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林
我當你的手
□劉洪林
一
魏宏亮出事那天,紅蓮正幫著趙三叔家里割韭菜,鄭萬通突然打來電話說,嫂子,你趕快到縣醫(yī)院來,我大哥右手讓收割機給絞了!紅蓮聽明白了,手里的韭菜刀咣當?shù)舻剿嗯_上,徐五哥前年被打稻機絞過手,皮肉碎了,骨頭也碎了,皮肉和骨頭還血淋淋地連在一起。收割機可比打稻機還厲害,手被它絞一下,那還能有個好?她坐上王小虎的摩托車一個勁兒催促說,小虎,快點!小虎,你再快點!王小虎把油門踩到底,直接開到縣醫(yī)院門診大樓前,紅蓮正看見鄭萬通帶著幾個人用擔架抬著魏宏亮往外走,急忙跑上前對鄭萬通說,你大哥的手傷得重不重?咋還抬出來啦?縣醫(yī)院不給治?鄭萬通是魏宏亮的姨娘親戚,壓低聲音說,縣醫(yī)院只給簡單處理不敢治,醫(yī)生讓趕緊去省城的骨科醫(yī)院,興許還能保住這只手。
紅蓮上前掀開魏宏亮身上的被單,看到丈夫右手纏滿繃帶,鮮血透過繃帶滲出來,雙腿就不住地打哆嗦,一步也邁不動,只好讓人扶著才登上救護車。她坐在魏宏亮身邊,雙腿還在不停地哆嗦,嘴里卻一直埋怨他說,你咋就不知道加點小心?你這手要是落下殘疾可咋辦?
二
紅蓮是村里有名的白天鵝,父親要給她找個城里人,她卻死活要嫁給開拖拉機的魏宏亮。別看魏宏亮長得又黑又瘦,他們的女兒和兒子個個長得又白又水靈。一家人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沒曾想大禍會從天而降。
救護車剛到骨科醫(yī)院,丈夫就被一群人急匆匆地推進屋里去。紅蓮看見房門上寫著“急救室”三個紅色大字,跟丈夫手上滲出的鮮血一樣紅,心里比針扎的還疼,護士“砰”地關上房門,把她的心也“砰”地關到門里面。她還沒有看見丈夫的那只手呢!丈夫的那只手到底被絞成啥樣?可千萬別絞得太重??!可千萬別落下殘疾??!聽說這家醫(yī)院連割斷的手指頭都能接上,絞斷的手掌肯定也能接上。老天保佑啊,可千萬不能讓他的手出問題。
紅蓮看見一位女護士從大門里面走出來,馬上湊過去想打聽一下里面的情況,那位女護士匆匆忙忙地走了,又一位女護士從大門里面走出來,也匆匆忙忙地走了,直到第三位女護士從大門里面走出來,才對著人群大聲喊道,誰是魏宏亮的家屬?紅蓮蹭地舉起手來說,我是!女護士望著她說,你進來!紅蓮從她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多想看見她笑一下,哪怕是微微地笑一下,她心里也能踏實點。女護士臉上沒有笑容,她心里也就沒有底,兩腿又開始打哆嗦,兩腳一高一低地跟著護士往里走,一直走到主治醫(yī)生的辦公桌前才停下來說,醫(yī)生,我丈夫的那只手到底傷成啥樣?
主治醫(yī)生并不著急,從桌子上拿起一張CT照片說,你丈夫的右手被機器絞爛了,是從手掌心絞進去的,一根血管也找不著,骨頭和血管根本沒法再接上,只能截肢,不然病人還會更痛苦。你們好好商量清楚,快點做個決定。
主治醫(yī)生的每句話都像大鐵錘一樣砸在紅蓮的心上,震得她嗓子眼發(fā)腥,兩眼發(fā)黑,半天才緩過氣來說,能不能讓我看看他的手?
主治醫(yī)生相當和藹地說,你跟我來!
紅蓮急切地想看見丈夫的手,那只纏滿繃帶的手會是個什么樣子?真要是被機器絞爛了,也不能截肢,哪怕能保住一根手指也行,總比截去整只手強百倍。醫(yī)生都愛嚇唬人,把病人家屬急得團團轉,他們也不急。紅蓮希望主治醫(yī)生也是嚇唬她,頂多是一場虛驚,自己也不去怪他。主治醫(yī)生指著魏宏亮的右手對她說,你好好看看他的手,自己做個決定吧!紅蓮低頭望去,丈夫躺在病床上,臉色鐵青,右臂伸展出來,小臂前面沒有紗布,也沒有手,只有一團血淋淋的肉。手呢?他的手呢?該死的機器真該死,傷人不眨眼的家伙,咋就把好好的一只手絞成一團肉?這可咋辦是好???她的心比那只手還要碎。當初要是不讓他買收割機該多好!掙多少錢也換不來一只手!主治醫(yī)生說,肉碎了,骨頭也碎了,血管也碎了,現(xiàn)在不截肢,手上不通血液,手掌很快就會壞死,皮肉很快就會爛掉,到時候還得過來截肢,比現(xiàn)在還痛苦,比現(xiàn)在還費事。主治醫(yī)生真沒騙她。截還是不截呢?紅蓮心里有五六只貓爪子在抓來撓去,怎么也拿不定主意,魏宏亮看著自己不住發(fā)抖的右手,狠狠地咬著牙對她說,截!
三
紅蓮的眼里噙著淚,收又收不回去,掉又不敢掉下來,眼巴巴地等到丈夫做完手術,看到護士把他安頓在一個擁擠不堪的病房里,心又揪在一起。手術前注射的麻藥威力還在,丈夫整個人仰面躺在病床上,一點知覺都沒有,她真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護士出門前告訴她,晚上要連續(xù)打完大小四瓶點滴,至少需要三個半小時,家屬一定要注意觀察,有情況馬上找值班醫(yī)生。聽說丈夫醒來肯定要疼痛難忍發(fā)高燒,紅蓮剛揪在一起的心又懸起來,坐在床頭前的板凳上,看到他額頭沁出一層汗珠,拿起毛巾輕輕地給他擦汗。她擦得很慢,比擦洗傷口還慢,生怕把他弄疼弄醒。他以前干活額頭老出汗,自己要么遞給他一條毛巾,要么掏出兜里的手帕親手給他擦汗。她愿意給他擦汗,他也愿意讓她給擦汗。他躺在醫(yī)院里睡得昏昏沉沉,額頭上還冒出一層汗,肯定是疼得難受。要是不打麻藥,那得多疼啊!麻藥早晚會失去作用,他一旦醒來,看到自己被截掉半只胳膊,不光是胳膊疼,心里該有多疼啊?她把目光又移到那條斷臂上,那上面包著假皮,墊著拖板,吊著繃帶,奔騰的血液找不到手指,把斷臂憋得又粗又紫。她去找醫(yī)生要過那只被截掉的手臂,醫(yī)生不給,只讓她再看幾眼。她多想把它留下來,找個神仙再把它接上去。那只手曾無數(shù)次地摸過自己的臉,牽過自己的手,還給自己穿過衣服端過水。她多想再握住那只手,讓他把自己拉過去,讓他把自己抱起來,讓他把自己撓得咯咯笑,讓他把自己的衣服取過來,讓他把院子里的水缸搬進屋,讓他到城里給自己買一套化妝品,讓他給自己點上生日蠟燭,讓他帶著自己給地里的莊稼去灑藥,讓他帶著自己回娘家去過中秋節(jié),讓他趕緊去給上中學的女兒送棉衣,讓他趕緊去給剛出生的小兒子買奶粉,讓他趕緊從麻將桌上下來回家吃晚飯,讓他……她不敢再往下想,家里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干完,外面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干完,他的右手沒了,稻秧怎么插?玉米怎么收?化肥怎么卸?糧食怎么扛?鐵鍬怎么使?土豆怎么切?鞋帶怎么系?洗澡怎么搓?他才四十二歲啊,后半輩子可怎么活?女兒長大能出嫁,兒子還小怎么養(yǎng)?我的老天爺啊,你真是好狠心,為啥不絞我的手,把他的手留下來?
黑夜伸出一條長臂,張開五指把病房緊緊地攥在手心里,強迫蒼白的燈光裹住嬌小柔弱的紅蓮,想把她從病房里拖出去。紅蓮牢牢地抓住丈夫的手,拼命地抵擋著撕扯著掙扎著,黑夜不依不饒,力量越來越大,她的胳膊被抻直,她的身體被抻直,她的眼睛也被抻直了,腳跟已經(jīng)離開地面,只有十個腳趾還牢牢地抓著地,她不想被黑夜掠走,更不想離開丈夫。丈夫是塊黑炭,燃燒起來特別溫暖,自己在溫暖的火光里盡情地歌唱,盡情地歡樂。在歌聲中女兒出生了,在笑聲中兒子也出生了,丈夫臉上放著光,咧開一口白牙嘿嘿笑著說,我要買臺收割機,挨家挨戶去收割玉米,給你和孩子掙大錢。她不要丈夫拼命去掙大錢,她要丈夫好好地留在自己身邊。她使出全身的力氣扯住丈夫的手,卻咔嚓一聲扯斷丈夫的袖子,露出明晃晃的斷臂,像一根木棍迎面打來,將她打進無盡的黑暗里面。她扯著半截衣袖向黑暗墜落,嘴里喊叫什么也聽不清楚,嚇得突然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打個盹,做了個噩夢,趕忙抬頭望著懸在頭頂上的吊瓶,看見淡黃的藥液順著細細的塑料導管還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便愣愣地看著丈夫的斷臂,大腦里全是蒼白的燈光。
四
天上的星星一顆接一顆地落到地上,化成霧水,變成露珠,灑在樹上,沾在草上,拋棄黑夜,迎來曙光。金色的晨光穿過窗戶照在魏宏亮的臉上,他的表情逐漸生動起來,病房里的病友說他很快就會蘇醒。紅蓮盼他早醒,想跟他說說話,又怕他醒來找不到自己的右手。那只右手啊,有你的時候我們有歡樂,沒你的時候我們都痛苦。手啊,你回來跟他打聲招呼吧,你跟著他那么多年,他舍不得你,我也舍不得你??!你咋就能舍得丟下我們?手啊,等他醒來,找不到你我該怎么辦?你真是太可恨了!手啊手,我要記恨你一輩子,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主治醫(yī)生進來查房,挨個病人問一遍,最后來到魏宏亮的床前。這是他昨天夜里做的第三例手術,也是傷得最重的病人。他摸了摸魏宏亮的額頭,又輕輕地托起他的右臂查看病情,起身對紅蓮說,等他醒來,注意不要碰到傷口,右臂盡量放平。紅蓮連連點頭,一個勁兒感謝醫(yī)生給丈夫治病,又問他丈夫醒來疼痛難忍怎么辦,主治醫(yī)生告訴她,盡量忍著,實在不行吃點止痛藥。
紅蓮出去打熱水回來,看見丈夫直起腰板坐在床上,正低頭默默地看著自己的斷臂,急忙走過去把水壺放到桌上說,你可算是醒過來啦!魏宏亮抬頭看著她說,我的右手呢?你把我的右手放到哪去了?你去把它給我拿回來!我那手不是還能接上嗎?為什么非要把它截掉?我的手呢?我的手呢?紅蓮從來沒有聽見他大聲嚷過,差點哭出聲來說,要是能保住,誰還能把它截下去!病房里有位年長的病號說,我這胳膊傷的還沒有你的重,也得截了。你傷成那樣,根本保不住。截就截了,省得以后跟著它遭罪。又有幾位缺胳膊斷腿的老病號七嘴八舌地說,到這個病房來的人,截個胳膊都是輕的,能保住命就是萬幸。紅蓮趁機對他說,你差點沒把我嚇死,這回好了,你先喝口水壓壓驚!
五
病房是個臨時大家庭,新病號悲痛欲絕,老病號談笑風生。六床左腿從膝蓋以下被截掉,再過幾天要出院,扔下手里的雜志對魏宏亮說,兄弟,想開點吧,斷只手不算啥,畢竟還有另一只手,還有命在,好好養(yǎng)傷比啥都強。三床那位中年婦女,四個手指打著鋼釘,在地上邊走邊說,我這手是繡花的,將來連針都拿不穩(wěn),跟你截只手差不多,有啥可灰心喪氣的!病友們素不相識,都有一副熱心腸。魏宏亮強忍住心痛說,都怪我自己沒注意,要不就能躲過這一劫。七床上的小伙子說,我也是,當時玉米卡住機器,我一著急,用手去拽玉米棒子,手一下就被機器給絞住了,只是傷得比你輕點。魏宏亮看看他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斷臂,心里一個勁兒哭喊說,我的手啊,你咋就讓機器給絞著了?
紅蓮的眼睛腫得比眼眉還高,眼淚卻一直不敢掉下來。她給丈夫洗臉、喂水、削蘋果,扶丈夫小便、大便、上下樓,打電話叮囑家里人千萬不能告訴在外地上班的女兒,等她爸爸出院再說。她知道女兒經(jīng)常往家里打電話,忙給女兒發(fā)出一條短信:國慶節(jié)你工作忙,別總惦記要回家,你春節(jié)回來多待幾天就行!女兒很快發(fā)回一條短信:老媽乖乖,我“十一”出差,春節(jié)回來!紅蓮又發(fā)過去一條短信:好!
護士下班前進來查房,特意詢問紅蓮說,他晚飯吃了多少東西?紅蓮焦急地說,啥也吃不下,就吃了一碗稀粥!護士見過各種各樣的病人,她笑著對魏宏亮說,不吃飯可不行,沒有體力哪有抵抗力。多放寬心少嘆氣,多吃東西好養(yǎng)病。魏宏亮強露笑容說,謝謝大姐!女護士笑著嗔他說,我可比你還小呢!魏宏亮趕忙改口說,謝謝大妹子!
護士又給他一個甜甜的微笑,轉身到別處去查房。紅蓮昨天一夜沒睡覺,中午打個盹也不解乏,出去租來一張折疊床,躺在上面剛想伸伸腰,魏宏亮有氣無力地喊她說,紅蓮,給我量個體溫,好像有點燒。紅蓮一骨碌爬起來,摸著他的額頭說,咋這么燙?剛才還好好的,咋說燒就燒得這么厲害?急忙把體溫計放進他的腋窩里,轉身去找護士幫忙。剛接班的護士看著體溫計說,高燒39度,不用怕。紅蓮慌忙請求說,大人燒到39度,誰能受得了,快給他打一針退燒藥,趕緊降降溫吧!護士見多識廣地說,病人晚上高燒都正常,哪個截肢的病人都要發(fā)高燒,打針不好,最好的辦法是物理降溫,用涼毛巾敷額頭,用白酒擦身體,燒過今晚就好了。紅蓮半信半疑,只好把涼毛巾放在丈夫的額頭上,又跑到樓下超市買來一瓶“北京二鍋頭”,拽過一條白毛巾醮上白酒,從丈夫的前胸一直擦到后背,又給他喝過兩杯溫開水,體溫還是沒有降下來。紅蓮索性把棉被捂在他身上,讓他發(fā)汗退燒。魏宏亮漸漸地有些神志不清,看見收割機張開大鐵嘴沖過來,一口把他咬進去大半個身子,又把他叼到半空中,留下兩只腳在外面亂蹬亂踹掙扎著。他多希望有人能聽見他大喊大叫,把他從收割機的大鐵嘴里拉出來。曠野里沒有一個人,他的喊聲都被大風吹回到喉嚨里,把他的脖子鼓得比麻袋還粗。他的腳不停地在空中踢來踢去,總算踢到一件硬東西。眼睛在漆黑的大鐵嘴里瞪著,什么也看不見,只好使出全身力氣大叫一聲,一下鼓破了麻袋, 撕裂了鐵嘴,整個人從半空中咣當摔下來,一只胳膊插進泥土里,怎么也拔不出來。亂踢亂蹬的雙腳又蹬到一件硬東西,讓他驚出一身冷汗,猛地睜開眼睛,正看見紅蓮把他掉在床邊上的一只腳搬上來,急忙背過臉去。紅蓮見他醒了,體溫也降下去不少,心里稍許有點安慰。她給丈夫端過來一杯水說,你這一覺睡得真好!魏宏亮忍著心痛把水喝光,滿臉懊悔地說,原指望買臺收割機能多掙點錢,這下可好,錢沒掙著,一只胳膊沒了,這車留著還有啥用?等我回去就把它賣掉!紅蓮清楚收割機沒犯錯誤,家里掙錢離不開它,就伸出又白又細的雙手,輕輕地捧住丈夫又黑又皺的臉頰,比當初嫁給他還干脆地說:收割機是你將來的命,也是咱家的命,你沒手,我當你的手,你教我開!
責任編輯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