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柳金
接到那個電話時,我剛送完酒回到店里??戳艘谎劬乒裆系钠孔觽儯瑴\淺地笑了,今天總算有了點小生意,那些瓶子也閃爍著活泛的光,像酒后之人的臉,紅得醬紫卻流光回轉(zhuǎn)。仿佛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多年的時光,所有日子中的陽光和月色浸泡成一壺液體,那味道,辛辣辛辣的。我不知道怎么恁多人喜歡,昂起脖子咕嚕咕嚕地喝,把舊時光都喝下去了,哪有不醉的道理。而我,一邊把時光賣給人們,一邊又把他們拉回現(xiàn)實的時光里。
現(xiàn)在,我正要趕往一家酒店,為一個喝了酒的老頭服務(wù)。我打了常海岸的手機,那個電子娘們說“您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wù)區(qū)”,這腳底抹油的又不知到哪鬼混去了。我這地方不太好打的,便在手機上點了“滴滴打車”,摁下語音鍵說了地址,很快,一輛滴滴車便來到跟前。
撥通老頭的手機,他叫我上房間去,今晚喝得有點醉。敲開房門,擺了兩張圍臺,十幾二十雙眼睛齊刷刷地掃過來,我下意識地閃了一下,好像躲開射來的一排箭簇。桌上的大盤小碟已是殘湯剩水,搖杯里還盛著酒,一股濃烈的辛辣味撲鼻而來,我又閃到一邊,如躲開一道瞎飛亂撞的舊時光。
這些眼睛明顯是憂郁的,似乎剛經(jīng)歷了一場錐心之痛,或者席間誰說了一通勾起集體追憶的話。我記著自己的事,與這些眼睛沒有交流的必要,便搜尋那雙顯老而有神的眼。他竟然坐在首席,頷首微笑著,臉像只紅燈籠椒。他站了起來,舉起酒杯說,讓我們干完杯中酒,一起為善良的靈魂升上天堂而干杯!十幾二十雙舉杯的手簇到了一塊,我聽到玻璃輕輕碰擊的脆響。老頭抬腳離席,眾人畢恭畢敬地把他送到門口,他做了留步的手勢,那些憂傷的步子便停住了。老頭蒼老的步態(tài)緊跟著我輕盈的步履,他趔趄了一下,我趕緊攙扶著他。他把一串鑰匙塞給我,有點顫抖,有點遲重,眼睛微閉著。我果斷接了,在手上抖得嘩嘩響。我是想用這響聲讓老頭醒著,萬一他睡過去,后面的事情就不好辦了。
終于找到了車。扶他坐在后座,頭耷拉著,眼睛很放心地合上了,他也許又回到了某一年的舊時光里。我發(fā)動車子,兩道車燈刷亮前方,用力排遣開如水的迷離夜色。
這時,我接到了常海岸的電話。他還是那副輕佻的口氣,咋啦,想俺啦?俺正閑著呢,兜了半個城才逮到一瓜半棗!我沒好氣地說,我在工作呢,剛才不知死哪去了,現(xiàn)在沒你的事!常海岸得寸進(jìn)尺,說,又逮到大魚了?小心自己被吃了,剩下一副魚骨架俺可不去收拾!我說了聲“呸”,就是這個重音節(jié)把老頭吵醒了,他坐直了身子,看了看窗外。我們正經(jīng)過東江邊,江水在夜色里微波蕩漾,也像喝醉了酒,甩出一個個羅圈腿,撲通一下摔倒在河床里,再也爬不起來,半夢半睡地打著輕鼾。
老頭忽然說,把車停路邊!他走下來,打開車尾箱,拿出一個長筒狀的東西,走前幾步擺放在堤岸上。我坐在駕駛位,不緊不慢地看著老頭掏出打火機。嗤!火線燃盡——扯心肝的嘯叫聲沖起一道火光——砰!艷麗的煙花瞬間綻放。這個鏡頭投映在江面,江水悸動起來,終于醒酒了,水流的速度一下子加快,要把這驚艷的光與影送到夜的深處。
老頭雙手合十,像一個默立的雕像。
我的眼睛亮閃閃的,但臉無表情,我來這個城市幾年了,從來沒有一束煙花為我綻放。我覺得自己是個靠墻墻倒、靠人人跑的倒霉蛋,開酒莊之前,我跟常海岸合伙跑的士,還沒回本,這城市就來了場大掃黃,秋風(fēng)掃落葉,大街上稠密的人群被掃得七零八落,我總是用散亂的眼神可憐兮兮地巴望著逮個剩男剩女,總算來了一個,我還弓腰蝦背地拉開車門,再蓄著勁關(guān)上,生怕驚跑了???。這與之前用力把車門甩上時的勁道差了老遠(yuǎn),嘣!鈍響——嘣!脆響——嘣!徹響。
這樣下去,我和常海岸為了拿出租車指標(biāo)付給公司的八萬元茶水費猴年馬月才能掙回來。分?jǐn)偟乃娜f元還欠著常海岸,他不急,我急。他說,欠著就欠著,反正這輩子你跑不掉了!我壓根不想把自己搭進(jìn)去,但我得拖著,便佯裝紅腮怒目道——你以為你是誰,值得我欠一輩子的人還沒出現(xiàn)!常海岸倒是打開湯姆貓手游,對著屏幕笑得嘎嘎響,湯姆貓也用滑稽的腔調(diào)大笑,簡直要捅破天。
說實話,我并不討厭魁梧的常海岸,但也說不上喜歡。所以他一再央求我跟他住一起時,我沒有松口。像他這樣一個比熱鍋還熱的北方漢子,你貼近了,遲早會變成一條烤魚。他總說我是一個冷面人,正好消解他身上的高熱卡。他還信心滿滿地說,出租車生意遲早會好起來的,政府正準(zhǔn)備救市呢!
又干耗了兩個月,現(xiàn)實摧毀了常海岸的論斷,我們還是蔫不拉幾地熬著。我上白班,他上晚班。后來又換了班,他上白班,我上晚班。都沒用,一點春天的跡象都沒有。不能再耗下去了,我已經(jīng)兩個月沒給老母親寄錢。我能想象母親掙扎著爬起身仰靠在床,調(diào)勻呼吸,發(fā)出一聲深長的嘆息。她的力量全在上半身,而下半身,幾乎失去了知覺。如一株半朽的腐木,下半段已枯敗,上半段卻還伸出蓬勃的綠葉。母親中風(fēng)在床,大概有半年時間了。
我太不爭氣了,眼睛噙著淚,空洞地盯著天上的云層,在日光下輕微地游動著。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我想了很久,決定承接下一個朋友的酒莊。
那晚,我請常海岸上安徽菜館,他喜歡臭鱖魚那種似臭非臭的味道。我拿出一瓶古井貢酒,說,今晚我陪你喝!常海岸差點眼珠子都蹦了出來,咂著嘴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要不是今晚俺要走桃花運,就是你在路上撿了個金戒指!我認(rèn)真地說,都不是,今晚吃的是散伙飯!我順勢把事情挑明了,常海岸的臉一下子成了木刻版,他原來臉上的活色生香全跑到了菜肴上,頭禿鷲似地垂著。臭鱖魚、毛豆腐、和合腰子,雖然陣陣香味輪番攻擊著他的鼻子,但筷子只象征性地動了動。直到我說,那四萬元我盡快還你!他仰起臉說,悲哀,悲哀啊,原來俺在你心里就是那四萬元的分量!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一瓶幾乎都是他喝光的,而菜,只扒拉了幾下,那條臭鱖魚愣愣地張著無辜的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把恁大一個人攙扶進(jìn)出租屋的,重重地摔在床上時,他緊緊地用手箍著我,我一驚,使勁掙扎,他卻箍得更緊。我知道自己掉進(jìn)了狼蜘蛛的網(wǎng)里,越是反抗便越陷得深??煲舷r,我狠狠地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常海岸大叫一聲松開手,我跑出門,整了整亂發(fā)和身上的白衣服,丟了魂兒似地趕回剛盤下來的酒莊里。
常海岸發(fā)來一條微信——真的散伙了?連個念想都沒留給俺!
我沒理,有些事越理越亂。
白天,除了給客戶送酒,我?guī)缀醵荚诰魄f。作為一個女子,保持店面整潔和自身潔凈是最基本的素質(zhì)。生意比意想中的要冷清,每天仨瓜倆棗的,僅夠?qū)Ω兜曜夂腿粘i_銷,有時連伙食費都沒著落。本來酒在這個城市里是僅次于飲料的消費品,但沒想到全國上下大剎吃喝風(fēng),交警又嚴(yán)查酒駕,加上大掃黃的連鎖反應(yīng),酒行業(yè)也受到了沖擊。哎,我就是這命,靠墻墻倒,靠人人跑。我真想把自己托付給常海岸,省得一個女人家背負(fù)著債還要沒日沒夜地為半死不活的生意操碎了心。而我還是咬咬牙,用干凈抹布為瓶子們細(xì)細(xì)地擦拭。
你的骨子里再怎么清高,都得面對煙火人間。有一天上網(wǎng)不經(jīng)意看到酒后代駕的信息,我靈光一現(xiàn),何不開設(shè)代駕服務(wù)?于是,我印了名片,正面是酒銷售項目,反面是酒后代駕服務(wù)項目。
接到的第一單生意就是那個老頭。他似乎對我頗有好感,上次把他安全送回家后,他說,下次還找你!我存下了他的手機號,才兩天,他又叫我了。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在江邊燃放煙花,回到車?yán)飼r竟然說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話——我佛慈悲,靈魂上天堂,從此得永生!我沒向老頭追問這話的緣由,我記著自己的職責(zé),不該問的話別問,惹客人厭煩了還不是堵了自己的路?老頭又昏昏地睡了過去,我憑著印象往前開,居然找到了他住的小區(qū)。誰叫我曾經(jīng)是一個職業(yè)的士司機呢,方向感再好不過了。
老頭走下車時腳一軟,我只得把他扶上樓,摔跤了對誰都不好。我在他開門時轉(zhuǎn)身要走,他說,犯酒渴了,幫我泡壺茶!我沒有理由拒絕。房子不大,卻很整潔,似乎還有一股檀香的味道,我跟著他進(jìn)了書房。
一副繡著觀世音的唐卡懸掛在墻壁正中,前面是一座神龕,燃著一炷香。而靠另一扇墻的書櫥里懸著十幾掛手串,還有一個鈴鐺手環(huán)。我的眼睛定住了,那些手串于我很陌生,而唯有這手環(huán)是熟悉的。母親在我出生時就給我戴上了,直到上小學(xué)才拆下來。母親一直替我留著,說等我的兒子女兒出生時再給他們戴上,這可是辟邪保平安的吉祥物。
我的感情到現(xiàn)在還是一張白紙,很多男人想寫上一筆,當(dāng)看到他們拙劣、輕浮、毛躁的手時,我就惡心了。寧愿空著,也不愿被當(dāng)作一張隨意劃拉的草稿紙。青春經(jīng)不起這么糟蹋,要寫就讓有血性、有擔(dān)當(dāng)?shù)氖謥頃鴮?。所以談生兒育女早著呢,連愛情都八字還沒一撇。但不知怎么,我一看到那只手環(huán),眼睛就勾直了。
其實老頭自己能泡茶,他只是想找個人一起喝茶,而我,也許就是最好的人選。他泡了壺金駿眉,金黃的湯色浮起一股熱氣,飄向擺在茶幾一端的云竹,很淡雅,很清麗,還有幾分縹緲。相對無言地喝了幾杯,他說,我喜歡你穿白衣服,這樣超脫自然!我淺淺一笑,說,習(xí)慣了,穿其他顏色的衣服覺得別扭。他說,你穿白衣服好看,很顯氣質(zhì),喜歡聽佛歌嗎?我眼睛一亮,他說,我給你唱一首敬善媛的《蓮心曲》吧!
任處池塘,水荷清香,郁郁污泥,養(yǎng)我其芳。
不為風(fēng)搖,不為雨藏,任君來去,守我天朗。
本無所染,明妙坦蕩,垢凈分別,于我何殃。
高華豈慕,低穢怎傷,月圓天心,覺此華章。
自在腰身立沙洲,浮云閑映碧波心。
采蓮歌中根塵斷,天涯無處不知音。
老頭唱得如此柔曼、空靈,詞也是我喜歡的風(fēng)格,正契合我此時的心境。一種清雅之風(fēng)滌凈了他身上的遲暮之氣,我輕輕地拍起手掌。
他說,我為逝者念佛經(jīng),為生人唱佛歌。
我不解。他遞給我一張名片:普濟安養(yǎng)院,鄒敬仁院長。
——以后我可以帶你去看看。這是一所公益性的安養(yǎng)院,接收的都是醫(yī)院放棄治療的垂危病人,我們用念佛靜養(yǎng)取代打針吃藥,以佛心的廣大和慈悲傳送臨終關(guān)懷。原來在醫(yī)院痛得生不如死的病人,在佛經(jīng)的強大氣場里,能神奇地減緩病痛,《地藏經(jīng)》、《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金剛經(jīng)》、《大悲咒》,我和弟子們每天為他們念經(jīng),用世界上最玄妙的音樂帶他們走進(jìn)一道遠(yuǎn)離塵俗的清凈法門,直到把他們沒有痛苦地送往西方極樂世界……
不知為什么,我并沒有對這老頭和他從事的工作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種踏實感。死是每個人都要經(jīng)過的一道門,老頭卻用佛法將死化成了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死輪回,循環(huán)往復(fù)。人生從來就是從一個未知走向另一個未知,又從一個世界走向另一個世界。
我說,看得出來,你對這項工作很喜歡。
——這是一項事業(yè),事業(yè)遠(yuǎn)比工作要有分量。但我也很納悶,他們的親人總是忙,從他們生病在床時忙到撒手西去,請一個護工全程護理,中間只象征性地過來探望,好像工作遠(yuǎn)比生命重要。很多子女跟長輩說不上幾句話就鬧別扭,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兩代人的代溝,明顯擺在那,他們的子女在這種時候還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怎么非得較上勁?后來子女探望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直到親人離開那天,他們才放下手頭的工作聚到一起,那天也許是他們?nèi)俗疃嘧顭狒[的一次。辦完喪事,他們會請我上酒店,在席間央求我唱佛歌。我唱了一曲又一曲,他們表情憂郁,心里卻很快活。該結(jié)束的終于結(jié)束了,該繼續(xù)的還得繼續(xù)!
我想起了什么,問,為什么要在江邊放煙花?
——那是對逝者祈禱的另一種方式,愿他們的靈魂升上天堂,往生的日子如煙花盛開!
我忽然覺得這個老頭很可愛,世間竟然還有人如此敬重生命和靈魂。我正想說什么,他微閉上眼,也許酒勁又上來了,索性伏在茶幾上。我不想吵醒他,輕輕打開書櫥門,取下手環(huán),往手腕上套,居然很合適。
大約晚上九點,我在店里拖了地,為那些瓶子們凈了身,正要拉下卷閘門,一輛的士停在門前,常海岸走下車來,踱進(jìn)店里,伸手摸了摸那些瓶子。我對那雙手有點厭惡,想喝住又止了口,畢竟我還欠著他的錢。
常海岸說,不用怕,即便你是小白菜,俺也不是黃世仁,今晚不是來催債的。
我怕他胡來,說,快了,再過段時間就能還上了。
常海岸手一擺,說,今晚不談錢的事,別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俺今天開心,拉你去兜兜風(fēng)!
我說,改天吧,太晚了。
常海岸哪里肯罷手,不由分說地把卷閘門拉下來,推搡著把我送上車。我們便漫無目的地穿梭在城市的繚亂燈火里。
后來還是在一間酒店門前停了車,他掏出煙來,慢悠悠地抽完,又掏出手機玩湯姆貓手游。他說,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不如我們打的吧,湯姆貓就用快語速說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不如我們打的吧。他說女人一生喜歡兩朵花:一是有錢花,二是盡量花,湯姆貓就用快語速說女人一生喜歡兩朵花:一是有錢花,二是盡量花。聲音尖細(xì)滑稽,而我聽著很是刺耳,真想把常海岸當(dāng)湯姆貓狠狠扇兩記耳光。
大約又等了二十分鐘,酒店走出幾個人來,其中一人上了門前的奧迪。
常海岸發(fā)動車子,跟著奧迪繞行幾個紅綠燈,在一修地鐵的路段,常海岸猛踩油門,躥到奧迪旁邊,輕輕刮蹭了一下,兩輛車同時踩剎。奧迪車上跳下一個飛機頭,像野獸一樣惡狠狠地蹦來,扯住常海岸的衣領(lǐng)拉出駕駛室,酒氣熏天地大罵,瞎了狗眼了,怎么開的車!身材高大的常海岸并不惱怒,慢條斯理地說,這位小兄弟,喝醉酒了吧,方向盤咋打那么急,要不報警處理?瘦弱的飛機頭酒醒了大半,知道遇上碰瓷的了,但醉駕違法,真報警的話后果不堪設(shè)想,便壓低聲音說,大哥,別,咱內(nèi)部解決!常海岸伸出四個指頭,說,我也不想多要,四萬!飛機頭哭喪著臉說,太多了,我哪里拿得出!常海岸拉下臉來,少廢話!轉(zhuǎn)臉對坐在車廂里的我說,快,打110!飛機頭趕緊道,別報警,我這就去拿錢!常海岸說,叫人送過來,要快,扔到前邊公交站的垃圾桶里!飛機頭蔫頭耷腦地?fù)芰藗€電話。
緊接著,我的手機響了,是那老頭,叫我十分鐘內(nèi)趕到酒店。我打開車門,騙常海岸說有個大客戶找我買酒,估計很快能還上你的錢了,沒等他阻攔,我便伸手?jǐn)r了輛的士,逃命似地往酒店趕。老頭已焦急地等在停車場,手里提著個塑料袋,噴著酒氣說,快,十萬火急的事!我發(fā)動引擎,狠狠地踩油門,車簡直是飛起來的。我聞到了酒精味和汽油味混合成的一種怪味,正乘著嘯叫的風(fēng)灌進(jìn)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我很想嘔吐,但竭力忍著。伸手?jǐn)Q開音響,卻是佛經(jīng):
南無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啰耶/菩提薩埵婆耶/摩訶薩埵婆耶/摩訶迦盧尼迦耶……
我正想關(guān)掉,老頭制止了,說,阿彌陀佛,佛祖保佑!
好像我們正趕往一個惡鬼當(dāng)?shù)赖牡胤?,頭皮一陣發(fā)麻。而我的眼睛、手、腳、腰,甚至呼吸和坐姿,都體現(xiàn)了一個職業(yè)司機的良好素養(yǎng),果敢而精準(zhǔn)地超越了前面的一輛輛車。
十分鐘后,我們竟然出現(xiàn)在那個修地鐵的路段。常海岸跟飛機頭還僵持著站在那,兩輛車也慪氣似地挨在一起,旁邊的車流只能緩慢通過。老頭說,開到公交站。經(jīng)過常海岸和飛機頭時,我的心咚咚跳,猛踩了一下油門,車快速往前沖去。雖然車玻璃緊閉著,但我還是生怕被常海岸認(rèn)出來。老頭走下車直奔公交站,把手里的塑料袋扔進(jìn)旁邊的垃圾桶。我大體明白了什么,但我不能捅破這層紙。雖然那個飛機頭酒駕違法在先,但常海岸的做法在法院的判決書里會歸罪為敲詐勒索,而我既成事實地成了幫兇。這點法律常識我還是懂的。
老頭回到車?yán)飼r,并沒有異常的反應(yīng),好像只是丟了幾塊磚。我保持著一貫的冷漠,當(dāng)作什么也沒看見。天上升起一輪圓月,快十五了吧。我喜歡月亮那種純粹而晶瑩的白,就像我喜歡穿白衣服一樣。白色,并不代表單薄,而是豐盈和淡定。正適合我,表面看起來淡漠,內(nèi)心卻像水草一樣豐茂。
老頭呼出一長溜氣,終于打破了車廂里的煩悶。小雪,你說人活一輩子是親情重要還是金錢重要?我沒接話,我知道老頭并沒想著讓我陷于尷尬之地。果然,他接著說道——
昨天,又有一個老人走了。她的丈夫早幾年不在了,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卻遠(yuǎn)在美國工作,聽說是硅谷高科技公司的CEO,一年到頭不分晝夜地忙。她要把母親接到那邊養(yǎng)老,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加上一年又難得回來一次。但她母親卻死活不肯去,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死也要死在家里。為這事,母女倆鬧得很僵,女兒甚至說再也不管她了。就在女兒氣咻咻地返回美國后,做母親的身體出現(xiàn)了狀況,去醫(yī)院檢查是肝癌晚期,她瞞著沒有告訴女兒,不想讓剛返程的女兒又請假回來,她知道女兒所在的公司管理很嚴(yán)。醫(yī)院已不接受手術(shù),等于給她下了死亡判決書,她什么都想通了,只求沒有痛苦地離開這個世界,便通過關(guān)系住進(jìn)了普濟安養(yǎng)院。刺心的疼痛已使她眼睛凹陷,身體枯瘦,完全沒了人形,我和弟子們每天給她念經(jīng),佛音減緩了病痛。女兒到底知道了母親的病情,卻苦于一下子請不了假。她在電話里跟女兒說,你放心吧,我在菩薩身邊沒有疼痛,你也不要問心有愧,這都是命,誰也改變不了。聽媽一句話,以后離開那個鬼谷,閻王一年到頭把你當(dāng)推磨鬼,生命都折騰沒了,再多錢也是白搭!
這位母親終于還是在女兒回來之前走了,她走得很安詳,完全不像犯過重病的樣子。她女兒今天才趕回來,送走母親后我將一個盒子轉(zhuǎn)交給她,這是她母親臨終前托付我的。她打開的時候,哭得稀里嘩啦,你猜里面是什么,原來是小時候母親給她戴過的鈴鐺手環(huán)。今晚,她一家人請我吃飯,她說在美國讀了五年博士,這五年一邊當(dāng)家教一邊苦讀,累得昏天黑地。沒想到畢業(yè)后好不容易進(jìn)了硅谷當(dāng)芯片設(shè)計工程師,也是沒日沒夜地忙,三年都不知是怎么熬過來的。今年混了個CEO,擔(dān)子更重……
不知不覺間,車子又經(jīng)過東江邊。老頭叫我停車,我摁下窗玻璃,天上的月亮很圓、很白,像剛淘洗過的玉石,剔亮地掛在夜晚的脖子上。老頭又從車尾箱拿出一個煙花筒。隨著那聲長而尖厲的嘯叫,煙花璀璨地綻放在明亮的夜空里,玉石的光澤轉(zhuǎn)眼變得五彩斑斕,之后又復(fù)歸原來如水的銀白。老頭依舊雙手合十。我靜靜地坐在駕駛位上,那或許就是天堂的顏色,所有的繁華過后都得返璞歸真地恢復(fù)素淡的白。也許這樣,每一個靈魂才能獲得永生。
老頭又邀我上去喝茶。檀香味如一只手牽引著我,一直把我拉到書房。唐卡上的觀音如常地微笑,檀香輕煙繚繞,云竹清雅依然。一切都沒什么變化,但此時坐下來的我,心里卻有一頭小鹿在橫沖亂撞。我盡量按捺著,但那頭鹿很躁動,直攪得我心神不寧。我想,要是那個飛機頭丟下車跑了,喊來一幫兄弟殺個回馬槍,又會是怎樣的結(jié)局呢?
老頭往我杯里斟茶,我裝作不徐不急地喝著,老頭的神情也跟往常沒有異樣,舒泰、平和,我很佩服他能藏得住事。我說,我想聽佛歌!他唱了一首黃帥的《研茶》:
輪回千百世/朱顏仍未改/紅塵輾轉(zhuǎn)多少回/還歸土一抔/明日蒙不棄/今日不可得/笑攬蒼松向云坐/半在云霧中/半在青山外/茶濃興方至/更深禪未艾……
一個身披俗塵的女子在幽婉的旋律里往深山幽壑徐徐而行,風(fēng)穿密林,峰隱翠嵐,鳥鳴啾啾,流水潺潺。縱使我欠下了人世間的萬重債,結(jié)下了紅塵中的萬般孽,在這遠(yuǎn)離喧囂的山谷里也能放下一顆被俗世所累的心。我跟隨著這個愛念佛經(jīng)愛唱佛歌愛放煙花的老頭,他身上縈繞著一種生生不息的氣場,能避開塵埃和聲囂,阻止病痛和悲苦的糾纏,為神圣的靈魂找到去往天堂的路。天堂大概就是桃花源那樣令人神往的地方,芳草鮮美取代了人心荒蕪,落英繽紛取代了情世浮華,良田美池取代了廣廈豪車,雞犬相聞取代了明槍暗箭……
一只手伸了過來,緊緊地攥住我的手。做我的干女兒吧!老頭用不容置疑的眼神看著我,好像這是他考慮了很久的決定,今晚終于找到了合適的時機,鄭重地向我征詢。我猶豫著,要是在今晚之前,我也許會答應(yīng)。那個飛機頭一定已認(rèn)出了我,他以后向老頭控訴起我的罪行,我還怎么抬得起頭來!
我說,你不是有個兒子嗎?
他說,我說的話,在他那里就是過巷風(fēng)!
我說,佛法無邊,你一定會有辦法的。
他說,跟心中無佛的人談佛簡直是對佛的褻瀆!
我說,佛慈悲為懷,點化眾生,就算石頭也會開成花朵。
他悲哀地說,我何嘗沒試過,一點都沒用。他早幾年就不愿跟我住一起,叫我給他買房、買車。整天跟社會上的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只有要錢的時候才給我打電話。假如有一天我生命垂危,也會像那些人一樣住進(jìn)普濟安養(yǎng)院,徒弟們?yōu)槲乙槐橛忠槐榈啬罘鸾?jīng),而我身邊卻一個親人都沒有,直到孤獨地離開這個世界……
我啜了一口茶,完全不是味兒。他站起來,走到書櫥前,說,這些手串都是那些人的家屬送的,他們一年到頭忙著事業(yè),從來不缺錢,缺的是時間。當(dāng)他們看到親人在有生的日子里沒有痛苦,心里比賺多少錢都開心。他們甚至要給我送錢、送房、送車,我堅決拒絕。他們中的有些人便改為送手串,推辭不掉,只有收下了。不要小看這些手串,都是價值不菲的藏品。這是印度小葉紫檀手串,這是花奇楠手串,這是條紋烏木手串,這是紅豆杉手串,這是天然南紅手串,這是海南黃花梨手串……最便宜的都在一萬元以上,你隨便選一串吧!
我當(dāng)然心動,也許一條手串的價值便足夠我還清常海岸的四萬元,但我不能接受這么貴重的物品。老頭卻用一種信任的目光看著我,好像我不收下,就是對他的極不信任。我的目光在手串上游走,最后盯住了那個鈴鐺手環(huán)。我輕輕地取下,戴在手上。
老頭欣喜地說,這是我兒子小時候戴過的,要是喜歡,送給你留個念想!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常海岸。我一驚,磕了。我對老頭說,有點事,改天再來喝茶!他很是失望,我知道他想我叫他一聲干爹,但我實在叫不出口。我甩動手臂,鈴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懥似饋?。老頭癡癡地看著我走出門。
樓下,我撥通常海岸的手機。他大著嗓音說,真不厚道,在這節(jié)骨眼上甩了俺,幸好那小子是個慫包,乖乖給俺送了錢。俺在安徽菜館,過來陪哥喝兩杯!
我要是不去,真的有點說不過去,便打了輛滴滴車。菜已上齊,跟上次點的一樣,臭鱖魚、毛豆腐、和合腰子。酒,也是熟悉的古井貢酒。常海岸指著我面前的杯子說,先自罰一杯!我遲疑片刻,仰脖喝了,忍著辛辣,五臟六腑似乎漫過一股滾水,轉(zhuǎn)眼間渾身燥熱。舊時光除了有日子的顏色,有歲月的味道,還有時間的溫度。我不經(jīng)意瞥見窗外的月亮,似乎微微動了一下,意外地染上了一層紅暈,我摸了摸臉,滾燙。
常海岸為我夾了一塊臭鱖魚,說,人間美味,算是還你上次的!我沒動筷子,壓根不喜歡這怪味。
呼哧呼哧,看著他的饞樣,我感到很陌生。常海岸什么時候變得如此貪婪,當(dāng)初和他一起跑的時可不是這樣的。哪怕有客戶的錢包掉在車上,他都想辦法找到對方,原封不動地交還。那時,我覺得他是可靠的,所以在我孤獨無助的時候,會萌生靠在他肩膀的想法。才多長時間,他就變了,如此不擇手段地掠取錢財。
一條魚只剩下了骨架,刺拉拉地戳在眼前,但常海岸還舉著筷子去找魚肉。我心里一陣惱怒,伸出筷子擋住了,喝道,小心魚刺,不該吃的就放棄,否則你會付出代價的!
常海岸似乎沒有聽我這么大聲跟他說過話,更沒有看過我這么瘋狂地喝酒,竟怔住了。我一連喝下七八杯,終于歪倒了。
我能感覺到常海岸攙著我上了的士,把我扶躺在車后座。車子奔走著,我聽到風(fēng)聲和燈火交歡的聲音,我很興奮,嘴里嘟噥著,海岸,海岸!我沒有聽到他回答,伸腿猛蹬了一下前座的靠椅,常海岸終于說話了,快到了,拐個彎就到你家了!我大著舌頭說,海岸,我們?nèi)ベe館吧!常海岸說,別鬧了,俺不會乘人之危的!
我的心無比落寞,恍惚間看到月掛中天,月色灑滿這個醉意朦朧又欲望橫生的城市。一股滾熱的舊時光在身上狼奔豕突。
我是在翌晨醒來的,太陽穴針刺般疼痛,整個人有一種抽絲剝繭后的疲累。我雖然賣酒,但很少喝,更別說像昨晚一樣發(fā)了瘋似的喝慪氣酒了。酒這東西,喝的是心情,高興的時候能喝一缸,郁悶的時候一瓢就醉?,F(xiàn)在想起昨晚那股瘋勁,心里有點后怕,胃像被什么揪住了,一個勁地倒騰,喉嚨直癢,很想嘔吐,趕緊翻身起床,手碰到了什么,一看,是兩萬塊!
手頭一直很缺錢,這兩沓錢對我有很大的誘惑力,但它們卻像燙手山芋,我不敢碰。一口氣喝了杯溫開水,胃總算舒服了點,但絲毫沒有食欲。
我該給母親打個電話了,響鈴好一陣,傳來窸窸窣窣聲。電話放在床頭柜上,但離母親卻是那樣遠(yuǎn)。她一定是雙手撐起身子,用力前蠕,顫著伸出手仍然夠不著。好不容易抓著話筒了,又使勁撐起身子靠在床上。
我說了聲,媽!電話那頭遙遠(yuǎn)地傳來母親的喘息聲,小雪,在外要注意自己的身體,錢是流水人是金剛!我的心一沉,眼淚不爭氣地滾了出來……母親病了,我卻不能在她身邊,我還能為她老人家做點什么?我緊緊地攥著那兩萬塊,咬了咬牙,還是放棄了,雖然我已兩個月沒給母親寄一分錢。
晚飯后,接到一個老客戶的電話,急著叫我送幾箱白酒。我點了“滴滴打車”,卻好久沒來,真見鬼。試著打了常海岸的電話,他居然在家,我叫他把車開到酒莊,順便幫我看看店鋪。他把酒搬到車后座,回到店里玩起了湯姆貓手游。我一個人開著車上了路。
經(jīng)歷了一撥子事,我感到自己真的時運不濟,就是這命吧,命里只有三斗米,走遍天下不滿升。但我還是巴望著這生意能一夜之間好起來,把常海岸的舊債還了,租一套像樣點的公寓,再買一臺二手車,白天穿過繁華的街市去送酒,晚上一身素凈地為喝醉酒的客戶代駕,把他們一個個送回家。很自然地,我又想起了那個想認(rèn)我做干女兒的老頭,雖然他有一個不聽話的兒子,但誰又能事事如意呢。他是個好人,他的佛歌很好聽,這就夠了,此生能遇上這樣的人也是一大幸事!
車子不知不覺到了東江邊,水波微漾,月色皎潔,這么美好的夜晚,我有了幾分醉意。
后面忽然一輛奧迪躥了上來,急速地超到前面,一陣急剎。車門呼地打開,三四個人手掄器械奔來,我一驚,正想踩油門橫沖過去,他們已揮出棍棒和砍刀,車玻璃嘩啦碎了,我的頭被鐵器狠狠地?fù)糁?,身上劃出一道深深的口子。車后座的幾箱酒也受到了連累,一股濃烈的酒味飄散開來。我能感覺到一股溫?zé)釢怵さ囊后w從頭上流下來,經(jīng)過臉頰、脖子、前胸、肚臍……
隱隱約約看到一個飛機頭走前來,似乎驚叫了一聲,你們搞錯了,怎么是個女的!潛意識告訴我,他們錯把我當(dāng)成了常海岸,這就是命吧!我取下手上的鈴鐺手環(huán),叮當(dāng)作響,吃力地遞到他手里,氣若游絲,半個字也吐不出來。飛機頭遲疑著接了,手顫抖著,大叫道,你們這幫瞎狗眼的,把事搞砸了!
我的手機響了,這個時候,我知道是誰打的。我竭力睜開眼,看到月亮驚心動魄地掛在天上,刷亮了我身上的白衣和鮮血。我在心里說,老頭,幫我放一束煙花吧!
緊閉上眼,屬于我的世界慢慢跌入黑暗,仿佛看到江上嘯叫著升起一股火光,從發(fā)著辛辣味的舊時光里騰空而起,綻放出一朵碩大的花,那么嬌艷,那么動人。一雙輕逸的白色翅膀正離開沉重的肉身,離開紛繁的濁世,飛向一個令人神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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