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諾

引子

辛亥革命后的江南小鎮(zhèn)柳芽灣，出了這么一樁奇案。年輕畫家羅力承腹部中刀，一身黃色油彩，面孔猙獰地死在了自己的畫室里，兇手唐大準當場被擒。作案動機明顯，一年前因為羅力承的介入，入贅邱家十六年的唐大準被妻子邱錦給“休”了，這對于男人來說是奇恥大辱，殺情敵以泄心頭之恨合情合理，何況兇手對殺人情節(jié)供認不諱，當場畫押認罪。

案子順利審結(jié)，可是事件的另一當事人——兇手的前妻邱錦卻站出來，聲稱唐大準是冤枉的，自己才是殺死羅力承的真兇?！澳悴皇菍@畫畫的小子愛得死去活來，非在一塊不能踏實嗎？這全鎮(zhèn)子的人都知道?！弊鳛橹鲗徆俚馁R清民自認奉公執(zhí)法，質(zhì)問邱錦，“說你殺死了羅力承，動機呢？”性格倔強、伶牙俐齒的邱錦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跪在那兒，急切地請求賀大人放了唐大準，抓她這個真兇。賀清民雖然覺得案情似有蹊蹺，但邱錦的供詞不能成立，只好以擾亂公堂為名把她轟了出去。

賀清民想起了一年前這三人之間的三角戀情，那可是小鎮(zhèn)的頭號新聞。

一、畸戀

盡管邱錦已年近不惑，閨女都十五了，但不知怎的，看了羅力承這個自由畫家的油畫之后就墜入愛河了。

羅力承在小鎮(zhèn)人眼中是個另類。他是個外來戶，三十來歲的樣子，據(jù)說從小是被一個西洋傳教士養(yǎng)大的，癡迷油畫。幾個月前來到這里，一下就被小鎮(zhèn)秀美的風光吸引，便決定留下采風。這個人放蕩不羈，什么事都率性而為，眼中只有油畫——在那時還是很稀奇的玩意。羅力承沒有正當職業(yè)，他什么活都愿意干，換來錢了寧可自己三餐不繼，也要堅持畫畫?？涉?zhèn)上卻沒人看得懂他那些畫作，直到邱錦出現(xiàn)。

邱錦自己也說不清她究竟是先愛上了羅力承的畫，還是因為愛上了這個人才愛屋及烏，總之這愛情之火那么不可思議地就燃燒了，她不顧對方比自己小十多歲，勇敢地表達了對他的傾慕之情。她慷慨解囊，資助羅力承辦畫展，盡管畫展沒有什么轟動效果，卻給了羅力承很大的鼓舞，兩人感情迅速升溫，公然同乘一臺腳踏車去郊外寫生。小鎮(zhèn)上的流言不絕于耳，說邱錦脫光了給羅力承當模特，他畫室里掛著的裸女圖就是證據(jù)。

邱家可是數(shù)得著的大戶人家，就說這姑爺唐大準是入贅的吧，但這么明目張膽地就給戴上綠帽子，任哪個男人也受不了。這不，唐大準怒氣沖沖地找到了畫室，一腳踹翻了羅力承的畫板，掀翻了桌上的顏料和畫筆，瞪著血紅的眼睛大罵道，“你們這一對下三爛的賤骨頭，丟人！太他媽不要臉了！”羅力承驚叫一聲沖過去保護自己的畫。邱錦從來不把自己這個油瓶丈夫當回事，“你每天就知道喝酒、打牌、耍錢，我早跟你過夠了。嫌我給你丟人啊，正好，咱離婚！”

經(jīng)過一番大戰(zhàn)，邱錦不惜豁出去一大筆錢，把丈夫唐大準給休了。然后兩人在小鎮(zhèn)人面前公開了戀情，可是當邱錦宣布“下個月我們就舉行婚禮”時，羅力承卻沖上去否認婚訊，說真正的愛情是不應該被婚姻所束縛的，他要保持兩個靈魂的獨立！所有人都說邱錦是被騙了，認清了真相還不離開他？可是沒有，這個女人居然執(zhí)拗地搬到羅力承窩棚一般的畫室，和他同居了。

唐大準自覺沒臉在這鎮(zhèn)上待了，帶著錢離開了。可是，半年后重返小鎮(zhèn)的他又窮得叮當響了，不久后，就在畫室殺死了羅力承。據(jù)他自己說是因為心里憋屈，所以癡迷賭博，結(jié)果輸?shù)蒙頍o分文，想到自己好好的日子全被羅力承這家伙給毀了，回來找他打架泄憤，言語激烈之下一時失手，錯殺了他。

唐大準的供詞說得合情合理，那殺人的兇器是一把裁紙刀，也有他的指紋，人證物證俱在，不管邱錦如何堅持，案子審結(jié)，唐大準被判死刑，一周后槍決。可是看到布告貼出，邱錦便倔強地每天跪在賀清民的衙門口，高舉著“唐大準冤枉，我才是真兇”的牌子，不管兵士們怎么呵斥、打罵，這女人還回來。鎮(zhèn)上的人們議論紛紛，大多都在指責邱錦是紅顏禍水，罵她不守婦道，是不祥之人。一下害死了倆男人不說，就連她的獨生女兒唐素素，因為目睹了殺人過程，也給嚇瘋了，這都是邱錦這個壞女人做下的孽。

二、翻案

眼瞅著距離唐大準被槍決的日子只剩三天了，邱錦又一次瘋狂地喊冤，這女人的執(zhí)著令賀清民有些疑惑，難道這案子真的另有隱情？他喝止住準備驅(qū)趕邱錦的手下，把她帶到后堂，“此處是我的居所，并非審案廳，你有什么不妨直說?！辟R清民提醒邱錦，如果真的想救唐大準，必須說出實情，這是最后的機會了。

邱錦想了想，艱難地開了口：“案發(fā)那天是我生日，約好要和力承一起慶祝，他說給我準備了禮物，要給我個驚喜，叫我晚飯時候再回去?；丶铱催^女兒后，我騎上車往那里趕去。哪知道半路上竟然遇到唐大準這個冤家，他攔住我，說了一堆不著四六的話，我氣惱極了，這家伙陰魂不散，居然挑這么個時間來跟我翻舊賬、找麻煩，觸我的霉頭，惹得我煩躁不堪，于是趁其不備我猛力一推，想著趕緊擺脫他的糾纏，繼續(xù)騎上車趕路，哪知道那唐大準竟然一個趔趄站立不穩(wěn)，翻滾到河里去了。我知道他不會游泳，撲騰幾下就不見了蹤影，心說碰上這個災星準沒好事?？墒窃儆憛捤膊荒芤娝啦痪劝?，我只好下河去救他，等把這家伙救上來，我累得全身沒了一點力氣。更糟的是放在岸上的自行車由于沒來得及鎖，此刻找不到了。剛蘇醒的唐大準發(fā)瘋似的一改剛才阻擋我的態(tài)度，急赤白臉地催促我趕緊去畫室，高喊著叫我快去畫室，說素素……素素一定出事了！”

等我倆狼狽地跑到了畫室，等待我的不是生日驚喜，而是當頭一棒！素素衣衫不整、披頭散發(fā)地坐在床上抽泣，下身一片血漬，羅力承則提著褲子在一旁滿臉羞愧。傻子都明白剛剛發(fā)生了什么，可我還是忍不住大吼，“你們倆……發(fā)生了什么？”“親愛的，你聽我解釋……”羅力承見我回來了，剛想辯解?！皨?！他……他強奸了我！”素素撲到我的懷里驚恐地說。剎那間我的心都碎了，一個是我充滿愧疚的親生女兒，一個是我為之付出一切的愛人，這是怎樣的奇恥大辱?。∥翌澏吨齑?，“你這個人面獸心的混蛋，我為了你不惜拋家舍業(yè)、名譽掃地，可你，竟然干出這樣豬狗不如的事！她才十五歲??！以后可怎么嫁人？”我血往上涌，壓抑已久的憤怒瞬間爆發(fā)，隨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刀，朝著羅力承刺過去，他隨即一個趔趄，碰翻了桌上的涂料，鮮血和顏料把那白襯衫染花了，他指著我，渾身抽搐，表情極其痛苦地說，“解……脫……了……”然后重重摔倒在地，掙扎了一會兒就沒氣息了。素素看到這場景，嚇得大哭，我也被嚇傻了，我竟然殺了他，我最愛的男人，他說什么，解脫了？還沒等我想明白，唐大準把我們推到門外，讓我們快走，而他自己則被當成殺人兇手帶走了。

“賀大人，一人做事一人當，人是我殺的，我愿意陪他一起死。求您放了唐大準！”邱錦的口供看似合理，可是賀清民卻依然覺得疑點重重：一，羅力承即使真的想對素素施暴，斷不該選在那樣的時間和地點，被邱錦撞破好事，逼她發(fā)難。二，唐大準早不回來晚不回來，怎么偏偏選在案發(fā)時間重返小鎮(zhèn)？三，唐大準明明痛恨前妻出軌，卻為什么案發(fā)后甘愿認下這殺人大罪，是什么原因讓他做出這樣事關(guān)生死的決定？

賀清民正打算冒著風險重審此案，一紙?zhí)厣饬詈盟乒室庖扇募皶r雨一樣突然降臨，瞬間峰回路轉(zhuǎn)。原來，竊取了辛亥革命勝利果實的袁世凱在北京復辟帝制，登基為帝，為了收買人心，特大赦天下，除罪大惡極的嫌犯外，像唐大準這樣的誤殺者均在免死之列。賀清民接到上面派下來的紅頭文件，計上心來。他通知邱錦，翻案的事被上面否決了，唐大準即使有冤，也只能執(zhí)行死刑了。念在她有情有義，特準行刑前一天她與女兒素素到死囚房見唐大準最后一面。

三、探監(jiān)

憔悴不堪的邱錦帶著眼神木訥的素素進了牢房，“姓唐的，你告訴我，你替我頂罪是不是因為這場事故根本是你一手導演的？”邱錦咬牙切齒地抓住唐大準的衣領(lǐng)，恨不得咬死他似的。唐大準表情十分平淡，“我不求得你原諒，對，是我他媽的鬼迷心竅，那姓羅的死有余辜，可是卻害了我的素素！讓我去死吧，我該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到現(xiàn)在你還不說嗎？”邱錦又哭了。

唐大準點了點頭，開始講述：“得知你被姓羅的當眾拒婚，我挺解氣的?？墒撬厮馗嬖V我，你為了和那姓羅的在一起，竟然搬到他那個狗窩里去住，過著不人不鬼的日子。閨女雖然恨你，可還是忍不住心疼你啊。她說每次去看你，都見你和那姓羅的吵架，你求著他結(jié)婚，和你一起搬到邱家去住，可是人家寧可離開小鎮(zhèn)也不愿意娶你。素素拍電報求我回來，要我?guī)退饶恪?/p>

我那會兒又正好賭輸了錢，窩了一肚子火，正想報復你們。于是我重返鎮(zhèn)上，與女兒會和。告訴她要想挽救你媽，就必須拆散她和姓羅的！”說到這里，唐大準蹲在地上，痛苦地抱住頭，悔恨不已?！扒?，你信我，讓閨女去色誘羅力承時我真的糾結(jié)過，我知道這不像是當?shù)脑撜f的話?？墒俏易尦鸷逈_昏了腦子，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讓你們反目。素素也答應了，我們商定選在你生日那晚實施計劃。為了保證戲碼準時準點在你面前上演，必須精確掐算好時間，所以那天我發(fā)現(xiàn)你去早了，特意到路上去絆住你，只是希望你在最恰當?shù)臅r機出現(xiàn)。可是哪知道會出岔子，時間就耽擱了……”

“別說了……”邱錦捂著耳朵發(fā)瘋地大叫，狠狠地抽了唐大準一個耳光，“你這個混蛋，害得我前半生還不夠苦嗎？現(xiàn)在又把我的后半生也毀了個徹底，不如同歸于盡！”說著竟然往那囚房的鐵柵欄上一頭撞過去，鮮血一下從邱錦的額頭涌出來。躲在暗處的賀清民正要派人施救，卻見那素素在巨大刺激下忽然大喊了一聲“媽——你不要死??！”邱錦一下被女兒叫回了魂似的，悠悠醒轉(zhuǎn)，“素素！你好了？”

案情終于真相大白，賀清民趕緊現(xiàn)身出來，一邊宣布了唐大準免于死刑，一邊派人給邱錦治傷。

四、隱情

這件奇案終于告破，賀清民很為自己的睿智感到欣慰，把這件事講給了剛留洋歸國的兒子賀準。賀準是個醫(yī)學博士，一直背著父親鉆研驗尸，立志做一名法醫(yī)。聽說了這件案子，他好奇地翻看了卷宗，又查看了各人的口供和驗尸報告，覺得父親的結(jié)案理論并非真相，提出再次驗尸。所幸那羅力承一個外鄉(xiāng)人，又無親無故，既然還沒下葬，本著對案情負責的態(tài)度，賀清民最終答應了兒子的請求，只不過這次驗尸他沒有對外聲張。

賀準把那尸體弄到自己的洋醫(yī)院檢驗了大半天，整理出一份厚厚的驗尸報告，竟然全盤推翻了之前的結(jié)論：羅力承并非死于腹部的刀傷，而是中毒導致的神經(jīng)器官衰竭！“什么？死于中毒？中的什么毒？”賀清民對兒子的結(jié)論一連串地發(fā)問。不過他心里卻下意識地覺得和自己心中潛藏的疑點不謀而合，因為他雖然不是醫(yī)生，也覺得那羅力承腹部所中的刀傷并不深，雖然血是流了不少，但是沒有傷到要害，何以致命呢？加上那羅力承的死相甚是駭人，似有中毒征兆。

賀準對自己的驗證結(jié)論信心十足，“爸，不會錯的，這是我和我的醫(yī)學團隊客觀理智的驗證結(jié)果。死者中的毒和這顏料有關(guān)。”說著遞上一個塑料包，里面是一些黃色的油畫顏料?！斑@不就是那羅力承畫油畫的顏料嗎，這玩意有毒？那照你這么說，畫油畫的就都會死嘍？”賀清民很是質(zhì)疑?！鞍?，我可沒說所有油畫顏料都有毒啊。因為死者是一名畫家，接觸到的顏料很多，我也化驗過死者畫室里其他的顏料，都沒有問題，唯獨這黃色顏料經(jīng)過化驗，被加入了一種劇毒的化學成分——環(huán)丙化二砷，它是一種揮發(fā)性較強的慢性毒藥，長期接觸會導致人意識模糊、精神錯亂，最終破壞神經(jīng)系統(tǒng)，讓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死亡?！薄凹热皇锹远舅?，長期接觸才會中毒，這死者羅力承可是瞬間斃命的??！”賀清民把自己的疑問擺出來，賀準搖搖頭，“環(huán)丙化二砷本身雖然是慢性毒藥，但因為死者受了刀傷，傷口沾染了大量的劇毒顏料。這還不算，環(huán)丙化二砷一旦和這種興奮劑一類物質(zhì)結(jié)合，這相當于催化劑，毒性瞬間就會爆發(fā)。”賀準說在死者胃里驗出了性引誘劑的成分，正是這玩意與那環(huán)丙化二砷結(jié)合到一起，把環(huán)丙化二砷本身的毒性加劇數(shù)倍，見血封喉，要了羅力承的命。聽賀準說到這兒，賀清民猛然想到了那個女孩——唐素素，她的狀態(tài)不就是意識模糊、精神錯亂嗎，難道也是中毒？

按照這些結(jié)論，賀準和父親一起，又把案發(fā)的畫室再次仔細搜查一番，果然有新發(fā)現(xiàn)：在羅力承畫室床下的磚頭下找到了小半袋環(huán)丙化二砷，邱錦說她沒見過這玩意。排除她的嫌疑，這屋里只有羅力承了，可見，這毒是他自己加入到黃色油彩中的，那么他想毒害誰？“羅力承死前不是在為邱錦的生日作畫嗎？那么此刻那幅畫去哪兒了？”賀準問。賀清民明白兒子的意思，可他卻說，“此刻第一要緊的事，是先幫著那個叫唐素素的少女解毒。這家子劫后重生，夠苦的了，不該說的還是別告訴他們了吧?！?/p>

不出所料，唐大準承認為了順利實施色誘計劃，他讓素素在羅力承的酒里加了一種叫作合歡散的春藥。賀準了解了這藥的成分后，立即開始研究，著手幫助素素解毒。

尾聲

這段日子，大家把精力都集中在幫助素素解毒和治療上了，老天保佑，素素逐漸好轉(zhuǎn)了，只是這一場無妄之災到底在這個花季少女的心頭刻上了傷疤，她變得安靜得嚇人，經(jīng)常坐在窗邊望著外面發(fā)愣，一整天不說一句話?？墒撬厮匾坏┱f什么，卻像預言家一樣準確，比如袁世凱下臺、比如賀清民被推舉為鎮(zhèn)長，還比如……她的母親邱錦會自殺。

素素飛奔到畫室，邱錦果然死在那兒，她躺在床上，死得那樣安詳恬靜，身穿一件鮮亮的黃色連衣裙，胸前抱著一幅油畫，那是她的生日禮物，也是羅力承的遺作。這畫拿在手里觸目驚心，滿屏糊滿了那黃色劇毒顏料，非得遠觀才能看出這是很美的一幅畫作，畫上的邱錦身穿一件黃色的連衣裙，與那漫山遍野的黃色迎春花融為一體，畫作名為：自由之愛。

地上飄著邱錦的遺書：“……我以為我愛他，可他卻總說我的愛讓他窒息。就因為我說過，我對你的愛不死不休，你竟然想殺死我以求解脫嗎？愛，不就是要在一起嗎？親愛的，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