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蘭
來到川藏線上這個道班的時候,正是一個凜冽的冬天,風像長了牙齒,齜牙咧嘴向我撲來。連綿的雪山矗立在眼前,一眼望去,是意料之中的一片純白。
父親在這條線上修了一輩子路,最后不得不帶著一身的高原病回到家鄉(xiāng)。臨走時,也不忘將我作為他的接班人。那時,我剛衛(wèi)校畢業(yè),本有大好的前途。可軍人出身的父親,卻板著一張臉,無比嚴肅認真地告訴我,你必須得去,那兒需要你這樣懂醫(yī)的人。
我知道有這樣的父親,一切都是無法挽回的。在母親的哭哭啼啼中,我沒有掉一滴淚,把對父親的怨恨裝進行李,毅然走進了這個雪山腳下的道班。
這里并沒有想象中的荒涼,每年春夏時節(jié),被大雪封了一冬的公路就格外地熱鬧。纖細嬌艷的格?;ㄅ钆畈宦烽_到雪山之巔;連綿不斷的進藏汽車排起長龍,在蜿蜒而上的盤山公路上蠕動;騎行愛好者們一路歡歌,搖著清脆的鈴鐺,從我們面前疾馳而過;還有那些藏族老鄉(xiāng)趕著自家的牛羊,從從容容地跨過公路,輾轉(zhuǎn)到別的草場……
公路上最熱鬧的時候,也是我們這些養(yǎng)路工人最繁忙的時候。這段28公里長的川藏線是屬于我們道班管轄的,為了能保證這條路暢通,李大姐他們天不見亮,就得起來去清理路面,然后再回來吃早飯。
通常這個時候,我都還在睡懶覺,她們知道我憋屈,也不叫我出工,由著我的性子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不屬于這里的,遲早有一天我會離開這里,因此我也放任著自己,我要讓我的父親知道,是他毀了我的一生。
直到有一天,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接著是李大姐的呼喊,幺妹兒,快起來,要出人命了。我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只見幾個藏族老鄉(xiāng)抬進來一個老阿媽,呼吸急促,臉色烏青。我被這慌亂的場面嚇住了,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老阿媽的呻吟瞬間戰(zhàn)勝了我的猶豫,我從床下拿出急救箱,給老阿媽吸上氧,打針、拿藥、倒水、喂藥,一連串的動作再自然不過了。
不一會兒,老阿媽終于緩過氣來,她撲通跪在我的面前,不停地說著我聽不懂的話,嚇得我直往李大姐的身后躲。
一個月后的一天下午,我百無聊賴地坐在道班的屋頂上看遠處盛開的格?;ǎ粋€部隊的車隊從道班門口浩浩蕩蕩駛過。這時,一輛軍車靠邊停了下來,從車上跳下一個年輕的士兵,對正在修路的李大姐他們比畫著什么。
忽然,李大姐抬起頭,朝我大喊,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從房頂上跳下來問: “喊我干啥子?”
那個士兵遞給我一個栽有格?;ǖ墓揞^盒說: “謝謝你救了我阿媽,這是生長在五千米雪山上的格桑梅朵,送給你。”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他就跑掉了。
我只知道這花叫格桑花,卻不知道它還有一個名字叫格桑梅朵,好有詩意的名字。我把那盆格桑花放在窗臺上,問李大姐: “格桑梅朵是什么意思?”
李大姐說: “格桑是幸福的意思,梅朵是花的意思,你那盆花在藏族人眼里就是吉祥幸福的花?!?/p>
以后的日子,那個藏族士兵每次進藏都要為我?guī)Щ匾粋€栽有格桑梅朵的罐頭盒。漸漸地,嬌艷的格?;ㄩ_滿了我的窗臺,在花香里,所有的煩惱抑郁全都逃遁而去。
終于有一天,為我送格桑梅朵的不再是那個滿臉高原紅的藏族小兵,而是他的戰(zhàn)友。我問他的戰(zhàn)友,那個小兵哪兒去了?戰(zhàn)友先是支支吾吾,最后才說,他犧牲了。
戰(zhàn)友紅了雙眼,哽咽道: “就是這次進藏,突遇暴風雪,道路塌方,嘎旺他們的車就翻下了懸崖……”
我不知道那個戰(zhàn)友是何時離開的,我的頭腦中一片空白。
李大姐安慰我說: “別傷心,在這幾千里的川藏線上這樣的事已是家常便飯,你爸爸曾說過,我們守路的人一定要守好這條路,才能讓行路的人更加安全,讓千千萬萬的家庭幸福美滿?!?/p>
整整齊齊擺在窗臺上的格桑梅朵,在暖暖陽光下,綻放著,似乎在告訴我,父親和千千萬萬的養(yǎng)路工人是在用生命澆灌著更多人的格桑梅朵。
(原載榮縣 《雙溪湖》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