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澤林口述
◎ 張錫城口述
我和抗日兒童團的故事
◎ 李澤林口述
我認識新四軍是從“羅炳輝吃小孩”這句恐怖的謊言開始的。1937年,日軍攻占古城南京,制造了慘絕人寰的大屠殺,我30萬同胞倒在日寇的屠刀之下。緊接著南京北岸的六合也遭日軍侵占,我的家鄉(xiāng)——安徽天長縣大通鎮(zhèn)未能幸免,日本鬼子和漢奸奸淫燒殺,無惡不作。廣大人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更為可惡的是,日寇在占領區(qū)實行偽化統(tǒng)治,采取愚民政策,在老百姓中間到處散布謠言,說共產黨就是共產共妻,紅頭發(fā),魔鬼樣;新四軍更不得了,他們吃人,新四軍里有一個叫羅炳輝的人,很胖,專吃小孩子。
“羅炳輝吃小孩”。我接受到有關新四軍的最早信息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哎喲喲!這還了得,那時我8歲,還是小孩呀,新四軍要來了,羅炳輝馬上要來吃我了,害怕得不得了,只有想辦法躲起來。
新四軍進鎮(zhèn)的消息傳來,二鬼子們撤走了,老百姓受到漢奸們的恐怖宣傳,不認識新四軍,也不了解新四軍。那天晚上,家家關門閉戶,吹燈滅火,有的干脆提前把小孩送到遠方的親戚家,有的把小孩藏在地窖里,整個街鎮(zhèn)上除了偶爾的幾聲狗叫,幾乎聽不到什么聲音。
一陣銅鑼響過后,“鄉(xiāng)親們!我們是新四軍,共產黨領導的革命隊伍,到這里來打鬼子的……”
一陣過去了,又一陣過去了,鎮(zhèn)上并沒出現(xiàn)什么異樣。有的老百姓慢慢探出頭來,看看新四軍清一色的灰軍裝,軍容嚴整,精干的小伙子,隊伍中居然還有女的。哪里是什么紅頭發(fā),魔鬼樣?都很干凈,和我們這里的人沒什么兩樣,更沒看到他們抓小孩子吃。這些穿灰衣服的人還非常友善,幫我們挑水、劈柴、打掃庭院,更重要的是他們還有文化,貼標語,演節(jié)目,教小孩讀書識字,哪里像是吃小孩的部隊呀!
后來,我終于見到了那個傳說中專吃小孩的羅炳輝,不應該說胖,應該說魁梧,一個非常和善的中年人,他沒有吃我,還跟我握了手,我激動不已,從此我和這支部隊結下了一生的緣分。
新四軍解放了我的家鄉(xiāng),不少部隊在這里駐防,許多高級首長,像劉少奇、張云逸、張鼎丞、羅炳輝、譚震林、鄧子恢等都在這個小集鎮(zhèn)上住過。這里一度成為淮南抗日的中心。日寇和偽軍經常派特務來刺探軍情和進行破壞活動。保衛(wèi)首腦機關和駐軍的安全,成為當時一項十分重要的任務。
1942年,我已經12歲,在新四軍的關懷教育下,學文化,長知識,接受很多革命道理,光榮地加入了兒童團,還當上了鎮(zhèn)兒童團團長。我們像其他抗日根據地一樣設立盤查哨。站在街頭和交通要道上,肩扛紅纓槍、手持小紅旗,不分春夏秋冬、嚴寒酷暑,以我們的方式參與到抗戰(zhàn)中去,保衛(wèi)根據地,保衛(wèi)新四軍。
一天,我和兒童團小伙伴在街東頭執(zhí)勤。一個肩挑補鍋擔子的人走過來,我們問他從哪里來?補鍋的答道,是從銅城來。問有無路條?補鍋的說:“有!有!”
他從口袋里掏出了路條。沒有什么問題。但這個人看上去很干凈,不像我以前見到過的那些補鍋人,手都很粗糙,油乎乎黑漆漆的,再說口音也不像銅城人。
我靈機一動,心想既然你是補鍋的,我倒要看看你的手藝如何。對補鍋的講,我家的鍋壞了,你去補一補好嗎?
此人似乎有點猶豫,勉強地說:“好!好!”
我在小伙伴的耳邊嘀咕了幾句,談了自己的看法和懷疑。為了麻痹這個人,故意大聲說:“你在這里堅守崗位,我?guī)н@位大叔到我家去補鍋?!比缓箢I著這個補鍋的向街上走去。
一路上發(fā)現(xiàn)這個補鍋的東張西望,左顧右盼,還不停搭訕,小同志,你們街上有新四軍嗎?有多少人?有沒有大馬?……新四軍好呀,新四軍愛老百姓,新四軍能打鬼子,夸呀,贊呀,東一句西一句。他的這些言行更加引起我的懷疑,我也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答應著。
到了家門口,便把舊鍋拿給他補。趁他補鍋的時候,我說要去上個廁所,實際上立馬跑去報告了民兵隊長。
我和民兵隊長趕回來時,發(fā)現(xiàn)鍋上不大的一個洞仍未補好,而且補的質量相當差。于是我大叫一聲:“補鍋的!你不要騙人了!你不是干這個行當的,你要老實交待!你到底是干什么的?!?/p>
那人狡辯說:“我是銅城人,我就是補鍋的呀……”
民兵隊長在一旁開了腔:“好!你是銅城人,那我倒要向你打聽幾個人,那西頭開飯店的叫什么名字?那東頭開中藥鋪的又叫什么名字?”
這下把這個“補鍋的”弄懵了。他支支吾吾說出一些不相干的名字,額頭上直冒汗珠。
我睜大了眼睛,提高了嗓門:“你跑不了啦!只有老實交待,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那人看到民兵隊長真槍實彈,終于坦白他是天長城里敵人派來的特務,屬“二鬼子”,來我們這打探情報的,還沒到鎮(zhèn)上就被我們這些兒童團的盤查哨給識破了。
“兒童團又抓了個敵探子!”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鎮(zhèn)上。盤查哨的作用還獲得過羅炳輝司令員的特別表揚。
1943年,新四軍在江蘇六合金牛山地區(qū)打了個大勝仗,消滅了不少鬼子,新四軍這邊由于武器裝備差,能打大勝仗不容易,靠的是戰(zhàn)士的勇敢和指揮員的出色指揮。當然有不少傷員。每個老百姓家都安排了傷員修養(yǎng),我家也分配了兩名。我們這些兒童團員能做什么呢?我是兒童團長,跟小伙伴們一合計,我們給傷員喂飯,端屎端尿。傷員要下床走動,我們就攙扶著他們,還給他們唱歌,跳舞,編點小節(jié)目演給他們看,把好吃的留給傷員們,盡一切可能照顧他們,使他們感到家的溫暖。
這其中有一個非常感人的故事讓我終生難忘。一個新四軍戰(zhàn)士,住在我隔壁鄰居家,他的胳膊被打得快要斷了,只剩骨頭了。那時候醫(yī)療條件差,沒有麻藥,沒有電鋸,更別說抗生素了。拖了幾天,醫(yī)生說不做手術不行了,要截肢。最后把他綁在門板上,鋸胳膊,我在旁邊幫他擦汗,輕聲地跟他說:“叔叔,別怕,一會兒就好了?!?/p>
我一邊說這話,一邊只聽見鋸條鋸胳膊的聲音:嚓……嚓……嚓……
這個戰(zhàn)士始終一聲不吭。汗水喲,嘩嘩地流,你能想象嗎?過去只聽說書的講過“關云長刮骨療毒”的故事,關云長也許有華佗神醫(yī)配制的止痛散呢,還有酒肉為伴,我們的新四軍戰(zhàn)士呢,什么都沒有,就用那個極其普通的鋸子來做截肢手術?;钌娜搜?!
這就是我們的新四軍戰(zhàn)士,有這樣戰(zhàn)士的部隊能不打勝仗嗎?這是個真實的故事,印象太深刻了,讓我終生難忘。
八年抗戰(zhàn)期間,生活和衛(wèi)生條件都十分匱乏,新四軍戰(zhàn)士時常會因為缺醫(yī)少藥,負傷后要忍受比戰(zhàn)場上更大的痛苦,乃至付出生命代價。比如沒有麻藥就是一個大問題。我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后聽軍醫(yī)說,如果能有鴉片也行。
我知道“鴉片”,也叫大煙,過去我們鎮(zhèn)上有些地主和有錢人喜歡抽,新四軍來了,明文禁止了。有個小伙伴聽人說西頭開客棧的那家有人夜里頭偷偷吸大煙。這個情報讓我們興奮不已。我們挑選了幾個小伙伴組成一個特別尋煙小組,正兒八經地制定作戰(zhàn)計劃。在一個細雨蒙蒙的夜晚,包圍了這家客棧。
下半夜,煤油燈亮了,我們抵近偵察。
“快起來,可以抽一口過過癮了?!?/p>
好像是老板娘的聲音。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過后,可以看到忽閃忽閃的亮光在晃動著。時機到了。
“快開門!快開門!”我們猛敲大門。
里面的燈突然滅了。老板娘說:“深更半夜的,誰敲門?”
“查店的?!?/p>
“剛才民兵不是剛查過了嗎?”
“查過了還要查,有情報說鬼子派奸細到鎮(zhèn)上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等到開門。我們直奔他們抽大煙的房間,立馬聞到大煙味。
“你們剛才是不是在抽大煙?”
“這個年頭還有誰敢抽那個玩意!”店老板急忙狡辯。
“那深更半夜的你們點燈干什么?”
“點燈,那是因為我鬧肚子上馬桶嘛!”老板娘接話道。
我們也沒多和他們爭辯,可是查了半天也沒結果。藏在哪呢?小伙伴們焦急起來。
我突然想起剛才老板娘說她點燈是因為要上馬桶,我說要查她的馬桶,這下老板娘可掛不住了,一下變得緊張起來,擋在馬桶前不讓我們檢查,這更加引起了我們的懷疑。
老板娘這時端起馬桶快步跑向廁所,把里面東西全部倒進糞坑里。
我們立馬找來糞勺在糞坑里打撈,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們需要的東西。也不顧什么叫臟,什么叫臭,伸手撈起了一個小鐵盒,密封完好,大煙干凈,足足有一兩多。
我們像抓到俘虜一樣高興,當我們回到衛(wèi)生所時,東方已發(fā)白,公雞也叫了。這個晚上我和我的小伙伴們格外高興,我們用智慧為新四軍傷員取回了止疼藥,減輕他們一點點痛苦,心里感覺比蜜還甜!
(李澤林,男,1930年2月出生,安徽天長縣人。1944年11月參加新四軍,1946年9月加入中國共產黨,1987年1月離休,現(xiàn)為南京第一干休所離休干部。榮立三等功二次、四等功四次;1955年被授予解放獎章;1988年被授予獨立勛章。)
(汪焰明采訪整理)
◎ 張錫城口述
幾番周折,終于聯(lián)系上老人家屬,采訪那天,天下著雨,我在醫(yī)院11樓的病房里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張錫城。他聽說我想采訪他年輕時的抗戰(zhàn)經歷,便勉力坐起來,招呼身旁的大女兒把他扶好。
張錫城老人,1920年出生于泰興黃橋分界鄉(xiāng),1938年參加革命。他是抗日戰(zhàn)爭千千萬參戰(zhàn)士兵中幸運地活下來的一個,也是默默無聞的一個。他一生英勇豪氣——軍人干脆粗暴的脾氣一直保持到老,他沒有得到大的榮譽、表彰,但他一輩子深信中國共產黨,“毛主席當家家家旺,朱司令打仗仗仗勝!”95歲的他,在采訪開始時說,以此揭開回憶的序幕。
這個軍人默默的一生是抗日戰(zhàn)爭幸存老兵們最真實最普通命運的寫照,他們帶著戰(zhàn)爭的傷痛和記憶走著戰(zhàn)亡者奢求的生路,便已覺得滿足,再無更多要求。他們戰(zhàn)場上拼死作戰(zhàn),生活中不善言談,懷著樸素而堅定的信念面對人生的各種境遇。95歲高齡的他最愛看抗戰(zhàn)劇,“東洋鬼子打進中國來的時候趾高氣昂,最后被我們打得落花流水,一個個被押送回了老家!”老人的神情滿是驕傲,因為這場讓人驕傲的戰(zhàn)爭他參加了。
瘦骨嶙峋的老人在記憶里先找到那個18歲血氣方剛的少年。
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日軍對中國發(fā)起全面進攻。1937年12月18日,靖江淪陷,日軍開始進攻泰興。1938年1月、2月,駐靖江的日軍兩度入侵張家橋,7月11日,日軍派出兩架戰(zhàn)機轟炸泰興城。1938 年7月,日軍一支小分隊開進泰興黃橋鎮(zhèn),實施近地燒殺搶掠。
鄉(xiāng)親們聽到風聲,拖家?guī)Э谵D移到別的鎮(zhèn)區(qū),來不及轉移的躲到莊稼地里、橋洞下、蘆葦叢中。張錫城家沒來得及轉移,張錫城躲到了茅坑后面的玉米叢里。幾名鬼子兵闖進張錫城家,一頓翻砸后一個鬼子兵直奔張錫城躲藏處。這個鬼子兵急著找地方蹲坑,當時18歲的張錫城已是血氣方剛的少年,趁另幾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