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飛

“富養(yǎng)閨女窮養(yǎng)兒?！蹦阆矚g跟媽媽說這句話。媽媽離開這個家以后，你不說了，沒有人能夠聽你這樣說，只是你做得更好，寵得連我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

我真是你掌心里的寶嗎？還是你錯將一只丑小鴨看成白天鵝？

媽媽走后，我看見你的眼神變了，不知是一種憂傷，還是一種滄桑。不過，你看我的時候，就像國王在看自己的寶貝公主。只是短短的一瞥，卻那么熱忱有力，又有無限的慈愛期盼。我覺得自己是一塊快要被你的目光暖化了的糖，心想：你有時候怎么會用母親的那種眼光看我呢？

不用上學(xué)的時候，我喜歡拉著你逛街，看其他孩子如何被爸爸媽媽帶著玩耍和購物。我只是喜歡看，喜歡你緊緊地攥著我的手，喜歡感覺你害怕我被人流裹挾到另一個地方;我一次又一次故意掙脫你的手，讓你拖著肥胖的身子在后邊氣喘吁吁地追趕——我是一只懷著心事的小蝴蝶，而你，是一塊碩大的石頭，努力讓自己滾動得越來越快，卻擔(dān)心帶來不由自主的傷害。

在商場里，所有的孩子都是媽媽帶著他們?nèi)ミx購衣服，他們的爸爸全都在大廳里的休息椅上優(yōu)哉游哉地抽煙，玩手機(jī)游戲，或者瀏覽隨身攜帶的日報。我聽說，男人們最害怕跟著家里的母子逛街，你以前也怕，現(xiàn)在怕也不行。我拖著你一家店一家店地逛，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地試，覺得你滿臉汗水的樣子很好玩，你笨笨拙拙地幫我扣扣子，系鞋帶、拉拉衣角的樣子更好玩。你還沒有我會討價還價，一件100元的裙子，我能夠討還到55元，而你，人家剛剛降了20元，你就顯出感恩戴德的傻樣。當(dāng)狡黠的女老板也說我“小鬼精”時，你也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不能怨你，以前你跟我和媽媽逛街買衣服的時間太少。我是女孩子，天生對衣服敏感，不像你，天生粗糙，只習(xí)慣穿工廠里發(fā)的工作服。

你真是一個好爸爸。在媽媽走后的那個夏天，你給我買的衣服競比媽媽兩年內(nèi)給我買的還多，還昂貴，你卻沒有新添一件。

我不知道自己那時候是不是渾身有毛??？比如，媽媽走后，我變得前所未有地貪吃，體重超重了10斤。你說什么“貪吃是菲菲最可愛的毛病”，于是任憑我“最可愛”下去。

常常，我吃魚中間的部分，你吃魚頭和魚尾;我吃甘蔗根部以上的一長段，你吃甘蔗頂稍;我生病時，讓你在烈日下奔跑著為我買來一大包徐福記糖果，還要你剝開喂到我的嘴里;讓你吃，你說自己吃了糖后胃容易泛酸，只是輕輕地舔了舔我替你剝開的水果糖;在家里吃撈面條，你把肉丁都鋪到我的碗里，自己卻放了一些辣椒，三口兩口，呼嘍嘍、呼嘍嘍，便風(fēng)卷殘云般干掉兩碗，然后笑瞇瞇地看著我吃，說讓我慢慢吃，問再給我涼半碗面湯好不好？我說好啊好啊，感到你是我最細(xì)心的仆人，怎么這么好玩??？

開始，我還堅持跟你在一個床鋪上睡了幾天，但后來，我忍無可忍了。你的腳臭，永遠(yuǎn)不像媽媽的氣味那么好聞，睡覺還打呼嚕;我夜里醒來去衛(wèi)生間，讓你開燈，你翻了一下子，繼續(xù)像豬八戒那樣呼呼大睡。

我們分開睡的第一天夜里，我到自己的房間里，驚訝地發(fā)現(xiàn)，你早已幫我鋪好了床鋪。洗得那么潔凈的棉布大床單，疊得那么有棱有角的碎花棉被;枕頭那么柔軟，仿佛裝下了白云朵朵。我把自己放倒在床上，貪婪地嗅了嗅，鼻子里滿是太陽的味道。當(dāng)我看到你特意為我買的小鬧鐘和玩具小熊時，我情不自禁地哭了。我想要的，你都給我了;我沒有想到要的，你也都給我了。媽媽在家時，也做不到這一點吧？何況，你是多么粗枝大葉的人??！

現(xiàn)在我才知道，當(dāng)時你把掙到的錢幾乎全部揮霍到了我的身上，你對自己卻越來越小氣。你最大的嗜好是吸煙，一根接一根地吸。沒有了媽媽的嘮叨，你吸得更厲害了，短短幾天，你就把手指給熏黑了。你常常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吸，我在你身邊，你從來不吸，所以我從來不管制你。

每當(dāng)你去赴宴，你總是想帶上我，要我早早的見見世面，學(xué)會跟大人小孩打交道。還有，你也知道我貪吃，在家里，你做不來這些美味佳肴。當(dāng)然，你還有你一個人的“陰謀”，總是讓我跟你一樣最后離席，要我把客人們沒有吸完的香煙一根一根地?fù)焓捌饋?，重新裝回?zé)熀?，讓你帶回家吸。我和你彼此利用呢，我一一照做了，我也知道你后來已?jīng)沒有多余的錢去買香煙了。

讓你遺憾的是，當(dāng)我有了強(qiáng)烈的羞恥心以后，再也不肯幫你收拾別人棄之不用的香煙了，甚至再也不愿意讓你帶著我去吃酒席，因為我感到自己長大了 。

我和你一直安安靜靜的，直到我上到初二，我和你之間爆發(fā)了第一次劇烈的爭吵，你還居然打了我一巴掌。

那一掌是火，也是冰，也是颶風(fēng)，將我推到了懸崖邊。

因為，你懷疑我早戀，懷疑我不把你的期望放在心上，懷疑我背著你在暗地里學(xué)壞。我說我沒有，我沒有，你還是打了我。你很憤怒，但打了我以后，你背對著墻壁，無聲無息地哭。

我絕不憐憫你。我擦干眼淚，穿好運(yùn)動鞋，還在自己的房間里偷偷抹了口紅，然后背轉(zhuǎn)身，氣勢洶洶地打開門，一句話也不說，“咚咚咚”，快步走下樓梯。我認(rèn)為你會欄住我，但你沒有。放學(xué)了，我沒有回家吃飯。街燈熄了，我沒有冋家睡覺。我房間的鬧鐘響了，你去看看我的床鋪，還是凌亂不堪，被窩里空無一物，更不用說一個“大人”了。你真的害怕了，慌慌張張地穿上外套，競將第一個扣子扣到第二個扣眼兒里。小小的后半夜，你真的瘋狂了，將整座小城尋找了一個遍。每一條街道，每一個小巷，每一處樹林……你還跑到了10里的鸛河邊，那里的冰層好好的，沒有破洞，你長出一口氣，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到城區(qū)里尋找。你的雙腳跑腫脹了，你的衣服濕了貼身的厚厚一層，你的心都跑丟了，只剩下一雙發(fā)亮的眼睛，為了看清前方的那個模糊的身影可是讓你擔(dān)心害怕和心疼如割的菲菲。

這都是你后來講的，我相信，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相信。

當(dāng)時我究竟在干什么呢？開始，我躲在公園的椅子上，用厚厚的鴨絨襖將自己包裹起來，回想我和你以及媽媽的故事。一邊想，一邊哭。我第一次喝了一瓶啤酒，酒精彌漫全身，透心的涼和傷感。我討厭你那身藍(lán)色的臟衣服，你越來越顯得發(fā)福的身材;你還說不出一句聰明、有內(nèi)涵的話，《泰坦尼克號》上映時，你舍不得為我買一張電影票，競?cè)徽f那是“少兒不宜”的壞片子，而我的同學(xué)們?nèi)伎催^，還感動得熱淚盈睚?，F(xiàn)在，你說我早戀，你有什么證據(jù)??？從老師那里刮來一陣風(fēng)，你就開始狂風(fēng)暴雨?。磕憔尤挥媚隳悄脩T大鉗子的手掌打我，我在你心再也不是被你寵愛的公主了……

最后，我貓到了網(wǎng)吧里。網(wǎng)吧老板在深夜里關(guān)閉了所有的門，也關(guān)閉了你能夠找到我的最后一個機(jī)會。

你知不知道，我其實是一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乖乖？我曾經(jīng)緊緊地抱著自己的書包，一個人逛了半天的街，什么也不買，什么也不說，甚至什么也不想。第一次在網(wǎng)吧里玩通宵，我真的有些擔(dān)心自己和一定在外邊瘋子一樣找人的你。我心不在焉地玩游戲，總是過不了多少關(guān)，一敗涂地，潰不成軍。我找了幾部電影看，當(dāng)然也看了《泰坦尼克號》。當(dāng)那艘巨輪異常悲情地沒人海水中時，我的服淚“嘩”的一下涌出來。很長時間，眼淚都在無休無止地噴流，好似將以前強(qiáng)忍著的淚水都在那一夜全部傾汚出來。

我蜷縮在沙發(fā)椅子里沉沉睡去，醒來，竟然看見自己生命中最熟悉的那張臉。

你兩眼通紅，臉上簡直結(jié)了一層薄冰，你的頭發(fā)比我的還要繚亂。我看到了你扣錯的那個扣子，我還看到你的驚詫、尷尬、悲憫、心痛和憤怒（對網(wǎng)吧老板的憤怒），站在我面前的你如同一個從茫茫深夜里跑出來的怪獸。

而你看到了我紛亂的頭發(fā)，哭腫的雙眼，還有旁邊的那包沒有吃完的方便面。你拉我起來，用你粗糙的手指開始為我梳理頭發(fā)。我那時竟然那么聽話，任憑你在我的頭發(fā)上上上下下地梳理。你的動作那么輕柔，時光流逝得那么緩慢，連旁邊的人都為我和你感動。我一直深深地低著頭，那么乖，那么乖。你放開手，緊緊地將我擁抱在懷里。夜晚的氣息還殘存在你的衣服上，我還嗅到了你從工廠里帶出來的氣息，你在瘋狂尋找中膨脹出來的氣息，從你的整個身心席卷過來的氣息——我再一次淚如雨下，而且比你還抱得緊，我開始害怕失去你，失去最后一個親人。

幾天后，你竟像一個小姑娘一樣向我道歉認(rèn)錯。你說：“菲菲，對不起，爸爸有錯，請你原諒?！蔽倚ΓQ你的臉，卻發(fā)現(xiàn)你的臉?biāo)沙诹耍愕难劢且灿幸幌伦诱鏀?shù)不過來的皺紋。我心里一顫，不敢再著你的臉。

“菲菲，我看到他了，他騎車帶著一個女生，女生不知羞，抱著他的腰?！蹦愕谋砬榭雌饋砗軓?fù)雜，“爸爸冤枉你了，你們老師也冤枉你了，爸爸再也不胡思亂想了，再也不會那么沖動打你了。請你原諒爸爸，你是爸爸永遠(yuǎn)的好女兒！”

我笑了，破天荒地吻了你，讓你高興得接連幾天都笑嘻嘻的，大聲地跟我說話，做飯的時候還唱《智取威虎山》。

你不知道，我是真的喜歡那個男生，卻不知道他喜歡的不是我。謝謝你告訴我你發(fā)現(xiàn)的真相，謝謝青蔥歲月里的那些無法說破的秘密和那些有你一路陪伴的春夏秋冬。

十八歲生日那天，你特意請了假。我向班主任請假，她叮囑我“快要高考了，別玩得太貪心”，怎么會呢？只有你一個人陪我過生日，是不是有些冷清？

你早早下廚，打算給我做出最愛吃的四個菜，蛋糕、長壽面和雞蛋是少不了的。我坐在沙發(fā)上認(rèn)真地看著安妮寶貝的《薔薇島屹》，《再見，時光》里寫道：“10歲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在家里吵架。狹小的廚房里。母親不停地說，父親一直沉默。終于按捺不住怒火，打了母親一個耳光，然后走出房間，騎車離開。母親砸掉了廚房里所有的碗。地上全都是潔白的碎裂的瓷片?？奁Ｋ驹陂T外?？粗?/p>

這也是我和你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生活，看著看著，我心里生出尖銳的痛。很長時間，我已經(jīng)不再想媽媽，她跟我和你已經(jīng)那么陌生。你至今還不知道，我曾經(jīng)找過她，請求她跟你復(fù)婚。當(dāng)時，她竟然大笑得流出了眼淚，還仇恨地罵你，連帶著罵我。我一言不發(fā)地聽，忍著眼淚。我突然明白，她一直瞧不起你，也瞧不起我。今生再也不想和她相見，哪怕曾經(jīng)是多么親的人。想到這里，我的心都碎了。

看著你在廚房里忙忙碌碌的身影，你的背有些駝了，你系著圍裙的肥胖身子看起來又滑稽又凄涼，但你臉上卻全是幸福和慈愛的光輝。我合上書，閉上眼睛，心里平靜了一些，然后悄悄地躲在你的身后，環(huán)抱住你，將臉貼在你的脊背上。你停止了手里的活兒，嘿嘿地笑著，聽起來竟像是哭泣。

我?guī)椭阋黄鹱霾恕?/p>

我和你絮絮叨叨地說話，從來沒有說過那么多。我提到了媽媽，問你愿意跟她復(fù)婚嗎？你傻笑，不讓我看到你的眼睛，所以我讀不懂你的心思。其實，我知道你想，畢竟是生活那么多年的夫妻，假如不曾有過愛，你們也不會走到一起。我也知道，你心底存有自卑，覺得再也不會有人愛你了。是媽媽背叛了你，她后來的那個人，除了比你有錢外，遠(yuǎn)沒有你好。我第二次問你想媽媽嗎？也許，這是我最后一次問你。不知道為什么，我很希望你給我一個明白的答案。

你感覺到了，說：以前想，現(xiàn)在不想了，復(fù)婚，那是天真的想法，她再也不會將我和你放在心上，后半輩子，我也不想再見到她，她瞧不起我。你要是想，可以去見她，不管什么時候，不管我高興不高興。

我點頭，心里想哭，臉上卻在笑著。

你輕快地切著芹菜，“幫幫幫”的聲音那么好聽，是我聽到的最美妙的音樂。我輕輕唱起了歌，你聽不到，我在心里唱。

你對我說：有你在身邊，我一輩子都滿足。你要原諒我，我沒有多少能力，不能給你一個富有的家，你想要的許多東西，我都買不到。但我想，我和你至少要有一個人幸福，那個人就是你，這一點，我能夠做到。

你知道嗎，你的這些話一下子將我的淚水催了出來。你怎么能這樣說話呢？我永遠(yuǎn)是你的乖寶寶，你永遠(yuǎn)是我最親最親的人，我和你都應(yīng)該是幸福的人。

我和你都幸福，都幸福，都幸福……我像小姑娘一樣，對你說了一遍又一遍。

熱氣騰騰的菜肴擺滿了桌子，你還買了葡萄酒回來，說我終于長大了，可以喝點酒了。你真是傻啊，那次我“離家出走”，在網(wǎng)吧里跟你躲貓貓，我就喝啤酒了，不過真不好受。你讓我喝的葡萄酒卻真是甜美，喝得舒服、快樂。

那一天，你競給我準(zhǔn)備了紅包，說你觀念落后，跟不上時尚潮流，不知道給我買什么衣服和禮物好，讓我自己買好了。你還說，從此以后，我就是一個大人，過年時不能再掙壓歲錢了，這是最后一次給我零花錢。我拆開紅包，整整一千元。我從來沒有拿過那么多錢，那一時刻，坐在你面前的我一定是一個驚呆了的傻丫頭吧？

在吹滅生日蠟燭之前，你讓我許個愿。我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在心里默默許愿：我和爸爸都會越來越幸福，越來越快樂;假如我們兩個只有一個人能幸福，那個人就是我的好爸爸。

你問我許了什么愿？我說不告訴你，等我有了新媽媽再說。

你的臉?biāo)查g變紅了，叫我快吃長壽面，一口吃下去，不要咬斷。我一口吃了兩根，一根也沒有斷。

胡遜摘自《青年時代·高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