沒能引起饒氏多大的興趣。她淡淡地掃了幾眼,就將目光移到了對面的火船碼頭上。

      是的,旅社的正對面,就是松口最大又最出名的碼頭——火船碼頭。

      從明末清初開始,閩、贛以及嘉應地區(qū)的客家人出南洋,都是先趕到這里來搭乘火船,行至汕頭,然后再轉(zhuǎn)乘“大眼雞”帆船或是大輪船,航行到南洋各國的。這里也就成了無數(shù)客家人下南洋揮淚離別的第一站。饒氏知道,當初,“小丈夫”也是從這里登船離家的。

      眼前的這個碼頭,船來船往,擁擠嘈雜。正是它,將偏僻的內(nèi)陸山區(qū),與外面廣闊的世界聯(lián)系在一起,從此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轉(zhuǎn)出了多少不一樣的天空!饒氏一看到火船碼頭,她的腳步就軟了,她再也走不動一步了。她在岸邊的僻靜處尋到一塊大青石,抱起兒子,一屁股坐了上去。她感到自己的心,被整條江的水淹沒了。是啊,不就是眼前的這條江,把她的“小丈夫”給帶走的嗎?不就是眼前的這個碼頭,讓“小丈夫”一去不復返的嗎?這條江,這個碼頭,不就像個巨大的流動的賭場嗎?只不過它所需要的賭注,是一個人的生命??!

      此時正有一輛火船,停靠在碼頭上卸貨上客。岸上擠滿了送別的人群。饒氏揉了揉眼睛,看到有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正急匆匆地往一個準備上船的年輕人手上,塞著一包什么東西。年輕人沒接住,東西掉在地上。原來是一塊塊粉白的米粄。老人趕緊蹲下去拾揀。旁邊的人都有些不耐煩地催促著。

      那個年輕人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后生仔,他皺著眉在一旁呆呆地傻看,心思卻不在這上面,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此去一別,經(jīng)年歲月,何時能歸?難怪這些即將起程的人,都這么心事重重的,沒有一張意氣風發(fā)的笑臉。

      饒氏盯著那個后生仔的臉,心里涌上了一陣難抑的悲傷和同情:這些將去過番的客家人,他們都是命運的賭徒,都是背負著全家人、全族人的夢想,在賭命??!

      “嗚——”火船即將起航的汽笛突然鳴叫了起來。兒子阿慶在阿媽的懷抱里,興奮得雙腿亂蹬,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喚著。他把那只剛買的小撥浪鼓拼命地搖著,似乎在跟快要離岸的火船快樂地道別。

      看著兒子,饒氏擦了擦眼睛,內(nèi)心一陣喜一陣悲的,說不出的難過。到底,她還是露出了一絲無奈的笑容,深深地嘆了口氣。遠處,青山含黛,近處,綠水長流。

      第七章 黎明

      高山點火唔怕風,大海行船唔怕龍。阿哥連妹唔怕苦,妹子連郎唔怕窮。

      ——客家山歌

      曾家的祖屋陸陸續(xù)續(xù)地建造起來,終于在曾豐慶九歲那年全部完工。

      那時,“小丈夫”的阿公阿婆已經(jīng)相繼去世,曾家由“小丈夫”的伯父為首。雖然一大家族聚集地住在一個圍屋里,但在經(jīng)濟上已經(jīng)分門別戶地獨立核算了。只是紅白喜事、添丁祭祀這些重要活動,才湊份子一起操辦,顯出一種家族的合力和聲勢。

      饒氏經(jīng)歷過老公的死,之后,又經(jīng)歷了阿公、阿婆,還有幾個長輩的死。她對死已經(jīng)沒有太多的難受了。死,就像禾,熟了就割了,就像葉,黃了就落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生生死死,在大自然中是太正常太普遍的現(xiàn)象了,每日都會發(fā)生。饒氏不怕死,但她希望自己能盡量活得長久一些。她想活著,當然也不是為了自己,而只是因為她還有個尚未成年的兒子。無論如何,她想看著他長大,她要護著他長大。為了那個細人兒,她要活,盡命地活。

      饒氏帶著兒子,仍然跟著家官家娘一起生活。家娘風濕嚴重,有年冬天突然發(fā)病,臥床不起,吃了草藥后,情形有所好轉(zhuǎn),不過,也只能下床拄根拐杖,彎著腰自己走路,什么力氣活兒也干不了。饒氏比從前更忙更累了,上有公婆要伺候,下有兒子要照應,每天田里屋里操勞不休,忙進忙出,不過,她在家中的地位,漸漸發(fā)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大嫂阿菊見到她,會客氣地打聲招呼,二嫂也會親熱地喊她一聲“阿妹”。只要不來客人的時候,饒氏也能上桌吃飯,對家里的各項雜事,她也能插幾句話,拿點意見了。特別是在兒子阿慶的讀書問題上,多虧饒氏壯著膽子,三番五次在公婆面前堅持,最后才把阿慶送進了村里一所新辦的學堂,接受了比較正規(guī)的新式教育。

      這座新式學堂,由村里兩間書齋合并而成。這兩間書齋原本都是村里的大姓宗族,為本姓子孫開蒙而建造的私塾,由村中的老秀才擔任教師,傳授四書五經(jīng)等儒家經(jīng)典。廢除科舉之后,各地大辦新學,而廣東的客家地區(qū)由于一貫“崇文重教”,又擁有大批出洋的華僑,因此觀念超前,新風蔚然。一些開明的鄉(xiāng)紳和致富后的華僑,自發(fā)組織起來,成立了各種“興學會”,積極捐款,多方運籌,使新式學堂在當?shù)乇榈亻_花。

      在這些新式學堂里,大廳的正面墻上,一般都懸掛有國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還有孫中山的標準像,捐資辦學的幾個創(chuàng)始人,也會在大廳里留下一排畫像或照片,以示紀念。而圣賢孔子的畫像,則掛在了教員休息室里。學生們在此不再學習四書五經(jīng),而代之以國文、算術(shù)、自然、歷史、地理、藝術(shù)、體育、音樂等“新學”課程。不過,就算是新式學校,每逢農(nóng)歷八月二十七孔子誕辰日,學校仍會放假一天,并且給學生發(fā)放一些糖果糕點之類的小零食,以表慶賀。

      本來,家官家娘只想讓孫子阿慶在本族的一間小私塾里,先受點啟蒙教育,等他年齡大了之后,才考慮送他上新式學堂的。那間小小的私塾,只有本族中幾個家境貧寒的孩子在此讀書,因費用由本族的“公嘗”承擔,所以是完全免費的。不過,饒氏堅決不同意。她從一開始,就想讓兒子接受最正規(guī)最時新的教育,她不能讓兒子在教育這件關(guān)乎前途的大事上,受一點委屈。于是,她鼓足勇氣,和公婆據(jù)理力爭,并保證兒子的讀書費用,由她一個人想辦法承擔。

      最后,饒氏還說了一席讓全家人一輩子都忘不了的話:“我兒阿慶是個苦命的細人兒,他連阿爸長脈個樣子都唔知,你們誰沒見過自己的阿爸呢?不過,我兒還有阿媽在。只要我活一口氣,我就不會讓我兒受到一絲委屈的,哪怕死了,我也要變成鬼,天天守在我兒身邊,誰若敢欺負我兒,我就日日夜夜每時每刻地纏住他,讓他不得好死!”她說話的語氣和眼睛里的目光,讓全家人對這個平時很少開口的“童養(yǎng)媳”,不得不刮目相看。

      就這樣,阿慶背著阿媽親手縫制的一只藍色的小布包,精神十足地跨進了新學堂??粗鴥鹤訂伪〉男”秤埃埵细械?,在曾家,她似乎第一次挺直了自己的腰板。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期,正是國內(nèi)風云激蕩、戰(zhàn)爭連綿的日子。從一九三一年開始,那個在中國古代被稱為“倭國”或是“東瀛”、“扶?!钡男⌒u國,以蟒蛇吞象的野心,悍然發(fā)起了侵華戰(zhàn)爭。繼“9·18事變”侵占東北、“7·7盧溝橋事變”占領華北之后,一向尚武的日本侵略者,在中國的土地上越發(fā)肆虐、殘暴,殺光燒光搶光的三光政策,讓淪陷區(qū)的百姓如墮地獄。這些生性和平、本分樸實的中國人,不得不棄家舍業(yè),告別祖祖輩輩定居的故鄉(xiāng),往邊陲后方和深山老林里躲避,踏上了朝不保夕的流亡之路。一九三六年西安事變的爆發(fā),促成了國共兩黨的第二次合作。國民黨在抗日的正面戰(zhàn)場上,雖也打過幾場泣血的硬戰(zhàn),但仍舊改變不了節(jié)節(jié)敗退的局面,越來越多的城市相繼淪陷。在敵后,共產(chǎn)黨領導的抗日游擊隊,這時卻異軍突起,他們堅持在廣闊的被占領土上,開展分散靈活的游擊戰(zhàn),建立抗日根據(jù)地,給日寇以持久而沉重的打擊。

      一九三八年十月,日軍派遣七萬人在轟炸機的配合下,從廣東惠陽的大亞灣登陸,進犯華南。當?shù)厥剀娨挥|即潰。第二天,日軍就攻下了惠州,隨即長驅(qū)直入,直逼廣州。日本的轟炸機在廣州上空扔下了一枚枚炸彈,到處血流成河,瓦礫成片,空氣中充滿了濃重的炸藥味和血腥氣。沒過幾天,廣州也淪陷了。從此華南地區(qū)慘遭日軍的鐵蹄踐踏。為了抗擊日軍侵略,一支由共產(chǎn)黨領導的抗日武裝——東江縱隊,開始在這些占領區(qū)從無到有、從弱到強地發(fā)展起來。

      當然,身在山區(qū)、在家務農(nóng)的饒氏,并不知道這一切。她只知道,曾經(jīng)有段時間,日本人將要進攻梅縣的傳言,被傳得沸沸揚揚,人心惶惶的。她看到家族中的男人們?yōu)榇诉€聚在一起商議過,要不要逃往深山里去避難。在傳言中,這些日本鬼子個個都像是從地獄里放出來的閻羅,他們慘無人道,燒殺淫擄,無惡不作。他們會提著人頭,笑嘻嘻地開展殺人比賽,見了無論多大歲數(shù)的女人,都要先奸后殺,還會將大肚子的女人活活剖開肚子取樂——總之,連惡鬼也沒有他們那么兇殘。

      不過,大家商議來,商議去,最后還是決定,先等等看,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能離開圍屋一步。畢竟剛建好不久的一座新圍屋,耗費了一個家族那么多年的財力和心血,誰也不忍心拋下不管。若這座嶄新的圍屋被日本鬼子搶了,燒了,那么人就算逃走了,似乎活著也沒有多大的盼頭了。

      一九三九年的夏天,饒氏的大嫂阿菊,從松口鎮(zhèn)帶回來一個可怕的消息:日本人占領了汕頭。當時,她的丈夫,也就是“小丈夫”的大哥,已經(jīng)不在她娘家開的布莊做伙計了,他自己積累了一點資金后,就在鎮(zhèn)上開了家經(jīng)營日雜土產(chǎn)的小店。店面雖小,卻取了個“泰豐商行”的名字。店里除了經(jīng)營一些日常生活所需的小商品之外,最主要的特色,就是經(jīng)營水客二叔“走水”帶回來的一些南洋的土特產(chǎn):萬金油、虎骨膠、發(fā)油、香料、文具等,這些帶著異國色彩的小用品,很受當?shù)乩习傩障矏?,往往供不應求?/p>

      阿菊帶著激憤的語調(diào)急急地說著,有越來越多的潮汕地區(qū)的難民,紛紛逃往梅縣避難,松口鎮(zhèn)也涌來了不少潮汕難民。這些人有的投靠了親友或老鄉(xiāng),有的就聚在一起,找個寺廟、破屋暫時容身。街上一下子涌來那么多的外鄉(xiāng)人,顯得亂糟糟的,也加重了緊張的氣氛。這些難民逢人便會用難懂的語言,連說帶比劃的,講述著自己家的房屋被日本轟炸機炸毀的慘狀,講述著自己的親人被日本人殺害的悲痛。他們說著說著,往往會放聲大哭,痛不欲生。連旁聽的陌生人,也忍不住陪著他們掉眼淚。

      阿菊還說,汕頭既然已被日本人所占,由汕頭出南洋的火船也就完全停運了,“水客”二叔因此無法“走水”了,現(xiàn)在,他只得先留在她老公開的泰豐商行里做個幫手。幸虧此前一趟走水時,他帶回來不少南洋的特產(chǎn),如今也舍不得全部擺出來賣,只是一點一點地拿出來慢慢銷售,價格提高了很多,可還有人買。大家都不知道,這場戰(zhàn)亂還要持續(xù)多久,日本人還要在中國侵占多長的時間。二叔像變了個人似的,從前那么講究外表又能說會道的一個人,現(xiàn)在常常頭發(fā)不梳,胡子不刮,話也不怎么說,就愛獨自坐在凳子上發(fā)呆,臉上黑黑的皮膚像風干的番薯條,看上去像老了十幾歲,落魄得很。

      大家聽了阿菊帶來的消息,更添了擔憂,都猜測著日本人什么時候會打到這里來。有人已經(jīng)開始做避難的準備,該帶上哪些東西,該逃到哪里落腳,該如何謀生。就這樣,他們一邊等消息,一邊又急切地四處打探,在提心吊膽中一等再等。結(jié)果,傳來的風聲變得不那么緊迫了。最后,終于平安無事了。

      這里的百姓后來都聽過一種說法,說是日本鬼子占領潮州之后,原本是有打算進一步侵占梅縣地區(qū)的,無奈這里山多霧深,地勢險峻,在進攻到蓮花山關(guān)口時,有“廣東四大名寺”之稱的蓮花寺突然顯靈,降下了一場百年難遇的大雪,凍死了不少日軍,加上當?shù)厥剀妸^勇抵抗,致使日軍沒能翻過蓮花山猴子崠,梅縣地區(qū)因此也就最終避開了日軍的戰(zhàn)火。

      一日,饒氏娘家的阿嫂藍氏,突然來到她住的“崇光樓”看她。

      藍氏是到附近鎮(zhèn)上趕圩,特意繞道來的。她是她的阿嫂,也是饒氏童年時的鄰居和伙伴。兩人感情一向很好,性格也有些互補。饒氏愛靜,藍氏好動,饒氏沉默,藍氏多言。阿哥結(jié)婚后,饒氏只回過一次娘家,跟阿嫂見過一面。這次,是她們久別之后的重逢。饒氏見到她,眼里閃著光,依舊像從前那樣,叫了她一聲:阿蓮。

      阿蓮帶來了一個讓饒氏吃驚的消息。她的丈夫,也就是饒氏的阿哥,前一向跟著一個同鄉(xiāng)老友,到外地的一家茶莊,當伙計去了。

      原來,由于當年“小丈夫”過番沒有多久就客死異鄉(xiāng),饒氏的家人得訊后,無論如何也不放阿哥去南洋了。阿哥沒辦法,只得放棄了過番的打算,無奈在家里種田務農(nóng),農(nóng)閑時就去山上砍柴、摘茶、割松香、采草藥,勉強維持著生計。這幾年,他和阿蓮已經(jīng)生下了一兒一女,日子過得頗為拮據(jù)。

      阿哥曾在村里的私塾念過幾年書。私塾里有個叫阿勝的同窗,是阿哥最好的朋友。他家因有不少在南洋發(fā)財?shù)娜A僑親屬,帶回來很多錢財,因此生活十分富裕,思想也很開放。讀了幾年私塾后,阿勝就轉(zhuǎn)到松口鎮(zhèn)上最著名的學校“松口公學”讀高小了。

      這所新式學堂成立于一九○六年,由松口鎮(zhèn)的“梅東書院”改建,該校的校長和教員,多為同盟會會員,是同盟會在粵東的革命基地。一九一八年,孫中山先生在同盟會骨干的陪同下,視察了該校,并在該校禮堂發(fā)表演講,傳播革命。一九二三年,“松口公學”正式創(chuàng)辦初中,改名為“松口初級中學”。

      阿勝高小畢業(yè)后,繼續(xù)留在該校的初中部就讀。那時,他只要放學回家,便會向村里的小伙伴們,介紹一些在學校學到的新知識,特別是五四運動以來所提倡的科學、民主思想和白話文的改革。

      “皇帝雖然早就下臺了,可我們中國人的腦子里,總還是習慣于有個皇帝,習慣于下跪、服從,我們不知道,國家是我們自己的國家,人人生來平等,我們老百姓和那些做官做老爺?shù)娜?,應該享有一樣的自由、一樣的?quán)利!”

      “中國為什么貧窮落后?為什么外國人能在我們的國土上耀武揚威?——就是因為我們的科學技術(shù)比人家差太遠了!清朝末年,思想家魏源就提出,要‘師夷長技以制夷,所謂長技,就是先進的技術(shù),可是,直到今天,人家西方早就完成工業(yè)革命了,人家已經(jīng)從蒸汽時代進入到電氣時代了,火車、汽車都不稀奇了,而我們呢,還在老牛拉破車,幾千年都沒有什么變化!”

      “中國就是被一群思想頑固、墨守成規(guī)的老夫子給害苦了!他們總是強調(diào),祖宗之法不可違,老祖宗的一切都不能改變,除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們反對一切進步的思潮。為什么要寫白話文?就是要打破他們那種之乎者也的僵化思想,追求一種生動活潑、民主開放的現(xiàn)代風氣!”……

      阿勝的這些新觀念、新想法,讓山村里的孩子們,聽得個個都大張著嘴,像天空中乍響了一聲聲春雷。

      有時,阿勝不講這些大道理,他用一只還沒有成熟的柚子當足球,教村里的孩子踢足球。他還將在學校里學到的體操、話劇,表演給他們看??傊谝粠痛笮『⒆拥难壑?,阿勝幾乎是個無所不能的傳奇人物。只可惜,阿勝初中還沒畢業(yè),就跟隨做生意的家人遷去了廣州,聽說他轉(zhuǎn)到了廣州的一所中學繼續(xù)讀書。這以后的幾年,阿哥便和他斷了聯(lián)系。

      沒想到,廣州淪陷后,阿勝和家人又回到鄉(xiāng)下的老家來避難了。他家的老屋這些年都有兩三個上了年紀的本家親戚給看護著,所以保存完好。此時的阿勝,也已成家立業(yè)。他一回村,原來和他一起玩耍的那些伙伴們,又都聚集到他的身邊了。阿勝也像從前一樣,給他們帶來了不少外面的信息。

      “那個叫阿勝的,你應該還記得吧?有點印象嗎?他原來就是我們村最儀表堂堂的后生哥了,隔了這么多年再回來,那風度,那氣派,簡直像個大人物。聽說,他在廣州的生意做得不小。一回來,他就出錢,不知從哪里弄到了幾條長槍,分發(fā)給村里幾個忠實可靠的年輕人保管,說是戰(zhàn)亂期間,要加強村里的戒備,防匪自衛(wèi)。你阿哥不是他最好的朋友嗎?他也分到了一支。阿勝還把這些人組織起來,經(jīng)常在一起訓練,值勤。這以后,你阿哥就不怎么干活了,一有空就往他家跑,我攔都攔不住——”阿蓮壓低嗓音道。

      饒氏因很早就被嫁到曾家做童養(yǎng)媳,她對這個叫阿勝的,沒有什么印象。

      “每天你阿哥從阿勝家回來后,我都問他做了什么。他不肯說。后來我問得緊了,他才在睡覺前,向我神神秘秘地透露了一點。他說自己在阿勝那里看了許多印刷品,有什么蘇聯(lián)的文章,法國巴黎的文章,還有什么——延安的文章。這些文章都是宣傳抗日,宣傳革命的,把我嚇得不輕。”

      阿蓮停頓了一下,四下看看,見門窗緊閉,才小聲說道:“阿勝還告訴了你阿哥一件他親眼所見的事情。阿勝說,前幾年,他到鄉(xiāng)下收茶葉的時候,碰到有個村子關(guān)了一些國民黨的新兵。這些新兵受不了軍官的虐待,集體逃跑,后來有五個新兵被捉回來了。國民黨軍官不僅把他們給殺死了,還把他們挖了心肝,挖出來的心肝就用竹片撐開,掛在墻頭上晾曬、示眾,結(jié)果把一個路過的村人,活活給嚇死了。阿勝說,他跑了不少地方,見過太多國民黨政府的腐敗和殘忍了。那些當官的,個個都肥腸肥肚的,只曉得往自己的口袋里撈錢,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他們不但虐待前線作戰(zhàn)的士兵,還在后方動不動就給人扣上‘通匪的大帽子,說什么‘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借著‘剿匪‘剿共,屠殺了很多工農(nóng)群眾。他們太不得人心了,遲早要垮臺的。阿勝說,中國的希望還是在延安那里……”

      阿蓮的話,都是饒氏聞所未聞的。饒氏掩著嘴,小心翼翼地問:“延安?延安在哪里?”

      “我也搞不清楚。你阿哥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說,我也不想多打聽。不過,自從他跟阿勝接觸多了之后,人倒是變得很精神。阿勝這次回村后,還發(fā)動村里的人,挖水井,修河道,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他自己也捐了不少錢給村里,還幫村里的貧困戶修了土屋?,F(xiàn)在,我們村的變化真不小哩。阿勝為村里做了太多的好事了,所以他的威信也特別高,大家都聽他的?!鸵驗檫@個,后來,你阿哥跟我提出,要跟阿勝到外地去做茶葉生意,我也沒攔他?!?/p>

      “阿哥去做茶葉生意?他既沒經(jīng)驗,又沒錢,阿勝要帶他去做生意,是不是真的呀?”饒氏感到有些蹊蹺。

      “你阿哥說是給阿勝去當學徒,不過我也有些懷疑。阿勝平時的樣子,就不怎么像生意人,他這人看上去就像做大事的。你阿哥在這件事上的態(tài)度很堅決,況且,阿勝在村里的威信那么高,誰不想跟在他后面當個學徒,長長見識?。窟@次,阿勝除了阿哥,還帶走了幾個年輕人,說是他的茶莊生意很大,人手不夠。那些年輕人,個個都興奮得很。我還能說什么?連阿爸阿媽也沒說什么?!卑⑸徴f完,低下了頭,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么?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這——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告訴任何人!你阿哥臨走的時候,是帶了那條長槍的。我有些懷疑,他們是不是借口去做茶葉生意,實際上是——”

      饒氏連忙打斷她:“阿蓮,這種事情可不能亂猜。事到如今,他們既然已經(jīng)走了,那么也只能隨他們?nèi)チ?。你要相信我阿哥,他不是糊涂人,不會亂來的。況且,那個阿勝,我聽了你的介紹,感覺他是個大好人呢?!?/p>

      阿蓮說:“可不是嗎?男人的事情,我們婦人家哪里說得上話?我也不管他。不過,他走的時候,我倒是塞了一塊桃木雕的小護身符,放在他的口袋里。那個護身符還是我特意到廟里求來的。廟里的師傅說,我心善面慈,就特意送給我避邪的?!?/p>

      她隨即轉(zhuǎn)了個話題,“——對了,忘記跟你說了,我現(xiàn)在跟村里的幾個女人一起,搭伴做挑夫了。就是挑鹽。那些挑長途的,要把鹽挑到江西去,來回要十幾天哩,我們不挑這個。我們是挑短途的,當天一個來回。把鹽從松口挑到蕉嶺高思圩的鹽倉,回來的時候,再把高思產(chǎn)的鐵鍋、鐵鏟,還有一些土特產(chǎn)挑回來賣。有時我們也挑米賣。除了人辛苦點,錢還是能賺的,一日能掙到兩三升的米錢哩。那些土特產(chǎn)挑回來,趕圩的時候,再擺到圩上去賣,還能賺點差價錢?!?/p>

      饒氏想到自己村里有幾個婦女也曾做過挑夫的,不如跟她們合計一下,倘若能跟她們搭個伴,那倒不失為一條穩(wěn)定的財路。

      送走了阿蓮,饒氏這才慢慢回味起阿哥的事情。當著阿蓮的面,她不敢把自己的擔心說出來,那樣只會增加阿蓮的擔憂。當時,她故作輕松地勸慰了她一番。其實,她自己的心里也充滿了不安。聽了阿蓮的講述后,她就模糊地感到,阿哥的此番離家,不像去學做生意那么簡單。做生意,難道還需要帶著一支長槍嗎?要有多大的茶莊,一下子需要好幾個年輕人一起去做學徒呢?再說,現(xiàn)在正是日本鬼子鬧得兇的時候,有哪個商家愿意在這種時候,擴大自己的生意呢?這些問題由不得人不懷疑。

      阿哥他們會不會真的參加了游擊隊,去打日本鬼子了?

      過了一些日子,“水客”二叔被人用門板從松口抬回了祖屋。

      他抬回來的時候,鼻歪口斜,氣息奄奄,額頭上裹著布條,身上也是皮包骨的樣子。

      為首的阿伯和幾個男人在屋里小聲商議了很久,決定把圍屋最后一排靠西頭的那間放柴火的小屋收拾了,把二叔放在那間屋子里養(yǎng)病。二叔的老婆和兒女都在南洋生活,自日本人侵略華南之后,他們已經(jīng)音訊全無。如今,只能委托二叔的一個侄子照看他。

      饒氏見人們提起二叔時,都是一副奇怪的表情,誰也不愿意多談什么,但又在背后將頭湊在一起,貼著耳朵嘀嘀咕咕的,讓人好生疑惑。

      一日,兒子阿慶放學回家。饒氏的家娘風濕病又犯了,她躺在床上,喚阿慶進去給自己翻翻身,捶捶腿。一陣敲打之后,家娘感覺身體舒服了一些,她便靠在床頭,問問阿慶學堂里的事情,與孫子聊了一會兒。

      突然,她板起面孔對阿慶說:“阿慶,我問你,你知唔知,一個男人活在世上,最怕的是什么東西嗎?告訴你,有幾樣東西,男人是碰都不能碰的,這幾樣東西,一個是鴉片,一個是嫖,一個是賭。你一定要給我記住了,一輩子都要記住我今日跟你說的這些話!這幾樣東西,一旦沾染上,那都是有癮的,這癮還大得很,像鬼一樣纏著人,輕則讓人傾家蕩產(chǎn),重則讓人家破人亡。——你知那個做‘水客的二叔吧?哦,你應該叫二叔公的,他在鎮(zhèn)上先是嫖,后來錢不夠了,就去賭,真是麻風食狗肉,爛做爛來醫(yī),唔知死活哦。結(jié)果怎樣?他不僅染了一身花柳病,還因為欠債,被人打得半死。若不是見他沒幾日好活了,我們曾家是要把他攆出祖屋的,讓他死都沒個屋子去死!……”

      晚上睡覺前,阿慶把這番話告訴了阿媽。饒氏這才恍然大悟。

      阿慶說:“二叔公真是可憐,他從前可是那么講究的一個人啊,總愛穿著西裝,抹著頭發(fā),油光水滑的,現(xiàn)在,變得像個吊頸鬼,只剩下一副骨頭了?!?/p>

      饒氏說:“他那是自作自受!又嫖又賭,人有幾條命,敢這么瞎胡鬧???”

      阿慶遲疑地問:“阿婆說他得的是——花柳病,什么——”

      他還沒說完,饒氏就厭惡地打斷他:“哎呀,你就別問了,反正是很可怕的臟病。那些臟女人,都像是湖蜞(螞蟥)一樣,一旦叮上了人,不把人的血吸干,哪里會放手?所以說碰都碰不得的?!?/p>

      阿慶深深地嘆了口氣:“二叔公看上去還異(非常)精明的,怎么會這般糊涂?”

      饒氏說:“他老婆子女都不在身邊,口袋里又有幾個閑錢,正好這么長時間都斷了火船,走不了水,他恐怕也是心里堵得慌,才去這么胡鬧的?!?/p>

      “唉,想想二叔公風風光光半輩子,最后竟落個這樣的下場,真是老公拔扇——凄(妻)涼啊!” 阿慶很老成地連連搖著頭,嘆著氣。

      饒氏頓了頓,回道:“這樣的人,有什么好同情的?現(xiàn)在,我們曾家的規(guī)矩已經(jīng)比從前松動多了。我記得剛到曾家時,有個親戚家的后生哥,偷了別人的什么東西,被人逮住了,那時還是你公太當家,他們就把他一索子捆了,罰他跪在祠堂的祖宗牌前,用木柴將他打個半死,最后還把他趕出了家門。知唔知?人愛面皮,樹怕剝皮,一個人活在世上,就是這面皮最重要了。吃得差些,穿得破些,都不打緊,就是不能做壞事,丟顏面。這么多年來,曾家的人無論走到哪里,那都是行得直,做得正,面上有光的。你二叔公出了這樣的丑事,若是放在過去,那是要把他沉塘喂魚的,誰還能讓他留在屋里?——對了,你二叔公的事情,你可千萬不能對任何人講。出了這樣的敗類,屬家門不幸哩!”

      沒過多久,那塊門板又把“水客”二叔抬了出去。

      祖墳他是進不了了。就在山上尋了個背陰處,將他草草地掩埋了。

      第八章 挑婦

      挑擔阿妹心里酸,肩頭又痛腳又軟。人人問我擔脈個,我知擔來做三餐。

      ——客家山歌

      家是哪一年分的,饒氏記不得了。她只記得,當時,自己的兒子阿慶已經(jīng)在新式學堂讀了幾年書了。那年春節(jié),她和兒子住的那間屋子,門外貼上了一副新對聯(lián)。那副對聯(lián)就是阿慶自己拿毛筆在紅紙上寫的。寫完了,他還有些驕傲地指著那幾個略顯稚嫩的毛筆字,教阿媽念了幾遍:一脈真?zhèn)骺饲诳藘€,兩行正路惟讀惟耕。這副對聯(lián),饒氏聽了幾遍,不待兒子解釋,她就明白大致的含義了。她不禁把兒子連夸了幾聲,贊他進了學堂,人真的進步很大,像個文乎文乎的小秀才了。

      那年春節(jié)后,家就分了。幾個阿哥阿嫂一直吵著要分家。饒氏知道,家里有個半癱的家娘,還有個出不了多少力氣的年邁的家官,阿哥阿嫂早就想跟他們分開過了。這兩個老人,事情做不了多少,生活要人伺候,但長輩的架子端得還不小,時常要對晚輩訓斥一下,一開口就是什么“二十四孝”的老古董。兒孫們雖然都懂得一句老話:出門看天色,入門看面色,不過,這長輩難看古板的面色看多了,心里就好像墜了塊鐵疙瘩似的不痛快了。

      哥嫂家都生養(yǎng)了幾個子女。一個大家庭,細崽們在一起免不了會發(fā)生一些爭吵、打鬧,有時候細崽們已經(jīng)和好了,但大人們還在為誰吃了虧誰欺負了誰而憤憤不平。當然,還有錢財方面的計較了,哪個給家里做出的貢獻大了,爺娘又偏心哪個兒子哪個孫子了,日子過得越久,這些瑣瑣碎碎的煩惱和怨憤,好像爐膛里的柴灰似的,在心里越積越厚。特別是大嫂和二嫂,長期以來就在暗地里鬧別扭,相互比拼,到了最后,大家都覺得沒法忍受了。外人還可以互不理睬,這親人們還得在一張飯桌上吃飯,還得裝出禮數(shù)周全的和睦樣子來。妯娌們便都在背后搗鼓著自己的老公,和爺娘攤牌。哪家都想分出去單過,都想早點自立門戶。

      就這樣,把家分了。饒氏因是寡婦,便不好單獨立戶,仍要和爺娘住在一起,由她照顧家官家娘。饒氏知道哥嫂的小算盤,但她什么都沒說。好在,田有她一份,房屋也有她兩間,有得吃有得住,她還有一身的力氣,日子便能對付下去。分家的時候,哥嫂也同意了,每年各家都會給爺娘出一份贍養(yǎng)費的,這費用饒氏就不必出了。

      分家會議由阿伯主持。各房都派了幾位長輩前來見證、商議。大家看上去都是和和氣氣的,連阿菊也由丈夫出面,自己在一旁只給老公打眼色,沒插一句話。結(jié)果也算公道。就這樣,各家都在字據(jù)上簽了字,按了手印。那時,饒氏已經(jīng)在心里悄悄打定了主意,自己農(nóng)忙時種田,農(nóng)閑時就為鹽倉挑鹽,人多吃些苦,反正,日子是一定能過下去的。

      民國年間,公路尚未普及,客家地區(qū)由于地處山區(qū),交通極為不便。鄉(xiāng)村、圩場之間雖有道路相連,但這些路多為一米多寬的石砌小路,有的還是沒有鋪上石子的泥巴土路,可謂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腳泥。由于路窄,車輛無法通行,這里的運輸方式多以肩挑步行為主,偶爾能在路上看到一輛“雞公車”(指一種人力手推的獨輪車),馱著貨物,被人吱吱呀呀地推過,那都會叫人羨慕半天的。

      自古以來,粵鹽贛銷,贛糧粵賣,就是兩地的主要貿(mào)易。舊時松口作為廣東省的第二大內(nèi)河進出口商品集散地,在公路沒有修好之前,大量的海鹽都是從潮汕地區(qū),由各種船只沿江運到這里的。海鹽運到松口之后,再從這里分裝,或水運,或肩挑步行,將鹽再分散到粵東、福建、江西等地出售。而江西等地的大米、黃豆以及一些土特產(chǎn),大多也由這些挑夫挑回,運到松口,有些就地出售,有些再由松口用船運到潮汕地區(qū)。

      在這些成千上萬的“挑擔大軍”中,竟然以婦女為主。

      客家先民都是從中原南遷而來的。長期艱苦動蕩的遷徙生活,要求婦女必須與男子一樣,翻山越嶺,涉水渡河,開辟家園,所以,客家地區(qū)向來很少有固守閨房的嬌嬌小姐,而多有出得廳堂、入得廚房、不裹足、不束胸的健婦。清《稗史類鈔》中就記載有:“客家婦女向不纏足,身體碩健,而運動自如,且無施脂粉及插花朵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奉儉約,絕無怠惰驕奢之性,于勤儉二字,當之無愧。”

      歷史上,客家男人因當?shù)厣蕉嗵锷伲貐T乏,經(jīng)濟落后,加上宗族間械斗頻發(fā),多愛出外謀生。故客家人一貫主張,好男兒有四方之志,不被困境所縛,決不能做“灶下雞”、“缸下拐”。在他們看來,“捏泥卵”(務農(nóng))、守家園是最沒出息的。而自朝廷開放海禁之后,客家男人除了讀書、求仕、經(jīng)商、入伍之外,又多了一條出路,那就是漂洋過海,淘金冒險。種種原因,導致當?shù)匾恢笔悄猩倥唷I筋^田間,屋里屋外,多由留守在家的婦女操持。按照客家習俗,一個女人只有做好了“家頭教尾”(養(yǎng)育子女)、“田頭地尾”(耕田種地)、“灶頭鍋尾”(家務勞動)和“針頭線尾”(縫衣做裳)這四項“婦功”,方才算是一個能干的女人。

      回想起挑鹽的往事,饒氏還是有點后怕的。若不是仗著自己當時還年輕,身體結(jié)實,那樣的辛苦,說什么也是很難扛下來的。一根擔竿,兩只籮筐,每一步踩下去幾乎都是血汗。天熱時,如火的驕陽,身上像罩著個大蒸籠。天冷時,刺骨的寒風,身上又像貼了層冰凍的鐵衣。饒氏親眼看見,有些人挑著擔子,走著走著,就突然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還有不少次,她看到那些挺在路邊的挑擔人的尸體,面孔被好心的路人蓋上了樹葉,結(jié)著厚厚老繭的一雙赤腳,就那么直直地伸在那里,等著家人前去掩埋。

      挑得最累、走得最苦、幾乎支持不下去的時候,饒氏就在心里回想自己的兒子阿慶。想想他小時候抱在懷里牙牙學語的樣子,想想他背著小布包蹦跳著上學去的背影,想想他在對聯(lián)上寫下的那些乖巧好看的毛筆字,一想,她的嘴角就抿出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肩上的擔子一下子變得輕松了,腳步也變得有力起來。

      到了正午,陽光最烈的光景,這些挑擔的“婦女大隊”,便會三五成群地找個綠樹蔥蘢的涼蔭地,歇息一下,喝幾口山泉水,吃些自帶的紅薯、芋頭或米粄。這時候,她們解開衣襟,用笠帽扇扇涼風,說些七七八八的家事,興致好的時候,她們便會鼓動隊伍里那幾個會唱山歌的阿姊、老妹唱山歌。大家也乘興吼幾嗓子,熱熱鬧鬧地放肆一陣。

      與饒氏同村的陳家阿香山歌唱得最好。她出口成章,看到什么就能現(xiàn)編詞兒唱什么,還能與男人對唱、斗歌,從不怯場。她老公和他的幾個兄弟,多年前都到南洋做工去了,聽說發(fā)了不少財。他們?nèi)晡遢d才能回家一趟,家里只剩下年邁的公婆和幾個女將,還有幾個念書的細崽們。陳家除了自己有幾畝薄田,絕大部分收入都是依靠僑匯的。前些年,他們就依靠僑匯,蓋了棟遠近聞名的大洋樓。那樓取名“華芳樓”,門上裝飾著各種長翅膀的西洋小人的石雕,樓里既有高高的廊柱、寬寬的陽臺,又有方正的圍屋、敞亮的天井,是個中西合璧、土洋結(jié)合的新式大屋。那時,他們的日子過得很是滋潤,悠閑,午后經(jīng)常約人到家里喝喝茶,打打牌。

      沒想到,日本侵略中國,步步進逼,繼侵占東北、華北、華東、中南等地后,又侵占了華南,廣州、香港、潮州、汕頭等地一一淪陷,隨后日本又挑起了太平洋戰(zhàn)爭,南洋各國也都受到日軍的野蠻侵占。中國與南洋的海路隨之中斷,音訊不通,僑匯更無,連親人的死活都弄不清楚。陳家這才慌張起來,為了生存,他們開始狼狽地自謀生路。一門老少中,年輕力壯的阿香,不得不選擇了挑鹽這項最苦的活計。饒氏特別欣賞阿香那種敢說敢做、快言快語的性格。對于生活的變故,阿香非但沒有膽怯,反而像棵壓不服的松樹,冰霜過后,挺得更高更直了。

      每日凌晨,雞叫頭遍,天光麻麻亮的時候,饒氏便和她約好,在村口的那株老榕樹下碰頭,然后兩人結(jié)伴同行。

      那日,挑鹽的婦女們走到一處半山岡上,見到一大片樹蔭,就招呼著坐下來,歇息一會兒。這時,山路上走來了三個身背籮筐的后生哥。他們見到一群婦女,便停下腳來,放下籮筐,饒有興味地把頭湊在一處,嘀嘀咕咕地議論了一番。片刻之后,這三個人中長得最靚的一個后生哥,仰起頭,突然沖她們揚了一下手臂,先喊了聲“嗬嗨——”

      女人們都有些害羞,吃吃地笑著,互相對看了一下,低下頭去,誰也不敢搭腔。這時,阿香挺身而出,她站起來,也大大方方地沖他們打了個招呼:“嗨——”

      見到對方有人回應,后生哥受到鼓勵,膽子大起來,他拖著悠長的曲調(diào)唱道:“咿溜嗬,對面阿姐莫走開,有好山歌唱等來——”

      阿香知道,這是對方想跟她“逞”山歌了。她把頭發(fā)攏攏,鎮(zhèn)定自若地回唱道:“嗬嗨——喊我唱歌就唱歌,喊我織布就丟梭,喊我撐船就使?jié){,隨你撐到哪條河?!?/p>

      那幾個后生哥聽到阿香圓潤響亮的歌喉,又見阿香長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窈窕多姿,興奮得直搓手,個個都躍躍欲試的樣子。

      一個矮壯些的后生哥接著唱道:“講唱山歌我最多,祖公留下幾十籮。擔出兩籮同你對,對到明年割番禾?!?/p>

      阿香笑笑,唱道:“你歌哪有我歌多,我個山歌千萬籮。谷籮底下有個洞,漏個比你唱個多?!?/p>

      “嘩——”婦女們禁不住鼓起掌來,“好,好,阿香,你唱贏了!”

      先前那個長得靚的后生哥,面色泛起一點潮紅,他又唱道:“咿喲嗬——脈人敢逞山歌精,你知天上幾多星,你知河里幾多水,你知世上幾多人?”

      阿香清了清嗓子,挺了挺腰板,回唱:“哎嗬嗨——我就敢逞山歌精,除了月亮就是星,除了泥沙就是水,除了畜生就是人?!?/p>

      “哇,阿香姐,你又唱贏了!”幾個婦女站起身來,圍住阿香,熱切地為她喝彩。

      那三個后生哥面面相覷,頗為尷尬。一直未曾開唱的那個后生哥,突然叉腰伸脖地唱道:“半山岡上一丘田,無陂無圳無水源,阿哥有條竹水筒,借給老妹灌口田?!?/p>

      這段上下不接、沒頭沒尾的山歌,讓阿香的頭腦一時沒轉(zhuǎn)過彎來。她呆立片刻,猛然明白過來,原來此人竟敢借下流山歌,占她的便宜。她漲紅了臉,看他露出了不懷好意的譏笑,靈機一動,也叉腰唱道:“養(yǎng)你全靠這丘田,釀般話儕無泉源。你有竹筒無用處,給你姐妹食水煙。”

      “哈哈,哈哈——”這些婦人家都聽懂了,個個笑得前仰后合,彎腰抱肚的。

      只見那三個后生哥面紅耳赤,無心再唱。他們急急忙忙地背起地上的籮筐,灰溜溜地逃走了。

      走出幾步,那個長得最靚的后生哥,又帶著滿面的羞紅,折回身來,深深地看了阿香幾眼,問:“阿姐,好口才啊,請問您是何鄉(xiāng)何方人?日后,我們還可向您請教?!?/p>

      “她是我們松口仙石村的陳家阿香,她家的‘華芳樓遠近聞名。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婦女們剛看完一場好戲,好不開心,此時她們都活躍起來,七嘴八舌地替阿香應答著。

      “我家就住在這個村里,翻過這道山岡就到了。我叫黃啟昌,你們叫我阿昌就行了。各位姐妹,后會有期?!膘n仔說完,突然靦腆地沖著大家鞠了個躬,然后一轉(zhuǎn)身,跑著去追他的同伴了。

      “哇,這個細阿哥好有趣喔,還‘后會有期呢,這么咬文嚼字的,是不是看上了我們的阿香了?”

      “不錯哩,這個叫阿昌的人是個靚哥,跟阿香還異般配的!”

      “哈哈,情哥有意,情妹有心,一支山歌還唱出了一段故事喲?!贝蠹夷阋痪湮乙痪涞卣f笑起來。

      阿香并不惱火。她笑著反擊她們:“難怪老話說,三只婦人家,當?shù)靡惠v車呢。你們現(xiàn)在個個都牙尖嘴利的,剛才怎么都像吃了啞藥?”

      那日,阿香告訴這些婦女,自己從小在娘家就聽慣了這些山歌。她娘家屋后是一座古老的涼亭,來來往往的人都愛在那里歇腳、飲茶,還有不少說唱藝人和民間山歌高手,在那里表演和斗唱,她從小就愛往涼亭那邊鉆,聽熟了各種山歌。后來,她阿哥娶了阿嫂,她阿嫂也酷愛唱山歌,人稱“山歌仙子”。她每次帶著阿香上山打柴割草時,都要大聲唱著山歌。阿嫂出口成“歌”,見什么就能唱什么,想什么就能來什么,似乎她是一只蠶,那些山歌就是她肚子里的絲,她若不把它們吐出來就會憋得難受。

      饒氏是童養(yǎng)媳出身,如今又是寡婦身份,性格一貫沉默、拘謹,在這樣的場合,她從不敢開口唱歌,只是坐在一旁給阿香她們鼓掌。不過,她心里特別喜歡聽這些山歌,越是大膽活潑的歌詞,她就越是喜歡,就像愛吃辣椒的人,不辣還嫌不過癮的。她無比羨慕地看著阿香說:“阿香,你人長得這么靚,歌唱得又這么好,真是太得人惜了,下輩子我一定要投胎做個男人,非你莫娶!”

      阿香哈哈笑道:“若我老公能聽到你這句話就好了。我嫁到他們陳家,是與一只雞公(公雞)拜的堂,進的洞房,我老公那時還在南洋做生意呢。這么多年,他才回來過幾趟???幸好他還回來過,給我留下了一雙崽女,不然的話,我在陳家還有什么指望?那我豈不是要守一輩子活寡了?”

      饒氏暗吃一驚。她從前只聽說客家地區(qū)有“隔海娶親”的習俗,說是那些出洋多年的華僑不能回鄉(xiāng)娶妻,又不愿意在海外成家,就會匯錢回家,由爺娘為他物色一個老婆,也就是討個“屯家婆”,在老家為他傳宗接代,孝養(yǎng)長輩。也有華僑已經(jīng)在外娶妻,但家鄉(xiāng)的爺娘需要人服侍,家產(chǎn)需要人看管,他們也會在家鄉(xiāng)再娶個“屯家婆”。在人們的議論中,那些“屯家婆”都是非??蓱z的,有的老公甚至終生未歸,她們也終生沒有生兒育女。按照饒氏的想象,阿香這種開朗爽利的個性,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做“屯家婆”的。她不由對阿香在喜愛之外,更添了一層敬佩。

      過了一些日子,饒氏她們走到那座山岡時,忽見一個男人等在此處,遠遠地邀歌:“嗬嗨——阿妹挑擔在嶺山,阿哥砍柴石壁攀,有心等妹來坐嬲,等妹等到日落山?!?/p>

      同行的婦女們都鼓動阿香應答。阿香也不示弱,她放下?lián)?,擦擦汗,放聲唱道:“哎嗬咳——葛藤攔路嶺隔嶺,砍柴阿哥真苦情,勸你唔使苦在心,憂愁一多會傷身?!?/p>

      等大家走近一看,那個男人竟然就是多日不見的靚仔阿昌。女人們一齊起哄,沖著阿昌叫道:“這不是阿昌嗎?你上次斗歌斗輸了,這次還敢來?你莫不是特意來看我們阿香的?”

      阿昌紅著面皮,一雙眼睛直盯住阿香。阿香也被他盯出了大紅臉。她挑著擔子往前走,不再搭理他。

      走出沒幾步,就聽到身后傳來歌聲:“見妹挑擔百二三,阿哥心頭著一驚,心想同你分多少,又見人多唔敢聲?!?/p>

      阿香還是不搭腔。同行的婦女們都議論道:“沒想到,這個阿昌居然還是個多情仔呢,恐怕是對我們阿香動了真情喲?!?/p>

      第二日,行到此處,又有歌聲傳來:“咿喲嘿——打鼓愛打鼓中心,打到鼓邊無聲音,連妹愛連有情義,連到無情枉費心?!?/p>

      呀,還是那個阿昌!看來他真是跟阿香耗上了,非要跟她對歌不成。

      阿香這次什么話也沒說,只管低著頭,挑擔趕路。

      饒氏追上了她的腳步,一個勁勸她與阿昌對歌。她說:“阿香,你干嘛不理睬他?唱歌幾好幾快活哦,我們都愛聽你唱。再說,這個阿昌,看上去也好斯文的,不像個風流浪蕩子,人家就是想邀你唱歌嘛,有什么不好?你不唱,反而顯得多心了。”

      這以后,阿香就不躲避了,她又和從前一樣,大大方方地與阿昌對上了歌。婦女們每每走到這個小山坡上,就會四處望望。碰不到阿昌時,大家心里都會浮上一種小小的莫名的失落。有時隔的日子長了,女人們還會對阿昌起了一些掛念呢。

      漸漸就熟悉起來。阿昌有時會挑擔茶水放在山路旁等著大家。婦女們也就固定在這個地方歇歇腳。大家坐在一起聊家常,開玩笑,這居然成了挑擔路上最難忘最快樂的一幕場景了。

      阿昌看上去白白凈凈的,顯得很年輕,好像是個還沒成家的后生哥。實際上,他與阿香同歲,幾年前已經(jīng)結(jié)婚,可他老婆一次上山砍柴時,不小心被毒蛇咬了,抬回家沒幾天就去世了,留下一個女兒。女兒長到三歲時,又因為家貧,由阿公阿婆做主,賣到一戶人家做了“等郎妹”。幸好,女兒賣到人家沒多長時間,她家娘就生了個兒子,那家人對她便“高看”幾分,單等著這兩個細崽長大,好正式完婚。阿昌現(xiàn)在與爺娘一起過活,家里田地不多,要以砍柴、采茶補貼家用,因而阿昌經(jīng)常需到外面奔波。他的山歌也是在這些翻山越嶺的歷練中學會的。

      誰都看得出來,阿昌對阿香動了真心。阿香雖然沒把內(nèi)心表現(xiàn)出來,但也看得出,她至少是不討厭他的。他們一個是鰥夫,一個雖有老公,但老公遠在南洋,死活都不知,也算是守活寡的人,兩人又都長得靚,會唱歌,像是戲臺上的情郎情妹,看著真是養(yǎng)眼。便有一些挑擔同路的女人,總在暗中湊合他倆,見到他們就拿言語將兩人串在一起逗趣。誰都知道,阿香這樣的身份,有老公,有崽女,是絕不會與他私奔,更不會與他成家的,那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誰也不敢想。大家只是開開玩笑,希望他們之間能發(fā)生一點帶色彩的小故事,調(diào)節(jié)一下單調(diào)的生活。畢竟,這種看不到出頭的苦日子,一日日地熬著過,似乎也只有這么點樂子可尋了。

      阿昌的山歌慢慢大膽起來。有次,他用荷葉包了一些甜米粄,特意等在阿香經(jīng)過的路邊,送給她吃。阿香不好意思,推脫著不要。阿昌就唱道:“米粄里面放有情,又香又甜補身體。阿哥憐妹難開口,送妹米粄表心意?!?/p>

      見阿昌如此唱,阿香只好收下了他的米粄。她也在眾人的催促下,回唱道:“阿妹挑擔路難行,翻過一山又一嶺。竹子低頭承露水,阿妹低頭謝哥情?!?/p>

      阿昌接著唱道:“橄欖好食核唔圓,相思唔敢亂開言,啞子食著單只筷,心想成雙口難言?!?/p>

      阿香聽了,略一遲疑,就正色地回唱道:“新銹荷包兩面紅,一面獅子一面龍,獅子上山龍下海,阿哥與妹難相逢?!?/p>

      就這樣,阿昌和阿香你進一步,我退一步,你試一下,我探一回,在情感的河中,摸著石子小心探路,想丟丟不開,想放放不下,既苦又甜的。兩人都刻意壓抑著,到底不敢于光天化日之下,做出什么傷風敗俗的事情來。

      ……好長一段時間,饒氏挑鹽的時候都沒能碰到阿香了。她猶豫著,終究沒有上“華芳樓”去打探一下。那家人總讓她覺得很別扭,很古怪,除了阿香,她與樓里的其他人都非常隔閡。她猜測,恐怕是阿香堅持不了這樣的苦事,另謀他活了。在挑擔之前,陳家算是富裕大戶,阿香畢竟沒有吃過太多的苦,不像自己,童養(yǎng)媳出身的,心早已被苦水浸泡得百毒不侵了。

      挑擔的婦女,都是今年遇到這些,明年碰到那些,變動不小的。有的是體力不支,有的是家有變故,有的是另尋活計,像饒氏這樣年年都堅持干這行的,也有一些,但并不太多。沒有了會唱山歌的阿香做伴,這一路就顯得格外辛苦、漫長了。阿香不見,阿昌當然也不見了。每回爬到那座小山岡時,饒氏都忍不住四處張望一下。悠揚的山歌調(diào)子依然在耳畔回響,可是那些唱山歌的人呢?饒氏不禁想起了一句老話:“唔講唔笑,難得過坳”——她搖搖頭,唉地長嘆一聲,將擔子換了一下肩,咬著牙根,繼續(xù)往前。

      直到一日,碰到了從前在一起挑鹽的一位阿嫂。記得,當時阿昌與阿香對歌時,就數(shù)她起哄得最厲害。一起坐下來休息的時候,饒氏和她又聊起了阿香和阿昌。沒想到,那位阿嫂驚訝地叫道:“呀,你和阿香是一個村的,你還唔知嗎?阿香被她婆家的人,賣到窯子里去了——不曉得他們陳家的人,是怎么聽到風聲的,反正,阿香與阿昌的事情,被陳家人知曉后,陳家大為光火,就偷偷跟窯子談好了,把阿香賣了,聽說是在一個深夜把人捆住,用豬籠硬抬了去的——”

      見到饒氏吃驚得捂住嘴巴,那位阿嫂頓了頓,又說:“不過,也有人說,是阿香懷了孕,阿昌想帶著阿香私奔,可是阿香舍不得家里的一雙崽女,沒有跟他走,事情才敗露的?!@種事情,除了當事人,瞞人(誰)能說清楚?。俊?,可惜了,太可惜了——”

      饒氏那一整日,都回不過神來?;丶业穆飞?,她越走越沉,腳步拖著,磕到一塊石頭上,居然糊里糊涂地跌了一跤,把兩只膝蓋都跌破了。后來想到阿香,總像有個巨大的疤,結(jié)在心上。

      民國三十二年(一九四三年),春夏之間,松口發(fā)生了多年未遇的大旱。一些河溪斷流,不少小河水淺至可以赤腳過河。正是青黃不接之時,地里的秧苗很多都枯死了,米價飛漲,當鋪紛紛倒閉,謠言四起,人有一種末世之感。路邊、田間,不時能看到餓得奄奄一息的窮人,他們衣不遮體地倒在地上,在咽氣之前,無力地最后看了一眼這個可怕的世界,這個驕陽如暴君如烈火統(tǒng)治的世界,這個讓人吃不上一口糧食的世界。

      不知從哪里傳來消息,說是有幾艘民船,滿載著大米,要經(jīng)松口運往潮汕淪陷區(qū)。饑民們聞風而動,舉著鐮刀,揮著扁擔,拿著布袋,如龍卷風般,往碼頭上呼嘯而去。船上的人看到黑壓壓如烏云一樣壓下來的饑民們,趕緊四散逃命。短短工夫,六艘停靠在松口魚子壩的運米民船就遭到哄搶,空空的船艙呈現(xiàn)出一派洗劫后的噩夢。

      消息依然是阿菊帶回圍屋的。說到哄搶大米的事,阿菊依然心有余悸。她按住胸口,直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說,現(xiàn)在她和老公每天開店時,都會提心吊膽的,生怕有人來搶東西,晚上去閣樓睡覺時,更是用木凳條桌,把門板抵了又抵。她滿面驚恐地告訴大家:“你們唔知,從餓牢里放出來的鬼有幾多癲啊,他們都不像是人了,而像是一群餓綠了眼睛的豺狼哩!肚饑得要死的人,全是拿命去拼的,誰敢阻攔他們???他們的樣子,是連人都敢吃下去的,警察也管不了他們!”

      好在曾家還有上年的存糧,地里的番薯也全部挖了出來。饒氏只要田里沒活的時候,還去挑鹽掙錢。饑荒之時,日子好歹對付了下去。

      當時,圍屋里住了幾十戶人家。雖是硝煙彌漫、人心惶惶的內(nèi)戰(zhàn)時期,但圍屋中每年總有后生,要熱熱鬧鬧地娶新娘子,也總有老妹,光光鮮鮮地要嫁入別家。另外,添了丁的,或是過了世的,婚喪嫁娶,祭祖過節(jié),依然如大自然的季節(jié)一樣,有條不紊,一茬一茬地連綿著。因時局不穩(wěn),一切排場能免則免,能簡即簡,不過,所有的活動依然按照鄉(xiāng)村的規(guī)矩,如常進行。這些幾千年農(nóng)耕文明留下來的古老禮儀,給鄉(xiāng)人漫長平淡的生活,帶來了酒精般的興奮。

      第九章 校友

      高山崠上一頭松,唔怕大雨唔怕風。傲了幾多霜雪夜,見到云開日頭紅。

      ——客家山歌

      入冬之后,雨水稀少,陽光充足,因地處嶺南,空氣不干不濕,氣溫不高不低,是一年中最舒適的時候了。與北方不同,這時嶺南的樹木依舊繁盛,到處是一片蔥蘢之景,各種花卉爭相競放,姹紫嫣紅。五彩斑斕的大地,配上云淡風輕的藍天,人似乎時時都穿行在畫里,耳邊仿佛回蕩著大自然演奏的一曲開闊而舒朗的交響樂。

      八十一歲的曾豐慶如今的愛好就是練練書法,研究研究楹聯(lián)。

      身在客家地區(qū),古屋多,祠堂多,堂柱上的楹聯(lián)自然也多。前些年,豐慶在閑暇的時候,喜歡去周邊的古鎮(zhèn)、村落,轉(zhuǎn)轉(zhuǎn),看看。他隨身帶了紙筆,遇到好的楹聯(lián),就抄錄下來,這些年過去,倒也積攢了兩本筆記了。最近幾年,上了年紀,腿腳有些笨重,眼神也有些不濟,他就不大往外跑了。沒事,他便坐在家里的沙發(fā)上,戴一副老花眼鏡,把從前記的筆記,拿出來認真地翻閱,自己也模仿著草擬了一些新穎別致的對聯(lián),什么“蔭留門第振賢聲,愛滿人間歌樂歲”,什么“梅贈春風降福地,人逢盛世傳喜音”。他在紙上勾勾畫畫的,等推敲好詞意、平仄后,再記錄下來,單盼著春節(jié)來臨,給自家和親友、鄰居寫春聯(lián)的時候,能寫出一些與眾不同的詞句來。這里有他的得意滿足之處,也有他小小的虛榮所在。為了眾人的一句“這對聯(lián)寫得好有水平”的稱贊,他像個備考中的高中生,鉚足了勁。

      離春節(jié)又很近了,豐慶想在寫春聯(lián)的時候,再換一些新詞。那日,正看著筆記,電話突然響了,是松口中學辦公室打來的。說是又到年終了,學校要在這個周末,舉行一次老校友的聯(lián)誼會,大家敘敘舊,團聚一下。作為松口中學的老校友、老教師,曾老師德高望重,是像活化石一樣寶貴的歷史見證人,所以請他務必出席這次會議。

      曾豐慶叫老伴給他找出那套他出席正式場合愛穿的服裝。那是一件藏青色的中式絲綿罩衫,立領,盤扣,滾著暗紅色的緞邊。底下配一條薄呢的黑色長褲,燙得筆直的褲線。穿這一身衣服,一般都在深秋之后,天氣寒涼之時,所以,豐慶還特意為自己的這套服裝,配了一頂黑呢圓頂禮帽,他覺得,這樣既增加了自己的莊重氣質(zhì),跟自己的年齡和身份相符,最重要的是,讓自己頭上那幾綹越來越稀疏的白發(fā),不至于太晃眼。

      衰老,真是讓人又尷尬又無奈的一件事情。

      從上個世紀四十年代開始,曾豐慶入讀學校初中部,隨后考上母校高中,十九歲那年,他以高中畢業(yè)生的學歷,留校工作,一直干到六十六歲。本來六十歲那年他就打算退休了,可學校領導找他談話,讓他再干幾年,帶一帶新上崗的年輕老師,加強一下初中部的語文教學能力,于是他又被學校返聘,擔任初中語文教研室主任,開始教初中語文。他從初一的學生帶起,一直把他們教到初三畢業(yè)。那年中考,學生成績普遍提升,學校遂再次挽留他。這樣,他又從初一開始,帶了一屆學生,直到他們順利升上高中。就這樣,圓滿地多干了整整六年,曾老先生才正式退休。歲月荏苒中,他與母校松口中學結(jié)下了大半輩子的情緣。實際上,他能留校任教,完全是因為碰到了一次難得的歷史機遇。

      一九四九年五月,梅縣解放。曾豐慶正在松江中學(由松口公學發(fā)展而來)讀高二。他平日都住在學校的集體宿舍里,半個月才回家一趟。當時,國民黨殘余部隊胡璉兵團還沒有被完全剿滅,他們在從江西撤退逃跑到梅縣一帶時,四處騷擾群眾,掠奪財產(chǎn),更可怕的是還會在光天化日之下,搶抓壯丁,強行押送臺灣。臺灣,一個海島,跟大陸隔著海,這一去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返家。阿媽饒氏聽到風聲后,便托在松口鎮(zhèn)上開店的“小丈夫”的大哥,也就是他的大伯,特意捎話給他,讓他就待在學校里,不要外出,也不要回家,等時局完全平定之后才回來。

      曾豐慶聽了阿伯的意見,便一直待在學校,沒有回家。幾個月后,他才回到“崇光樓”。那時,村里正駐扎了一支共產(chǎn)黨領導的工作組,指導土改工作,劃定各家各戶的出身成分。村里的氣氛是“冰火兩重天”:有錢人提心吊膽,窮苦人揚眉吐氣。

      曾家由于早已分家,田地和房產(chǎn)都已分散到各家各戶,田也一直都由自己耕種著,沒有出租,也沒有雇農(nóng),因此僥幸劃了個“中農(nóng)”的成分。饒氏對兒子講起這些時,還一個勁地合掌念叨: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真的是菩薩保佑,曾家這些年來不斷地敗落,沒想到,壞事竟然變成了好事。若是戴個地主、富農(nóng)的帽子,怕是這一關(guān)就難過了。

      阿媽還把一個好消息告訴了兒子。她說:“我娘家阿嫂也就是你的蓮舅姆,前些日子來了,她告訴我,你大舅不是說去做茶葉生意,幾年都沒有消息嗎?現(xiàn)在,有音信了!他托人給家里搭信,他參加解放軍了,好像叫什么閩粵贛邊縱部隊,還是個官呢,副團級的參謀。他說,全國馬上就要解放了,他打完勝仗,過些日子就能回家探親。你大舅真不簡單哦,他前幾年,竟敢跟著朋友,偷偷地參加了東江縱隊,跟日本鬼子打游擊去了。聽說犧牲了好多人,他命大,幾乎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后來,這些幸存下來的東江縱隊的人,不少被收編進了人民解放軍的部隊,跟國民黨打仗了——具體的,你蓮舅姆也搞不清楚,就等著你大舅回家來報喜訊了。她說,還是菩薩保佑啊,你大舅當初離家的時候,她將老和尚送給她的一只護身符,塞給了你大舅,看來真能辟邪呢——哎呀,哪里想得到,我們饒家還出了個這么響當當?shù)娜宋?,光榮吧?”

      這個消息太出乎預料了。那天晚上,曾豐慶想象著自己的阿舅在戰(zhàn)場上威風凜凜的樣子,想象著他凱旋的時候佩戴著勛章的樣子,激動得在床上翻來覆去的,一夜都沒有睡踏實。

      新學期開學沒多久,中華人民共和國就宣告成立了。

      那年十一月,梅縣人民政府決定:松江中學與國光中學合并,成立“松口中學”。松江中學就是曾豐慶就讀的學校,由歷史悠久的松口公學延續(xù)發(fā)展而來。而國光中學則是因抗戰(zhàn)爆發(fā)、日軍侵占華南,于一九三八年從廣州遷來松口避難的。當時,兵荒馬亂,校舍困難,松口著名的愛國華僑梁密庵先生,立即將自家所建的大型圍龍屋“承德樓”騰出,慷慨供給國光中學使用。那些房子雕梁畫棟,描金涂銀的,門窗上都鑲嵌著華美精巧的木雕、瓷雕,刻有蝙蝠、壽桃、花鳥、如意等各種吉祥的圖案,屋里還裝飾著從國外進口的彩色水晶玻璃,大廳里掛著進口的水晶吊燈,地上鋪有雕刻著各種花卉圖案的洋灰地磚。在那些一路顛簸一路避難的師生們的眼里,這里無異于神仙住的天宮。

      解放后,兩校合并,吸收了大量工農(nóng)子弟入讀,校舍更為緊張。梁家后代延續(xù)祖輩遺風,依然鼎力支持教育,將“承德樓”繼續(xù)借給學校上課。這些借出的房間大約有十間教室百間宿舍,時稱松口中學“承德分教處”。這一借又是三十多年。一直到一九八六年,學校擴建的新教學樓竣工后,這些房屋才得以歸還梁家——這些都是后話了。

      當時,新中國剛剛成立,學校招收了大批工農(nóng)家庭出身的孩子入讀,一時學生激增,除了校舍不夠,需到處借屋上課以外,師資也特別緊張。學校雖然每年都會吸納一批大學畢業(yè)生,充實教師隊伍,但剛解放的那幾年,因?qū)W生增加過快,教師依然嚴重不足。曾豐慶作為一名品學兼優(yōu)的高中畢業(yè)生,這才得以被母校選中,幸運地留校工作了。

      由于學歷不高,經(jīng)驗全無,開始的時候,學校安排曾豐慶白天在初中部做學生輔導員和代課老師,兼做一些勤雜,晚上,便在學校創(chuàng)辦的工農(nóng)夜校里,為那些不識字的成年人義務掃盲。直到兩三年后,他才經(jīng)過一段時間成功的試講,轉(zhuǎn)為初中部語文教師,正式給學生們上課了。

      在曾豐慶的記憶里,他參加工作的開頭幾年,真的是一些激情飛揚的日子。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了,多年的戰(zhàn)火被和平的鐘聲和喜慶的秧歌所替代。人們無不憋足了勁,希望用自己的雙手,為貧窮落后的祖國,描繪出一幅嶄新而絢麗的畫卷。古鎮(zhèn)上,走哪里都能看到大紅的標語,也經(jīng)常能碰到一隊人,舉著小彩旗,敲鑼打鼓地歡慶著什么。

      在掃盲班里,那些衣衫破舊、滿手老繭的窮人,望著黑板上斗大的粉筆字,吃力地一邊辨認,一邊跟著老師,用生硬別扭的普通話齊聲念著:人,手,足,刀,尺,爸,媽,家,黨,國……他們受了半輩子的苦,在社會的最底層掙扎,受盡欺壓,勉強維生,突然,天邊乍開一片光明,一面紅旗迎風飄揚。天翻地覆之后,他們成了一群最光榮最受尊敬的人,他們的貧窮居然變成了光榮花,他們的老繭和辛酸居然變成了可以驕傲的勛章。

      “你們誰會寫自己的名字?”曾豐慶在上了幾節(jié)掃盲課后,問大家。

      講臺下那些布衣赤腳的人,個個都紅著臉低下了頭,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

      “好,這堂課,我就教你們寫出自己的名字?!睅滋谜n下來,曾豐慶已經(jīng)找到做老師的那種自信和耐心了,“來,我點到哪一位同學,哪位就走到講臺上來,我一個個地教你們在黑板上把自己的名字寫下來,好不好?——請這位阿伯到講臺上來?!?/p>

      曾老師一連點了幾位,但誰也不好意思上去。他站在講臺上,頭上滲出了點點細汗,有點騎虎難下的尷尬了。

      “我來,我第一個上來!人家老師還是個后生崽,不容易哩?!币粋€頭發(fā)有些花白、卷著褲腿的老漢幾步走上臺來,他笑著說:“老師,你教我寫吧,我叫阿文,周光文?!?/p>

      曾豐慶簡直有點柳暗花明的感覺了,他說:“阿伯,好,好,你膽子最大!你帶了個好頭!”他穩(wěn)了穩(wěn)自己的情緒,開始在黑板上寫:“周——光——文,這三個字,是吧?你也照著我的樣子,寫一遍?!?/p>

      老伯握著粉筆,卻在黑板上比劃了半天,什么也寫不出來。曾豐慶連忙上去,握住他黑黑的大手,手把手地教他寫出了自己的名字。

      曾豐慶指著老伯的名字,對大家說:“對,這就是阿伯的名字,就是這樣的三個字,在這個世界上代表了這位阿伯。阿伯名字的這最后一個字,是文,文化的文,這個字頂頂重要?,F(xiàn)在,阿伯會寫自己的名字了,也就是個會識字會寫字的有文化的人了。——你們誰還想做個有文化的人呢?”

      嘩啦啦,站起了一大片高矮不一的男男女女。

      “那好,我們就按座位的順序,一個個上來,好不好?”曾豐慶顯得胸有成竹了。

      就這樣,在夜校,這些一輩子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的窮人,終于在老師手把手的教導下,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一個個東倒西歪、大小不一的漢字。他們的臉上閃動著羞澀又驕傲的笑意。

      舊的秩序摧枯拉朽般地被滌蕩一空。在農(nóng)村,人們燒毀了地主的地契,瓜分了他們的田地和財產(chǎn)。赤貧的人家終于贏來了第一份可以被視為財產(chǎn)的東西:一頭耕牛,或者是一件家具,甚至是一件綾羅綢緞的衣服,要不就是一扇門板……地主的妻妾和他的適齡的女兒,往往會被一些饑渴難當?shù)母F光棍看中,領回家過他們的小日子去了——專政和被專政的人都明白,不管發(fā)生了什么,日子總要過下去的。而此時,那個曾經(jīng)擁有大片土地和顯赫財富的人,不少已經(jīng)被喂了子彈。僥幸留下來的,只能懷著不殺之恩,戰(zhàn)戰(zhàn)兢兢,茍延殘喘。

      在城市,情形大為不同。沒有強制性的沒收,只有鼓勵性的動員。大小資本家們都爭先恐后,主動把自己的工廠、商店上交國家,在一片鑼鼓和鞭炮聲中,公私合營的新牌匾紛紛掛出,昭示著一種進步的新時尚。這些昔日趾高氣揚、錦衣玉食的嬌子,在人前,臉上會露出走向新生的笑容,但在自家那些富麗堂皇的屋子里,心里便會浮出強烈的忐忑,深深的失落,當然還有憤懣的不甘。最后,他們只能不斷地勸慰自己:還是古人有智慧啊,良田萬頃,日食不過一升,大廈千間,夜眠不過八尺,錢財乃身外之物,但愿破財就能消災吧!——事實證明,他們的災難不是消失了,而是推遲了不少時間。

      剛剛參加工作的曾豐慶,被學校安排住在集體宿舍里,四人一間小屋,屋里只放著四張窄窄的用木板拼湊的單人床、一張舊桌和幾只木凳。簡陋的環(huán)境里,幾個年輕教師要合用一張桌子,但他們都興奮得像安上了一副欲飛的翅膀,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宿舍的外墻上,美術(shù)老師們用顏料筆,畫了幾幅喜慶又時新的宣傳畫——人們扭動著秧歌,歡呼:“解放了”,天安門城樓放出萬丈光芒,毛主席揮手致意,手舉鐵錘的工人代表、手拿鐮刀的農(nóng)民代表和手握鋼槍的軍人代表,緊緊靠在一起,箭步向前……

      一九五一年,抗美援朝戰(zhàn)爭正打得如火如荼,各地紛紛成立了支前委員會,一大批青年踴躍報名參加志愿軍。在松口,也有不少青年戴上了大紅花,在歡騰的鑼鼓聲中,登上了迎接新兵的軍車,與家鄉(xiāng)的親人揮手告別。本來,曾豐慶也想報名參軍的。他的理想是做一名戰(zhàn)地記者,在槍林彈雨的戰(zhàn)場,寫出一篇篇激揚感人的文字,讓那些為國捐軀的英雄們,在他的筆下永恒地定格。但轉(zhuǎn)念他就把這個浪漫的想法強壓下去了。他清楚,阿媽是絕不會同意的。阿媽熬了這么多年,一切都為兒子活著,現(xiàn)在自己剛剛走上工作崗位,阿媽的身心也才剛剛放松一些,如果自己在戰(zhàn)場上有個什么閃失的話,那就等于直接拿刀捅死了阿媽。他實在下不了這樣的狠心。

      當時,各行各業(yè)都在踴躍為戰(zhàn)爭捐款捐物。工商戶、華僑們更是積極,他們捐的錢最多,還有不少華僑將自家的玉器、金銀首飾這些“傳家寶”貢獻出來,上交國家。曾豐慶看到學校有位曾經(jīng)留過學的老教師,他家祖上做過官,家底厚實,居然將祖?zhèn)鞯囊惶准兘鸩途吣昧顺鰜?,上交給了學校,于是,曾豐慶也急匆匆地回了趟“崇光樓”。

      “阿媽,我家有脈個值錢的東西?現(xiàn)在到處都在號召給國家捐款捐物,支援新中國建設,我們也不能思想落后,被人家瞧不起!”

      阿媽愣住了,過了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你個傻崽,你唔知,你阿媽都是靠挑鹽把你養(yǎng)大的!我們家釀般(怎么)會有值錢的東西?”

      曾豐慶眼里的火花倏地熄滅了,他掩不住失望之情:“你再想想,難道阿公阿婆他們就沒有留下脈個祖?zhèn)鞯膶氊??哪怕有一件也行啊?!?/p>

      阿媽不假思索地搖著頭:“一件都無!”看看阿慶的臉色,她想想又加了一句:“要不,你去你阿婆那里問一問?!?/p>

      兩年前,一向身體沒什么大礙的阿公,突然生了一場怪病,發(fā)燒,拉肚子。請了村里的郎中,以為是受了風寒,腸胃不適,開了幾副藥方??墒?,阿公卻高燒不退,沒幾天就去世了。至死也沒弄清楚,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而一向病病歪歪的阿婆,雖已到風燭殘年,卻仍然頑強地活著。不過,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癱瘓在床了,一切起居飲食都由饒氏服侍。家娘的人生走到這種時候,才會偶爾在心里對饒氏浮出一點愧疚之感。不過,也只是一閃而過。對她來說,晚輩照顧長輩,心舅(兒媳)伺候家娘,這個道理走到什么地方,那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

      曾豐慶來到阿婆躺著的那間屋子,里面散發(fā)出一種衰老、難聞的氣息,而蜷縮在床上的阿婆,也讓人對肉體產(chǎn)生了一種既無奈又厭惡的恐懼之感。由于從小到大目睹了太多阿公阿婆在阿媽面前的強勢和苛刻,也看過太多阿媽獨自在角落里抹淚的隱忍,曾豐慶對跟自己有著血緣至親的這一雙老人,向來沒有多少親近的情感。在他們面前,他也像阿媽一樣,一貫沉默,順從,他不想因為自己,給阿媽惹來什么禍事,但在心里,他早已埋下了深深的怨憤和叛逆。阿公辦喪事的時候,在跪著守靈的一排兒孫中,唯有他低著頭,木著臉,流不出一滴淚來。

      曾豐慶耐心地對阿婆解釋,如今解放了,成立新中國了,老百姓當家做主人了,這個國家是我們自己的國家了,好了,大家都好,壞了,大家都遭殃,國家現(xiàn)在正跟美國人在朝鮮戰(zhàn)場上打仗,我們要為國家分擔困難,全國人民都是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都在支援國家,我們曾家也不能落后于別人,也要表現(xiàn)積極——他說了長長的一番大道理,見阿婆并沒有插話,也沒有打斷自己,便鼓起勇氣問阿婆,家里有無值錢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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