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建偉
命運舞蹈(上)
◆ 孫建偉
一
納斯塔莉婭翻來覆去地把自己折騰了一個夜晚。
她覺得自己的身體竟是燃燒著的。而且,越來越熱,越來越熱……
在她人生的二十年里,這是第一次。
直到第二天中午,她的腦袋還是沉沉的,不想起床。忽然她抓起那個形影不離的水晶球,陷入夢囈一般喃喃自語,洶涌的大海撞擊著巖石堆積的海岸,碧藍的巨浪被它們劈成了水珠,化成白色的泡沫雨,落下了,又高高地升起來,海鷗向著云朵歌唱著,向著它們命運中的目標飛去。
門外傳來的低音提琴聲把她拉了回來。父親喬巴爾喜歡在琴聲里講故事。琴聲時而欣喜時而沉郁,每天都不一樣。納斯塔莉婭似乎能聽懂,但從未問過父親。父親只管自己在琴聲里訴說,如果有人為他的琴聲駐足,在他那頂閃著油光的帽子里投下幾枚硬幣的話,他就會即興拉出一段誰都不明白的曲調來。但人們常常被他的琴聲迷戀,并不計較是不是聽得懂。
琴聲突然停止,父親高亢的嗓門響了起來:“納斯塔莉婭,該起床了。今天是怎么啦?”
納斯塔莉婭這才睜開眼,骨碌碌轉了轉,迅速從床上彈起,然后趴在窗口看。大塊小塊的亮晃晃的云涂在天上,好像奔馬,又好像羊群,在碧藍如洗的天空中緩緩移動著。它們很懂她的心思,走得很慢,它們知道地上有個姑娘正好奇地看著它們。二十年來她從來沒有這么好奇地目不轉睛地看過它們。原來天上也有地上的東西,多有趣。那匹馬奔著奔著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燕子,飛起來了。但是羊群不亂,它們在天上都這么膽小,這么守規(guī)矩,整整齊齊排著隊,不敢越雷池半步。納斯塔莉婭身上又燥熱起來,是一種蕩漾著欣喜的燥熱。她知道,今天要是見不到他,就別想再好好睡覺了。她飛快地穿戴,一陣風似的刮到了門口,那股風讓狹小破敗的屋子顫抖了一下,納斯塔莉婭可不管,她把喬巴爾手里一個剛咬了一口的燒餅輕盈地抽離了他的三個手指,一溜煙就不見了。還沒咽下去的燒餅被卡在喉嚨口,喬巴爾高亢的音量立即打了折扣:“嗨,你回來,干什么去?”喬巴爾知道這句完全是廢話,可畢竟還是要說出來的。這姑娘和他對脾氣,一個眼神就能傳遞心思,但是今天很奇怪,怎么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一路上納斯塔莉婭都是蹦蹦跳跳地走著。后來她在金神父路街角的一個電話亭給陳惟迪打電話。電話鈴響了好久才接起來,真的是陳惟迪的聲音。納斯塔莉婭脫口而出:“喂,我要見你。”
“你是,納斯塔莉婭?真的是你嗎?”陳惟迪喜出望外的聲音震得納斯塔莉婭的耳朵嗡嗡作響,這正是她想聽到的聲音。
“是的,就是我呀。還記得我嗎?”她熱烈地回應著。
“怎么會不記得呢。咦,你怎么會有我的電話號碼?”陳惟迪忽然問道。
“難道不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嗎?真是貴,人,多,忘,事。”她一板一眼地說,似乎含著委屈。
陳惟迪這才想起那天在百樂門跳舞的事。他高興地說:“哈哈,你還會說這個,我可不是什么貴人。你在哪兒呢?”
“我在金神父路,電話亭的旁邊?!?/p>
“你等著啊,我馬上就到。”
十幾分鐘后,一輛奧斯汀停在翹首期待的納斯塔莉婭面前。駕駛室里伸出一只手,拉了她一下,她一驚:“哦,天哪,像做夢一樣?!?/p>
“小姐,這不是做夢,這是真的,快上車。”陳惟迪甩了甩頭,神兜兜地說。
納斯塔莉婭蹦跳著拉開車門,入座后說:“是真的。陳先生,你真好。”
“叫我阿迪。反正什么話都難不倒你?!?/p>
“那我就叫你阿迪吧。那你叫我什么?”
“你的名字太復雜,我可不知道你們怎么叫小名。要不就叫你納斯?”
“納斯,納斯,太好了,阿迪,你真聰明?!奔{斯塔莉婭興奮極了,鮮紅的嘴唇在陳惟迪臉上蓋了一個印戳。
陳惟迪瞪大了眼睛,他很享受,不過他還是說:“哎,別這樣,方向盤會打滑的,你不會讓我去撞人吧?!?/p>
“啊,對不起,那我就吻自己,然后再把它送給你?!彼懥恋赜H著自己的手掌,然后沖陳惟迪攤開,使勁吹過去。陳惟迪被她逗笑了。納斯塔莉婭的嘴一刻都停不下來,“你知道嗎?我昨天一夜沒睡。腦袋里全是你,全是你。我今天要是見不到你,今天晚上還是睡不著?!?/p>
“那你把我當安眠藥了?”
“你說什么,安眠藥?不,你不是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男的,朋友?!?/p>
“看你講得真吃力啊。你省省力,讓我來開車。你想去啥地方?”
“去安吉拉?!奔{斯塔莉婭脫口而出。
“好。三分鐘就到了?!?/p>
幾天前,買辦陳卿達的次子陳惟迪到霞飛路亞爾培路這家新開的安吉拉夜總會,第一次看到了傳說中的吉普賽舞蹈。那種奔放和狂野立即使他身體的各個器官迅速拉升到前所未有的興奮度。果然名不虛傳。納斯塔莉婭出現(xiàn)在觀眾面前時首先是臀部,極其快速旋扭的臀部,充滿肉欲和力量的青春的臀部。這一刻,二十歲出頭的富二代陳惟迪的整個身心都被征服了。他被她點燃了。納斯塔莉婭轉過身來,陳惟迪更驚訝了,一張黝黑的泛著光的長圓臉,飽滿中藏著玲瓏。這就是聞名世界的吉普賽女郎。陳惟迪看得有些呆了。舞曲甫畢,陳惟迪癡癡地看著舞臺上的這個少女,用力鼓掌,最后剩下他一個人孤獨而執(zhí)著地用發(fā)酸發(fā)紅的掌心制造著它們和空氣之間的震動。直到周圍的人全都把奇異的眼光對準他。但他目不斜視,因為舞臺上的那雙眼睛正與他發(fā)生著劇烈而熾熱的碰撞,他甚至可以聞得到那種電波穿過軀體的焦灼氣味。
后來他就帶她去了百樂門,當他邀請她跳舞時,她是蹦著到他懷里來的。他知道,一個新的世界在他面前打開了。
近距離看,才發(fā)現(xiàn)她的皮膚接近古銅色。眼睛出奇地大,覆蓋著同樣是他從未見過的長長的睫毛。嘴唇有點厚,但她笑起來時牙齒的亮白又讓他驚嘆。她的頭發(fā)比較粗,且像涂過一層黑漆,帶著幽藍的反光,蓬松而飄逸,稍稍挾著些野性。當她看他的時候,那種顧盼流連,那種俏皮和含著挑逗的微笑,簡直要把他融化掉。
車到夜總會。納斯塔莉婭下車之前,又對著陳惟迪剛剛發(fā)芽的胡須打了個戳:“今天,我要給你一個驚喜,是獻給你的。”
納斯塔莉婭從車里出來的時候,人們的目光里透著些許詫異,在陳惟迪看來正是一種獨自的享受。是的,吉普賽人的名聲并不好,即便在別的地方也不好。他們不務正業(yè),散漫,貧困,潦倒,骯臟,還以偷竊為樂事。他們到處流浪,不喜歡固定住所。但他堅信,納斯塔莉婭不一樣,她純潔美好,心地善良,他要把她變成一個像他一樣的人。
那天納斯塔莉婭旋得瘋了,旋得滿場只有給她一個人的喝彩,旋得滿場如同白晝,星光燁燁。結束了最后一個舞步的納斯塔莉婭喘著氣說:“歡迎各位尊貴的小姐、太太、先生光臨安吉拉夜總會。我叫納斯塔莉婭,我非常榮幸地為各位表演了弗拉明戈,這是我第一次跳弗拉明戈,是獻給我一位新結識的好朋友的。這位朋友就是阿迪先生。”
這一段話她同時用了英語、俄語,最后一句是漢語。
這讓陳惟迪措手不及,舞廳里的燈光忽明忽暗,忽然有鎂光燈閃了幾下,他的臉忽而白忽而黑,加上他的緊張,弄得很尷尬。剛才的得意被驅趕得一干二凈。
第二天,小報《禮拜六》的頭條是,吉普賽女郎奔放獻舞上海小開,弗拉明戈舞蹈滿場驚艷。
看到這張印著自己滿臉尷尬的報紙,陳惟迪心里宕了起來。
二
橫濱正金銀行買辦陳卿達的家中西合璧,時尚奢華。草園花圃,樹木花卉,假山?jīng)鐾?。園中植有香樟、龍柏、羅漢松。二層樓房,中有天井,樓梯間通道飾以玻璃,以求采光。東西廂房,中西式客廳,底層客廳兼作舞池。中西式廚房和餐廳分設兩邊。多個衛(wèi)生間各就其位。落地鋼窗、廳前立柱式鋼磚大平臺,冷暖氣設備齊全。除了自己的本業(yè),陳卿達非??春梅康禺a(chǎn)。他在八仙橋,包括吉普賽人聚居的金神父路買下了不少地產(chǎn)。日本人的生意很摳門,他購置地產(chǎn)既是投資,也是給自己留著后路。
陳卿達是在第二天下午看到這張小報的,雖然人物和背景略顯模糊,但兒子的臉怎么會認不出來?陳卿達一下子就火了。這個小赤佬怎么跟吉普賽女郎混在一起?真是昏了頭了,叫我面子擺到啥地方。再一想,會不會是小報記者瞎三話四,他們這種報紙就是靠這種亂七八糟的新聞賺鈔票。不管這么樣,等他回來好好問問。
現(xiàn)在,陳惟迪正和納斯塔莉婭在外灘匯中飯店的一個包房里。陳惟迪賭氣地對她說:“你說表演是獻給我的,結果讓我出了洋相,給那些無聊小報賺了鈔票,現(xiàn)在你要重新給我表演一次,就為我一個人?!?/p>
“為什么,這不是讓你出風頭嗎?”
“啥人要出風頭啊?是你自己吧。你當然要出風頭,這樣可以有更多的人來看你的舞蹈。但是我這么一來,傷腦筋啦。我爹爹這里哪能交代啊?哎,我跟你講,說不定啊,今天就是阿拉最后一次見面了,你一定要賣力跳,拿你全部本事跳出來,曉得嗎?”
納斯塔莉婭并沒有完全理解陳惟迪的話,不過跳舞是她的天性,跳就是了。
將近一個小時,陳惟迪被納斯塔莉婭急劇旋轉的臀部和不時甩到臉上的裙擺弄得天旋地轉,他自己討?zhàn)埩?。可是納斯塔莉婭的舞蹈慣性似乎還沒結束,她停不下來。最后陳惟迪上前一把抱住她摔到了床上。納斯塔莉婭微閉著雙眼,陳惟迪匍匐著湊過去的時候,她一下子又彈起來,重新擺開架勢,雙手叉腰,扭起了臀部。陳惟迪嘆聲氣,在床上仰望天花板。他實在吃不準這個口口聲聲見不到他就睡不著覺的吉普賽妙齡女郎究竟是什么路數(shù)。
舞蹈突然停了,納斯塔莉婭俯身在陳惟迪的耳邊,說了一連串他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語言。見他疑惑,她笑了,笑得十分開心,然后她用英語說:“剛才我說的是印地語。現(xiàn)在我再說一遍。十月的輕風吹過來愛的味道,圍繞在你的周圍。白熊伸出巨掌,把藍天遮住,漫長的夜來臨了?!?/p>
“這是什么意思,嗯?”
“就這意思。如果你喜歡,我可以教你。”
“教我印地語嗎?”
“是的,阿迪先生?!?/p>
說完這句話,納斯塔莉婭打開門,飄然而去。陳惟迪騰地從床上起來,追出門去,她已沒了影子。他摸了摸腦袋,搖搖頭,分不清是真是夢。
回到家里,還要過爹爹這個關。實際上,他一直在想怎么應付爹爹。他這么一個精明的人不是隨便就可以應付過去的。
陳卿達平時并不嚴肅,一副大肚能容天下之事的樣子,今天雖然心里不高興,但臉面上還基本保持了一貫的腔調。吃晚飯的時候他什么都沒說,這讓陳惟迪稍稍定了心。
擱下筷子,陳卿達對陳惟迪輕聲說了句,等會到我書房里來。這是個信號,陳惟迪知道,在家里,書房是爹爹的禁地,平時都上著鎖,未經(jīng)他的許可,誰都不能隨便進去的。不過,看得出爹爹給他留著面子,還讓他安心吃飯。
陳惟迪低著頭敲了敲門,然后小心翼翼地探了一步,然后,坐下來,微微低著頭。
“阿迪,問你幾句話?!闭f這話的時候,陳卿達點了點報紙。
“爹爹,你都曉得啦?”陳惟迪小聲說。
“曉得啦。你都上了頭條了,但愿人家認不出你是我兒子。叫你來,是想聽聽你自己怎么講?!?/p>
“爹爹,小報真是無聊透頂,實際上我也沒有做啥,就是去霞飛路新開的吉普賽夜總會玩了一趟。想不到給小報記者碰上了?!?/p>
“你軋鬧猛我不反對,但是,這個吉普賽女郎是怎么回事啊?”
“前幾天我在夜總會認得她的,后來才曉得原來是吉普賽人開的。她說要跳只舞給我看。”
“吉普賽人在霞飛路開夜總會,我也是曉得的,但總歸開不長的。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經(jīng)商的腦筋?!?/p>
“爹爹,他們生意好得不得了?!?/p>
“好了,現(xiàn)在不是跟你談他們的生意,我要跟你講的是,這件事到此為止,下不為例。傳出去,勿講阿拉自己坍臺,我這個洋行買辦也勿要想再做下去了。你給我聽好,如果再弄出啥事體來,我是不會來幫你收場了。到辰光勿要講我爺老頭子連自己兒子也不認。”
“爹爹,我曉得了。不過我覺得社會上對吉普賽人有偏見,其實他們是善良的?!?/p>
“小赤佬,你曉得啥叫偏見,啥叫善良。這種吉普賽人,要文化沒文化,要銅鈿又沒銅鈿,又不肯好好過日子,整天東游西蕩,還經(jīng)常偷東西,你怎么跟他們混在一道?”
“爹爹,我沒有跟他們混在一道,我就是跟納斯塔莉婭一個人。人家小姑娘,跟他們不一樣的?!?/p>
“有啥不一樣,她也是吉普賽人,有種出種。我看你啊,是昏頭了。人家小姑娘跳這種扭屁股舞,你就骨頭輕,被人家迷倒了。以后別再到這種地方去了,要是再給我發(fā)現(xiàn)第二次,打斷你腳骨。記牢了??!”最后一句話,陳卿達提高了嗓門。
陳惟迪不敢再說什么,爹爹是給了面子的,看來只有收收心了,只是不曉得收得牢收不牢,只好聽天由命了。
三
在虹口地界,普慶大戲院是個熱鬧的地方,常有最新出爐的好萊塢片子在這里上映,因此常常人頭攢動。這個交叉地帶還算闊綽,有軌電車叮叮當當駛過,人力車和行人也井然有序。周邊店鋪生意興隆。
天氣晴好,可是聶卡耶夫感覺不舒服。盡管還是暮春,吹過來的風已經(jīng)明顯有了熱烘烘的感覺。去年從哈爾濱一路過來,似乎還沒習慣這里的氣候。濕冷的冬天剛過,還沒幾天春暖花開的過渡,帶著暑氣的熏風就不期而至了。那天他在這里經(jīng)過的時候,忽然就看到靠近大戲院的一條弄堂口圍著一堆人。喜歡熱鬧的聶卡耶夫就三步兩步湊了過去。圍在人群中的是一個姑娘,她正跟一個穿著邋遢的中年男人說著什么。姑娘大眼睛長睫毛,眼白蔚藍,飽含春色,高鼻子,古銅膚色。聶卡耶夫立刻想到了去年一同從哈爾濱過來的吉普賽人。那些人真是厲害,從羅馬尼亞到匈牙利,又到俄國,連護照都沒有,竟然照樣通過各國嚴厲的關卡盤查。聶卡耶夫在哈爾濱看過他們的表演,比起他們的舞蹈,俄羅斯舞蹈簡直就算不得什么了。所謂能歌善舞,這才是。從那時起,聶卡耶夫就迷上了吉普賽舞蹈。
不過現(xiàn)在吉普賽姑娘并沒有跳舞,她手里的那副牌顯出了久經(jīng)沙場之后的軟塌和疲憊,但絲毫不妨礙她把玩得眼花繚亂。啊,占卜也是吉普賽人的絕技。遺憾的是,吉普賽女郎說的話聶卡耶夫一句也聽不懂。那男人先是驚訝,然后很興奮。圍觀者發(fā)出此起彼伏的笑。一會兒,男人一臉高興地走了。聶卡耶夫想,又一個被耍的人。他忽然起了一個念頭,讓她給自己算一算,跟她玩玩。
聶卡耶夫擠進人群,姑娘看了他一眼,卻沒有搭理的意思。他朝姑娘勾了勾食指,指著她手里的牌,姑娘完全不作反應。聶卡耶夫就惱怒起來。他上前一把抓住姑娘的手,說道:“怎么啦,不跟我玩?”姑娘也用俄語干脆回應:“不玩。”聶卡耶夫剛才心里就不爽,看她這架勢,就覺得受了羞辱,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周圍的人都輕聲笑了起來。姑娘卻慢悠悠地翻弄著牌,瞥了瞥聶卡耶夫,突然拍出一沓,反手再甩出一摞,“來吧,隨便抽三張?!甭櫩ㄒ蝾H顯尷尬地抽了三張牌,姑娘看了看,然后故作神秘地向他招了招手,聶卡耶夫心里是不想過去的,腳卻不自覺地邁開了步子。姑娘湊近他的耳朵,說了句什么。聶卡耶夫一臉茫然。他聽不懂,心想這姑娘一定是在捉弄他呢。姑娘說話了,聲音清亮,這回是俄語:“先生,你是曠世大英雄轉世,不遠的將來,你將功成名就。但是,如果你無法跨過前方的險阻,你將毀于一旦?!?進一句出一句,把聶卡耶夫弄得瞪圓了眼睛,神情怪異,卻又不知道說什么。姑娘說,“嘿,這么看姑娘是不禮貌的。大家說是不是啊。”人們都哄笑著附和:“對啊,對啊?!甭櫩ㄒ蚬A艘话戕又弊樱斫Y滑稽地上下轉動,竟沒說出一句話來。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把一團火強壓下去,隨后跺了跺腳,擠出了人群。姑娘的聲音在后面追著他:“嘿,大英雄,錢都不付就走了。別這么沒風度,如果還想見到我,到安吉拉夜總會來玩玩?!闭f完,她急擺臀部,當眾旋了起來。人群又一次發(fā)出起哄的叫嚷。
這天晚上,霞飛路上的安吉拉夜總會關門打烊。羅姆諾夫在平時表演的舞臺上正襟危坐。下面的人擠得滿滿當當,吵吵嚷嚷的。羅姆諾夫莊嚴而威風地咳嗽了一聲,人們立即靜默下來。
羅姆諾夫,哦,私下的場合他還是叫喬巴爾,那是他的吉普賽名字。俄籍吉普賽人兩族之一的族主。數(shù)年前,在上海的吉普賽人中,他也曾經(jīng)有過錢。他曾在一家英商洋行中擁有股份,但是天性散漫,不善經(jīng)營,時間一長老本所剩無幾,所幸名下的安吉拉夜總會紅極一時,他的族人還能維持基本生活。吉普賽人執(zhí)拗地沿襲先輩的古老營生,跳舞占卜,不求大富,只要不餓。沿襲下來的還有世代的族際紛爭和永遠的等級劃分,各占其道,永不來往。作為高等級的樂師,羅姆諾夫在族中享有很高的威望,還常常自稱公爵?,F(xiàn)在羅姆諾夫覺察到本族的對頭彼得羅夫族正悄悄與他們搶地盤。安吉拉夜總會開出后,彼得羅夫在亞爾培路開出了一家名叫旋風的舞廳。當紅明星的是他們族中的一個侏儒,年近五十,看起來卻只有十三四歲的模樣。經(jīng)他改造的俄式踢踏舞大受歡迎,他自編自導的雜耍,仿貓狗叫,常常讓觀眾捧腹。這么一來,對安吉拉是個威脅。所以他召集了族中代表,一起來討論這件事。
羅姆諾夫的開場白富有煽動性:“大家聽著,彼得羅夫族向我們挑戰(zhàn)了。不過這地盤是我們的。這些年來,我們一向安分守己,自己養(yǎng)活自己,連租界都不管我們,但是彼得羅夫族卻來搗亂了。早些年他們的族主去世的時候,我們出于道義接濟過他們,但是他們從來就不知道感恩,反而還跟我們搶地盤!”
下面有人應聲:“族主,我們不能容忍。明天就叫他們把舞廳關了?!?/p>
“對,如果要做生意,就讓他們到安吉拉來?!?/p>
“族主,你下命令吧?!庇腥烁呗暫暗馈?/p>
“那好吧。安德烈,明天一早,你帶幾個人到彼得羅夫族的旋風舞廳,告訴他們立即關門,如果不愿就范,就給我砸了?!?/p>
開了這家旋風后,彼得羅夫才吁出一口長氣。與大多數(shù)性格外露的吉普賽人不同,他的俄羅斯國籍好像真的給了他幾分抑郁情懷。從哈爾濱到上海,他一直在為尋找族人的生機苦苦思索。都說上海這地方到處是黃金,可哪里是吉普賽人的樂園呢?老族長未過五十就去世了,大家推舉他為新族長,他得擔負起這個責任來。羅姆諾夫族的安吉拉一炮打響,那我們不是也可以這樣賺錢嗎?只要有人看表演,就有我們一口飯吃。此地屬于法租界,市口好,一定能吸引不少人。我們的族人大多住在虹口,羅姆諾夫族人在法租界,他們看不起我們,也不愿跟我們交往,這并不妨礙我們做生意吧。不管怎么說,兩個族還都是俄國國籍。
他根本不可能料到,第二天下午他興沖沖到舞廳準備開場,迎面竟是滿臉怒氣的羅姆諾夫族人。領頭的是羅姆諾夫的兒子安德烈。彼得羅夫聽到了連續(xù)不斷的喊聲:“關掉旋風,關掉旋風?!彼恢^腦,對方也根本容不得他說話,只是重復著這種強悍的態(tài)勢。他只得蹲下來,捂住耳朵。但是,有人立即把他一把拎了起來,空氣忽然靜謐了。有個聲音對著他耳根說:“彼得羅夫,你別裝了,躲不掉的。立刻把你的旋風舞廳關掉,否則連這房子都保不住?!?/p>
他聽明白了。羅姆諾夫族是來砸場子的。他們人多勢眾,我們無法跟他們比,但要關掉這個舞廳,我們靠什么生活呀?彼得羅夫賠著笑臉說:“我們都是到這里來討口飯吃的,請別為難我們吧?!?/p>
安德烈說:“是誰在為難誰呢?我們安吉拉剛剛開張幾天,你馬上來了個旋風舞廳,這不是要跟我們搶生意嗎?”
“先生,你們一定是誤會了,我根本沒有什么搶生意的想法,我是看這里市口好,我們是各做各的嘛?!北说昧_夫繼續(xù)賠著笑臉。
“哈哈,各做各的,這怎么可能呢?大家聽聽,這可能嗎?真是太可笑了?!?/p>
人群中一片嘈雜起哄的聲浪。
安德烈一聲斷喝,眾人立即噤了聲。他盯著彼得羅夫說:“干脆點,關還是不關?”
彼得羅夫脖子一梗:“關如何,不關又如何?”
“關了,就相安無事,你們也可以到安吉拉來表演,結賬的時候會跟你們算清楚的。如果不關,那就只有我們動手了。不過,那就不是關了,而是砸。”
彼得羅夫擰起了勁:“哼,想不讓我們吃飯,可沒那么容易。我知道你們人多勢眾,但是我告訴你,即使這里只有我一個人,你也休想關我的門?!?/p>
安德烈高聲喊道:“來呀,先給我把這招牌砸了。”幾個人就舉著鐵棍上來了。這時出現(xiàn)了一個清亮的女聲:“都別動?!?/p>
安德烈回過頭,一看是納斯塔莉婭。她的突然出現(xiàn)使他惱怒,心想這里的事跟你有關嗎?他問:“誰讓你到這兒來啊,你是來搗亂的嗎?”
“是我自己要來的,我也不是來搗亂的?!?/p>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說,我們不要老是打來打去的,大家都是羅姆人,為什么非要這樣呢?”
“納斯塔莉婭,忘了你是羅姆諾夫族的嗎?忘了昨天族主是怎么說的嗎?”
“我們該結束這樣的爭斗了,難道一直讓外人看我們的笑話嗎?”
“納斯塔莉婭,你真是這么想的?”
“是的,安德烈,我就是這么想的。我們的日子本來就不好過,這樣打來打去只會使我們的生活更艱難。你真的不明白嗎?” 安德烈雙眼噴著火:“我說你是中邪了吧,納斯塔莉婭,你給我讓開,否則你就是羅姆諾夫族的叛徒,會受到族人懲罰的。”接著,他手指那塊招牌,向那幾個拎著鐵棒的吼了一聲,“給我砸!”
招牌很快被砸了下來,彼得羅夫上前護住店門,安德烈一把把他扯開,用榔頭砸開了門。幾個吉普賽女郎尖叫著奪門而出。一起逃出來的還有那個侏儒,他是翻著筋斗出來的,還趁機踢了安德烈一腳,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彼得羅夫被安德烈手下的幾個人夾住,他悲切地看著這一切,兩手朝天攤開,嘴里喃喃著。
納斯塔莉婭一扭身飛奔而去,她要去法租界巡捕房。
四
安吉拉夜總會霓虹燈上的舞女和納斯塔莉婭的名字一閃一閃,招引著聶卡耶夫的目光。他想,這個吉普賽女郎太有意思了。他買票進了場。幾輪節(jié)目過后,卻被告知納斯塔莉婭突然找不到人了。觀眾嘩然。聶卡耶夫用食指放在嘴里發(fā)出尖銳的嘯叫,然后人們大聲要求退票。
等了一會兒,聶卡耶夫掃興地離開了。
冬日的上海,傍晚基本上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在這個季節(jié),這個時段幾乎徒有虛名。你還沒有注意到,它已經(jīng)和你檫肩而過了。路燈的光暈也是心有余力不足的樣子,已有好長一段時間供電不足了。陰暗的燈光和梧桐樹葉投下的影子,常常使人出現(xiàn)某種幻覺。
迎面有個身影箭一般穿過,聶卡耶夫一激靈,哦,天哪。是她,真的是她。不,這不是幻覺。想不到在這兒遇上了。他可不會把這個耍過他的吉普賽女郎忘了呢。他返身就追了過去,三步兩步就趕上截住了她。納斯塔莉婭也認出了他,但根本不想跟他說話,繞過他繼續(xù)往前飛奔。聶卡耶夫再追上去,生生堵在她面前。納斯塔莉婭喊道:“你干什么?”聶卡耶夫嬉皮笑臉的樣子:“我干什么,我來看你跳舞啊。你怎么會在這兒哪?”納斯塔莉婭瞪著他,喘著氣說:“請讓開路,否則的話……”聶卡耶夫截住她的話頭:“否則的話怎么樣,還想耍我?這次我可不會再饒你了?!钡砗蠛鋈豁懫鹨粋€男聲:“你不饒誰呀,?。俊甭櫩ㄒ蚧仡^一看,一個男人突然降臨。納斯塔莉婭朝他倆看了一眼,又飛奔而去。男人叫道:“納斯塔莉婭,你到哪兒去,給我回來。”納斯塔莉婭丟下一串清亮的笑聲:“安德烈,饒了他吧?!薄昂?,這個流氓,欺負我妹妹,豈能饒了他。”安德烈話出口的同時,聶卡耶夫已經(jīng)挨了一拳。聶卡耶夫大叫一聲,照準安德烈的臉擊過去,卻被他閃身躲過了,再出拳,卻被安德烈接住,順勢一帶,胳膊被擰轉了過去。聶卡耶夫疼得大叫,安德烈一腳踹在他屁股上,把他打趴下了。聶卡耶夫豈肯輕易認輸,他掙扎著起來,搖晃著向安德烈沖過去。因為處于上風,安德烈就非常享受這種打斗,他幾乎是逗著聶卡耶夫朝他發(fā)起進攻,但這次他失算了,聶卡耶夫一副不支的樣子迷惑了他,當聶卡耶夫歪歪斜斜接近的時候,突然朝他的下三路進攻,安德烈痛苦地倒下了。聶卡耶夫一鼓作氣翻身跨到他身上,揮起了拳頭。在經(jīng)受一陣猛擊后,安德烈瞅準一個空檔,再次扭轉了局面。他一拳擊向聶卡耶夫,聶卡耶夫被打得下巴脫了臼,他痛苦地呻吟著,口水混著血水控制不住地淌出來。此時警鈴聲大作,一隊巡捕列陣,把兩人圍了起來。為首的是公董局警務處俄國輔助隊薩維奧洛夫上校。他看了一下,指了指安德烈,命令屬下:“這兩個人,一起帶走?!?/p>
安德烈被兩名巡捕押著,先是用俄語,然后用法語,大喊冤枉,見無人理睬,又用誰都聽不明白的印地語大聲罵著,這種激烈的語調足以使巡捕判斷這個人正在辱罵自己,于是扯下手套塞進了安德烈的嘴里。一旁的納斯塔莉婭不斷地向薩維奧洛夫上校解釋著,上校完全置若罔聞。納斯塔莉婭急了,她本來是想讓巡捕來平息紛爭的,卻沒想到這樣一個結果。另一邊,被少校派往“旋風”的也把彼得羅夫和安德烈的幾個手下一起帶回了巡捕房。
喬巴爾心神不定地等著納斯塔莉婭。
其實這姑娘并不是他的親生女兒。按照吉普賽人的規(guī)矩,女孩子小則十三歲大則十六歲就訂婚了,納斯塔莉婭當然也是。但她生性敏感,而且素有主見,對這種父母之命相當排斥。就在婚禮舉行的那一天,她和自己的心上人私奔了。在族里人看來,此行無疑大逆,在這個族里,這還是頭一遭。人們驚駭之余,用惡毒的語言痛斥甚至詛咒他們的忤逆和不齒。半年之后,那個比她大二歲的心上人在族人的斥責聲中屈服了。他要求納斯塔莉婭和他一起回到族里,企求長輩的寬恕和原諒,以結束他們在族外的顛沛和不安。納斯塔莉婭堅決不干。遺憾的是,他們最終沒有達成一致。納斯塔莉婭再作驚人之舉,與這個不敢與她一起堅持的男人分手,只身流浪。直到遇到喬巴爾。那天在涅瓦大街上,納斯塔莉婭的舞蹈讓正在閑逛的喬巴爾收住了腳步。她的舞技無可挑剔,舞姿中藏著一種非常特別的東西,喬巴爾琢磨半天沒有明白,但在心里留下了一道痕。后來在哈爾濱,他再次與她邂逅。然后才知道這是一個無處棲身的可憐女子。作為一個浪跡天涯的民族,這本來也算不得什么??伤€未滿十八,就今天湖邊,明天草場,后天廢墟。如此艱難,喬巴爾不得不為之驚訝。不過這姑娘似乎根本沒有受困于這種狀態(tài),她說她很快樂,睡夢安詳,只要讓她跳舞,有口飯吃就好。喬巴爾說,我可以讓你盡情地跳舞,還可以給你飯吃,給你床睡,到我這里來跳舞吧。就是得遵守我的族規(guī)。納斯塔莉婭想了想答應了。她說她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喬巴爾望著這個姑娘,說那你就當我的義女吧。納斯塔莉婭也答應了。隨后納斯塔莉婭就隨著喬巴爾一起到了上海。后來族里人漸漸傳開了,那個舞蹈精靈一樣的女孩是族主失散多年的女兒。
喬巴爾發(fā)現(xiàn),這姑娘很有主見,行事常常出人意料,作出逃婚私奔的驚人之舉就不足為奇了。作為義父,他對這個義女頗感茫然,有時甚至懷疑當初自己的收留太過沖動了。就在剛才,一個族人向他報告了在旋風門前發(fā)生的事。他聽了非常生氣,呼哧著粗氣讓人趕快把她找回來。
不要找,納斯塔莉婭也會回來。她知道義父一定會斥責她。其實她心里已經(jīng)把這個男人當成了真正的父親。當年她一點都沒有得到父親的庇護,反而宣布與她斷絕關系。所以,生父的形象早就在她的心中模糊了。
喬巴爾果然雷霆震怒。他說了很多,核心是她這么做觸犯了本族的禁忌,是不可饒恕的事情。納斯塔莉婭一聲不吭,喬巴爾看了她一眼,問她自己有什么要說的,她脫口而出,我沒什么可說的,我準備接受處置。喬巴爾沒想到她會這么說,再一想,她本來就這樣,求饒就不是她了。正在這時,又一個族人進來報告,安德烈被巡捕房帶走了。??!喬巴爾跳了起來,他揮著拳頭連問了幾遍怎么回事。納斯塔莉婭說:“父親,安德烈是為我才揍那個俄國小子的??晌耶敃r叫他饒了那家伙,他不聽,可能是揍得太狠了。”喬巴爾真急了,他焦躁地撓著亂蓬蓬的頭發(fā),灰黑色的臉顯得更加陰暗。他走到納斯塔莉婭面前,問道:“你剛才說什么?安德烈揍了誰?揍了一個俄國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納斯塔莉婭把經(jīng)過一說,喬巴爾更急了:“這些白俄對我們素無好感,你為什么要去惹他們?”納斯塔莉婭說:“我就是看不慣他們才耍他的,哪知道事情那么巧呢?”喬巴爾甩了她一個巴掌:“哼,你還敢嘴硬。告訴你,安德烈如果出了什么事,我唯你是問?!彼钢{斯塔莉婭吩咐手下,“把她給我關起來,不許出門?!?/p>
捕房審訊室。薩維奧洛夫上校掃了一眼銬在椅子里的安德烈,這家伙高顴骨細鼻子,棱角分明。毛邊氈帽里擠著邋遢厚膩的長發(fā),顯得桀驁而尖銳。薩維奧洛夫決定先殺殺他的銳氣。他按了一下桌上的鈴,立刻有人進來。薩維奧洛夫低聲說,給他洗洗臉。一會兒,那人含著一口水對著安德烈的臉噴射了過去,安德烈企圖躲避,那人把他的臉扳正,又甩了兩巴掌,安德烈吐出一口唾沫,那人提起一個凳子就要砸過去,被薩維奧洛夫喝住。那只握著凳子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薩維奧洛夫走過來,把他的手輕輕放下,拍了拍他的肩,算是安撫,然后對安德烈說,“你叫安德烈,對嗎?什么時候叫這名字的?你的確很勇敢,但你下手太狠了,把聶卡耶夫的下巴都打脫臼了,明白后果嗎?”
安德烈抬起頭說:“不,是他先挑釁我的妹妹,我才動的手?!?/p>
“他是怎么挑釁的?”
“他堵著我妹妹?!?/p>
“這么說他沒動手,是嗎?”
“非得動手嗎?”
“那當然。他動手了,你叫自衛(wèi),你先動手,叫侵害。這么簡單的道理還不明白嗎?你們茨岡人的確不可理喻?!?/p>
“先生,我們是羅姆人?!?/p>
“羅姆人,哪里出來這么一個怪名字。你們就是茨岡人,是盜馬賊。你們到處流浪,占卜拐騙,偷摸成性,販賣牲口,甚至販賣兒童,對了,還有走私,哪一樣跟你們沒關系。你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這里是法租界,是文明人的地方?!?/p>
“先生,不許你侮辱羅姆人。我們安吉拉夜總會也是文明的地方,法租界的先生女士們,包括你,也看過我們的演出吧,我們是憑自己的勞動生存?!?/p>
“哼,既然憑勞動生存,為什么還有工夫斗毆?你們把打架看得比勞動更重要吧。你到大街上看看,你們茨岡人喝得醉醺醺的,然后就斗毆,群毆,破壞文明社會秩序,你們這些討厭的流浪漢。”
安德烈被激怒了,他黝黑的臉像是抹上了一層紫色的醬:“你們白俄不是也被自己的同胞趕出來流浪到這里來的嗎?跟我們有什么區(qū)別?”
安德烈又挨了重重一巴掌。
薩維奧洛夫在安德烈面前點燃一支煙,好久才徐徐從鼻孔中吐出煙圈來:“我來告訴你區(qū)別。我承認我們是被趕出來的,但全世界都知道我們叫作俄羅斯。我們不管到哪兒,都叫俄羅斯。可是你們呢,你們的稱呼五花八門,變幻不定。吉普賽、茨岡、波西米亞,對了,還有弗拉明戈。這叫什么?這叫無根。你們就像水上的浮萍,隨波逐流,來無蹤去無影,就像幽靈一樣。對,你們就是幽靈,骯臟邋遢、渾身散發(fā)著臭氣的幽靈。我這么說,你明白了嗎?”
“我們羅姆人天性流浪,向往自由,誰都管不著我們。別人這么叫我們,是他們的無知。包括你。”
“那我問你,你為什么要砸旋風舞廳,你開夜總會,就不許別人開舞廳?”
“那是我們的族爭,跟你無關。”
“跟秩序有關。所以你們不是文明人,你也不配叫俄羅斯名字。”
安德烈被帶出去后不久,審訊室的門再次悄無聲息地打開了。薩維奧洛夫坐著,一動不動。來人走向前來,恭敬地向他點頭,然后掏出一封信,雙手遞上。
薩維奧洛夫接過信,一目十行。然后欠了欠身說:“請告訴伯爵,這件事我很快會辦,到時候我會去找他的。”
五
那天,陳惟迪開著他的奧斯汀兜風,兜到閘北地界就明白要去哪里了。他老家蘇州,從小耳濡目染,當然也喜歡聽書。每隔一段時間,他總會在老閘橋北堍的玉茗樓聽書,一聽就是一個下午。從書場出來,已是夕陽光景,肚子里饑腸轆轆,忽然想起前幾天報紙上一個廣告,辣斐德路上的卡夫卡斯飯店最近聲名鵲起,說是還能吃到現(xiàn)在圣彼得堡都吃不到的正宗俄式大菜。大概是噱頭,不過吃過就曉得了。他一個小開,吃也是生活的重頭戲,中西館子翻花頭,總要嘗鮮的。店堂里比較鬧猛,他進去的時候,就有一位侍者上來把他帶到了雅間。他想,一定是看到了他那輛奧斯汀。他點了俄式鱘魚肉、哥薩克炸肉餅、高加索風味的辣味牛肉和基輔炸雞,再加上清湯面包塊和羊排飯,配上一小杯伏特加。其實他知道,上海白俄為了顯示自己的身份,早已忍痛割愛喝上了葡萄酒。他這個吃慣甜味的蘇州人來個全套俄式菜系,的確有點挑戰(zhàn)的意味。事實證明他的挑戰(zhàn)基本成功,這家卡夫卡斯倒也不是噱頭。
從彩色玻璃上看出去,馬路上已是燈火點點。吃得酒足飯飽,陳惟迪上了車,還是不想回家,沿著西面一直開,不知不覺車就到了安吉拉。納斯塔莉婭就像一張過去的日歷又被翻出來,陳惟迪笑了。他無法罔顧那個像在向他招手的霓虹燈,更無法拒絕潛在心底的那個欲望的念頭。所以他就把車停下了。他也想起了對父親的承諾,但這只是看跳舞,觀賞一場舞蹈,并不違反承諾。他這么對自己說。
一看她的舞蹈,血液就遏制不住地快速流動。他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一種魔力,吉普賽的魔力。記者倒也并非肆意渲染,在這樣的舞蹈精靈面前,所有描述都是蒼白的。這個女人撞進了自己的心里,并在那里駐足了?接踵而來的是一種喜悅和痛苦交雜的東西。
接下來那種想念的瘋狂是陳惟迪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想念她火熱的出其不意的吻,想念她被兩個高高聳起的肉團和被它們擠出來的那條深溝。有人把這稱為乳溝,這詞本身就夠撩人心魄的了。想念她旋起來的時候,那兩個肉團洶涌著奔向他的心靈深處,想念她宛如小提琴輪廓一樣的美妙曲線的臀部。想念誘使著他去挖掘,像一個礦工那樣去挖掘。他覺得無法自控了。他任由自己膨脹起來,左沖右突,去迎接那條深溝和那條曲線,直到巔峰,澎湃釋放。
他走到鋼琴前,又彈起了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這首著名的狂想曲糅合了吉普賽和匈牙利曲風,小鳥翱翔一般的自由,熾熱狂放的情感,從他指尖里流瀉出來。他閉上了眼睛,好像納斯塔莉婭就在這里舞蹈,隨著他的音符旋轉,旋轉……連續(xù)好些天,他就這樣不管白天黑夜地彈,直到筋疲力盡。
陳卿達看出來,這小子魂不守舍了。
那天晚上,陳卿達突然出現(xiàn)在琴房。陳惟迪仍然沉浸在他的狂想之中,抬頭的一剎那,他看到了父親,父親看到的是一張浮腫和憔悴的臉。陳卿達不忍了。
琴聲戛然而止。陳惟迪有些惶恐地看著父親。陳卿達說:“阿迪啊,這幾天你有點不對頭啊?!?/p>
陳惟迪沉默著。
父親的聲音很和藹:“阿迪,說出來吧?!?/p>
“爹爹,我沒出息。”陳惟迪低著頭說。
“男人,不可以說自己沒出息?!备赣H提高了嗓門,“有什么話就直說。”其實陳卿達已猜到了八九分,但他要兒子自己說出來。
“就是,就是那個納斯塔莉婭,爹爹,我現(xiàn)在……吃不落困不著……”
“好了,我曉得了。爹爹跟你講,感情這種事,男人要對女人負責的,你和他,你覺得會有結果嗎?”
“爹爹,她對我很好的。”
“我跟你講,這沒用的。世界上沒有一個民族像他們這樣喜歡無休止的動蕩,從來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他們呆得長一點,更別說幾十年一輩子了。不曉得他們在上海能呆多少日子。阿迪啊,這些你都想過嗎?”
“那我就不能讓她留下來嗎?爹爹,你希望他們留下來嗎?”雖然明知不可為,但陳惟迪還是這么問。
“上海這個地方誰都可以留下來,阿拉也是從蘇州過來的嘛,還有這么多外國人。我倒是蠻喜歡他們的這種樂天的性格。跳跳唱唱,看看手相,無憂無慮,沒有多少銅鈿,日子倒過得神仙一樣。不過,你這小赤佬想得太簡單了,你讓她留下來,人家也有爹娘,會聽你的?”
“爹爹,實際上她是很喜歡這里的,就是不知道她家里人怎么想?!?/p>
“我看他們遲早要走的。你知道安吉拉現(xiàn)在的經(jīng)營狀況嗎?”
“爹爹,做生意我不懂的。”
“如果你要跟她繼續(xù)來往,你就要關心人家的生意嘛。再說,你不懂不要緊,不是還有我嘛?!标惽溥_輕聲笑了起來,又拍了他一下。這一笑,陳惟迪明白了。爹爹到底精明。
(未完待續(xù))
發(fā)稿編輯/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