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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者王火(上)
      ——文壇師友錄之十八

      2015-12-13 10:41:35何啟治
      海燕 2015年2期

      □何啟治

      圣者王火(上)
      ——文壇師友錄之十八

      □何啟治

      1997年夏,何啟治、王火(左)合影。

      1999年冬何啟治與王火、凌起鳳(右)合攝于王宅。

      一、啊,古人和外國人能做到的,我們革命青年為什么做不到?!為什么一說革命就要把真正的愛情拋棄呢?!“凌庶華”跳?!白詺ⅰ绷?!“凌起鳳”卻活著回來了!

      1952年7月某日,炎熱的夏天,香港某小旅館的客房里。已是下半夜,卻燈火通明。男女侍者從房間里倉皇進出。一個男侍揚揚手里的信箋和照片說:“這房里的女客自殺了!”

      房門外擁擠著許多小報記者和看熱鬧的人,還有巡捕。房里鎂光燈閃個不停,記者正在拍照。

      巡捕問男侍:“人是什么時候不見的?”

      男侍:“大約是上半夜十點來鐘。”

      房里,女客人的行李箱、旅行袋、衣物、毛巾等原封不動地放著、掛著。一個記者:“東西全留在這兒了,人卻跳海了!”另一個記者揚著手里的照片嘆息:“還真漂亮。為什么年紀輕輕就要自殺呢?!”

      桌上,放著“絕命書”一個記者在拍照,另一個記者急忙把“絕命書”的原文抄錄在采訪本上。

      “絕命書”的原文就是簡簡單單的兩句話:

      我因身心交瘁,無限厭世,決定不再回臺灣,就在此跳海自盡。我之死,純屬自愿,與任何人無關。

      特此聲明。

      凌庶華絕筆

      以上所說,并非虛構杜撰的故事,而是王火凌庶華人生歷程中實實在在發(fā)生過的一段刻骨銘心的歷史。

      凌庶華,出身在一個國民黨元老的家庭里。父親凌鐵庵,是追隨過孫中山參加反清反封建斗爭的革命前輩,也是國民黨另一位元老于右任的好朋友。大陸易幟,蔣介石敗退臺灣時,凌庶華隨家人遷往臺灣,在國民黨監(jiān)察院院長于右任老人手下工作。由于凌鐵庵已經(jīng)雙目失明,凌庶華為照顧父親而被特準可以不定時上班。

      凌庶華,是個美麗大方、修養(yǎng)極好的人,也是個極富個性,很有主見的人。她小時候由父親定名為“起鳳”,長大了,嫌凌起鳳這名字俗氣,又極贊賞三國人物徐庶的高尚品德,便自作主張更名為凌庶。父親凌鐵庵認為單名庶不像個女孩子的名字。遂最終定名為凌庶華。因排行第七,家人、包括其父平時都以“七姐”相稱。

      王火的父親王開疆(1890—1940),字啟黃,江蘇如皋人。1920年自東京早稻田大學畢業(yè)后回國,開設律師事務所并擔任《民國日報》律師,又在上海大學、復旦大學、南方大學、暨南大學等校開課講授法律。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任國民政府法官懲戒委員會秘書長、國民政府中央公務員懲戒委員會委員。1937年當選國民大會代表。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1939年擔任汪偽中央委員、偽司法部長等職務,同年底,即被偽特工總部(上海極士斐爾路76號)約談,旋即于住處漢口路同安里21號遭到綁架并被囚禁在汪偽的魔窟里。

      后來,王火(王洪溥,王火是上海解放后發(fā)表作品時的筆名,后一直沿用至今)與哥哥宏濟也被作為人質同父親一起被軟禁在汪偽76號特工總部。1940年農歷正月初一(2月8日),在抗日力量的幫助下,他們逃離魔窟,在浦東藍煙鹵碼頭,登上荷蘭郵船“芝沙連加”號駛往香港。不意,第二天清晨,父親便失蹤了。在他的鋪上,留下一張潦草的字條,說是跳海了。自殺還是被殺,不得而知。其時,王火只是一個16歲(生于1924年)的中學生。

      兩年后,1942年18歲的王火在四川江津國立九中高二插班上學,凌起鳳和他是同在國立九中上學的先后同學。

      起鳳的父親名昭,字鐵庵,安徽人。凌鐵庵和王火的父親王開疆是早有來往的舊交。凌宅在江津東門外,是一幢有深灰色圍墻圍住的西式平

      房,號稱“鼎廬”。一個秋天的下午,王火第一次造訪“鼎廬”,第一次在客廳里見到了凌起鳳。也是十八歲的起鳳落落大方地站起來說了聲“請坐”,就離開了。但王火自此記住了這個聰明、文靜、漂亮的女孩。

      王火在江津城隔江對面的德壩上學。離鄉(xiāng)背井的游子渴望有家的溫暖,每到周末,便擺渡過江造訪“鼎廬”。

      在“鼎廬”常有年輕人的聚會。大家有時一塊兒唱抗戰(zhàn)歌曲,有時開了留聲機聽廣東音樂,有時一起回憶家鄉(xiāng),回憶南京和上海,心里常涌動著流亡青年的憂傷和抗日的激情。

      那時,起鳳的二姐主持家務。二姐風姿綽約,又漂亮又能干。有一次,王火陪二姐仲正上街,商店里的人都涌出來看她。王火說,二姐,你真漂亮!你看人家都出來看你了。二姐笑笑,用眼神示意說,你看,我們家七姐才漂亮呢!王火順著她的眼光,果然看到了起鳳從街對面走來。她穿一件普通的藍布旗袍,手挽一件綠色塑料雨衣走過來,確實好看。但此時在王火眼里的起鳳已經(jīng)不僅僅是外貌漂亮,而是連同她的聰穎,美好的風度氣質,一起得到王火的欣賞。所以,王火后來說:“從這一天起,我注意到起鳳確實十分美麗,是一個心地純凈得不羼雜質的姑娘。她從不著艷裝,也不多打扮,卻使我鐘情傾心無可更改?!?/p>

      如果說,以前王火和起鳳的關系只是友誼或友情的話,那么,從現(xiàn)在開始他倆戀愛了。1944年冬,八年抗戰(zhàn)慘勝前夕,正在北碚復旦大學新聞系讀書的王火第一次用一種頗為奇特的方式向起鳳表達了自己的愛意。那是把初戀時的甜情蜜意化為長短句抄寫在宣紙上:一天香云繞碧山/心隨鳥飛煙散/只因庭園殘/愛上禪林憑欄桿/起家立業(yè)在江南/鳳舞龍蟠鐘山/而今棲霞嶺/已經(jīng)七度血斑斕。

      這是初冬的夜晚,王火把這首抄寫在宣紙上的詞,在無人注意的時候悄悄地遞給起鳳。起鳳是何等冰雪聰明呀,立即看出這詞不但點明游子思鄉(xiāng),充滿血淚犧牲的抗戰(zhàn)已是“七度血斑斕”,更有可能讓起鳳激情難抑的是詞的每一句的頭一個字聯(lián)起來就是“一心只愛起鳳而已”??闯隽藱C關的起鳳當時只對王火微微一笑,一雙如潮水一般的眼睛平靜無波,沒有立即表示什么,卻也沒有退回。

      過了不久,日寇就被打敗投降了。王火和凌庶華與全國人民一樣歡慶勝利。他們又回到朝思暮想的美麗的江南,回到他們久久想念的上海、南京。熱戀中的年輕人有時徜徉在燈火輝煌的霞飛路上,有時相約在輕音樂悠揚的咖啡館里談心。落雪的日子里,他們在法國公園里迎著飄飄的雪花散步。從公園出來,他倆便把手邊的零錢一個個送給乞討的老人?!@樣的日子真是好浪漫,好難忘。在雙方家長的同意下,他們終于正式訂婚了。他們對未來的幸福生活充滿了憧憬和期待。

      然而,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凌庶華先是舉家去了香港,稍后又舉家隨著敗退臺灣的國民黨政權去了臺灣!

      讓我們看看兩個年輕人告別前的山盟海誓吧。

      像是被晴天霹靂打蒙了的王火癡癡地問道:七姐,如果我們分別了,我哪天寫信要你回來,你會立刻回到我的身邊嗎?

      凌庶華雙眼亮汪汪的,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會回來的,六哥,我當然會回來的呀!

      這一雙熱戀中的年輕人好幼稚啊,他們還以為不管什么時候,從香港回上海都只是買張機票(車票、船票)那么簡單。王火仿佛已捕捉到她靈魂深處的狀態(tài),立即拉住庶華的手,緊盯了一句:記住,我寫信你就回來,永不變心!

      凌庶華一臉凄然地重復著,如同宣誓:是的,永不變心!

      難道真是失去了就永不再有了嗎?難道心愛的美麗的姑娘從此就一別再也見不到嗎?王火怎么也想不通呀。

      1949年5月,上海解放,王火已從復旦大學畢業(yè),很快就到上??偣I委會去,以巨大的革命熱情投入工作。王火先在文教部編了上海解放后的第一套工人課本,負責華東、上海人民廣播電臺的職工節(jié)目,為上總的領導人寫講話稿,審查電影和書稿……到1950年春天,上??偣趧映霭嫔绯闪ⅲ愕匠霭嫔缇帉彶咳?,先后任副主任、主任、副總編輯。在火紅的年代,王火不分晝夜地狂熱投身到工作中去。

      年輕單純的王火哪里會料到解放后的社會形勢變化這么快: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6月27日美國總統(tǒng)杜魯門發(fā)表聲明,命令第七艦隊進入臺灣海峽巡弋,防止對臺灣的任何攻擊;10月,中國人民志愿軍赴朝參戰(zhàn);1950年冬,農

      村開始土改運動;年底,鎮(zhèn)壓反革命運動在全國展開;1951年年底,“三反”運動在上海猛烈展開……只有20多歲的王火緊張、疲勞、震撼,眼花繚亂。

      他沒有對組織上有什么隱瞞,但因為未婚妻隨家去了臺灣,她父親凌鐵庵又是國民黨元老輩的人物,他便在運動中一次次反反復復地寫材料,交代她和她的家庭及社會關系,交代她和她家庭與自己的關系。為了表明自己心胸坦蕩,王火把凌庶華給他的來信全部都交給組織上看過,他自己通過香港朋友轉給她的信也在寄發(fā)前交給組織上看過。

      然而,形勢越來越嚴酷,大陸和臺灣越來越成為水火不相容的兩個地方。

      在臺灣,蔣政權以“通共罪”槍決了前副參謀總長吳石,又以“通共策反湯恩伯罪”槍決了國民黨政府原浙江省主席陳儀等。不長時間,以“通共”、“匪諜”名義處決的達兩萬多人。白色恐怖一時籠罩著臺灣。

      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王火的日子太難過了。

      有人勸他懸崖勒馬,拍著桌子,指著他的鼻子說:“看你這樣子,哪像個革命干部,你是個大浪漫!”“你是個在愛情上迷了路的人!革命是絕對不能要這種愛情的!要這種愛情就不能革命!二者只能選一!”

      平和一點的領導,以《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中保爾放棄和冬妮亞的愛情勸他:你就和凌庶華一刀兩斷了吧……

      難道真是革命和愛情不能兩全嗎?為什么革命跟愛情不能兼得呢?

      王火痛苦極了。他甚至想到了死。死就一了百了,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如果還活著又不能跟她通信,那我就寧可終身不娶!

      他最不能接受的,是有人在幫助他的會上曾指責他為了愛情而放棄革命。他怎么能接受這樣的指責呢?他實在忍不住了,終于大聲抗辯說:不對!如果我不要革命,那我為什么不去美國或者臺灣?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的全額獎學金都答應給我了,是我自己放棄了的!你怎么可以這么說我不要革命?!

      上海工人喜歡越劇的特別多。王火編發(fā)過梁祝故事的劇本,也不止一次看過范瑞娟和傅全香主演的《梁山伯與祝英臺》,那真是一出美麗到了極致的戲。從“十八相送”到“樓臺會”,再到“化蝶”,無論故事情節(jié),唱詞唱腔,還是舞蹈,往往都能觸動他的神經(jīng)。還有他很熟悉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為了真正的愛情不惜破釜沉舟的情節(jié)讓他震撼!

      啊,古人和外國人能做到的,我們革命青年為什么做不到?!為什么一說革命就要把真正的愛情拋棄呢?!

      王火飲食無味,失眠,痛苦極了。

      一天,母親李蓀一邊在燈下補襪子,一邊和他聊天。母親慈愛地嘆了一口氣說,我想得很多很多,你是我的兒子,七姐我也愛她。但你想過沒有,現(xiàn)在的情勢這么嚴峻,你們雖已訂婚,但你們的事已經(jīng)不好辦了!你們怎么可能再結婚呢?這太難以想象了!李蓀是個有文化、有知識的人,她對子女歷來慈愛而有原則。日寇侵華,她仇恨侵略者;解放戰(zhàn)爭時期,她傾向進步。由于解放前替地下黨保存文件有功,新中國誕生后國務院還給她頒發(fā)過獎狀。

      還沒等母親把話說完,王火就搶著說:媽!當我同七姐相愛后,互相都有了道義上的責任。這種真正的愛情,每個人心上都只會降臨一次。我們互相信任。我了解她。她答應永不變心,我也不能違背心靈的真誠和人格的堅貞啊!我要在革命和愛情兩方面都對得起。

      母親無言,但領導有話。到了1952年的2月底,領導上慎重研究后告訴王火:你的想法是好的,就怕實際上辦不到。無限期地拖上一兩年,三五年也不是辦法。所以,你該有個承諾:要求她今年“五一”節(jié)前一定回來;如果不回來,那你就該一刀兩斷!這樣,對你對她都可以說仁至義盡了。你說呢?

      王火連夜給凌庶華寫信,直到深夜。為了保險,都是一式兩份,即請兩家在香港的朋友同時代轉。第二天,王火便親自到北四川路郵政總局把航空信寄發(fā)。怕出意外,又寫了同樣內容的信,隔幾天就通過郵局發(fā)香港轉給在臺灣于右任手下工作的凌庶華?!?,真是十萬火急:“五一”節(jié)前,“五一”節(jié)前,七姐,你一定要回來呀,六哥我等著你呀!

      在等候的日子里,早就熟記在胸的宋詞,如陸游的《沈園》二首和《釵頭鳳》等便在王火的心中反復地默誦:“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薄按喝缗f,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啊,真是“別時容易見時難”呀,王火不禁潸然……

      球終于傳到凌庶華那邊去了。她的困惑和痛苦不難想見。她每時每刻都像駕著一只小船在驚濤駭浪中翻騰。她嘗夠了一個小人物在大動蕩年代里既無法左右情勢,卻又想主宰自己命運的掙扎。但幸虧最重要的兩個人都能理解她,給了她必要的支持。父親凌鐵庵愛女兒,也欣賞女婿,終于同意她回大陸完婚。4月11日監(jiān)察院院長于右任,她的于老伯,在聽完她的陳述和請求后沉默良久,才長嘆了一口氣說:“唉,多少人家都不團圓??!”又突然說,“回去安全沒問題嗎?”在得到肯定的答復后,老院長便很疲勞似的閉上了眼睛。這就是默認了!凌庶華告辭時,她的于老伯卻與往日有別地伸出手來。啊,這溫暖的手啊!……

      凌庶華就這樣辦好了請假手續(xù),如約在“五一”前夕來到了香港。王火先是因接到她從香港發(fā)來的電報和信而狂喜,可接著又收到她的信,上面說:她因心力交瘁,已經(jīng)病倒了。所以“五一”之前無論如何回不來上海了……

      組織上是通情達理的。領導對王火說,既然已回到香港,又病了,那就不著急了,等她回來吧!

      可王火怎么辦呢?作為國家干部,他已不可能到香港去接凌庶華。這時,年邁的母親便挺身而出了。極有愛心又敢作敢為的李蓀堅決要去,而且自己到派出所去申請辦理了去香港的證件。于是母親在6月上旬經(jīng)廣州到了香港。

      然而,情勢突然逆轉。臺灣實行了恐怖的“戒嚴令”,特務可以“匪嫌”的名義隨便抓人、殺人。臺北植物園附近的馬場町,有如抗戰(zhàn)前的南京雨花臺,還有青島東路軍人監(jiān)獄,還有臺東綠島……凌庶華除了怕連累兩家鋪保,又怕連累家人尤其是雙目失明的父親。臺灣來的家信也變了調,勸她還是回去。凌庶華善良、孝順,她是一個忠誠、性子剛烈、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女子,更是一個絕不自私、不愿連累別人的好女子。她的思想便一時走進了死胡同,覺得既不能對不起家人和保人,也不能對不起王火,便只能到香港修道院去做修女,來擺脫這種矛盾,或者只有一死了之,用自殺來超越障礙,解決難題。

      母親李蓀和凌庶華一起住在王火復旦同學的家里。她勸解凌庶華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她說:“天下事,總該有一個最好的解決辦法。一個兩全之計,如果死能解決難題,我們就想辦法去‘死’!昨晚我一夜未睡著,終于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你馬上獨自搬到旅館去住……”凌庶華突然睜大了被淚水浸泡得明顯腫著的眼睛,輕輕地點了點頭,嘴里喃喃自語:“是的,我獨自搬到旅館去住……”

      后來,便發(fā)生了我們在本文開頭看到的情景:凌庶華在王火母親李蓀的引導和陪伴下,把金銀珠寶和首飾等物托人捎回臺灣,把其他行李、衣物全部留在小旅館,再留下一紙“絕命書”,宣布“跳海自盡”,制造了一個假自殺的現(xiàn)場,便在炎陽如火的7月中旬的一天出現(xiàn)在上海成都南路99弄5號樓下王火的家里。

      從此,凌庶華改用小時候使用的名字——凌起鳳。

      “凌庶華”跳海“自殺”了!“凌起鳳”卻活著回來了!

      二、你們的情,你們的愛/早就曾感天動地/既有詩情畫意,更有山盟海誓/從此終生相守/就像琴瑟和鳴,山水相依 眼下有多少人把感情當作兒戲/怎能比你們精心呵護,珍惜,愛得一心一意/哪怕死亡都不能讓你放棄/啊,當代“梁祝”何處尋/原來王火起鳳便是

      1952年8月11日,由組織出具證明信,王火和凌起鳳坐一輛三輪車到上海市人民法院公證結婚。除了姓名地址之類例行公事的問答,法官問了兩個問題:是否結過婚?是自愿而非包辦的嗎?聽到明確的回答,法官便起身與新郎新娘握手祝賀。他倆只是每人交了兩張照片付了五角錢便領到了結婚證。啊,這一聲祝賀,這一紙證書都是起鳳與王火用生命和信念換來的。

      革命年代一切從簡。但原先家里的主廚金萬春師傅說無論如何要熱鬧一下,便由他操辦了一桌酒席讓家里人和較近的親朋聚在一起吃了一頓喜宴。

      王火1953年3月從上海到北京,在全國總工會的機關刊物《中國工人》任主編助理、編委,實際主持刊物編輯工作。由于毛澤東1960年冬在《中國工人》的封面上批了“拆廟搬神”四個字,王火他們便在1961年6月底離開北京去了臨沂。王火在臨沂一中(省重點中學)一干就是二十二年,先當副校長后當校長,“文革”后到省新聞出版局,也在

      這里參加了中國共產黨。1983年10月,王火應邀到四川成都,先任四川人民出版社副總編輯,后任四川文藝出版社總編輯,直到1999年離休。

      凌起鳳在臨沂一中一度想安排當語文老師,王火按自己的經(jīng)驗認為還是不在教學第一線為好,便安排在學校圖書館工作。從上海到北京,從北京到山東臨沂,再到四川成都。幾十年一晃就過去了,王火與起鳳始終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沒有紅過臉,也沒有吵過一次架。這幾十年,中國社會的滄桑巨變盡人皆知,有多少夫妻能像王火起鳳這樣相敬如賓、相濡以沫到永遠啊!

      十年浩劫中,王火最感意外、屈辱和恐怖的,是在夜審、批斗之后,他竟然被“活埋”過。

      1968年初秋,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王火和起鳳正和衣而臥。孩子已送去上海,房間里被查抄過的物件東倒西歪,大門早被踢掉了,他倆睡的是無門之屋。窗戶都被批倒、批臭之類的標語和大字報密封著。忽然,幾個紅衛(wèi)兵大聲吆喝:“快出來!”他們說是高一學生集體開批斗會,接著架起王火就往會場跑。王火心里明白了:高一學生是新入校的,全是在初中經(jīng)歷過沖沖殺殺的紅衛(wèi)兵??蔀槭裁匆诎胍箒黹_批斗會呢?怕是有什么新花樣吧?

      終于,王火踉踉蹌蹌地被架到離住處約五百米的一片梨樹林旁。但見人頭攢動,如鬼影憧憧,紅色橫幅高掛,寫著“牛鬼蛇神批斗大會”。接出來的電線上都是二百瓦的大燈泡,把會場內外照得雪亮。王火在晃眼的燈光下,看見幾乎可以組成一個中學班子、被糟蹋得不像人樣的一些人依次被迫在會場上跪了一長溜。他們是書記、校長、團委書記、各部門教師,甚至伙房工人、會計人員等等。

      王火被狠狠地摔倒在批斗會場的中央。亂哄哄中,有人大聲領著念語錄:“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以后,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口號聲中,坐在一排審判桌中央的幾個戴紅袖章的紅衛(wèi)兵和造反派教師便吆喝王火交代“滔天罪行”。

      王火沒有什么“滔天罪行”,便只好從“執(zhí)行教育黑線”交代到“執(zhí)行文藝黑線”,一件件事,一篇篇文章地交代那些早已交代過好多遍的“罪行”。他們不耐煩了,大聲呵斥:“閉上你的狗嘴!”幾個紅衛(wèi)兵便把王火拖到一邊也撳著他跪下。

      接下來,新來的高一紅衛(wèi)兵因為不認識人,搞了個張冠李戴,該斗張三卻揪出李四來斗,然后又“哄”的一聲哈哈大笑,接著還高聲大叫:“錯了也是活該!”并將被斗者的腦袋摁在地上咚咚咚地猛磕。

      有人被打斷了手臂,有人被打腫了臉。有人在流鼻血。跪在地上的王火只覺得寒氣從膝蓋躥上大腿,雙腿不但疼痛酸麻而且冰涼。他冷眼觀察眼前這鬧騰了個把鐘頭的鬧劇,正慶幸自己不再挨整,卻不料審判席上的紅衛(wèi)兵吆喝著,竟把王火以外的“黑幫”、“反革命”、“階級敵人”全部押回去,讓他們“滾蛋”,卻讓王火留下來。王火立即察覺情況不妙了!

      果然,審判席上突然有人高喊:“快坦白交代罪行!”

      王火說:“剛才已經(jīng)交代過了呀!”

      “要交代爆炸性的罪行!”“要交代你干特務、殺人的材料!”審判席上傳來兇神惡煞的叫喊聲。

      哦,原來是要我來唱壓臺戲!王火心想:還會有什么新花樣呢?便從容地說:“沒有,我沒有當特務,也沒有殺人!”

      “沒有?還說沒有,那就活埋了你!”緊接著,“他媽的”、“不老實”、“反動”、“混蛋”……罵聲傾盆而來。

      王火悲憤地想:你們才是混賬王八蛋呢,任隨你剜舌挖眼吧!沒有的事你們無論怎么胡栽到我頭上來,我死也不會承認的!

      也鬧不清什么時候了,王火突然發(fā)現(xiàn)天上有了月亮。望著暗淡冰冷的月光,他不想再說什么,便沉默地搖搖頭。

      又聽到有人殺氣騰騰地念語錄了:“如果他們要打,就把他們徹底消滅!……”王火想:虧你們找了這樣一條語錄出來,真是幼稚可笑啊。

      想不到語錄剛念完,一個尖厲的聲音竟真的下了命令:“活埋!”“把他活埋!”……活埋?王火以作家的想象力也是一千個沒想到,一萬個沒想到啊!

      幾個高一的紅衛(wèi)兵把王火猛拽起來。跪的時間長了,兩腿已經(jīng)麻木了。他們便架著王火往旁邊的梨樹林里去。臨沂一中的梨園里到處是師生勞動時為給梨樹施肥挖下的深溝。每個深溝都有棺材那么長那么寬。一不留神,王火竟被扔進了“棺材”。他本能地掙扎著往外爬,又被撳下去。接著真有人揮動鐵鍬往“棺材”里鏟土了?!皣W,嘩——”土石像天女散花般地扔得王火頭上、身上哪兒都是。王火不禁想起自己看到過的日寇南京大屠殺時活埋中國

      人的照片!受此凌辱,反正也不想活了,就被埋在這里朽化成泥土吧,便閉上了雙眼。

      有閃爍的鬼火在樹叢中的衰草里熒熒浮動。王火太疲勞了,真是身心都疲累到了極點。他太想徹底地休息了。受到命運的播弄和傷害,王火心中仇恨的火花被引爆了,他打心眼里仇恨這些把中華大地破壞得無以復加的罪人們。

      王火又一次閉上眼睛。豈料這又是紅衛(wèi)兵為了取樂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紅衛(wèi)兵突然又把王火從肥料坑里拽了出來,跟著踢了一腳,揶揄地高聲吆喝:“王校長滾蛋!滾!”……(請參看王火著《在“忠字旗”下跳舞·夜審、活埋……凄涼歲月》,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9年1月北京第1版)

      啊,“文革”“文革”,多少人假汝之名以行兇作惡、喪盡天良!王火這樣文質彬彬的知識分子居然在“文革”前期被中學生紅衛(wèi)兵“活埋”過!這種匪夷所思的惡行和罪行,此前為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當代中國知識分子所受的屈辱和迫害實在太多太多!寫到這里,我不得不說:如果誰對“文革”還恨不起來,對“文革”和極左路線還心存寬容和諒解,那我只能問:你的良心底線在哪里?!我只能說:你真是不可救藥了!

      王火起鳳在臨沂和另外三家人住在一個美麗、寧靜的小院子里。居室的左邊是欣欣向榮的蘭草,右邊是長得小樹似的正在盛開的月季,還有鄰家的蜀葵、夜來香、茶花、蝴蝶蘭……都在爭芳斗艷,矮墻上攀緣著絲瓜藤,這和睦安靜的小院年年從春夏直到金秋都是姹紫嫣紅,繁花似錦,美不勝收??墒牵凇拔母铩蹦钳偪?、荒謬的年代里,王火成了“批斗對象”和“專政對象”,抄家,批斗,囚禁,“活埋”無盡的折騰……寧靜的小院鬧翻了天。我曾經(jīng)以為,王火沒有歷史問題,又不是“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該不會有太慘的遭遇吧?卻不料還是難逃一劫!什么罪名呢?“反動學術權威”呀,“鄧拓、吳晗、廖沫沙,王火和他們是一家呀!”于是,房前屋后,甚至門、窗、床帳上便都貼滿了“批斗”“打倒”之類的標語和大字報;翻箱倒柜地抄家,120多萬字的《一去不復返的時代》(即《戰(zhàn)爭和人》的初稿)等被抄走了;終于要把王火帶走,把他關在“牛棚”里接受審查——還是小學生的女兒王陵不讓紅衛(wèi)兵把爸爸帶走,竟沖上前去和中學生紅衛(wèi)兵撕扯,當然也無濟于事。王火起鳳原來用著的保姆——原先答應為她養(yǎng)老送終的五十歲的老媽媽當然也得立即卷鋪蓋回原籍。

      王火被隔離審查后住的是單間,就在自己住宅的后面。這里日夜都有紅衛(wèi)兵守著,200瓦的電燈泡也日夜照著。晚上,家里開了燈便可以隔窗相望看得一清二楚。所以,老媽媽臨走時,王火還能看見她招手告別。因為起鳳平日工作出色,素質極好,善良,富有教養(yǎng),講信義,重感情,能和諧與人相處,所以兩派紅衛(wèi)兵都沒有為難她,誰也不會去欺侮她。他們曾經(jīng)借送飯把字條塞在饅頭里互相聯(lián)絡、通信息(王火借口吃不完饅頭不好浪費又退還給家里)。起鳳通過字條給王火打氣鼓勁,讓王火備感溫馨。雖然后來為了安全起鳳主動停止了這傳字條的活動,但王火在被隔離之后和紅色風暴肆虐的任何時候,都能感覺到他的后方是穩(wěn)固的?!笆靠蓺⒍豢扇琛保趸饘嵲谙氩煌ǎ核M盡心力寫成的小說怎么會成為“為國民黨樹碑立傳的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大毒草”?他也想不通:為什么要“斗倒、斗垮、斗臭”,要抄家、關“牛棚”,要毆打、游街、夜審、“活埋”……但起鳳讓他冷靜面對,是起鳳讓他備感溫暖,覺得十分安全因而在苦難中仍然是幸福的——這使我想起了文壇中有些大師級的人物最終走上自戕之路,就因為“群眾專政”之外,還有“家庭專政”哪。哦,王火畢竟還是幸運的!

      經(jīng)歷過“文革”暴風雨洗禮的愛情更純凈,更堅貞!

      除了緊張的工作,王火最迷戀的就是寫作。在北京時期,在可以坐下來寫作的時候,他甚至把自己的腿和桌子腿綁在一起來伏案寫作,就為了用這種極端的做法來克制自己外出游玩的欲望。實在說,他也是把別人用在游玩、打牌、下棋、唱歌、跳舞等種種娛樂活動,甚至是休息的時間盡量節(jié)省下來,專心致志地用在寫作上罷了。在這種情況下,可想而知,起鳳無怨無悔地承擔了多少家務活。王火曾經(jīng)對我說過,就是起鳳生孩子的時候,我也是把她送到醫(yī)院安頓下來就算完事,以為把她交給醫(yī)生護士就行了。至今想起來都后悔呀!語氣既帶自責也頗無奈。

      通常的情況是:王火在書桌上伏案寫作,起鳳就坐在書桌對面那張靠背椅上,靜靜地陪著。有時看看書報,更多的時候是拿起王火寫好的文稿,一頁一頁地看;有時給王火倒杯水,輕輕地放在書桌邊。當王火停筆問她:怎么樣?她總是微笑著說:行!也有坦陳作為第一位讀者的印象,提出很好的

      意見讓王火改。王火便會高高興興地照辦。

      直到起鳳永遠地告別了人間,王火便會想起這些溫馨的情景,他就想哭。但已經(jīng)是天上人間生死兩茫茫了。

      2001年冬天的晚上,成都的冬夜變冷。王火和起鳳在燈下聊天,心里暖洋洋的。王火看著起鳳已顯蒼老卻依然美麗的臉,忽然說:“七姐,假如你愿意,假如有來生,你愿意我們再做夫妻嗎?”

      王火以為起鳳肯定會痛痛快快點頭的,卻不料她卻沉思著,眼簾耷拉下來,忽然搖頭說:“不!”

      “為什么?!”王火出于本能地反問。

      起鳳嘆口氣說:“六哥呀,不是你這個人不好,只是做人太難,太苦了,下輩子我不想做人了!”

      王火愣在那里,腦海里閃過《浮士德與魔鬼》中的那句話(“我有入世的膽量,下界的苦難,我要一概承擔?!保┫雱駝衿瘌P,但又覺得她說的是真話,一點也不過分的真話,當然也不是開玩笑的話。他忽然發(fā)現(xiàn)起鳳很傷心。

      王火自己心里也難過,他不禁后悔剛才說的與起鳳來生再做夫妻的話了,便說:“對不起,那,下輩子我們就不做夫妻吧!不,我們都不投胎算了!”王火想把起鳳逗笑,卻不料她忽然注視著王火說:“不,來生我們還是一起過吧?!?/p>

      王火想,她這是遷就我,使我不受傷害。但有過我們這種生死戀的人,有過幾十年酸甜苦辣感受的人,什么話是真,什么話是假,不是一清二楚嗎!王火一時語塞。

      第二年,2002年的7月,是王火凌起鳳的金婚(五十周年)紀念日。四川省委組織部老干部局為他倆辦了一席金婚福壽宴。物質上說是比較樸素的,他們也沒有刻意打扮自己,但還是鄭重其事地披紅戴花,在祝壽賀金婚的喜慶橫幅前照了相;又用他倆年輕的照片合成,為他倆特制了結婚紀念照。

      組織上的關心讓王火起鳳感動。當晚,王火一高興便禁不住拉起起鳳的手,半開玩笑地說:我生于1924年農歷7月17日,你生于1924年農歷8月13日,七姐你比我晚生了二十多天,有了我所以才有了你,上天是為我把你送來人間的,也就是說你是為我而生的……卻不料,起鳳很認真地回應說,六哥,就算我是為你而生的吧,可現(xiàn)在我們都快八十歲了,我們老了,我怕侍候不了你多少日子了,以后你要學會照顧自己呀!王火看她這么認真,急忙表白說,不不不,我們彼此會好好互相照顧的。來日方長,我們會生死相依……

      卻不料,后來起鳳竟然真的漸漸病重了。

      2008年5月12日,王火與起鳳同在一張大床上午睡,忽然被地震震醒。王火反應較快,立即扶起鳳起床。只見臥室中間的大吊燈像蕩秋千似的來回晃動,人也站不穩(wěn)。櫥門有的已被震開,五斗櫥上的照片框“啪啪”地摔倒。王火想,肯定是嚴重的地震,應該趕快下樓(他們住二樓)到室外去。但他倆已是84歲的老人,起鳳平時就暈,現(xiàn)在站都站不好,還怎么跑?!王火只好扶住起鳳,拉她到臥室門框下站住,心想“立柱頂千斤”,萬一房子塌了,至少腦袋可以得到保護……原來這就是舉世震驚的、離成都92公里的汶川8級大地震(死七萬多人,失蹤一萬七千余人,傷三十七萬多人)。當時,王火顧不了別的,只能牢牢地扶住起鳳,緊靠著門框站著。起鳳出于本能地說:“六哥,你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呀!”王火安慰她說:“房子堅固,不要緊的;你別慌,有我呢!……

      起風的病從此加重。2008年10月30日王火給我來信說:“近來起鳳病重,我也心臟血壓不好,住了半個多月院,剛出院返家?!庇终f:“起風的病仍需治療,但恐怕無效。目前全賴我服侍,她已生活難以自理。人到老年,可憐之至,奈何!”字跡潦草,焦急惶惑之心情躍然紙上。所謂“全賴我服侍”是強調起鳳對王火的依賴。其實是請了兩個保姆日夜輪班照顧她。但起鳳就是離不開王火,還是要求王火與她在一張大床上休息。

      不料,一年多之后,一次意外事故便使起鳳的病情急轉直下。王火在2010年10月19日給我的信里說:“5月31日起鳳跌跤,重傷頭部,急送醫(yī)院救治,我陪同住院……起鳳經(jīng)此一跌,病情更重了,奈何!”通話中知道,原來,起鳳患病以來,王火除了為她請了保姆,還一直按她的要求在一張大床上休息,照顧起風可謂無微不至。5月31日早上9時半王火起床后照平時習慣在外面轉轉,10時進屋,即意外發(fā)現(xiàn)起鳳摔倒在床下,頭部撞在床角上,血流滿地,即急送醫(yī)院搶救。

      起鳳摔倒幾個月后,2010年9月王火有一封排印好的署名致好友的信,略謂:

      兩年多來,由于起鳳患病,五次病危在醫(yī)院搶救,我心力交瘁,既不參加活動和會議,也早封筆。由于她的病情怕傳染感冒,遵醫(yī)囑閉門謝客,斷了與親友們的聯(lián)系,深感歉疚和失落……這期間,承許

      多親友用信及電話不斷地進行安慰……深覺溫暖,特在此衷心致謝致敬。

      起鳳起初是夜間小腦中風,接著腦萎縮加劇,心臟、血壓情況都不好,血壓有時低至高壓八十,低壓三十左右,人近乎昏迷。中間又因并發(fā)肺炎造成危險。今年5月31日不幸跌了一跤,猛撞在鋒利的床沿上,以致左額摔出一寸多長的創(chuàng)口,流血遍地,將她及時從血泊中抱起送醫(yī)院急救,縫數(shù)針幸而挽回了生命。由于醫(yī)院條件不如家里方便,目前已出院在家繼續(xù)治療。她體重不足七十八斤,但病情已較平穩(wěn)。請了專人看護,全家悉心照顧她。她只能說極少極簡單的話,但心里還明白。對她說話,她大致也能了解。我們全家繼續(xù)做好長期救治她的準備。末了表示:“我和起鳳都過了86歲了,所幸我身體還好,順乎自然地生活還沒有問題?!?/p>

      王火在電話里還告訴我,起鳳治病要用自費的進口藥,打一針就好幾千元,2011年2月26日,王火在給我的信里感傷卻又平靜地說:“我與老凌像兩個司機各駕駛著一輛車在行駛,但她的車拋錨了,人也受傷了。我遂熄火去救她。她已無法復原。住院九次,搶救六次。我心力交瘁,但只要她保住生命,伴隨著她,我就高興,因此也無怨無悔。我們都87歲了,自然規(guī)律不可抗拒,對人生早已有所解悟?!彼麑τ绖e已有心理上的準備。他已罄其所有,甚至準備賣房為起鳳治病。果然,終于藥石無靈。起鳳于2011年7月2日晚11點47分停止了呼吸。

      對痛徹心扉的最后的告別,王火有這樣的記述:“七點多鐘,醫(yī)院開始搶救。她還是清醒的。九點鐘,小女兒亮亮從英國打電話來大聲叫:‘媽媽——媽媽——’,她接著電話還會慈祥地答應,但11點后,監(jiān)測儀上病情嚴重了。她走前半小時,我站在她床前,用右手緊握住躺在病床上的她的右手。右手是溫暖的。她也緊握住我的手,并且深情地看著我。但時間很短,她閉眼不看了,手也松了,監(jiān)測儀上的變化使我心驚:氧飽和、心跳、血壓、呼吸……都在下降,她的手也變涼變冷!我明白,那不可挽回的悲痛時刻到來了。我放開她冷了的手,看著監(jiān)測儀上各項數(shù)字變成直線,忍不住在她額上深深吻了一下。眼淚流下來,我說:‘七姐,一路走好,將來我會同你在一起的!’我默默看著孝順而疲勞的大女兒王凌,她哭著正忍著悲痛同她的好友及護工替起鳳換上入殮的新衣……起鳳平靜地躺著,像熟睡,一頭黑發(fā),身上干凈,面容美麗,善良而平靜,但這就是刻骨銘心的永別了!”(見《王火序跋集·心愿》,該文寫于2011年12月冬至,在成都大石西路36號家中)

      起鳳,這位陪伴王火終生的愛神就這樣殞滅了!

      當月,王火和孩子們?yōu)槠瘌P印了一本“哀冊”。上面有幾十幀體現(xiàn)甜蜜愛情、溫馨親情和真摯友情的照片,有國民黨元老、大書法家于右任勉勵凌起鳳努力學習的題字,封面上是青年凌起鳳的半身頭像和王火的題字:永遠的懷念。首頁,是2011年7月5日《華西都市報》紀念版的剪報書影,大字標題是:當年制造自殺假象,只為與未婚夫團聚。標題下小字是:著名作家王火的妻子凌起鳳7月2日去世。兩人70年愛情傳奇畫上句號。題頭黑體字有記者劉春梅的話:逝者帶走音容,留下感動。還有王火的話:“她是我的‘大后方’,我所有的著作,都應該寫上她的名字”;又說:“也許現(xiàn)在的年輕人已不相信有這樣的愛情了,但我們的確是這樣走過來的?!?/p>

      懷念冊的第一篇文章《深深的愛和永遠的懷念》,是王凌以自己的名義,并代表妹妹王亮,妹夫衛(wèi)平,兒子楠楠,侄兒安帝、安文和兒媳晶晶所致的悼詞,其中歷述父母的愛情傳奇和母親1952年從臺灣返回大陸后的主要經(jīng)歷,并說母親“是一個既平凡又極不平凡的女性,善良、富有教養(yǎng)、講信義、重感情、能和諧與人相處。凡認識她與她相處相交的人,包括她的學生都喜歡她……”又說:“爸爸因為過于悲痛,今天我們不讓他來。他對我們說要我和妹妹對媽媽說,感謝過去半個多世紀給予他的幸福,他會在心里永遠陪伴您的!將來,他要到您所在的另一個世界去尋找您!他一定能找到您的!”

      懷念冊中還有親友們的唁電、悼詩、悼文和王火故鄉(xiāng)江蘇如東縣的文藝單位的唁電。其中,大家十分敬重的老革命百歲老作家馬識途在《平凡的偉大——為凌起鳳送行》一文中說:“我想寫幾句話為起鳳送行,題目就是《平凡的偉大》?!瘌P怎能當?shù)闷稹畟ゴ蟆@個崇高的稱號呢?我說,當?shù)闷?。起鳳的偉大不是英雄的偉大。平凡人也是可以偉大的,甚至偉大往往出于平凡?!液臀依习楦趸鸷土杵瘌P,相交……都有‘一見如故’的

      親切之感,能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每次王火來我家,起鳳也同來,她總是那么儀態(tài)端莊,不茍言笑,說話得體,禮貌有加,是一個有很好文化教養(yǎng)的女子,很得我和老伴的敬重,真不愧是辛亥革命元老凌鐵庵的愛女?!薄銓幷f,馬識途也是用平實的語言向我們演繹了凌起鳳的偉大。

      時光匆匆流逝,轉眼兩年多過去了。今年3月20日晚我和王火通話時,他主動說,今年1月2日,我為起鳳寫了一首詩,你想聽聽嗎?我說,當然!他說,那我通過快遞寄給你吧。我說,不用寄快遞,你讓王凌或者楠楠用手機發(fā)短信給我就行。哦,王火應承說。此詩全文如下:

      啟治兄:兒孫代我發(fā)《致起鳳》,王火2014年1月2日

      房里仍掛著您的彩相/但沒有您的話聲和腳步響/窗外,玉蘭花已脫盡了枯葉/但卻含著苞蕾春天就會開放/說不清想對您說些什么/我靜默獨坐在書房/每夜臨睡時我總對您說:“七姐,我睡了!”/早上起床時我總告訴您:“我起來了,您睡得好嗎?”/一天又一天,整整兩年半了/重復這種無用的話/但這卻是我對您的牽掛/是我看著身旁您的骨灰盒的悲傷/我明白不能有見到您的期望/除非有一天我尋找您去到天堂/天堂離得真遙遠呀/但到那天我會長出翅膀,因為我本來是鳳您本來是凰!

      “很好,太感人啦,謝謝!”我立即回了短信。當晚,想著王火和起鳳這感天動地的愛情,想著王火兄在電話里告訴我:起鳳愛鮮花,她的骨灰盒和遺像如今還供在她平時愛閑坐的小房間里,兩邊總擺滿了鮮花……想起這些,我當晚久久難以入眠,便起來在陽臺上轉悠,望著晴空上的明月和臨春河上游弋的船上的彩燈,對岸高樓上的霓虹燈和連成一片的萬家燈火,心里終于涌上了一些詩句,便草成《致王火兄》:

      你們的情,你們的愛/早就曾感天動地/既有詩情畫意,更有山盟海誓/從此終生相守不棄不離/就像琴瑟和鳴,山水相依/眼下有多少人把感情當作兒戲/怎能比你們精心呵護,珍惜,愛得一心一意/哪怕死亡都不能讓你放棄/啊,當代“梁祝”何處尋/原來王火起鳳便是

      啊,你們用一生的付出,譜寫了一曲美麗經(jīng)典的愛之歌。

      三、王火從1950年在上海寫《戰(zhàn)爭和人》的前身《一去不復返的時代》最后于1990年在成都終于完成《戰(zhàn)爭和人》三部曲的全稿。期間一波三折,而他奮不顧身,以拼命的精神和頑強的毅力堅持到底,歷四十年之功終于完成了這部不朽的傳世之作。這樣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是多么令人感佩的傳奇啊

      王火,原籍江蘇南通如皋,原名王洪溥,筆名還有王公亮、虛舟、馬力、田炎、山鑄、江楓、艾鳳等等。1924年生于上海,1948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新聞系。

      除了作為國家干部擔任的正式工作,王火可以說是畢生以寫作為主業(yè)的作家??谷諔?zhàn)爭期間,曾發(fā)表《青山葬連理》《天下櫻桃一樣紅》《老倫明的夢》《墓前》等小說。還在復旦讀書期間,從1946年到1948年,他曾先后擔任重慶《時事新報》上海、南京特派員,臺灣《新生報》特派員和上海《現(xiàn)實》雜志記者,采寫過大量關于南京大屠殺,審判日軍戰(zhàn)犯和漢奸,以及反內戰(zhàn),關于時局、學運以及對胡適、于右任、吳國楨等人物的訪問記。例如1946——1947年即以“本報上海(南京)特派員王火亮”之名,在《時事新報》上發(fā)表《南京大屠殺主犯谷壽夫受審詳記》《泛濫京滬的學潮》《苦難中的江南造船廠》《上海在不景氣中》《(高居偽職曾幾何時)梅逆思平下場如此(十四日在京執(zhí)行槍決)》《匱乏之城——上海近況巡禮》《上海灘的潮汐》《從水電事業(yè)上看上海》《金陵秋聲賦》《氣象萬千的紫金山》《訪新疆歸來的于院長》等等;在臺灣《新生報》發(fā)表《訪問胡適博士》(1948年4月3日);還寫了一篇《訪江灣俘營和虹口日僑》,因言語尖銳當時竟未被采用。

      但是,1949年6月上海解放后,任上??偣I委會文教部干部的王洪溥,從這時候開始更名為王火。多水的“洪溥”這個名字變成了一團火的“火”字。而且從此以后,不管是出書或發(fā)表作品還是作為國家干部,“王火”都成了正式的名字,“王洪溥”只會在介紹他的簡歷時,或者在親人、老朋友見面時才會偶爾出現(xiàn)了。我問王火為什么要用“王火”為筆名和正式的名字,他坦然地說,全身心地迎接

      解放呀!用革命之火焚毀舊世界,建設新中國呀!愛光明所以需要火呀,用革命的激情、火一樣的熱情去工作,去寫作呀!……哦,怪不得王火拼了命去工作和寫作呢。

      王火1949年在上總任職時便編寫了上海解放后的第一套工人課本,1950年參與籌建上海勞動出版社與《工人》半月刊,任副總編輯。1953年調北京中華全國總工會,籌辦《中國工人》雜志,任主編助理兼編委。1961年調山東臨沂地區(qū)(有“華東小延安”之稱)任山東重點初中臨沂一中副校長、校長和臨沂出版方面的負責人。曾任山東省第四、五屆政協(xié)委員和山東省作協(xié)常務理事。1983年任四川人民出版社副總編,后參與籌建四川文藝出版社,為第一任書記兼總編輯。曾任四川省第五、六屆政協(xié)委員。于1987年離休。

      王火現(xiàn)為中國作協(xié)名譽委員,四川省出版工作者協(xié)會名譽主席,四川省作協(xié)名譽副主席。1995年參加全國勞模會,國務院授予全國先進工作者稱號。1995年9月,王火獲中國作協(xié)頒發(fā)的“以筆為槍,投身抗戰(zhàn)”紀念牌;2005年8月,又獲中國作協(xié)頒發(fā)的“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紀念牌。

      王火于1978年入黨,1996年被四川省委授予優(yōu)秀共產黨員稱號。1998年四川省新聞出版局及版協(xié)發(fā)出開展向王火同志學習的通知。

      王火是中國作協(xié)的元老會員。我手頭有一份《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上海分會會員名單(1949年,復印件、原件為繁體字),其中巴金、夏衍、陳白塵、王若望、施蟄存、姚雪垠等名人均被打上“X”號,而王洪溥則被劃上表示已去世的黑框。可見,這是一位經(jīng)歷過文化革命洗禮的早期作家的名單。造反派以為王洪溥已經(jīng)不在人世,而實際上他卻以“王火”這個為迎接革命勝利而新起的筆名,從1949年開始寫作并出版了一部又一部新的作品。早期的如上海勞動出版社出版的《工人廣播劇選一、二》《煉鋼英雄》《二七大罷工》《蘇聯(lián)專家在新中國》(報告文學集)、《后方的戰(zhàn)線》等等。

      迄今,王火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共有七百多萬字,已出書四十余種。反響較大的有長篇小說《外國八路》《東方陰影》《霹靂三年》和他的代表作《戰(zhàn)爭和人》三部曲,回憶錄《長相依》《在“忠字旗”下跳舞》《過客驀然回首》和《王火散文隨筆》等等。早在五十年代,王火就創(chuàng)作出版了以抗日烈士節(jié)振國事跡為題材的中篇小說《赤膽忠心——游擊隊長節(jié)振國》,引起極大反響。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連播,被改編為話劇、評書、京劇,被改編拍成電影,并被譯成外文在國外發(fā)行,書名即叫《游擊隊英雄節(jié)振國》,有論者譽之為“影響過整整一代人的優(yōu)秀作品”。到七十年代,王火將此書重寫為長篇小說,改名為《血染春秋——節(jié)振國傳奇》。此書于1982年由花山文藝出版社出版后,1989年獲長篇小說烏金獎,并被改編為電視連續(xù)劇。2009年,四川文藝出版社又以《英雄為國——節(jié)振國和工人特務大隊》為書名出版了新的修訂本。王火的代表作是167萬字的長篇小說《戰(zhàn)爭和人》三部曲。這是一部反映八年抗日戰(zhàn)爭的雄偉史詩,它先后榮獲四川郭沫若文學獎,第二屆國家圖書獎、炎黃杯人民文學獎、第四屆茅盾文學獎和“八五”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被選入《世界反法西斯文學書系》和《中國新文學大系》。《戰(zhàn)爭和人》這部從1950年起筆到1990年收筆的長篇小說,不但從其規(guī)模、風格、成就、影響來說,堪稱王火的代表作,而且從其歷時四十年,一波三折,嘗盡苦辣酸甜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來說,無疑也是當代文學史上一段罕見的、令人感佩的傳奇。

      獨特的生活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源泉。在1937——1945年的抗戰(zhàn)八年中,正好是王火從一個初中生到上(復旦)大學的階段。期間,他曾隨著父親輾轉于香港和上海租界“孤島”之間;為了到大后方繼續(xù)學業(yè),也曾跋涉于遍地哀鴻、赤地千里、餓殍遍野的黃泛區(qū);歷盡千難萬險才到達重慶,在江津(國立九中)和北碚(復旦大學)上學。國難當頭,家破人亡。王火決心要把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和體驗寫出來,決心要“寫一本中國味兒、中國生活、中國民族精神的長篇,希望能有思想的宏偉和情感的豐滿”。

      最早的設想是寫一部百萬字的長篇,來反映這一段可歌可泣的歷史。長篇的名字叫《一去不復返的時代》。這就是《戰(zhàn)爭和人》的前身。最初想一氣呵成,從西安事變寫到南京解放。后來構思有了新的變化,想分成三部來寫,用三句古詩作為書名,即《月落烏啼霜滿天》《山在虛無飄渺間》和《楓葉荻花秋瑟瑟》,由西安事變寫到抗日戰(zhàn)爭勝利、內戰(zhàn)爆發(fā)。也曾考慮再寫個第四部——《春風又綠江南岸》,寫內戰(zhàn)爆發(fā)到南京解放,蔣家王朝敗亡。最終決定用《戰(zhàn)爭和人》作為總書名,集中精力寫前三部。

      怎么寫呢?工作太忙,只能慢慢地寫,但一定要堅持。

      先是在上海寫,從1950年寫到1953年春天。帶著一種悲壯的心情起筆,寫得慢,但堅持不懈,不打牌不下棋,長期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為了不受外界的誘惑,甚至把腿拴在桌旁爬格子。看著一頁頁稿紙越積越厚,心里可高興了。

      1953年至1961年,王火從上海調到了北京。工作之余,仍是筆耕不輟。

      這期間,政治上有兩件大事影響著王火的寫作。

      其一,是毛澤東在三批“胡風分子”的私人信件上寫了按語,最終定性為“胡風反革命集團”。其時,王火的小說《后方的戰(zhàn)線》正要被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出版,而這個出版社被視為“胡風集團的陣地”,王火理所當然地成了懷疑對象。幸好此書的責編是受信任的中共黨員,不是“胡風分子”他為王火寫了證明。對王火的懷疑和審查結束了。他被嚇得夠嗆,但畢竟長篇的寫作得以繼續(xù)了。

      其二,毛澤東就小說《劉志丹》批示:“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fā)明”。到1961年初,毛澤東又在新出的一期《中國工人》的刊物上批了四個大字“拆廟搬神”。在那個年代,有了這樣嚴厲的批示,對相關人員的處理可想而知。王火因為工作太忙,無暇參與和小說《劉志丹》有關的活動,得以幸免。但“拆廟搬神”的直接后果是《中國工人》雜志奉命??趸鹱鳛樵摽闹骶幹砗途幬▽嶋H主持編輯工作),在??笫苊?961年7月1日帶隊離京到山東沂蒙山區(qū)的臨沂去支農,實際上是改行做教育工作。

      他又逃過一劫。但經(jīng)歷過1957年的“反右派”運動之后,特別是文藝界批了秦兆陽的“現(xiàn)實主義廣闊道路論”,批了邵荃麟、趙樹理的“中間人物論”,批了電影《北國江南》,又批了電影《早春二月》,杜鵬程的《保衛(wèi)延安》也被收繳銷毀……這些批評真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總之,1957年之后,王火總感到人的尊嚴、人的生命、人的安全、人的權利、人的一切都沒有保障了。不是自己不要革命,而是革命要不要你的問題。如果不能平安地過一輩子,得個善終都沒有把握,又遑論其他?!既然誰都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誰又敢真實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又怎么能自由地進行創(chuàng)作呢?!王火覺得有一把“改造”的利劍懸在頭上。有時候,怎么寫作品花的時間還沒有琢磨怎么才能不犯“錯誤”花的時間多。他變得更加謹小慎微了,一度真的把長篇的寫作停了下來。

      然而,王火畢竟是酷愛寫作的人,他視創(chuàng)作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所以不出兩年,他便又“故態(tài)復萌”了。加上“大躍進”變成了大饑荒,他的口糧已降到了每月22斤,全家大小整天都處在饑餓狀態(tài),他便忽然產生了一種悲壯的感情:“我這部即將寫滿百萬字的長篇無論如何艱難也要把它寫完。我寫的是苦難的舊中國過去了的一段長長的悲壯歷史,是真實的生活和感受。小說寄托了我的希望、理想、信念和要表達的愛國主義思想和堅忍不拔、奮發(fā)圖強的民族精神。即使這部長篇將來出版不了,哪怕我已不在人世,這部稿我也要留給孩子們閱讀,讓后代知道我們中華民族曾經(jīng)有過這么一段抗日的歷史。于是,王火又拿起了筆,頑強地利用零碎的業(yè)余時間和夜晚的時光伏案寫作了。他特別難忘在北京寒冷的冬夜,他聽著窗外北風的呼嘯,腿上蓋著毛毯,忍著饑餓,在北京東四豬市大街100號三樓自己的寢室里,一個字一個字奮筆疾書的情景。就這樣,王火起早睡晚,常常是空著肚子,每天給自己規(guī)定死任務,不完成不離桌,總算在1961年6月底去山東臨沂之前,突擊完成了這部三部曲長篇小說120萬字的初稿。

      臨去山東之前,王火親自把沉甸甸的書稿送到了中國青年出版社。

      幾個月后便有了回音,中青社認為這部長篇小說“是百花園中一朵獨特的鮮花”,請王火到北京去談修改意見。

      王火參照中青社的意見,在臨沂一中很快完成了長篇的修改,把稿子又寄往北京中青社。豈料,此時“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fā)明”的指示,已使有關出版社紛紛進入檢查書稿的狀態(tài),長篇小說已停止出版。在一種黑云壓城的氣氛下,王火決定不再理會放在中青社的長篇小說修改稿。

      待國家經(jīng)濟形勢漸漸有所好轉,中青社終于再次通知王火,請他再次按新的精神認真修改一度擱淺的長篇。此時,已是強調階級斗爭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的時候,階級斗爭成了全黨的頭等大事。文藝界在一片批判聲中噤若寒蟬。少量的文學書籍也往往是按強調階級斗爭的精神炮制出來的。中青社根據(jù)新的精神提的意見,改起來難度太大了。唉,整天被一種驚悸的心情困擾的王火真難下筆,小說再也改不出來了。在“四清”運動(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高潮中,他終于決定放棄。

      1966年,紅色風暴在神州大地肆虐。文化大革

      命中,王火經(jīng)歷了被抄家、關“牛棚”毆打、游街、夜審,甚至“活埋”……在無盡的折磨中,王火都不想再活下去了,還談什么創(chuàng)作,還談什么小說呢!幸虧還有起鳳,在風雨飄搖中為他堅守著,替他營造了一個溫馨的家園。

      至于《戰(zhàn)爭和人》這部一百多萬字的長篇小說未定稿被抄走后先是被作為“罪證”展覽過。在批斗會上,這部為全民抗戰(zhàn)、為那個艱難歲月中的中華優(yōu)秀兒女,為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唱贊歌的小說,竟被聯(lián)系上了最高指示“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fā)明”,成了“文藝黑線的產物”,成了“為國民黨樹碑立傳的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大毒草”。王火受盡磨難,險些“永世不得翻身”。

      1972年,“支左”的六十軍副政委劉相下令解放王火,恢復原職務。然而,那耗費王火多年心血的一百多萬字的長篇小說稿,據(jù)說早已被付之一炬化為灰燼。啊,“文革”制造的文字獄令人發(fā)指,也使王火的心受傷滴血??!

      “文革”過去,萬物復蘇。

      1978年底,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了。此時,王火已從臨沂一中調離,到地區(qū)出版社辦公室擔任領導工作。不久,他便收到中青社的一封掛號信,熱情地向他索要當年他們看過兩次、一再要他修改的長篇小說稿。中青社的王維玲、張玥、黃伊這些好編輯的身影又在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遇到知音的感覺油然而生。可是,厚厚一沓書稿早已片紙無存,他除了長嘆只能回信表示感謝和遺憾。

      不久,王火又意外地收到人民文學出版社于硯章的來信,熱情地鼓勵他重寫《戰(zhàn)爭和人》這部大書。他并不認識于硯章。怎么會收到這樣的信呢?原來,中青社的黃伊已調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再次向主管長篇小說的編輯部介紹了王火長篇小說三部曲的相關情況。

      是不是要下決心重寫?如何重寫?這些問題又常常在他的腦海里打轉。怎么辦?寫還是不寫?王火心里好糾結喲。這時,他想起了明清之際著名史學家談遷的故事了。談遷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完成了卷帙浩繁的編年體明史《國榷》一書。大功告成了,卻不料一天夜晚,《國榷》的全部手稿竟被入室的小偷竊去。這時,談遷已經(jīng)55歲。飛來橫禍使他傷心卻不灰心。他痛下決心,重整旗鼓,奮斗了近十年終于第二次完成了一百零八卷的《國榷》。巧合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向王火提出重寫長篇的要求時,他也正好是55歲!稍有不同的是:經(jīng)過“文革”磨難的王火心理和生理上都飽受摧殘,高血壓一直苦苦地纏著他。無論心理還是生理上的健康狀況,王火肯定都還不如談遷。他必須準備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吃更大的苦。有了這樣的思想準備,他便答應了人民文學出版社:決心另起爐灶重寫《戰(zhàn)爭和人》。

      1980年,為重寫長篇作準備,王火特地到南京、蘇州等地作舊地重游。他到了蘇州楓橋鎮(zhèn)和寒山寺。面對古運河,聽著悠揚的鐘聲,看著河水靜靜地流淌,想著張繼的《楓橋夜泊》,想著歷史的滄桑巨變,詩的意境,詩的情感盎然降臨。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都引發(fā)他無盡的遐想。心扉打開了!靈魂震顫了!王火情不自禁了!

      寫,回去就動筆寫,再不能遲疑了!

      這部小說,既應當寫給經(jīng)歷過抗日戰(zhàn)爭的人看,也應當寫給未曾經(jīng)歷過抗日戰(zhàn)爭的人看,尤其是年輕人!

      如今,經(jīng)歷過和極左路線的斗爭,王火的思想解放了。他認定:他重寫的三部曲長篇應該和被毀的稿子有許多不同。以前的條條框框太多,現(xiàn)在思想解放,才敢把國民黨官僚童霜威和他的下一代童家霆放在全書最重要的位置上。因為解放思想,才能按照生活本真的狀況去寫舊社會犬牙交錯的、十分復雜的人際關系。如童霜威是國民黨上層人士,他的第一個妻子卻是共產黨員;柳忠華是共產黨員,在獄中堅貞不屈,出獄后卻一直保持和童霜威的關系;馮村是共產黨員,卻會給童霜威當貼身秘書;歐陽筱月當了漢奸,特定情況下卻接受了共產黨的教育并為共產黨做事;老同盟會員燕翹的大女兒是地下黨員,小女兒卻是天真的自由主義者;陳瑪荔是三青團的處長,卻也援救馮村,童家霆追求進步,卻一直深愛深陷泥淖的歐陽素心……

      同樣,按照實事求是的精神,為了追求小說反映時代的真實,王火在重寫《戰(zhàn)爭和人》的時候,也在寫抗日的同時,注意不去簡單、籠統(tǒng)地寫“仇日”。他還在《山在虛無飄渺間》中安排了整整一卷(“天災人禍,故國三千里”),來寫當年由于日寇侵華,河南在“水、旱、蝗、湯(恩伯)”為害下災區(qū)那種“人間地獄”的慘景。他要通過這種真實而又準確的描寫,讓當年經(jīng)歷過這種生活的

      人認可,也能使今天的讀者感同身受、驚心動魄。

      按照這樣的思路,王火又不畏艱辛地投入了《戰(zhàn)爭和人》第一部《月落烏啼霜滿天》的寫作。多少個細雨淅瀝、落葉敲窗的夜晚,王火在山東沂河邊上的小房間里默默地重寫他的被毀于“文革”的長篇小說。數(shù)不清的日日夜夜,一個字又一個字地填滿了十多斤重的稿紙,要摒棄多少生活樂趣,要損害多少健康,要增添多少白發(fā)啊,但他樂此不疲。因為他體會到,勤奮筆耕是使丟失的作品重獲新生的最有效的方法。

      生活沒有虧待他。王火成功了,1985年春天,人文社的于硯章到成都抱走了厚重得像巨塊水泥蓋似的原稿;1986年早春二月,《月落烏啼霜滿天》的終審人王笠耘又在細雨霏霏的夜晚踩著泥水到王火在成都的家里來談修改意見——按照人文社的傳統(tǒng),編輯認真地看稿,提出的修改意見僅供作者參考,決不強求照改。對此,王火認為是對作者的尊重,也很滿意。

      早在1983年的秋天,王火在復旦大學新聞系的同班好友馬駿(張希文),邀他到四川人民出版社擔任負責文藝圖書編輯工作的副總編輯。王火欣然應命。其中重要原因,是《戰(zhàn)爭和人》的第二部、第三部都要寫到四川,王火亟盼能重歸舊地深入生活。這樣,在山東和四川組織部門的支持下,他便帶著已完成初稿的《戰(zhàn)爭和人》三部曲的第一部《月落烏啼霜滿天》的手稿到成都,并決心在成都把三部曲長篇小說全部寫完。

      然而真是天有不測之風云,人有旦夕之禍福。就在王火的寫作漸入佳境的時候,他的左眼卻意外受傷以致失明了。那是1985年5月的一天,他手拿一部書稿的清樣去出版部門。當時,正在蓋出版大廈,工地上溝渠縱橫交錯。忽然,一個小孩子的哭聲吸引了他。原來是一個穿紅色毛衣的小女孩掉進了一條約一米寬的深溝。溝邊有一個青工看著小女孩哭卻不去救她。王火豈能容忍如此惡劣的行徑!他立即跳進深溝,把小孩托舉出去。不懂事的孩子獨自回家了,青工也不知去向,雨卻下大了。無助的王火只好用皮鞋尖在溝內土壁上踢出一個可以踩腳尖的凹形,踩著這小小的支點,雙手按著溝沿拼力往上一躍,卻想不到腦袋正猛撞在一根鋼管上?!芭椤钡囊宦?,王火雙手抱著頭又掉進了溝里!他咬牙忍著劇痛,蹲在地上,半晌才用老辦法縱身出了深溝。但左半臉全部淤血,當即就醫(yī)。先是出現(xiàn)腦震蕩癥狀,接著顱內發(fā)現(xiàn)了出血點。嚴重時,不認識人,說不出話。更大的災難時左眼視網(wǎng)膜受傷,結成一個傷疤。經(jīng)治療休養(yǎng),顱內出血與腦震蕩總算治好了,但到了1987年9月,由于勞累,左眼傷疤破裂,視網(wǎng)膜脫落,手術失敗,左眼終于失明。但王火在巨大的打擊面前,卻以巨大的勇氣毅力和堅忍不拔的精神全力以赴地完成了這部160多萬字的長篇。他不愿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他一定要把這部反映八年抗戰(zhàn)獨特生活、有獨特價值的作品奉獻給時代和讀者。

      在人文社的關心和大力支持下,《戰(zhàn)爭和人》三部曲的第一部《月落烏啼霜滿天》在1987年出版;第二部《山在虛無飄渺間》在1989年出版;第三部《楓葉荻花秋瑟瑟》在1992年出版。三部曲以《戰(zhàn)爭和人》為總書名于1993年7月結成一套出版。

      王火從1950年在上海起筆寫《戰(zhàn)爭和人》的前身《一去不復返的時代》,中經(jīng)山東臨沂,最后于1990年在成都終于完成《戰(zhàn)爭和人》三部曲的全稿。期間,一波三折,而他奮不顧身,以拼命的精神和頑強的毅力堅持到底,歷四十年之功,終于完成了這部不朽的傳世之作《戰(zhàn)爭和人》三部曲。這樣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本身就是多么令人感佩的傳奇故事??!

      如果說,王火在創(chuàng)作《戰(zhàn)爭和人》四十年的過程中,起先碰到的困難都是政治性的,即極左政治對文藝橫加干預,使傳奇佳作的制作難有成效,至“文革”更是付之一炬灰飛煙滅,那么,1985年5月的受傷以致左眼失明似乎就是一個意外事故——但我細想總覺得偶然中又帶有某種必然。因為在雨中救小女孩和受傷都有某種偶然性,是意外,但遇到這種情況挺身而出,在王火看則是必然。其時,王火已是61歲的一個書生,他見義勇為地做了,而深溝旁的青工卻視若無睹!啊,王火呀王火,性格即命運啊,哪怕你已經(jīng)71歲,只要你的雙腿還能幫你跳下去,我相信你也絕不會有絲毫的遲疑!真的,這就是熱情如火、真情如火的王火呀!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 董曉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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