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

◆ 胡 磅

蠱

◆ 胡 磅

1

股票就是女人！和大多數(shù)寂寥的單身男人一樣，小艾開口就是女人，尤其和死黨在一起更是肆無忌憚，話匣子開了就關不住。

大李和小艾每個周末要聚在一起喝茶，這是他們大學畢業(yè)時的約定。大李和阿珍談戀愛后，周末的時間變得金貴，兩個好基友的約會曾一度中斷過，但最近，兩人又聚得勤快起來，股市讓他們有了共同的話題，如同從前大學宿舍晚上熄燈后，各自躺在床上聊女生，永遠也聊不完。

她是個水性揚花的女人，上上下下一刻也不消停；她是個喜怒無常的女人，紅紅綠綠瞬息萬變；漲的時候她熱情如火，甜蜜慷慨，于是，你心跳加速、激情澎湃；跌的時候她冰冷無情，毅然決然，于是，你又捶胸頓足、痛不欲生。但是，無論她怎么任性地對你，第二天你仍屁顛顛地守候著她，須臾不敢懈怠，不是嗎？為配合語氣，小艾的指節(jié)重重地叩著桌面，抑揚頓挫之間，多年前那個愛寫詩的文科生又穿越回來了。

相比大李，小艾是新得不能再新的股民了。用大李的話來說，好比剛剛從印鈔流水線上下來的百元大鈔，棱角鋒利，一不小心還能把手給割破。小艾股齡兩個月，炒股的風格也和所有新股民一樣，他們藐視技術，憑著感覺大膽激進，多高的價位都敢追，多爛的股票都敢買，摩拳擦掌地想在2015年的大牛市里賺得自己的一桶金。

兩個小伙子炒股的資金剛好一樣，都是30萬。小艾抱怨他媽死腦筋，不肯把準備給他買婚房的錢交給他炒股。小艾對媽說，在上海，有房子就有娘子。你把錢交給我，我肯定能把多層公寓變電梯大三房，再變聯(lián)排變雙拼，乃至變獨棟別墅，這樣才能筑巢引鳳！小艾媽說，股市有風險，入市須謹慎，前幾年炒股失敗跳樓的人多得是。等你打水漂了，回頭一看，媽好歹還給你留住了一套房。你會感激我的！

股市如戰(zhàn)場，勝者為王。新股民小艾掙了錢，就有話語權，相反，本周斬獲寡淡的大李只能一口口咽茶，聽他高談闊論。

我覺得，我愛上了股票！小艾愈發(fā)亢奮起來，他鄭重宣布，我可以沒有女朋友，但不可以沒股票！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能像股票這樣深深地吸引我，從早到晚，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舉手投足每一個細微的小動作，從不厭倦，從不疲勞。當然，也抱怨也受傷，但這不就是愛情的本質嗎？我沉浮于她的魔咒，擺脫不掉也不想擺脫掉……

不掙錢，你還會愛她嗎？大李忍不住潑冷水。

牛市，怎么可能不掙錢？小艾反問道。

大李生性謹慎，大學四年里，他玩過一段時間股票，沒賠沒賺，他把這歸結于大環(huán)境不好，熊市么，能保本也算高手了。大李偏重技術，整天在K線圖里研究端倪，琢磨走勢。他認為，憑自己苦練而就的童子功，在牛氣沖天的股市里打一場漂亮的勝仗毫無懸念。

大李的爸爸去世早，媽媽常年中風在床，看病治療，家里幾乎沒啥積蓄。照料媽媽的是老家一個退休阿姨，阿姨工資存了3萬元，她也想炒股，大李說你得自己先去開個賬戶。阿姨請假去證券交易所開戶，老半天才滿頭大汗地回來，說是新開戶的人隊伍排得老長，里面繞了兩圈尾巴還在外面的馬路上。阿姨手腳麻利地給大李媽翻身搞衛(wèi)生，一邊絮絮叨叨地給她講所見所聞：營業(yè)廳里人擠人，一股子肉格氣，像進了澡堂子……有個老太太一邊打毛線一邊盯著大屏幕，針線飛快穿棱，股票也飛快向上，猛地一漲停老太竟興奮得心臟病發(fā)作。人家講，白天K線圖，晚上心電圖，真是這樣子的啊……

阿姨聽大李的，買了一只股票。大李說，牛市要捂股票，不要動。阿姨說，好，我捂著，我不動。你叫我買我就買，你叫我賣我就賣。

年底，大李和阿珍就要結婚辦喜事了。大李需要錢，多多益善。他沒有小艾的詩情畫意，他的想法很實際，那就是給他的新娘阿珍一場像樣的婚禮，彩禮、婚宴、禮服、鉆戒、境外游等等，一切都要體面風光。天賜良機，多年一輪回的牛市來臨了，大李要抓住機遇，把股市變成掙錢的爆米花機器，小小的米粒進去，大大的米朵出來。白花花，香噴噴。

2

好久不見，你怎么樣？

因為忙著拍婚紗照，大李有3個星期沒和小艾碰頭了。這些天，股市連續(xù)拉出幾根大陽線，瘋牛扶搖直上，股民們都神采奕奕心情大好，他們倆自然也不例外。

小艾心領神會，知道大李是問股票。他賣個關子反問，你呢？你先說。因為我的故事會有點長。

我還可以，掙了點錢還中了個新股，本來阿珍的結婚鉆戒預算是5分的現(xiàn)在升級成了1克拉的！大李抑制著得意，緩緩地說。

贊，大手筆，1克拉好貴的！

阿珍跟著我已經夠委屈的了，我不能再虧待她。大李說。因為家里的特殊情況，大李談戀愛的前提條件是婚后要和媽媽住一起。在阿珍之前有好幾個姑娘一聽，就搖頭走人了，是啊，現(xiàn)在的姑娘誰會愿意和婆婆住一起，何況還是長期臥病在床的中風患者。阿珍卻說，住在一起也好，省去你兩頭跑的辛苦。她的通情達理令大李很感激。好在父親留下的這套三室兩廳的房子夠寬敞，無需再置換婚房。媽媽把家里所有的錢都聚攏了，30萬，交給大李，口齒不清地囑咐道，好好置辦婚事，不要委屈了阿珍。

這兩年，大李和阿珍各自的同學陸續(xù)結婚，頻繁參加婚禮的同時，大李也側面了解到阿珍理想中的婚禮，他暗下決心，一定要在能力范圍內，給阿珍最美好的記憶。

我，遇到貴人了，而且還是個女貴人，看。小艾把手機遞過來，在微信朋友圈里滑著照片，神神秘秘地說。

照片都是自拍，一個體態(tài)豐腴的女子對著大李嘟嘴側目比畫剪刀手，角度多是俯拍，低領連衣裙擠出一道肉色深溝。

怎么樣，有溝必火。小艾神情有點蕩漾。

原來，小艾加入了一個炒股的微信群，有資深專家坐堂指導操作，每天推薦幾只牛股，贏利頗豐。

哪有這么好的事？大李將信將疑。

是呀，一開始我也不太信，冷眼觀察，結果第二天眼睜睜地看著專家推薦的股票蹭蹭蹭往上躥，后悔死我了。后來我就正式入會，每個星期交會員信息費2000元。不過，小天鵝叫我不要付費了，她收到信息再轉發(fā)給我。

什么小天鵝？大李有點接不上。

她呀，她就是小天鵝。小艾邊說，邊用手指把照片放大，照片上的女子笑靨如花，很有誘惑力。小艾說這女的曾經持有10萬股某某天鵝的股票，大半個月漲了100%。他便叫她小天鵝。

10萬股？這不是一般的富啊。大李咋舌，就算20元一股，也得200萬了。

這算啥，這只是她持有的一只股票而已！小艾把一個截圖給大李看，圖上是小天鵝的持倉情況，好幾個高價股，持有股份后面都是好多個0。

這世道就這樣，越有錢，就越有錢。有錢有消息，資金翻倍就等于小楊生煎翻個面，簡單。小艾說，小天鵝跟著公司操盤手做股票，所以包賺不賠，她叫小艾賣掉股票，和她一起炒股指期貨。

最好還是謹慎一點吧，現(xiàn)在經濟詐騙太多了。

我這點錢算個啥？人家小天鵝能稀罕我的這點錢么？或許有一天，我?guī)е?，她帶著錢，我們去桃花源，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小艾開始遐想。

小天鵝和癩蛤蟆，的確是絕配。大李笑噴。

嗯嗯，小天鵝總愛和我聊天，每天收盤后還點播歌曲送給我。她老公在國外找了洋小三常年不回家，她算是空窗期。她說等兩個孩子放暑假，她就從北京飛來上?？次摇?/p>

喂，喂，你這個信息量實在有點大！大李聽得云里霧里，急忙喊停。

好吧，貌似我把大叔嚇壞了。小艾也笑。

為慶賀股票大漲，當晚兩人去撮了頓海鮮自助餐。小艾不著急吃，他把食材一樣樣拍照發(fā)給小天鵝，還甜蜜地隔空喊話，美麗的小天鵝，展翅高飛來上海吧，我等你！

大李也算資深股民，知道股市博弈的兇險。他告訴小艾，漲得越高越危險，一旦狂跌，傾家蕩產上天臺都不可知。我不敢貪心，目前我已經掙了10萬，再掙10萬我就收手清倉，在狂風暴雨來臨前撤退。從30萬到50萬，婚禮升級豪華很多了。大李豪邁地一飲而盡。

10萬元，太簡單了。下周一開盤前，我把小天鵝給我的信息告訴你，你跟著買就是了。小艾顫顫地舉杯，祝一步到位！

對了，你別往我單位打電話。為炒股方便，我最近一直請事假。小艾聳聳肩賣個萌道，既然幾星期就能掙下一年的工資，我實在找不到上班的理由??！

這天深夜，兩個人都喝到微醺。阿珍開車來接，送走小艾后，再開大李回家。車停在樓下，大李卻怎么也爬不起來，他橫在后座，睡死過去，阿珍用盡力氣也挪不動他，只好守著他在車上坐了個通宵。

清晨，大李悠悠醒來，見阿珍貓一樣蜷在他腿上。她困得腦袋雞啄米般打點，手里的蒲扇卻還下意識地一搭一搭給他搖著風。

大李眼睛濕了。

3

股市很快變臉，令人猝不及防。

在經歷了滬指大跌320多點、人稱股災日的528之后，大李非但沒有撈到最后一筆10萬元，反而將之前的戰(zhàn)績抹得精光，幾天掙扎下來，又回到了起點?？粗黄G油油的數(shù)據(jù)和那條一路向下的曲線，他欲哭無淚。

自從某天大李無意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面巾是紅綠撞色后，他每天早晨的洗臉便變得很有儀式感：洗的時候用綠色一面，掛起來則將紅色一面對外。大李很迷信這一招，在那段8連陽的瘋牛行情期間，每天早晨他都這樣洗臉，屢試不爽，綠色好比盤中震蕩起伏，收盤則喜慶通紅。

股災日后，大李神圣的撞色洗臉法不管用了，無論用毛巾的哪一面洗臉，他的股票每天都跌跌不休，轉眼30萬縮水成了20萬。清晨，他在衛(wèi)生間里磨嘰半天，不知道該把哪一面顏色從水里撩起……

晚上，大李在電腦前研究數(shù)據(jù)，愁得揪頭發(fā)。阿珍看得心疼，勸他別再炒了。她細細地說，婚事一切從簡就好。我手指細，戴大鉆戒也不好看的；高檔酒店辦婚宴就是個名氣，貴得要命，菜還不好吃；要說婚紗，現(xiàn)在都是租借，誰還買啊，你想那么大件，以后還得專門找個大柜子收它；坐船坐飛機我都怕暈，旅游么能不去就不去了；至于彩禮，那就更無所謂了啊，我爸媽就我一個孩子，不管你給多少彩禮錢，他們左手接過右手便遞給我了……

這個周末大李沒有心情和小艾碰頭，但小艾的電話追了過來，他喜孜孜地告訴大李，由于小天鵝及時的內幕，自己不但安全躲過了暴跌，還完美抄底。他說，我真是情場賭場雙得意?。?/p>

大李卻無法淡定了。他賬戶里的本金僅存一半，那些數(shù)字像在做減法，鉆戒、彩禮逐一被減去，無影無蹤。小艾的成功經驗提示他，孤軍奮戰(zhàn)只能碰得頭破血流。大李決定尋找自己的“葵花寶典”。

跟著牛老師買牛股！日均收益20%天天有！左手股票，右手黃金，讓你白天晚上掙不?！善盦Q群里一直有人發(fā)“股票配資”廣告，極具煽動。

大李小窗聯(lián)系對方，對方稱自己的股票咨詢公司與上海某證券交易所相關聯(lián)，可以通過他們的平臺做鏈接操盤，只要交納一定的費用，就可以1∶6的比例將顧客資金進行擴容，大幅度提高收益。大李咬咬牙，決定賭一把。他先嘗試著投入1萬元，果然，當天就獲得了6萬元的可操作資金。嘗到甜頭后，大李果斷地將剩余的全部資金14萬充值進去，孤注一擲，想打翻身仗。

當天晚上，大李做了個夢，夢見大盤高歌猛進，漲勢如虹，自己輕松收復失地，還賺得盆滿缽滿。他在金碧輝煌的五星級酒店辦喜宴，阿珍像個高貴的公主，每個人都向她投來羨慕贊美的目光。浪漫的海風吹來，他和阿珍在郵輪上展開雙臂，像泰坦尼克號里的男女主角，甜蜜極了……

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把大李的美夢打斷，是小艾。再看時間，凌晨3點多。

小艾在電話里半天不說一個字，難得的沉默讓大李陡生不祥之感，趕緊起床出門。在小艾家樓下，他見到了徹夜未眠的小艾。

大李，我完了！我徹底完了！一星期不見，小艾虛脫般憔悴。

剛開始，小艾根據(jù)小天鵝提供給他的信息炒股，十有八九都能掙錢，漸漸地，他放松了警惕，堅信她確有門道。前兩天，小天鵝在微信上找他，說她結識了一位高人，高人百萬入市，現(xiàn)已資金過億。小天鵝說，我總算知道了什么叫天外有天啊，和人家相比，我們太小兒科了，整天就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她興沖沖地告訴小艾，自己磨破了嘴，好不容易高人才答應代她炒股。

哎，別把我扔下車?。⌒“绷?。

小天鵝有些犯難，說，高人門檻也高，至少50萬元才肯代理。

小艾刷新一下自己的賬戶，賬上總共有40萬，其中有20萬申購新股被凍結著，可支配僅20萬。他死纏爛打找他媽要那筆買房錢，他媽話不多說，只是搖頭。沒轍，小艾轉身心急火燎去找人借了30萬高利貸，總共50萬元全部匯入高手的賬戶，讓高手驗資，以證明自己的實力……

接下來的事不言而喻，深情款款的小天鵝和50萬元資金都瞬間蒸發(fā)，不翼而飛了。屋漏偏逢連雨天，就在這時，小艾接到了公司辭退的書面通知。

愚蠢，失敗，我真是死的心都有！小艾睜著血紅的眼睛看向大李，早知道就應該學你，本分一點老實一點，天上真不會掉餡餅！

大李嘴里安慰著小艾，背上卻一陣雞皮疙瘩豎起，心里慌得不得了。

開盤前，大李早早登錄那個“股票配資”的網站，沒想到，網站怎么也打不開， QQ群里的那個好友，也無影無蹤，他眼前一黑，差點從椅子上滑落。

正絕望時，酒店打來電話，催促大李3天之內支付婚宴的定金，否則將取消預定。

大李不知如何向阿珍交代，更不敢打擾病床上的媽媽，走投無路之時，阿姨把他拉到陽臺上，悄悄說，我昨天買菜時去交易所看了，我的股票漲得蠻好，你幫我拋掉，錢先去交定金，不夠再想辦法吧。

兩個月前替阿姨買的3萬元股票，大李早忘了，一查，竟然有10送10的年度分配以及員工持股計劃等多個利好支撐，連續(xù)上漲，不知不覺3萬捂成了10萬多。

大李想起網上瘋傳的一個段子，前不久還覺得好笑，現(xiàn)在卻句句戳中淚點。說是有個孩子要過生日了，爸爸打算給他一個禮物，外加親子旅游。沒想到遭遇股票暴跌，上午，旅游沒了，只剩下生日禮物。到下午，生日禮物沒了。收盤后，爸爸沒了……

初夏的太陽已經很有熱力了，大李卻覺得后背拔涼拔涼的。從高高的陽臺往下看，他看見翻滾著欲望和誘惑的溝壑，如深淵如漩渦。股市里的蕓蕓眾生，都在以智慧和運氣博弈，潮起潮涌本是股海的原生態(tài)，然而，當內心的貪婪過于膨脹時，便會幻化成害人的蠱，令人迷失心智，就像自己和小艾，殊途同歸，被吞噬得片甲不留。

專家點評（上海公安高等?？茖W校副教授 浦建興）：股市火爆，有人大賺、有人小賺，有人不賺甚至仍未解套。于是病急亂投醫(yī)，有人輕信股市內部消息，以至于上當受騙。騙子以有股市內部消息實施詐騙，往往會成立一家投資公司雇傭一些人，員工上班的唯一任務就是打電話忽悠人，他們主要通過打電話等手法聯(lián)系客戶，打著“知道股票內幕行情”的幌子騙取客戶投資股票，待客戶將錢打入其公司的賬戶后，便不再聯(lián)系被騙客戶；或者在幫客戶操作過幾次股票交易后與客戶失去聯(lián)系。他們先是用小的收益獲取受害人信任,引誘股民將錢分多次打入他們提供的賬戶,待累積到一定數(shù)額后,立即失去聯(lián)系。

為了逃避打擊,嫌疑人對外均是假名、假姓,利用網絡電話和客戶聯(lián)系,每騙到一名客戶立即刪除當次的聊天記錄與客戶檔案。

發(fā)稿編輯/浦建明

插 圖/葉旦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