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棟梁
一
事情發(fā)生在上周星期四,謝東信報案說兒子謝小軍被人綁架,綁匪讓他拿一百萬贖兒子的命。謝東信是東信集團董事長。東信集團可是全市婦孺皆知的大集團,謝東信這樣身份的人,報案自然不走常規(guī),直接給局領導打的電話。顧大偉和陸小蝶受命趕到謝東信家,發(fā)現(xiàn)謝小軍并沒有遭綁架,正在電腦上打游戲,槍炮聲大作,整坐別墅就像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謝東信說是你們領導聽錯了,孩子沒被綁架。顧大偉松了一口氣——基本可以斷定為勒索了。只要人沒有被綁架,案子就不棘手。這幾年他遇到過幾個綁架案,都是先綁了人后索要贖金,很是棘手,有一個案子人質死了,有兩個案子至今懸著。
顧大偉和陸小蝶守在謝東信的家里,按謝東信說綁匪要他等電話。第二日一大早,綁匪來了電話,謝東信按顧大偉交代的回答:一百萬不是小數(shù)目,銀行規(guī)定需三天前申請?zhí)峥?,今日已是星期五,只能等到星期一。綁匪說了幾句威脅的話就掛斷了電話。查那個號碼,不出所料是公用電話廳的號碼。接下來兩天,綁匪再沒來過電話。顧大偉斷定案犯是新手,像謝東信這樣的大老板,一百萬還要去銀行???就是去銀行取,謝東信當然是銀行的鉆石客戶,會像一個普通客戶排隊報批?不要說一百萬,一千萬也未必需要報批,對于這樣的大老板,不要說銀行,哪里都會特事特辦的。
顧大偉問謝東信是不是得罪什么人結下仇家,謝東信聲稱絕對沒有,說我這人做事很寬容的,過了知天命之年,行事就更寬泛了,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時風平浪靜,你看我這墻上都寫著哩。顧大偉抬頭看看,是一個叫孟什么的書法家寫的,許多字不認識。顧大偉問生意上也沒有?謝東信說沒有,有錢大家掙,這是我的宗旨,這世界上的錢一個人是掙不完的。顧大偉說果真沒什么恩怨情仇摻雜其中,只是為了錢,相對就好辦多了。
星期一早晨八點半,綁匪的電話就來了,謝東信又按顧大偉交代的以金融危機為借口,說一百萬實在一時難以籌齊,正在籌錢。綁匪說跟我們玩是不是,聽聽你兒子的哭聲吧。電話里就傳來了孩子的哭聲。綁匪說少給我哭窮,明日上午是最后的期限,帶著錢等電話,不然你知道會是什么后果。之后,那孩子又哭叫了幾聲。謝小軍沒被綁架,電話里孩子哭聲何來?顧大偉頭皮一陣發(fā)麻,立刻叫來謝小軍問學校還有沒有跟他重名的?謝小軍說我們班就有一個,我為大,他為小,我叫大小軍,他叫小小軍。顧大偉交待陸小蝶幾句,匆忙往市二小趕來。找到一年級二班班主任一問,班主任說兩個謝小軍都沒到校,大小軍家長來了電話,小小軍家長還沒聯(lián)系上,打電話手機老關著。顧大偉說小小軍幾天沒來了?班主任說上周星期四到現(xiàn)在。顧大偉顧不上問一個孩子幾天沒上課,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沒去家里找,就慌忙按班主任提供的地址往錦繡村而來。
錦繡是個城中村,樓房見縫插針,街巷各種攤點占道經營,車開不進去,顧大偉只能步行。費了老大的勁才在擁擠的樓房間找到謝東方家。這是一間在兩棟房屋之間的過道搭建的棚房,門窗都是拆遷下來的老舊門窗,一塊老舊的木板門半掩著,門板斜觸地面,需要往起抬著門板才能推動。推開門一股潮濕發(fā)霉的污濁氣息熱乎乎地撲面而來。因為沒有側窗,即使是上午九點多,屋內光線也很暗,進門便是床,顧大偉抬腳進去差點就撲上了床。借著門里撲進來的陽光,顧大偉看到一個女人在縫紉機上忙活,縫紉機發(fā)出的“嗒嗒嗒”的聲音猶如拖拉機加大油門發(fā)出的,他感覺房屋都在聲音里顫動。女人頭也不抬說老板,活下午就全趕出來了。顧大偉大聲說你能不能停下手里的活計。女人踩著踏板的腳停下了,抬起頭看看顧大偉,站了起來。顧大偉問謝小軍是你兒子?女人點點頭。顧大偉問他不在家?女人說上學去了。顧大偉說啥時候去的學校?女人說早晨。顧大偉說從家里去的學校?女人說不是從家里走的,是從他姑家走的。女人說著又坐了下去,打算繼續(xù)干活了。顧大偉說你趕緊問問他姑。女人說咋了,小軍闖禍了?顧大偉說沒有,想問他點事。女人說一個娃娃知道啥?問事你找別人問去吧。顧大偉加重語氣說趕緊問他姑。女人瞥了顧大偉一眼說你是干啥的?顧大偉說警察。說著亮了一下證件。女人這才慌亂起來,說他、他闖下大禍了?顧大偉說他沒闖禍,快問他姑。女人說肯定在學校,這娃再膽大也不敢曠課,他爹手重。顧大偉說我是從學校來的,他沒去學校,你幾天沒見小軍了?女人說星期四還是星期五就沒回來,不回來都是去他姑家。女人掏出手機打電話。
已近六月,天氣燥熱,房子屋頂是鐵皮的,又不透風,簡直就是個蒸籠,顧大偉一身一身的汗出,他不停地擦著臉上的汗水。女人打過電話說幾日都沒去他姑家了,狗日的敢曠課,看他爹咋拾掇他。顧大偉說給小軍爸打電話。女人說他爹在工地上干活,手機老關著。顧大偉說把有可能去的地方都問問。女人接連打了許多電話,“哇”一聲哭起來,說我小軍出啥事了?你們把我兒子到底咋了?看女人瑟縮成寒風中的樹葉,顧大偉說你別急,沒出啥事,我是有事想問問他。顧大偉掏出名片遞給女人,說小軍有消息立馬給我打電話。出門來,顧大偉感慨地想,一個孩子四五天不見了,家里人竟不知道,要是城里人家的孩子,幾天不見,滿城的人都知道了,這就是城鄉(xiāng)差別啊。顧大偉回頭看看這間破舊的出租屋,長吁了一口氣,心里說點兒可真夠背的,這抓鬮都不一定抓上的事,咋就讓他攤上了。
基本上可以確定綁匪綁錯了人。顧大偉把情況給局里作了匯報,就往謝東信家趕??斓街x東信家門口,陸小蝶打來電話說謝東信走了。顧大偉問去哪里了?陸小蝶說他說幾天沒去公司,堆下一大堆事情等他處理,我攔了沒攔住。顧大偉心里罵了聲媽的,誰嘴這么長,剛給局里匯報,他就接到了消息。顧大偉明白,像謝東信這樣屈指可數(shù)的大老板,警察隊伍怎么會沒幾個“好朋友”呢?顧大偉打謝東信手機,不接,又往辦公室打,占線,再打,又沒人接了。這時,一輛奔馳開出來,錯車時顧大偉看到是謝東信的小老婆(他心里是這么認為的,因為最多也不過三十歲,而謝東信應該是奔六十的人),第一天進入謝東信家,他曾經懷疑過這個女人。老板身邊的這些小女人都是不安分的,在外面養(yǎng)小白臉的不少。有一個案子就是老板殺了小女人和小白臉,還有一個案子就是這樣的小女人與自己養(yǎng)的小白臉綁架了老板的女兒。顧大偉打了手勢截停了車說你不能出去。那女人說為啥?顧大偉說還要細說?女人說不是說跟我們沒關系了么?顧大偉說誰給你說沒關系了?女人說老謝說的,他說是綁錯人了。顧大偉心里罵聲媽的,說你能不能為替你兒子受難的孩子想想,你這是借刀殺人知道不?女人嘟囔著把車退進車庫。顧大偉對陸小蝶說從現(xiàn)在起,這個家里一個人都不許出門。
顧大偉不敢耽誤,奔東信集團而來。必須找到謝東信,因為綁匪只跟謝東信聯(lián)系,而且綁匪聲明交換必須是謝東信本人,再說時間緊迫,100萬贖金現(xiàn)在也只有先從謝東信這里先拿上,局里是指望不上的。車流就像一條河,在陽光下泛著金光,顧大偉著急,他怕謝東信離開公司,那可就麻煩了,上哪里去找。他打著喇叭,最后打開警燈警笛,可是車就像陷入泥潭,挪動都難。
好不容易到了東信集團大門口,顧大偉又被保安攔住了,顧大偉掏出證件,保安看了看說董事長不在。顧大偉說你怎么知道我要找董事長?董事長交代過了?保安張張嘴,卻沒說話。顧大偉直接往里走,另一個保安攔在面前說請您約好了再來吧。顧大偉笑笑說,還挺客氣的,讓開。保安說我們有制度,您別讓我們這些人為難。顧大偉說制度沒有告訴不可妨礙公務?讓開!顧大偉撥開保安,問董事長辦公室在幾樓?兩個保安齊齊搖頭。顧大偉往前走,耳縫里聽到保安說沒攔住,進來了。這讓顧大偉心安,說明謝東信在公司。
碰上一個夾包的,顧大偉問謝總在幾樓。那人說八樓,不在。神神秘秘的。進了大廳,顧大偉向電梯走去,一個姑娘跟上來說董事長不在。顧大偉笑了說知道我找董事長?姑娘也笑了,說那您找誰?顧大偉說董事長。姑娘攔在前面說幾天都沒來了。顧大偉說門衛(wèi)沒告訴你我的身份?姑娘搖搖頭,顧大偉亮了一下證件,姑娘說你就是警察,董事長也真不在。
上了八樓,顧大偉在樓道里走了一遍,沒見“董事長”的牌子,走進集團辦公室,一個姑娘站起來說董事長不在。顧大偉說你告訴我董事長辦公室是哪間就行了。姑娘嫣然一笑說董事長真不在。顧大偉沉下臉說告訴我董事長辦公室是哪間。姑娘咬咬嘴唇說您約好了再來吧。顧大偉看見小馬坐在一臺電腦前,身子伏得很低。小馬是謝東信的司機,這幾天顧大偉在謝東信家,見過幾面。顧大偉走過去拍拍小馬的肩膀說裝作沒看見我?小馬抬起頭來說顧警官來了,董事長不在。顧大偉說董事長不在,你怎么在?小馬說董事長會開車,有時自己開車出去。顧大偉笑笑說你也不會告訴我董事長辦公室是吧。小馬不接話茬,卻遞給他一根煙。顧大偉要用辦公室電話給謝東信打,那姑娘立刻按住電話說公、公司電話,不能隨便打,我們有規(guī)定。顧大偉笑笑。
出了集團辦公室,顧大偉又在樓道里走了一遍,所有的門上都掛了牌,只有一個門沒掛牌,有三間房子大,窗戶就有兩個,他確定這是謝東信辦公室。用手機撥了謝東信辦公室的電話號碼,房間傳來電話鈴聲。半天沒有人接,姑娘說警官,我說不在,你看不在吧,我們董事長事多,您得提前預約。顧大偉知道辦公室一般會有董事長辦公室的鑰匙,因為要打掃整理,就說你把董事長辦公室打開,我進去看一眼,董事長不在,立馬走人。姑娘說我沒有董事長辦公室的鑰匙,沒有董事長的話,董事長辦公室我們不能隨便進去。顧大偉站在門前,撥謝東信的手機,手機鈴聲從里面?zhèn)鱽?,只響了兩聲就斷了。顧大偉雖然面容平靜,甚至帶著笑意,可他的內心已燃起怒火。他抬手敲門,敲了許久,沒人開門。顧大偉越敲越重。姑娘拉拉顧大偉說董事長真不在,您把電話留下,我約好了給您打電話。顧大偉甩開姑娘的手,他像擂鼓一樣擂門,最后用上了腳。
踹門聲在樓道發(fā)出很大聲響,驚出了所有辦公室的人,他們從兩頭圍過來,嘰嘰喳喳嘁嘁出出談論:
董事長不見他,走了就算了,以為是警察就了不起?
這些人就是狗皮膏藥,黏上了你撕不離的。
不自量,咱們董事長是怕他的?
一看就個愣貨,他們局長來了也不敢這么敲哩。
過來兩條漢子,顧大偉認得他們,這幾日在謝東信家里出現(xiàn)過,想必是內保或者謝東信的保鏢。漢子甲說顧警官,改日再來吧。說著擠到顧大偉前面,靠在門上。顧大偉陰沉著臉說請讓開。漢子乙說董事長不在,您不要讓我們?yōu)殡y。說著也擠到門前靠門而立。兩人一人靠一扇門,顧大偉被從門前擠開了。顧大偉說讓開,我這是在執(zhí)行公務。漢子乙說是啥樣的公務?顧大偉火了,說你算老幾,我要告訴你?漢子甲說既然你不能告訴我們是啥公務,那就請離開。
顧大偉扯開一人,拼命似地踹門,邊踹邊吼謝東信,開門!由于憤慨,顧大偉用足了力氣在踹門,他要把門踹開。門板像陜北大鼓一樣發(fā)出吼聲,整個樓道發(fā)出很大的回響。兩個漢子撲上來扯顧大偉,顧大偉拔出槍來說讓開!兩漢子一驚,閃在一邊。
喲,還帶著槍,你們說他敢不敢開槍?
敢。
我說不敢。
咱倆打個賭,一張老人頭?
當我是傻瓜,明擺著的事,董事長跟他們頭兒論哥們,他敢開槍?
警察開槍只能在危及生命的時候。
樓道里的人越聚越多,顧大偉對著門鎖子就開了一槍。
當警察十年了,塵俗間的風雨,早已把他的性子磨柔了,棱角磨沒了,不像當初那樣愛沖動了,這樣挑釁甚至是侮辱的話語他也承受得了,開槍的后果他也清楚,他們說的沒錯,除非生命受到威脅的緊急狀況,否則警察開槍是要受處罰的??涩F(xiàn)在的情況在他看來就是緊急狀況,人命關天,必須把謝東信找出來,綁匪要求明日一早交換,而且要謝東信親自去送贖金,那肯定是認識謝東信,誰也替不了,謝東信不出面,引起綁匪的懷疑,極有可能出人命。
隨著槍響,人群發(fā)出一片銳利的尖叫,就像鳥群受到鷹隼的攻擊發(fā)出的。顧大偉自己也嚇了一大跳。有一聲尖叫是從門里傳出來的,他以為子彈擊穿了門板,定睛去看,子彈是打在了門鎖那塊鋼板上,鋼板被擊出一個小坑,并沒穿透,而子彈被彈射到對面的壁燈上,燈罩破碎,玻璃碴子四濺。
隨著尖叫聲,擁擠在樓道的人一陣騷動混亂,往后撤去。顧大偉也有些后怕了,他沒有如此近距離地開過槍,他以為門鎖那塊金黃是一塊鐵皮包衣,會被子彈擊穿,沒想到是一塊厚度硬度足夠的鋼板。他明白自己是受了美式槍戰(zhàn)片的影響,那些槍戰(zhàn)片里門鎖都是能被手槍擊穿的。
門開了,謝東信出現(xiàn)在門口,臉色有些蒼白。顧大偉長出了一口氣。
謝東信跨出門來,往樓道兩邊掃視,員工一窩蜂往辦公室鉆,謝東信說所有員工本月獎金全部扣除。說完沖顧大偉笑笑,請進,請進。還在顧大偉的肩膀上拍拍。
顧大偉有些吃驚,他原以為謝東信定會咆哮,沒想到他會這樣平和,倒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本想說幾句抱歉的話,但又想自己并沒錯。
謝東信拍著沙發(fā)說請坐,請坐,提心吊膽幾天,實在困得不行了,竟然倒頭就睡著了。
顧大偉心里冷笑,懶得和謝東信虛與委蛇,開門見山說謝總,明早交換,綁匪聲明交換必須是你親自去,人命關天……
謝東信擺擺手打斷顧大偉的話說顧警官,咱們打開窗子說亮話,既然綁匪綁錯了,這事就跟我沒關系了,我不想再扯進去。
顧大偉一愣說謝總,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開不起玩笑。
謝東信一繃眼睛說你覺得我是在開玩笑?
顧大偉從椅子站起來,說謝總,這事可是沖著你來的,是……
謝東信又擺擺手說你聽我說,這事是沖著我來的,敢對我這樣的人下手,不是街上敲詐勒索小店主的地痞混混,他們想打我的主意也得掂量掂量,打我的主意都不是一般的來頭,肯定是有黑社會背景,我不想招惹他們,這樣吧,不讓你為難,我給你們領導打電話。
謝東信去抓桌上的電話,顧大偉忙按住電話,說謝總,你就是給領導打電話,這事也還得你去,別無選擇。
謝東信說大偉……
顧大偉打斷謝東信的話說謝總,這事因你而生,是你把別人扯進事里,只不過是綁匪綁錯了孩子。希望你換位思考,站在那孩子和他家人的角度想想,說穿了那孩子是在替你兒子受罪,假如綁匪不愚蠢,這時間該是你……
謝東信打斷顧大偉的話說我們不做假設,這世上因為假設,才造成了許多矛盾仇恨,說個實話,如果是我的孩子,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辭。
顧大偉咬住不停哆嗦的嘴唇,說謝總,你想過沒有,如果綁匪這次抓不住,他們會放過你不再打你的主意?如果有下次,你還會這么走運?
謝東信說沒有下次,道上有道上的規(guī)矩,他們不會再打我的主意,綁錯了,他們會認為這是天意,會認為我是個命硬的人,會認為這是老天爺在幫我,他們這些人很迷信的。如果我配合你們抓捕他們,我跟他們之間就交了惡,他們就不會放過我,再說來交換的都是小嘍啰,抓了無濟于事,真正厲害的都在背后,深不可測啊。
顧大偉冷笑著說就是你們這些大老板的懦弱才慫恿了這些人的囂張氣焰。
謝東信笑著說不是我們懦弱,破財免災,明哲保身,好兄弟,體諒體諒我吧。
顧大偉說你體諒體諒那家人,體諒體諒那個孩子,你不出面他會有生命危險。
兩人都沉默了,謝東信眉頭皺成了一疙瘩,在那里走來走去。
顧大偉點了支煙,一根煙抽完,又續(xù)了一根煙。
謝東信從保險柜拿出一沓百元大鈔推到顧大偉面前,顧大偉說你什么意思?
謝東信說破財消災,花錢買平安。
顧大偉臉子沉了下來,沒有說話,謝東信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顧大偉說你是這樣看我的?
謝東信說我沒那意思,為我的事你也操心了幾天,現(xiàn)在都這樣。希望你也換位思考,站在我這個角度想想。
顧大偉把錢推了回去說這關系到一條人命,一點閃失都不能有,你必須出面,別無選擇。
謝東信說事很明白,就是要錢,他們絕對不會撕票,誰也不愿背上人命,要說他們和你們一樣怕出人命,孩子不會有危險。
顧大偉說如果我們這樣做,就是拿孩子的命在賭,出了事你我一輩子心里都會不安的。
謝東信“呃”了一聲,兩手往后摟著稀疏的頭發(fā)說那這樣吧,我找一個人替我去,絕對不會露出破綻。
說著把錢又推了過來說你通融通融,只要答應讓人替我去,替我的人保證像我,這事豈不兩全其美。
顧大偉斷然否定,說那不行,綁匪指名要你去,肯定對你特別熟悉,萬一露出破綻,那孩子就很危險,必須確保萬無一失。
謝東信兩個指頭捻捻說給我一支煙。
顧大偉說你也抽煙,這幾天沒見你抽過。
謝東信說戒了幾年了,現(xiàn)在想抽一根。
顧大偉說那你最好還是別抽了。
謝東信說沒關系,來一支。
顧大偉說十塊錢的煙你也抽?
謝東信說煙么就是冒股煙。
點了煙,顧大偉說謝總,說穿了,這事你我都沒有退路。
謝東信笑笑說如果我不答應去,你該怎么辦呢?
顧大偉說公民有公民的權力,也有公民的義務,你有這個義務。
謝東信說大道理,可如果我只享受權力不盡義務呢?現(xiàn)在這樣的人少了?
顧大偉說謝總,真相會遲早水落石出的,媒體最愛炒作這些事。
謝東信笑著說這是威脅我哩。
顧大偉說不敢,是講實情,想想那個孩子吧,想想他正在替你兒子受罪,你還有什么害怕的?做事最好不要留下遺憾而后悔,萬一出個啥事,你有再多的錢也減輕不了心靈上的負擔。
謝東信說大偉,你還挺認真的,問個不合適的話,你怕死么?
顧大偉說螻蟻尚且偷生,只要是人,都會怕死。
謝東信說咱們說俗氣一點,如果你有我這么多錢,會不會怕死?
顧大偉說怕死跟錢多錢少沒關系,難道錢多命就是命,沒錢命就不是命?!
這時顧大偉手機響起來,一接是謝東方。謝東方哭著說我是謝小軍的爹,警官同志,我兒子到底出啥事了?顧大偉說沒啥大事,你放心,不會有事的。謝東方說警察同志,我就這一個兒子……顧大偉忙說你放心,小軍沒事。
掛了電話,顧大偉盯著謝東信說這孩子的爹叫謝東方,你叫謝東信,不知底細的人會以為你們是弟兄。
謝東信伸出手來說不扯這個話題了,我想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顧大偉握住謝東信的手說就是朋友也沒有商量的余地。
謝東信說這我明白,敢當著我的員工的面對我開槍,又拒絕十萬,我就知道這事沒商量,你放心,我配合你。
顧大偉心情松弛下來,又遞給謝東信一根煙點上,說謝總,你放心,一點危險都不會有,我們會給你準備防彈衣,我們既要保證那孩子萬無一失,更要確保你萬無一失,請你相信我。
謝東信嘿嘿一笑說我都不記得多久沒相信過人了,但我信你。
顧大偉說100萬贖金準備好了吧?
謝東信說錢你們得想辦法。
顧大偉說謝總,100萬不是個小數(shù)目,局里經費緊張,沒錢,現(xiàn)在幾點了?就是想辦法也來不及,會誤事的。
謝東信說不讓你為難,我給你們局領導打電話。
顧大偉說不是我為難不為難的問題,領導也解決不了,綁匪說的是明早,看不到錢會出人命的。謝總,這樣,就算我借你的,我給你打欠條。
謝東信說你借我的?一百萬?
顧大偉說我知道我不值一百萬,但我會還你一百萬。
謝東信說我不是那意思。
顧大偉說我們不是要拿錢贖孩子,贖金就是個誘餌,我保證100萬一分不少給你拿回來。我給分管局長打電話,讓派個財務過來出個手續(xù),算局里借你的。
謝東信說不用,我信你,不信局里。
顧大偉看著謝東信說你不信局里信我?
謝東信笑笑說錢進入公安局那是侯門一入深似海了,收回的就只有發(fā)票了,我就認你。
謝東信打了個電話,說把100萬送過來。
一個小伙子把錢送過來,顧大偉趴在那里打欠條,謝東信說不用打欠條,我信你。
顧大偉說萬一我死了呢?
顧大偉打好欠條,謝東信說把小陸叫來,晚上一起吃個飯吧。
顧大偉說這么大的案子壓著,還吃飯?
謝東信說神經別繃得太緊,吃飯可以緩解壓力。
顧大偉說我得好好想想,千萬別出紕漏,案子破了我請你。
二
因為案件發(fā)生在五月二十九日,就被定為“5·29”案件。倘若不是謝東方忽然冒出來被綁匪刺了一刀,“5·29”案破得近乎完美。
綁匪選的第一個點是香爐寺。香爐寺在香爐山上,香爐山是4A級旅游景區(qū)。香爐寺建于唐朝,香火極盛,香爐寺廟會更是遠近聞名,綁匪選的這天正是廟會的正日子。根據(jù)經驗,顧大偉判斷很可能這是虛招。一般情況下,綁匪不會在第一個點就進行交易,往往會三番五次改變地點,觀察是否有報警,然后才確定地點進行交易。但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綁匪抓住他們這種常規(guī)心理就會出事,因此想可以這樣想,該做的準備卻一點都不能馬虎,尤其是綁架這種事。但綁匪選擇香爐寺廟會正日子交換,讓顧大偉覺得很有頭腦,廟會日香客多,易于喬裝和隱藏,易于擾亂視線,趁機溜掉,但有利就有弊,人多也利于更多的警察偽裝成香客混跡人群,而且香爐山進出一條道,利于圍捕。因此顧大偉對大家說絕對不可掉以輕心。
謝東信穿了防彈背心,還要求保鏢跟著。顧大偉說你那保鏢沒經過正規(guī)訓練,弄不好會暴露,幾十個警察都撒在香爐寺,都是你的保鏢,我的拳腳功夫不比你的保鏢差,跟著你還信不過?再說真正的保鏢不是身強力壯。謝東信說讓他們跟著吧,千載難逢的機會,考驗考驗他們的忠誠度。顧大偉笑了,心說你倒會充分利用,真是老奸巨滑。怕惹得謝東信不高興不好好配合,顧大偉只能應允。出門時,謝東信與兒子和小自己二十幾歲的老婆擁抱道別,一副赴死殉難的模樣,矯情得他不忍去看。
到了香爐寺,穿過大雄寶殿時有抽簽的,抽簽的人很多。謝東信壓了一百塊要抽簽,顧大偉從人群中擠進去拉了謝東信一下悄聲說小心暴露,心要安,別胡思亂想。謝東信也悄聲說命中注定有一劫,人是沒辦法的,我既然來了,就認命了,我習慣了抽簽,見簽必抽,也是一種施舍。說著抱起一個簽筒搖。顧大偉也只能壓了十塊錢,抱了一個簽筒搖。謝東信搖出一支簽來,展開一看,臉色灰白,額上汗水如豌豆?jié)L落下來,手抖如霜葉。顧大偉掃了一眼,是個下下簽:莫說春花開不敗,算盡機謀天無奈。獨木橋上霜如雪,無須災難有中來。顧大偉后悔沒有制止謝東信抽簽,往前抻抻脖子悄聲說鎮(zhèn)靜點,不會有事的,多少人在保護你。他展開自己搖出來的簽一看,卻是上上簽:賀君步步好前程,出入求謀事事通,人似中秋明月夜,運如楊柳遇春風。顧大偉想兩支簽調一下該多好。
幾個小時過去,綁匪來了電話,惡聲惡氣說你報警了?我們看到好多警察。謝東信說我哪敢報警,連我公司的人都不知道,錢我不在乎,只希望孩子平安。綁匪說那為啥會有警察?謝東信說大哥,警察也是人,也求神拜佛,你選這地方這時間,啥人不會有?綁匪警告謝東信別耍花招,另等時間。謝東信掛斷電話,顧大偉豎個大拇指說話說得真好。接著批評謝東信,這么大的事你還有心思抽簽?這會增加那孩子的危險,也增加你的危險。謝東信說我抽簽就是讓綁匪看,我很淡定,不就是錢么,我有錢,給你錢,讓他們感覺出我就是花錢買平安。顧大偉知道謝東信沒說心里話,那張汗津津的臉和濕透的衣衫欺騙不了他。他看過一項調查,說有錢人怕死比普通人高出十幾倍。顧大偉說把這個孩子解救出來是最好的積德行善,一個積德行善之人老天爺會保佑你的。謝東信說你相信抽簽?顧大偉搖搖頭,謝東信說你不也抽簽了么?顧大偉說我抽簽是一種掩護。謝東信說抽簽那就是一種游戲。
之后綁匪又選了兩個點,都沒有交換,完全是虛招。第四個點綁匪選在了城郊一個已經開始拆遷的舊貨場。按綁匪要求,謝東信將錢箱放進一個噴著“拆”的門面房門邊的垃圾箱里,然后離開。過了許久,一個撿破爛的來了,四處撿破爛,巡視了許久,才取了錢箱,又撿了一會兒破爛,才上了一輛“東風”小康。專案組沿途布了點,一直盯著“東風”小康,顧大偉尾隨著“東風”小康,說一定要接到孩子安全的消息,再下手圍捕。同時對謝東信說打電話催綁匪放孩子。謝東信按顧大偉教的說我就是花錢買平安,就當我施舍。綁匪卻不回應?!皷|風”小康出城上了109國道,出了布控區(qū),謝東信又按顧大偉教的給綁匪打電話說你們很安全,這事自始至終就只有我和我老婆知道。綁匪才說出了孩子所在的地方。孩子很快找到了,專案組開始對綁匪圍追堵截,“東風”小康被逼停在一片農田,就在對罪犯實施抓捕之際,出了意外,又一輛“東風”小康駛進了現(xiàn)場,車上沖下來幾個人揮舞著刀棒鎬鍬,場面一時大亂。顧大偉吃了一驚,以為是綁匪的接應,他朝天放了一槍,卻沒有鎮(zhèn)住。綁匪借機反撲了,一女綁匪高叫著剁了狗日的,撲向謝東信,一口唾沫啐向謝東信,謝東信那張大臉盤就讓一口唾沫覆蓋了,與此同時,一個黑塔一樣的綁匪,揮舞一把斬馬刀沖謝東信劈來,陽光下斬馬刀發(fā)出一道白光。那真是一條壯漢,讓你想到黑旋風李逵、花和尚魯智深,他撲向謝東信時踏得大地震顫。所有人都往后閃去,包括持槍警察。謝東信的兩個保鏢自顧不暇,掉頭就跑。而謝東信竟然呆若木雞,都不知道躲避。顧大偉在朝“黑塔”腿上打出一槍的同時,一躍撲過去幾乎是撞開了謝東信,“黑塔”倒下時斬馬刀就砍在了顧大偉的胳膊上?!昂谒钡沟兀拖駨母呖諌嬄渲匚?,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場面很快就控制住了。
從驚嚇中醒過神來的謝東信狂煽兩個保鏢耳刮子,吼道你兩個狗日的,滾!
卻說第二輛“東風”小康上沖下來的不是綁匪的接應,而是謝東方和一伙工友。近日來他們一直跟蹤著顧大偉。在打斗中,謝東方撲向綁匪,被一個綁匪戳了一刀,這一刀傷得太重,送進重癥室搶救。
這個謝東方又是如何突然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的呢?
謝東方是老婆找到工地才知道兒子出了事。謝東方當過三年兵,復員回村后娶了媳婦,夫妻倆進城打工。小軍出生后,一直在老家由父母撫養(yǎng),到了上學年紀,才接到了城里,因為沒有戶口加上擇校,花了不少錢才進了二小。老婆哭哭啼啼地到工地說小軍不見幾天了,警察都找上門了。謝東方看著老婆帶來的那張名片,覺得“顧大偉”這個名字有些眼熟,細細想想?yún)s又模糊。他預感兒子出事了。給顧大偉打電話,顧大偉說你兒子沒事,你放心。他聽出來話外音,兒子既然沒事,讓他“放心”什么?
謝東方心里“咯噔”一下一陣下沉。他又找一位戰(zhàn)友通過七拐八套的關系,找到了刑警隊里的熟人,拐彎抹角確認了這個“顧大偉”“重案組”“兒童綁架案”之后,猜測兒子小軍被綁架了,急得不行。謝東方當兵時是武警,是在南方當?shù)谋?。南方經濟繁榮,各種案件頻發(fā),武警跟公安合作非常多,常常是三更半夜一塊兒出警,突發(fā)、殺人、綁架等惡性案子他接觸過不少,聽到的也不少。謝東方從顧大偉那里打聽不出太多東西,于是他叫來了幾個要好的兄弟,把自己的猜測說了,讓他們和他一起蹲守盯人。蹲守跟蹤這樣的事謝東方是有經驗的,當兵時武警配合公安行動這是常事,而他進城之初跟著人給人家討過債,也是需要蹲守和跟蹤的技能的。后來,這種討債公司在這座城市致殘死人的事都發(fā)生過幾起,國家開始打擊這種討債,他就脫離了這個行業(yè)。幾日來謝東方他們就一直蹲守跟蹤著顧大偉、陸小蝶等,還真給他們跟著了。
顧大偉倒沒什么大礙,就是失血過多,雖說傷了骨頭,大夫說不礙事的,這年齡骨頭修復能力極強的。顧大偉躺在病床上感慨地想,倘若不是半路上殺出個謝東方,這個案子可以說破得完美。顧大偉雖不是個完美主義者,但這類案子,他追求完美,如果有缺憾,定然是有人命了。至于他挨一刀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并不影響這近乎的完美。
東信集團專門訂做了營養(yǎng)餐,一日三餐專供,還專門派一位漂亮女士陪護。老婆蕭思棉說疼不?因為有止疼泵,幾乎感覺不到疼痛,但顧大偉還是矯情地說針扎一下你都掉眼淚,巴掌大的一塊肉都削掉了,你說疼不疼?咱娶了你這么個沒心沒肺婆娘。蕭思棉說那就多看那小姐兩眼,那是最好的止疼藥。顧大偉看了小姐幾眼,說還真止疼,哎呀你說這些大老板,做事就是想得周到,再派兩個更止疼。
全城的媒體都不惜篇幅報道了“5·29”案,寫得極其詳盡,配發(fā)了他接受治療的照片。但報道幾乎全部聚焦的是謝東信,把謝東信寫得跟英雄一樣,一個身價多少億的企業(yè)家是如何冒著生命危險,配合干警完成人質解救的。什么“臨危不懼”“大義凜然”“高尚情懷”“楷模表率”之類的詞全用上了,看得顧大偉都覺得肉麻。
謝東信每天都來兩趟,搞得顧大偉很不好意思。他不喜歡黏乎膩歪、婆婆媽媽,他喜歡清爽利落,事過了就了了。不過他從內心感激謝東信,與綁匪打交道,那可真是冒生命危險的,綁匪中不乏亡命之徒,如果謝東信不配合,他還真一點辦法都沒有,這案子就很麻煩,謝東信做得確實夠可以了。他對謝東信說我這點小傷,你別往來跑了,快忙你的去,那么大的集團,這幾日肯定積了好多事等你處理。謝東信卻說現(xiàn)在這就是我最重要的工作。顧大偉覺得謝東信矯情了,為了讓謝東信心安理得不用再來,他說要說吧我也是為我自己,我們可以受傷,受害人絕對不能受傷,這是原則,再說誰不惜命,我也怕死,我是權衡過的,我是練過的,也有經驗,比你能扛。要說我還得感謝你,難為你冒了那么大的險,事過了一切就都結束了,別再費心了。謝東信說對我來說事情沒有結束。
第五天,大夫說可以適當活動活動。顧大偉和蕭思棉把大家探望帶來的營養(yǎng)品水果全提了去看謝東方,才知道這一刀傷了肝肺,謝東方還在重癥監(jiān)護室,可因為交不起費用面臨棄醫(yī)。蕭思棉說媽的,什么大老板,惡心!顧大偉牙齒咬得咯吧作響,他以為謝東信對謝東方的醫(yī)藥費已作了安排?;氐讲》?,顧大偉問蕭思棉家里有多少錢?蕭思棉說一二百萬吧。顧大偉“噗”地笑了,蕭思棉說你弟買房把零頭都取走了,你不知道?顧大偉拍拍腦袋說一分都沒了?蕭思棉說就兩個月工資。顧大偉說先取來墊上,讓謝東方先看病。
顧大偉給分管的方副局長打電話,把謝東方的情況說了,希望局里能給予資助。方局長說不要說局里寅吃卯糧,就是有錢也沒這項開支,他這又不算是見義勇為。顧大偉說能不能動員大家捐一點。方局長說這類事一年要發(fā)生多少起,讓大家都去捐?再說一年地震、水災、局里一些大病特病的各種捐款本就不少。
謝東信來了,說這說那的,顧大偉沉默了許久,說起謝東方的情況,謝東信說救助是政府、社會的事。顧大偉不客氣說這陣跟我講大道理、抨擊社會、抨擊體制有意思嗎?醫(yī)院都要趕他出去了。謝東信沒說話。
顧大偉還是對謝東信寄托了厚望。他一趟一趟跑繳費處,直到了晚上,謝東信并沒有替謝東方繳費。第二天他又跑了一個上午,長長嘆了一口氣,給李凡打了電話。李凡是都市報跑公檢法司口的記者,綁架這類深度報道最吸引讀者眼球,當然是他關注的重點。李凡很快就到了,說案子有進展了?顧大偉搖搖頭說給謝東方寫篇報道,呼吁社會各界給捐點款。李凡說寫報道沒問題,可別抱過高的期待,社會上需要救助的人太多了,大災大難大病呼吁捐款的報道太多,領導說報紙都快辦成慈善公益報了,人們也都疲了,前幾天我們還報道過兩個,沒什么效果。顧大偉說你報道一下,未必沒人捐,能捐幾個捐幾個。李凡說讓老謝捐點,他財大氣粗的,這事怎么說也因他而起,他一出手一下子就把問題解決了。顧大偉搖搖頭說窮舍命富抽筋,他說救助是政府、社會的事。
三
顧大偉出院當日,謝東信在大豪酒店擺宴慶賀。陸小蝶說不去,這么自私的人以后見了面我會裝不認識的。顧大偉說去吧,這么大的老板,那么大家產,誰不惜命,要說也夠配合的了。吃飯時,謝東信給了顧大偉和陸小蝶一人一張卡,說獎勵你們,密碼就是卡后的八位數(shù)字。顧大偉笑笑,接過來就裝上了。陸小蝶看了顧大偉一眼,把卡放在桌上,給顧大偉發(fā)了個信息:真收?顧大偉回信息:收!
宴席結束后,顧大偉從酒店出來直接去了醫(yī)院,到繳費處把卡遞給收費員說全交在謝東方名下。繳費員問多少錢,他說你看卡上有多少。繳費查過后說十萬,都交?他說都交。交了錢,他來到病房,謝東方還在重癥監(jiān)護室。謝東方老婆搓著雙手說李記者送來一萬六千塊錢,醫(yī)療費又續(xù)上了。顧大偉說有人捐助了十萬,剛剛交到了賬上,讓東方好好治療,別為醫(yī)療費擔心,醫(yī)療費不是問題。謝東方老婆說那咋也得見見恩人,讓娃給人家磕個頭。顧大偉說他很忙,已經走了,以后再說,別動不動就讓兒子給人磕頭。
從醫(yī)院出來,陸小蝶打電話說你、你真收了?顧大偉說收了,你不也收了?陸小蝶說我才不想收,可我看你收了,怕壞了你的事。顧大偉說收,咋不收,他有錢又不是沒錢,你卡里多少?陸小蝶說三萬。顧大偉說那就當嫁妝吧。陸小蝶說那么惡心的人,把我的婚禮污染了,我這就退給他,拿他的錢惡心惡心他。說完就把電話掛了。顧大偉忙撥過去說你退他錢,他以為你嫌少,會重新給你一張卡的。陸小蝶說十萬二十萬我都不稀罕,拿了我一輩子都會惡心我自己。顧大偉說他再給你卡你就要……陸小蝶說你怎么成了這樣的人。顧大偉說你要來給謝東方呀,他正缺錢哩。陸小蝶說哦,我就想你咋那么奇怪,收他的錢。顧大偉說記著,卡一定要當面交給謝東信,而且要表現(xiàn)出嫌少的意思。陸小蝶說謝東方的醫(yī)療費都不出,退給他他怕真就收下了,我明白給我三萬,是為了給你十萬。顧大偉說或許你把他想得太那個了,我覺得他會給你十萬。下午,陸小蝶打來電話,顧大偉說老謝給了你十萬?陸小蝶說我分析了,那老家伙不會給我十萬的,別把三萬也丟了,三萬能救謝東方的命哩。陸小蝶也是部隊轉業(yè),雖是姑娘,但有男子氣息,厭惡了其他部門執(zhí)法時亂七八糟穿越的人際關系,申請調整到重案組的。陸小蝶說媽的,遇到案子那就是對手,你死我活,沒人說情,單純。
第二天,顧大偉去了田曉瓊家里。住院的第三天,田曉瓊曾給他打電話說衛(wèi)生間的燈泡不亮了。他說換個燈泡呀。田曉瓊說我怕電。他說讓小區(qū)物業(yè)幫你換。田曉瓊不說話了。他說我在外辦案,我讓朱亮去給你換。田曉瓊說那算了吧,等你忙完了,我先黑著。他說咋能先黑著,我得幾天后才能回去。田曉瓊說我這兩天也有事要出門,等你回來吧。田曉瓊不掛電話,他說還有事嗎?田曉瓊停頓了許久,才說沒事了,掛了電話,他覺得田曉瓊有些不對勁,對蕭思棉說你去趟田曉瓊家,看有沒有啥事。蕭思棉說我去給她當燈泡?蕭思棉一語雙關。
五年前的一天,本該他值班,可女兒小玉拉肚子,蕭思棉又出差,他只能讓搭檔郝小民頂班。誰知道就出了個突發(fā)事件,郝小民趕赴現(xiàn)場處理時被捅了一刀沒搶救過來。盡管郝小民被追認為烈士,享盡哀榮,但畢竟英年早逝啊。這在他心里投下巨大的陰影。盡管沒有人對他有絲毫埋怨的意思,而且都在安慰他,但這安慰分明還是表達了如果郝小民不替他頂班怎么會出事的意思。大家是這樣想的,他也是這樣想的。要說替班的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誰家沒有事?他也不止一次給郝小民頂班,可是,出了事自己難以推得一干二凈,這件事讓他很糾結很壓抑。
田曉瓊和郝小民兩個人都是考上大學留在這城里的,父母都在鄉(xiāng)下,孩子才三歲,剛上幼兒園,正需要人照顧。不讓英雄流血又流淚。局里安排他照顧烈士的家屬。他心里綰個疙瘩,老大不爽。倒不是他不想照顧,他和郝小民是搭檔,親如兄弟,兩家也走動頻繁。但按規(guī)矩講,照顧烈士的家屬是老干部處或工會的事,二者都有這樣的職能,至于他個人怎么照顧,那是組織以外的事,局里不安排他也得照顧。局里這樣安排,局領導雖然沒有明說,但意思卻明了,郝小民是為他替班犧牲的,讓他去照顧田曉瓊母子就好像給他一個贖罪的機會。這他倒也不在乎,可問題是田曉瓊即使是烈士的妻子,但也是個寡婦,寡婦門前是非多。他去找方副局長,方副局長說你想多了,誰也不會這樣想事,你跟小民好得跟兄弟一樣,再說又是組織決定的。這樣照顧田曉瓊母子就成了他的一份工作。周末不加班,他帶著老婆孩子去公園、小長假自駕踏青賞花,也都是將田曉瓊母子帶上。問題還在于田曉瓊本來生活自理能力就差,越來越依賴他,雞毛蒜皮的事都往他身上靠,去幼兒園接田曉瓊兒子春天也成了他的常事,結果搞得人家把他當春天的爹。他經常往田曉瓊家里跑,久了知情者都不一定理解,不知情者就更會說三道四,何況郝小民是個公眾人物,田曉瓊家左鄰右舍包括那門衛(wèi),看他的目光都很曖昧。漸漸的同事也有了議論,半真半假地開玩笑。這導致從不吃醋的蕭思棉也懷疑他,忌諱他去找田曉瓊。
蕭思棉說你知道外面怎么說嗎?一夫二妻,都可羨慕你了。他說沒說一夫三妻?蕭思棉說有說的,還有陸小蝶。他說信了?郝小民犧牲后,他與陸小蝶搭檔,男女搭檔同事都開玩笑叫搭襠,但他知道蕭思棉重點懷疑的還是他和田曉瓊。蕭思棉不說話,只是一眼一眼地扇他,毛絨絨的眼睫毛就像蝴蝶的翅膀。蕭思棉受了委屈就是這樣。他說你想想,我的搭檔,我的兄弟,犧牲了,我……我做那樣的事還是人么?你還是大學生,思想境界到哪里去了?蕭思棉卻說你換位思考,要是你,你會有多高境界?有些人跟人家父母是哥們朋友,還勾引人家女兒哩。他說看來你中毒不輕。他曾經動員田曉瓊再嫁,他說小民不會讓你為他守寡,更不會看著你受罪的,也沒哪條規(guī)定烈士的妻子就得為烈士守寡,別活得太沉重了??商飼原傊皇菗u頭。他把這個任務交給了蕭思棉。蕭思棉前后介紹了幾個對象,田曉瓊都不見,捎帶地連蕭思棉也不愿見。蕭思棉說她心里有你,沒別人的位置。他不是傻瓜,哪能感覺不出來。他說管住你的嘴好不好?蕭思棉說裝,你就裝。又說女人活的就是個年齡,要有跟人家好的意思就跟人家好起來,我給你們騰位置,別把人家青春耽誤了。
正因為如此,郝小民在他心里的陰影就無法被輕易拂去。五年了,再不能這么下去了,他有許多話想和田曉瓊好好說說,他得把田曉瓊的心結打開了。
顧大偉到了田曉瓊家,田曉瓊正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他第一眼就看見掛在客廳里的郝小民的照片沒有了,只剩下曾經掛照片的印痕,像個虛擬的相框。但郝小民分明還在那虛擬的相框里,像他每次來時沖他笑著。他曾勸田曉瓊把相片收起來,他說讓一個人在那世安息,獲得新生,就是活在這世的人不再牽念他,可田曉瓊并沒有把照片收起來。
顧大偉說今兒咱們出去吃頓飯吧,把春天接上,一起去吃德克士。
田曉瓊說在家吃吧。顧大偉說做起來多麻煩……
田曉瓊說小民走后你還沒在家吃過一頓飯,以前你最愛吃我做的飯。
田曉瓊生活自理能力差,但廚藝很好,好幾樣菜做得很地道,小民活著的時候,他動不動會對郝小民說讓你婆娘把飯做上,我和我婆娘一起過去吃。郝小民說我婆娘又不是你婆娘,要不你去我家吃,我去你家吃。田曉瓊喜歡他們一家去吃飯,總是準備得很充分,做得很精致。小民去世后,田曉瓊多次做好了飯給他打電話,為了避嫌,他沒吃過一頓,去田曉瓊家他也總是飯后去。
顧大偉就不好再說去外面吃的話,看看時間說曉瓊,你做飯,我去接春天。
田曉瓊說春天有人接,你幫我摘菜吧。
顧大偉摘菜,幾次想扯起話頭,可總是扯不出話頭——他實在不知如何說。
四菜一湯很快上了桌,田曉瓊還拿出了一瓶紅酒,顧大偉沒阻止田曉瓊打開酒瓶,他想喝點酒有些話就好開口了。
吃過飯,酒喝了有半瓶,顧大偉覺得和沒喝差不多,話題還是扯不出來。顧大偉點了支煙,田曉瓊卻打開了“Bose”,放起了音樂。郝小民和田曉瓊都是音樂發(fā)燒友,“Bose”音響一套老貴的,兩人買房只交了三分之一首付,連裝潢的錢都是貸款,卻買了一套昂貴的音響,小日子過得蠻有情調的。音樂響起來了,是舒緩的慢四舞曲。
田曉瓊奪過顧大偉手里的煙掐了說跳個舞吧。
顧大偉遲疑了一下,看了看堅持著候在一邊的田曉瓊,只得站起身來。
田曉瓊舞跳得有專業(yè)水平,顧大偉舞也跳得不錯,以前他們兩家也是經常一起跳舞K歌,有了孩子就沒時間了,也就漸漸失落了那份情趣。今兒他舞跳得有些心不在焉。因為一抬頭就看見那虛擬的相框,看到郝小民在那虛擬的相框里對他笑,而他更感到了田曉瓊對他的依賴。跳了幾支曲子,田曉瓊換了一張碟,說你抽煙吧,我給你跳舞。
田曉瓊一曲接一曲地跳,跳得實在太投入,顧大偉坐在那里抽煙,越抽越別扭也越痛苦,又不好打斷田曉瓊跳舞。田曉瓊跳完了一張碟才停下來,顧大偉把水遞過去,田曉瓊接水時手觸到他的手,他感到那手很冰涼。
田曉瓊說我把小民的照片收起來了。
顧大偉說收起來好。又說記在心里就行了,人生聚散無常。
田曉瓊說明天我就去深圳了。
顧大偉刷地站起來說你……你要去深圳?
田曉瓊說謝謝你。
顧大偉說你……孤兒寡母去深圳……
田曉瓊說謝謝你。
四
謝東信又策劃贊助了“5·29”專案慶功會,各大報刊的記者均被邀請來了,東信集團獎勵顧大偉和陳小蝶每人十萬,獎金牌匾做得好大,記者的照相機咔嚓聲響成一片。因為獎勵的事事先沒透任何口風,會場一時很轟動。
省、市所有媒體都進行了大篇幅報道,依然聚焦謝東信,聚焦東信集團,省報都市報半版整版的通訊,省臺市臺幾十分鐘的專題。李凡拍著報紙說你說人家這免費廣告做的,這頭腦,不發(fā)財能行?顧大偉說免費廣告?李凡說“5·29”專案慶功會是謝東信為新聞報道制造的新聞噱頭,他要在這么多的媒體上這樣宣傳自己,給你們倆的二十萬獎金,能買多少版面?
周末,謝東信約顧大偉打高爾夫,顧大偉說不會。謝東信說我也不會,你只管把球打出去就行了,有什么會不會,咱們又不是運動員。
晚上,謝東信又在太子龍擺宴,顧大偉推辭說我晚上值班。謝東信說調個班,你不好說,我給你們局長打電話說。顧大偉看推辭不過,說調班哪能讓局長出面,我找個弟兄替一下。
進了雅間,才發(fā)現(xiàn)像宴會廳一樣豪奢,能坐三十人的桌子已坐滿了人,只有主席和左手的位置空著,顯然是給謝東信和他留的。左為上,看來他是這桌的重要客人。顧大偉看看在座的人,年齡都比自己大,五六十歲的不少,就堅持往下坐,可沒人給他讓位置,都把他往上推。謝東信硬把他按在左邊的位置上,說今兒是為你擺宴,你是主角,下面沒有你的位置,他們以前都有過這樣的待遇,今兒是來陪你的。顧大偉坐得就有些別扭,他實在不習慣這樣的應酬。謝東信一一做了介紹,介紹時既介紹如今的職位,又介紹出身——以前的職務。顧大偉聽明白了,這些人都曾是官場上的,多數(shù)是退休的廳局級干部,有幾位是從黨政重要部門跳槽過來,有幾位還在職,但在公司兼職。有兩個同行,大名他聽過。
開席后,大家都圍繞著顧大偉敬酒,顧大偉能喝酒,在青藏高原當兵,酒可是離不開的??山駜簣龊喜皇呛染频膱龊希普f傷口還沒痊愈,只能表示一下。
宴席散后,謝東信對顧大偉說去洗個澡。
顧大偉說回去洗。
謝東信說不是色情的,瞎子按摩,就想和你說說話。
果然很正統(tǒng),按摩后,又去八仙樓喝茶。
謝東信說今天這頓飯你有什么感想?
顧大偉說沒什么感想。
謝東信說知道我為什么要養(yǎng)他們?
顧大偉說都是以前對你有幫助吧。
謝東信說有的有,有的沒有,有的幫助的當時也都答謝了。
顧大偉說你會白養(yǎng)他們?
謝東信說不懂了吧,在中國做企業(yè)是在跟政府打交道,跟政府打交道就是跟官員打交道,一大半精力都是在應付官員。這些人大都是在要口崗位上做過官的,別看不在職了,可在位的都是他們栽培起來的,有的則有背景,關系四通八達,有些事我們去辦不了,要辦成比登天還難,他們出馬就易如反掌。政策是死的,執(zhí)行政策的人是活的,關系就是生產力,這話是真理啊。你那兩位同行,別小看他們,收不來的呆壞賬他們去就收來了,來鬧事的他們一出面都作鳥獸散了。
顧大偉說你這是挖社會主義墻角。
謝東信擺擺手說咋說到挖社會主義墻角上去了,你說話有文革味兒啊。這叫我搭臺他們唱戲,企業(yè)做大做強納稅就業(yè),不也是為社會做貢獻,怎么能說是挖社會主義墻角。要說挖社會主義墻角,你當他們挖得少了?不到我這里來他們照樣挖。說個實話,他們都不干凈,不過話又說回來,太干凈也辦不了事。
顧大偉說要說你這才叫綁架,綁架政府。他本想說“寄生蟲”,還是留了口德。
謝東信嘿嘿一笑說用詞不當,這叫依托。
謝東信拍拍顧大偉的手說他們現(xiàn)在也都有幾百萬資產,都是正當收入,經得起組織審查的。按他們?yōu)闁|信創(chuàng)造的利潤,年薪幾十萬不多。
謝東信話題一轉說你有沒想過要換換工作。
顧大偉說換工作?
比如跟著我干。謝東信點了一根煙咂了兩口說。
顧大偉有過換工作的想法。他是大學畢業(yè)后當?shù)谋?,面對嚴峻的就業(yè)形勢,當兵也是不錯的就業(yè)。在青藏高原服役五年,他轉業(yè)到市公安局。起初是交通警察,干了一段時日就開始煩這個工作。不是煩警察工作,而是煩熱帶植物的觸須般瘋狂延伸的人際關系,車禍、碰撞、追尾、剮蹭、超速,只要出了事,首先想到的是找關系,有的像串糖葫蘆一樣串幾個人才找到關系,卻樂此不彼,一個進城打工的都能把關系找到局里。就連闖紅燈這樣的事都要找關系解決,給了面子,放車走人,扔給你一條煙幾百塊,還要請你吃飯,罰款也不過百元,就是不愿受罰。有一個時髦女子,開著寶馬X5,闖了紅燈被他截停,不接受處罰,打電話找人,一個找一個,串了七個人才找到他這里。他說串了七個人才找到我,你又何苦呢?有找七個人的工夫,你能消消停停過多少個紅綠燈。女子說我樂意啊。他一時語塞,只好說一百元的罰款都不想繳,不說你開寶馬,就你那些指甲上的繡花,怕也得幾個一百元吧,這樣很有意思嗎?女子說不是一百塊錢的事,一千塊也不是事,問題被罰了款那多沒面子,會惹人恥笑的,找不出關系解決以后還怎么混?再說我不找他們,怎么知道他們是為了泡我在吹牛皮還是真有辦事的實力?他說我奉勸你一句,你用什么樣的方式驗證都可以,千萬別拿闖紅燈驗證,要是出了事,你就啥都驗證不了了。女子說這話很有道理啊。他說不管你聽進去聽不進去,我還是要勸告你,闖紅燈……女子打斷他的話說闖紅燈就像闖鬼門關,那不,墻上寫著哩。他開罰單,女子說你對我這么有耐心,我想知道你是真關心我要我感謝你還是想泡我?他笑笑說我還覺得你想泡我哩。女子接過罰單嘻嘻一笑說看來他們都是狗屎。他對女子打了個走的手勢,女子卻說你不想留我的電話號碼嗎?他說你的電話號碼知道的人太多了。女子一踩油門走了。
這讓他困惑,倒是吃拿卡要也倒罷了,為人家負責人家卻不領情,有一個家伙超速被他截下,那家伙說不就是為了罰幾個臭錢么。掏出幾張百元大鈔甩給他,說拿去吃藥去。反被認為刁難。有一個闖紅燈的被攔下后,那家伙說你想找事?他說你想找死。結果人家一個電話打到了局領導那里,局領導一句話兩個字:放了。才過一周,那人就在闖紅燈的路口讓一輛大卡車撞飛了,事故還是他處理的。他曾經扣過一輛車,司機喝多了,有人說情,他煩躁地說罰單學習單都開出來了。女兒上小學,托關系好不容易報到一個好班,結果班主任竟是那醉駕,沖他說不是冤家不聚首啊,你也有求人的那一天??!他說你不知道酒駕的危害嗎?班主任不耐煩地說你上次就問過了。這讓他很感慨,很無奈。
人人都找關系解決,人人都得互相關照。都是同事,你給了面子吧,夏日烈焰炙皮,冬日寒風割面,整日灰塵尾氣撲面的,到頭來演了一出捉放曹,這工作還有意義么?你不給面子,公事公辦吧,那就里外不是人了,“為了個爛屎榮譽你至于嗎?”這讓他震驚,咋又跟榮譽扯上了么?事實上這種狀況大家都煩得要命,牢騷滿腹,可都做得一絲不茍,兢兢業(yè)業(yè)。他覺得實在是無聊又無奈。他喜歡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人,清清爽爽做事。
后來他要求調整工作,以為到刑警隊會好一點,都是跟犯罪打交道,結果更麻煩。掃黃制暴,抓賭抓毒,所有的行動都會遭遇人情關。關系就像熱帶叢林中瘋狂生長的絞殺榕,將你死死地捆綁著,想暢快地出口氣都難。抓了人,你要維護關系給面子,同事會撂來一條煙,或者撂下一句哥們,改日請你喝酒,領導就兩字:放人,說得就像放屁一樣輕松,還陰著一張臉,倒像是你錯了。不給面子,人得罪下了不要說關系不好處,連正常工作都沒法開展。后來又進了重案組,可有重案的時候倒好,說情的人少,沒重案的時候依舊要做牽扯人情的工作。這讓他煩躁疲累。
他想過轉行,可沒有關系,轉行實在不易,但他從沒想過辭職,更沒想過跟著謝東信這樣的老板去干,否則他早就轉行了。他知道東信集團的中層干部都是拿年薪的,二三十萬。像他進去,至少也該有個十萬的年薪,這比他干警察一年的收入要多出一倍多。
謝東信說我身邊最缺的是你這樣的人才。
顧大偉說我沒有他們那樣積聚的人脈,也沒有背景,為你創(chuàng)造不了財富,你白養(yǎng)我呀?我不是你需要的人才。
謝東信抻個懶腰說他們這樣的人才我不缺,要多少有多少。說實話想到我這兒來的人很多,不僅是仕途無望的,仕途無量的也不少,走仕途還不就是圖個以后日子過得寬裕闊綽么?到我這里年薪幾十萬,十年就是幾百萬,做官十年工資能有多少?搞腐敗弄幾百萬就得整日提心吊膽,沒好覺睡。
顧大偉笑笑說那你要我干什么?看大門、當保鏢?我有一戰(zhàn)友,特種兵,功夫了得,五六個人近不了身,正找事做哩。
謝東信擺擺手說你沒理解我的意思,要說功夫,我那兩個保鏢也是特種部隊出身,他們中任何一個跟你動手,你不是對手,但那天你看到了,你為我擋了一刀,他們閃得比孫子都快。
謝東信站起來走了幾步說你身上有他們都沒有的東西!
顧大偉看看謝東信,謝東信說忠誠!現(xiàn)在已經沒有人能像你這樣忠誠本職工作。
顧大偉說你太夸張了。
謝東信說我這人不吹捧人,說實話,我許久沒有見到你這樣的人了,從一開始我就在觀察你,現(xiàn)在的人都是什么都可以變通的人,什么是變通?變通就是放棄原則,喪失忠誠,當你開出的條件達到一定程度,他們就會順著你的意來??赡悴灰粯?,就說那幾天,你限制小軍出門,小軍怎么鬧你都不答應,還吼小軍,我說讓保鏢帶著不去遠處,你也不答應,你還兇我。要換了別人,他們不會對我的孩子和我那樣兇蠻,我只要說了,他們就會變通同意,我前后給你二十萬……
顧大偉說是三十萬。
謝東信說后面那十萬是公開的獎勵,前面二十萬我是有用意的,想試探試探你,第一次你拒絕了,第二次你收了,但你捐給了謝東方,我就覺得從始至終沒看錯你。
顧大偉說你怎么知道我捐了?
謝東信說我在試探你,當然要知道了。
顧大偉說你、你跟蹤我?
謝東信說你的情況我都知道,你沒多少錢,工薪階層,老婆還帶家教。
這話讓顧大偉脊骨發(fā)涼。謝東信說我遇到的人只有嫌少的,沒一個不要的,只要你收一次,我可能都不會對你動心。
顧大偉說你并不了解我,我知道我的毛病在哪里,用我這樣的人你心里會不舒服的。
謝東信說人無完人,用一個人也只是用他的優(yōu)點。
回家的路上,謝東信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想過沒想過,你在我的公司當著我員工的面對著我的辦公室開槍,會給自己惹很大的麻煩的。
顧大偉說這我知道,但我就想著逼你現(xiàn)身。人命關天,你不現(xiàn)身下一步咋辦?對不起,我向你道歉……
謝東信拍拍顧大偉的肩膀說你不用道歉,我是感慨啊,能夠把別人的事當自己的事一樣負責的人現(xiàn)在真是鳳毛麟角。
顧大偉說那是你沒有接觸到。
到了小區(qū)門口,顧大偉下車時,謝東信說考慮考慮我的建議,考慮好了給我個信兒,我接你過來。
顧大偉說謝總,你真的不了解我這個人……
謝東信說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判斷,好好考慮考慮。
回到家顧大偉跟蕭思棉說了,說年薪至少應該有十萬。
蕭思棉說跟著謝東信,能過個好日子,重要的是心情。跟了謝東信要沒有好心情,要錢又有什么用?不跟著謝東信,日子也能過。
顧大偉說有錢了,心情有何不好呢?
蕭思棉說如果你感覺會有好心情,你在告訴我的時候就不會這么平靜了。
顧大偉吻著蕭思棉說知夫莫如妻,好心情才是最重要的。
蕭思棉說你不是伺候那些人的人,掙不了那種錢。
五
審訊犯人的黃金時段就是抓捕之后,抓住犯人遭受意外打擊和巨大心理落差以及對情況的不清楚而造成的極度恐慌絕望,馬上展開偵訊。然而,對綁匪的審訊不得不延后,一是因為顧大偉受傷住院,一是因為主犯高秀蓮被捕時一頭撞向“東風”小康,頭上撞開了五寸長的口子,骨頭都看得清楚,人暈死過去,不得不送醫(yī)院救治。
綁匪是一家人,高秀蓮和兩個哥哥以及她的丈夫。已提審過兩回,高透蓮說都是我的主意,跟他們無關,沒啥說的,你們判我吧。然后就緊閉雙目,坐禪般一言不發(fā)。高秀蓮的兩個哥哥也是一言不發(fā),而高秀蓮的丈夫卻是個半成人——癡呆。
顧大偉和陸小蝶在高秀蓮對面坐下,高秀蓮坐禪一般,閉著眼睛看都不看他們,說沒審頭,想咋判就咋判吧。他們再問,她一言不發(fā)。
顧大偉說給你明說了,你想就這么解脫。沒那么容易,這事要不了你的命,要不了你的命,你就永遠解脫不了,你的日子還得過,你只有好好配合我們,把該說的都說了,爭取寬大處理,早點出來。停頓了一下,又說,想想你三個孩子吧,就你那男人,能把孩子帶好?
高秀蓮雖然雙目緊閉,但手就像針扎了一樣哆嗦了一下。顧大偉知道對于一個母親,“孩子”像一把利刃,內心的盔甲再堅硬都能刺穿。拿孩子說事,就是要挾,是專砸軟肋,這很不道德,但審訊就是這樣殘酷,他抓住時機說你能放心讓孩子跟著呆癡的爹過上一輩子嗎?那就是你將來流不盡的淚水??赡悴话咽虑榻淮宄衷趺茨軤幦〉綄挻筇幚??
高秀蓮眼睛睜開了,盯著顧大偉,顧大偉趁熱打鐵說如果你有理由,或許我們可以根據(jù)你的家庭情況,為你爭取寬大處理。
又跟了一句,還有你兩個哥哥。
高秀蓮說能給我根煙么?
顧大偉把煙遞給她。高秀蓮抽完一根煙,又續(xù)了一根,講述了一切。
高秀蓮家在一個小山村,叫胡家灣,90%的人都姓胡。她的爺爺是解放前拉長工拉到那里的,解放后就落腳在了那里,又只生了一個兒子,單門獨戶,凡事就都得看胡家人的眼色,被人家欺負是經常性的,她爹的一條腿就是給胡家人打折的。她爹想回老家,可老家包產到戶了,地無一畝,瓦無一片,回不去了。她有兩個哥哥,爹就拼盡全力供他們讀書,希望他們考上學,就能離開這個鬼地方,至于她,長大讓她嫁回老家。那年,她兩個哥哥一同考上大學(大哥復讀了一年),家里既喜且愁。喜的是一家的根再也不用扎在這個鬼地方了,愁的是家里供養(yǎng)一個大學生都艱難,何況兩個。大哥說他去打工,讓二哥上大學,二哥的學習比他的好。爹堅決不同意。爹東求西借只借到了兩千塊錢,只能去求胡大有家。胡大有家開著一個砂場,很有錢,但人家提出一個條件,她必須嫁給胡大有。那胡大有是個癡呆。爹答應了。當下就擺了訂婚宴,胡大有家上了六萬元彩禮,喜日子定在了臘月初八。兩個哥哥上學走后,她偷跑了出來。她不想守著一個癡呆過上一輩子,她想掙錢還胡大有家。到了城里,經人介紹,她給謝東信家做了保姆。沒出一月,謝東信就對她下手了。開始她反抗,后來也就同意了,她想從謝東信那里拿到六萬塊錢,把家里的危機解了。她聽人說謝東信給過一個女人一百萬,謝東信那么有錢,給她六萬塊錢沒麻達(問題)。一天晚上,她把家里的情況給謝東信說了,提了八萬,胡家本就一直放高利貸,要還胡家的錢肯定要利息,六萬本錢一年沒有兩萬的利息是還不清的。謝東信說你這樣一個可人兒,不要說八萬,八十萬都值。還說如果我高興了,我會娶了你,我有多少你就有多少。她不敢奢望八十萬,也不敢奢望他娶她,她只乞求把自己的事了了。可是,眼看三個月過去了,謝東信還沒有給她八萬塊錢,她不知道胡家人把爹逼成啥樣子了,更怕胡家弟兄追到城里來。胡大有弟兄六個,個個都是彪形大漢,胳膊粗的樹活得旺生生的,弟兄六個比賽著拔,都能拔得起來,打起架來都是不要命的貨,老大胡大民人們都叫屠夫。眼看到臘月了,她著急得不行,她一提,謝東信總說你急啥,年底給你十萬,你回去把事解決了。胡家弟兄幾個人找到城里來了。他們說是修下水道的,騙過了門衛(wèi),直接撲到謝東信家里來了。她說我還你們錢,我有的是錢。胡大民一巴掌扇得她滿嘴噴血,說你個賤貨,賣下錢了。說著一把就把謝東信的杯子摔了,說你錢很多是不,一百萬,給老子拿來。謝東信說好好好,你們的家務事,我不管,你們趕緊帶她走,離開我家,不然,我就報警。
她被胡家人帶回去后,就成了癡呆胡大有的女人。胡家把她看得很嚴,門是防盜門,窗子是鐵柵欄,吃喝拉撒都出不了門。胡大有雖是個癡呆,那事上卻是懂的,力氣又大,她把褲帶系成了死疙瘩,胡大有抽出一尺多長的刀子挑開了。在一間房子里她被圈了五年,生下了三個娃,娃是拴娘的石頭,她也就認命了。那年,胡家老漢死了,胡家分家,弟兄幾個沒給他們分多少家產。娃一天天大了,村里人都進城了,村上的學校也撤了,她想著要到城里去,咋也得讓娃把書念成,她把這輩子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胡大有雖然癡呆,但啥活都能干,力氣大,打工倒不存在問題。來到城里,才知道娃念書要掏大價錢,哪里有錢啊,她去找謝東信,她不能讓他白占了幾個月的便宜。謝東信卻說不認識她。她氣昏了頭,就想出了這一招。她不想把兩個哥哥扯進來,可這種事只能親人一起上。她要一百萬,也是想著給兩個哥哥能成家立業(yè)。兩個哥哥大學畢業(yè),找不到好工作,跟打工沒啥區(qū)別,都已過了結婚年齡。
那天本打算在香爐寺交換,電話打過后,她小兒子就摔了一個跟頭,頭磕一大口子,流血不止,她想一定是神靈在給她一個兆頭,她后悔了,不打算干了,她這輩子已經沒有好日子過了,不想做下惡把兒子的日子搭進去,更不想把下輩子也搭上,下輩子她想轉個好世,可想了一個晚上,后來還是干了,誰知道一個班有兩個謝小軍,把人綁錯了,“唉,連老天爺都瞎了眼幫有錢人,這都是命中注定的,啥都不說了,你們判吧,我認命。”
高秀蓮始終沒有流淚,但她胸脯在一起一伏,顧大偉知道她的心在哭,在號啕大哭,她把眼淚咕兒咕兒全咽進了肚里,他多么希望她放聲大哭出來。
陸小蝶拍著桌子說認命,你就知道認命,當初你為什么不告呢?
高秀蓮說告?上哪里告?不要說我在這城里兩眼墨黑,他那么有錢,我能告贏么?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高秀蓮的嘴角突然流出殷紅的血來,顧大偉吃了一驚,他擔心她把舌頭咬掉了。
陸小蝶撲過去,掰高秀蓮的嘴巴。咬傷的卻是唇角。高透蓮說你們說得對,我有三個兒哩,我咋會咬舌自盡,我沒干成的事他們還要干哩,麻煩你們傳個話,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他狗日的,我兒長大也不會放過他狗日的。
陸小蝶給高秀蓮倒了杯水,高秀蓮說謝謝。
偵訊室素有黑房子之稱,光線極暗。顧大偉走出偵訊室,被陽光強烈地刺激,太陽穴狂跳不止,眼里金星亂冒,瞬間一片赤白。他靠著墻根站住,深呼吸了幾口,靠著墻抽掉了煙盒里最后三根煙,又去對面的小賣店買了包煙,往東信集團而來。他百分之百相信高秀蓮說的全是真的。
謝東信坐在辦公桌后面閉目養(yǎng)神,見到顧大偉,謝東信很高興,第一句話就是想通了?
顧大偉說想通了。
謝東信拍拍顧大偉的肩膀說我就說,沒有人想不通的。
顧大偉說謝總,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高秀蓮你真不認識?
謝東信愣了一下,說高秀蓮是誰?
顧大偉說女綁匪。
謝東信臉上泛起一絲不悅,說你不是已經問過了嗎?
顧大偉說我想再問一遍。
謝東信沒有回答。
高秀蓮說你把她給糟蹋了。顧大偉目光盯死了謝東信,把話說得很扎實。他知道像謝東信這樣的人,就是咸肉腌菜,撂到太陽底下都壞不了,但他要讓謝東信的心里不好受,因此他用了“糟?!边@個詞。
謝東信面不改色,手里捻著一串珠子說這話你信?有句話咋說的,人怕出名豬怕壯,你說像我這么大的老板哪個有個好名聲?還有人說我為睡一個女明星,花了幾百萬,街談巷議的你沒聽說?許多人百分之百相信是真的,我能有什么辦法,一張嘴一張嘴去捂?這些日子正整頓謠言惑眾,你看那些大V們,多么惡劣。
顧大偉盯著謝東信說老謝,高秀蓮真是虛咬你一口?
謝東信沒有說話,顧大偉這樣的問話讓他很不舒服,可顧大偉又說那天那么多人,高秀蓮為什么偏偏就唾了你一口?你這張大臉盤讓一口唾沫覆蓋了,那口唾沫為你準備了多長時間,你能說是無緣無故的么?
謝東信說一口唾沫又能說明什么呢?就說我曾經那啥了她,也得有證據(jù),沒有證據(jù),我可以告她誹謗的!不過這我也能理解,反咬我一口無非是想減輕刑罰,我不會去追究。
顧大偉說老謝,我干警察十年,如果說證據(jù),這世上有百分之八十的證據(jù)都在人心里,老謝,說實話,我百分之百相信高秀蓮的話。你能說她編造了這么一個故事背負這樣的名聲就是為了減輕自己的刑罰?
謝東信臉上的笑意沒有了,顧大偉說老謝,她奈何不了你,但這事你搪塞了別人,搪塞了整個社會,但你搪塞不了自己,你會遭受自己的折磨的。人會放過你,事不會放過你。夜深人靜之時,當你面對的不是法官、警察、部下、官員、記者,而是自己面對自己的時候,這事就會從你心里浮現(xiàn)出來。對那個高秀蓮,你干過什么,對別人不重要,對這個社會也不重要,但她就是你心里的夢魘,你害了她前半生,又害了她的后半生。
謝東信不說話,把肥胖的身子靠進椅子里,盯著顧大偉看。
顧大偉說看你這滿屋的健身器材,想必對生命是無限熱愛的,但你要知道最健康的人是心里沒有虧欠的人,倘若你心里裝著事,鍛煉也未必能夠獲得健康。不會懺悔,這是你致命的弱點。
謝東信勉強笑笑說懺悔?如果大家都去懺悔,上帝能聽得過來?你看過《非誠勿擾》吧,一個人的懺悔,一所教堂都盛不下。
顧大偉說教堂里沒有上帝,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上帝,就是他自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教堂,就是他的心,要想健康,你至少得讓自己的上帝快樂,讓自己的教堂干凈。
謝東信說這話有新意。
顧大偉說高秀蓮讓我給你帶個話,她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謝東信點了根煙,顧大偉說你都戒煙十年了,又復吸了,這說明什么?你心里有事!
謝東信看看顧大偉說我想不通,這事跟你有什么關系,你這樣較真。
顧大偉說你不是說我有一種品質,忠誠?
謝東信說對她忠誠?
顧大偉說不,是對當事人忠誠,對當事人忠誠就是對自己忠誠,對上帝忠誠,這事我遇上了,如果我不讓事情向著正確的方向走,那就是對自己不忠,我的上帝就不會快樂。
謝東信不語。
顧大偉說老謝,你奔六十的人了吧,你需要別人對你忠誠,忠誠那是雙方面的,你對別人忠誠,別人才對你忠誠。你對別人忠誠嗎?
對了,顧大偉說我還想問問謝總,你去看過那個謝東方么?你看過那個謝小軍么?他為你兒子受了多大的難,你就沒有絲毫的憐憫之心?
顧大偉知道他的質問挖苦已經讓謝東信很難受了,但他就是要這樣說,他不能讓謝東信心里好過。
顧大偉說就拿這個案子來說,我的心里沒有留下后遺癥,我對得起我的工作,也對得被綁架的孩子及所有人,包括你,可是你呢?這件事會在你心里裝著,將像夢魘一樣讓你今生不得不時刻想起那些人那些事。還是那句話,錢不是萬能的,你再有錢,也擺脫不了。
謝東信舐舐嘴唇,顧大偉看著謝東信忽然笑起來,笑得時間太長,把謝東信笑得莫名其妙,極不自然,顧大偉對自己的這種笑聲也感到奇怪。他從來沒這樣笑過,這種笑就像是一個詩人忽然來了靈感的那種。
謝東信說你笑什么?
顧大偉說我這笑讓你毛骨悚然了吧。
謝東信說是有些讓人毛骨悚然。
顧大偉說你知道你現(xiàn)在是個什么境界嗎?
謝東信說什么境界?
顧大偉說你現(xiàn)在的境界還在掙一百萬未必高興,卻會為花掉的一塊錢而痛苦。
顧大偉往外走,謝東信說你今天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終歸有個目的吧。
顧大偉說目的就是出氣,我得把氣出了,要不會把我憋死的。
六
顧大偉睡得正香被手機吵醒,一看是個陌生號碼,想想便接了。對方說我是南湖的李光。顧大偉笑了,說還南湖的李光,當南湖是中南海呀。
李光是個老鄰居,有十多年不聯(lián)系了。結婚后的幾年里,顧大偉都租住在南湖,那時候這個城市還是很老舊的,樓也少,高樓大廈就更少了,最高的樓是十六層樓百貨大樓,城里多是集體宿舍式的平房。南湖是平房區(qū),去年改造的腳步才踏過去。
電話里寒暄過后,李光說你這陣在哪里?
顧大偉說我在家。
李光就說你家在哪兒,我馬上過去,有急事。
顧大偉說了地址,李光說我馬上就過來,千萬別走哪。
不一會兒李光就來了,提著兩大包東西。
顧大偉說你這是干什么。
李光說哎,家門不幸呀。
顧大偉說出什么事了?
李光說還記得我家門前的那片空地么?
顧大偉說記得,你和瞿志前總是在那里下棋,冬天一個爐子,夏天一把大傘,動不動掀了棋盤,有時候為了一個卒子都翻臉,過不了一個小時,棋又擺開了。那個時候人可真是單純,有意思啊。
李光說別提那個老王八了,就是他把豆豆給害了。
顧大偉問怎么回事?
李光說事就出在那塊空地上。那塊空地按照我們兩家的住房來劃分,是一人一半的。瞿志前的大兒子結婚了,家里小沒處住,就在那塊空地上蓋了房子。他給我打過招呼,當時我想,蓋就蓋吧,他家有困難么??墒乾F(xiàn)在老城區(qū)要改造,我們那里要拆建,政策就是按現(xiàn)有建筑面積補住房。于是我就找瞿志前談,他應該把那片屬于我家的空地給我們的。可是一談他不承認那塊空地有我家的份兒。你說還有這樣的人,你說怎么就變成了這么個世道。
顧大偉給李光倒了杯水,說你喝點水慢慢說。
李光喝了幾口水說我跟他談了幾次,他態(tài)度越來越惡劣,他的大兒子就更不是個東西了,竟然罵我不要臉,拳頭在我面前揚來揚去。豆豆你還記得吧,愛往你家里跑,愛動你家里的手銬和警棍。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就一直干臨時工。他也到結婚年齡了。他說爹,你不要去,我去。我沒有阻攔。他去了就被瞿志前幾個兒子打了個鼻青臉腫。我找他們說理,他們蠻不講理,瞿志前和大兒子將我推搡了幾個跟頭??墒俏覜]有想到第二天,豆豆就找來了十幾個人,將瞿志前一家子打了,屋里也砸了個七零八落。結果豆豆就讓捕了。
李光又喝了杯水說豆豆犯了事,該捕,可是現(xiàn)在人家活動哩,人家大兒子的小舅子在公安局,說要判豆豆黑社會,人家有人咱沒人么,想來想去就想到你這兒來了。我不要什么寬大處理,我只是希望能公平公正,不要拿偏刃子斧頭砍人就行。
顧大偉說不會的,怎么會呢?
李光說不管咋說豆豆的事就靠你了。
顧大偉說我問問情況,不過你還是應該相信公安的。
李光說那是,公安怎么能不相信呢,我就是不相信一些人罷了。
顧大偉問豆豆的大名叫什么?
李光說李大。
顧大偉說怎么起了李大這名字,太霸道了吧。
李光說本來是飛黃騰達的達,可他自己改成李大了,個驢日的,把事弄大了。
顧大偉又問老瞿大兒子的小舅子叫什么名字?
李光說叫朱大海,那是個混混,后來咋就成協(xié)警了。
顧大偉說協(xié)警沒那么大能耐……
李光拍著手說你可別小看他,一來耀武揚威的,耍得大得很,說公安局領導跟他這么那么鐵的。
顧大偉把李光提來的煙酒水果又給李光提上,李光堅決不提,說你不收就是不誠心辦么。再說你找人說話總不能連個煙都不帶吧,現(xiàn)在就這么個事。
李光將東西硬硬放下走了。
顧大偉看看時間,便給南湖派出所的朱放打了電話。
朱放說這事麻煩,這個案子定性具有黑社會性質。
顧大偉說怎么可能?
朱放說這一幫家伙三十多號人呢,是你什么人?
顧大偉說原來的鄰居的兒子。
朱放說那你甭管了,現(xiàn)在正專項整治抓典型,觸到風頭上了,局里當大案抓哩。
掛了電話,顧大偉想了想,便不再想這件事了,聽天由命吧。過上幾天,看趟李光,把禮物看回去就行了。
顧大偉躺在沙發(fā)上看書,陸小蝶帶著謝東方一家來家里,陸小蝶說他們去局里找你,我說你還沒上班,他們非要讓我?guī)麄儊砑依铩?/p>
謝東方提著一大包東西,顧大偉接過放下說你在家好好休息,還亂跑。
謝東方說好了,沒事了,再過幾天就能上工了。
謝東方還時有咳嗽,顧大偉說多休息幾天,讓身體好好恢復恢復,別落下老毛病。
謝東方說沒事的,大夫說恢復得很好哩。
顧大偉摸摸謝小軍的頭說你還害怕不,那些壞人已經抓起來了。
謝小軍說我不害怕,他們沒打我,給我巧克力吃,牛奶喝,就是不讓我出去玩,那房子里有老鼠,可大可多了。
顧大偉笑笑說一定要好好念書。
他掏出幾百元錢塞給謝小軍,謝東方一把接過去塞回顧大偉手里說這咋行。
顧大偉又把錢塞給謝小軍說給孩子的。
他們還帶著一面錦旗,顧大偉看看陸小蝶,陸小蝶說我讓他們把錦旗送到局里,他們堅持要等你上班了再送過去。
顧大偉說那就放家里吧。
謝東方說還是送到局里好,等你上班了我們送到你辦公室去。
顧大偉說謝謝你,就別麻煩送了。
謝東方說咋能不送,一定要送哩。
這幾日,親戚朋友陸續(xù)來家里看望他,送來不少果籃、牛奶和營養(yǎng)品,顧大偉拿出來一大堆,讓謝東方兩口子提回去。謝東方兩口子不提,顧大偉說放在我家就壞了。謝東方搓著手說這咋好,這咋好。
送走了謝東方一家,顧大偉回來,發(fā)現(xiàn)給謝小軍的錢壓在茶杯下了。
周一顧大偉一上班,局大院敲鑼打鼓,鞭炮大作,顧大偉從窗戶往外一看,謝東方竟然帶著四十多號人,高舉著錦旗。
方副局長打來電話說快下去接錦旗。
又說也不早點說一聲,好把媒體記者請來。
七
就在局里給顧大偉和陸小蝶報請立功的時候,謝東信告了顧大偉,告顧大偉在他的辦公大樓內開槍。既有監(jiān)控錄像,又有手機照片,證據(jù)確鑿。人們在吃驚的同時,都覺得顧大偉真是點背運。拋開別的不說,就按論資排輩,顧大偉也早該提拔了,局里雖然職數(shù)緊張,每年總有升職的,升職這種事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比方說局長升了,就意味著每一個官階都會有一個機會——當然外派這種情況除外。那年空出個職位,領導也有過提拔顧大偉的動議,結果郝小民為他頂班出了事。這次又是在關鍵時刻——刑警隊隊長退休了,副隊長升隊長,顧大偉要被提拔為副隊長,都傳開來了,而“5.29”這個案子辦得近于完美,副隊長非顧大偉莫屬,偏又出了這事。
謝東信是政協(xié)常委,又是全國、省、市三級人大代表,他這一告份量就重了,局里壓力很大。局領導出面請謝東信吃飯,謝東信說飯可以吃,其余免談。席間,方副局長才扯起話頭,謝東信放下筷子就走。
陸小蝶去找謝東信,謝東信說如果是顧大偉的事,就請回吧。
陸小蝶說別的不說,他可為你挨了一刀。
謝東信說那是他的工作職責。
陸小蝶咬著嘴唇說他馬上要升職了。
謝東信說那又與我有什么關系呢?
陸小蝶“呸”了一口掉頭就走了。
方副局長對顧大偉說先休假吧,好好放松放松。
顧大偉卻無所謂,不過,這倒引起他對自己那天的沖動的反思,他也有些后怕。后怕的不是自己開槍,而是如果謝東信當時真不配合,他不知道自己還會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來。
幾天來網(wǎng)上和局里因為這事吵得沸沸揚揚,各種說法都有。局長把顧大偉叫了去,中指蜷著厾著桌面說你咋能這樣干,開槍,誰給你的權力?你是個老公安了,做事還這么沖動,不知道這么做的后果?授人以柄,網(wǎng)上都炒成啥樣了?
顧大偉說這不是沖動,是萬不得已逼出來的,如果不把謝東信逼出來……
局長一擺手說還犟?!你請示過局里還是請示過專案組?逞什么個人英雄主義!
顧大偉聽得這話,就什么也不想說了,就說我錯了,愿意接受任何懲罰,毫無怨言。
接著是方副局長找他,方副局長說不冷靜啊,你看現(xiàn)在執(zhí)法部門開槍惹出多少麻煩。
顧大偉說當領導當然可以這樣說了,你們想過沒有,綁匪只跟謝東信聯(lián)系,而且要謝東信提錢交換,如果不把謝東信逼出來,你知道什么后果。
方副局長說先寫一篇深刻的剖析材料。
顧大偉不想再糾纏了,說我知道這事讓局里很為難,還是跟局長說過的那句話:我錯了,愿意接受任何懲罰,毫無怨言。
方副局長說你去找找謝東信,怎么說也替他挨了一刀……
顧大偉打斷方副局長的話說你別說了,我不去求他。
局領導班子輪流跟顧大偉談過,警務督察就上陣了。對于這一波一波襲來的談話調查,顧大偉是理解的,機關就是一臺機器,一旦一種程序啟動開始運轉,那這個程序就一定得進行完。因此對于督察處的干部他很配合,盡管他們的問話是那么的無聊,甚至幼稚,但他有問必答,一一解釋,即使是說他逞個人英雄主義他也認了,最后還是那句話:我錯了,愿意接受任何懲罰,毫無怨言。
即使到了這時候,顧大偉感到糾結、無聊,但他沒有過辭職的念頭。然而,督察中一個文質彬彬的家伙忽然這樣問他,開槍的時候,你能說你沒有仇富心理?顧大偉暴怒了,他一拍桌子,吼道老子仇富,去你媽的。說著抓起筆記本,砸了過去,掉頭就走了,到了門口他又回過頭來說老子辭職總可以了吧。
顧大偉知道自己的事讓局里很為難,也不想干公安十來年最后背個處分甚至落個被辭退的下場,就寫了辭職書,想想他直接遞交給了局長。
方副局長來找顧大偉,說大偉,你也別置氣,事情還不到這個地步。顧大偉說不是置氣,我也想換個工作環(huán)境。方副局長說這樣吧,我盡量給你協(xié)調個好點的工作崗位,說實話吧,重案組也不能長期呆下去,我想你也明白。顧大偉笑笑說我倒不這么認為,重案組單純,遇事就是你死我活,其余的太煩人,扣一輛車人家都能找到局長副局長。方副局長擺擺手說不說這些了,相信我,千萬別辭職,先休假去。說著把辭職信放在他桌上。
顧大偉看著辭職信,抽了根煙,又寫了封辭職信,連同第一封信一起送往局長辦公室。局長不在,他把信從門縫塞了進去。從大樓出來,他感到一種徹骨的輕松。
正值暑假,顧大偉決定帶著蕭思棉和女兒小玉去青海。一是他早就答應和蕭思棉去青海,現(xiàn)在女兒都大了,還未成行,他也想青海了;二是有些戰(zhàn)友朋友想見見,也十多年了。更重要的是去參加洛佳堅贊的婚禮。洛佳堅贊是他在青海當兵時資助的一個藏族孩子。有一次,他開車去剛察縣,回到營地,發(fā)現(xiàn)車廂里不知何時何地鉆進了一個蓬頭垢面的藏族小孩。他就資助了這個小孩,一直資助到洛佳堅贊也當了兵。洛佳堅贊臨近轉業(yè)時,向他詢問該轉業(yè)到什么地方,他參謀說公安局。
幾周前,洛佳堅贊打來過電話,說這個月他結婚,請阿爸帶阿媽和阿妹來咱青海瞧瞧,同時喝他的喜酒。
在火車上,顧大偉一陣陣亢奮。望著窗外,火車已經進入青藏高原,白云、雪山、草地、寺廟、信徒、牛羊、油菜花、路邊純樸小店,像放電影似的,一幕一幕閃現(xiàn),一切都像畫一樣。大美青海,依舊大美。青海還是那么漂亮。自退役以來,顧大偉這是第一次來青海,很有些游子回歸的感懷。
顧大偉在青海當兵五年,開著大卡車跑遍了青藏高原,那真是壯麗的旅行。一路上鮮花相伴,歌聲相隨,藏族民歌、回族花兒競相嘹亮。
這些歌在闊遠的天地里唱響,比起那些城市舞臺上的音樂更純樸,更有味,更震撼人心。
洛佳堅贊帶著朋友在火車站迎候,哈達獻上,青稞酒滿斟。顧大偉說你搞這么隆重,洛佳堅贊說阿爸阿媽阿妹是我尊貴的客人啊。顧大偉對蕭思棉說看著,跟我學。蕭思棉說你喝你的,都學過多少遍了,洛佳堅贊來了兩次,我做得不好?洛佳堅贊來過顧大偉家兩次,顧大偉教過蕭思棉藏族的禮節(jié),說失了禮節(jié)他們多心了,一輩子就不會再來往了。顧大偉雙手接過酒杯,一手拿杯,一手的中指伸進杯子,輕蘸一下,以拇指和中指朝天一彈,再蘸一下,朝地一彈,再蘸一下,朝空中一彈,這分別代表敬天、敬地、敬佛。然后在五谷斗里抓一點青稞,向空中拋撒三次。藏族認為美酒的來歷與天、地、佛的慷慨恩賜分不開,所以先要敬天、敬地、敬佛。顧大偉做得虔誠而認真,因為如果你不認真虔誠,就是對天、地、佛的不敬,就是對他們的不敬。不要說蕭思棉,連小玉做得也很虔誠認真,不過小玉的酒是洛佳堅贊喝的,洛佳堅贊說阿妹不能喝酒,把腦子燒壞了就不認得阿哥了。
洛佳堅贊的婚禮在八天后舉行,顧大偉說有什么要幫忙的,洛佳堅贊說我都沒忙的,陪阿爸阿媽就等到那天喝酒吃肉。說著,洛佳堅贊一甩袍袖唱起來:
格色那熱甲得末拉
答捏只捏耶末色杜吉
沃油者乍韋格針那
寧得拉白比娘列嘎
阿拉窮色羅……
拉依格麻乍過油尼
窮得奏色末切棒伯
亞得麻擊波種佳耶
里龍答答沃并基耶
阿拉窮色羅……
薩嘎龍別麻答吉拉
節(jié)嘎切捏答嘎素甲
龍弄切樂甲跌拉者
吉挫哇亞吉放耶吉
阿拉窮色羅……
這是藏族《飲酒歡歌》,無詞有調,每逢喝酒他們都要唱。顧大偉和洛佳堅贊一同又跳又唱,小玉簡直開心死了,拿個手機又拍又錄的。洛佳堅贊一把扯過小玉,帶著小玉跳。
顧大偉說你別陪我們,忙去。洛佳堅贊說全都有人干著,我就是陪尊貴的阿爸阿媽阿妹。顧大偉說我到青海要你陪?忙你的去吧,第七天我們就出現(xiàn)了。他知道藏族婚禮,新郎天天都有事,要忙上半月的。他開著洛佳堅贊的北京吉普,一天走幾個營地,營地就在大野之中,美景如畫。一起當兵的有許多藏族兵,轉業(yè)到了當?shù)?,顧大偉沒有給他們打電話。打電話他們肯定要陪,他不想讓人陪。但在快離開青海的時候,他會和他們喝幾場酒。那可是一場場大酒。
那些天在青海湖邊,見到了磕等身長頭的朝圣者雙手合十高舉過頂,仰望藍天,念念有詞,匍匐在地,如是往復。女兒驚呼,又拍又攝又發(fā)微信。顧大偉想到他第一次見到磕等身長頭的朝圣者,聽人說一直要磕到布達拉宮,磕到雪峰,覺得簡直是太愚昧了,現(xiàn)在他卻不這么想了。他們是有信仰的人。顧大偉現(xiàn)在覺得信仰對一個人實在是太重要了。
洛佳堅贊的婚禮辦三天,顧大偉醉了三天,本來給戰(zhàn)友朋友只留了一天時間,“誰的酒不喝,你說?”他們質問,結果又醉了三天。各種特產弄了五大箱,洛佳堅贊說帶上太麻煩了,我給阿爸郵回去。
從青?;貋恚櫞髠グ训谌廪o職信塞進了局長辦公室。局長找顧大偉談了一次話,顧大偉表明去意已定,說局長你就批了吧。
八
顧大偉辭職被批準的消息傳出來,大樓里炸了鍋,有安慰的,有謾罵的,有豎大拇指的,有說他媽的我也要辭職。
顧大偉把辦公室收拾清理完畢,一一道過別,從公安局出來,見謝東信在大門外。他倒想看看這個家伙還想干什么,就走過去。
謝東信說上車吧。
顧大偉上了車,謝東信看看顧大偉,說到八仙樓坐坐。
八仙樓是個茶樓,來到八仙樓,在雅座里坐定,服務員開始擺弄功夫茶具的時候,謝東信說上兩杯龍井就行了。
服務員上了兩杯龍井退出去后,謝東信笑笑,顧大偉也笑笑。
謝東信把一張紙遞給顧大偉,顧大偉接過來一看是為他設計的未來:一、職務:董事長助理、副總經理,配備一輛奧迪轎車。二、待遇:年薪三十萬,孩子出國留學的所有費用由集團承擔。三……顧大偉沒往下看,說我這是丟了芝麻,撿了西瓜。
謝東信說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公證,小玉出國的錢和你今年的年薪,我都可以一次性打到你的卡上。
顧大偉抽著煙,沒有說話。
謝東信說盡管那天你對我很殘酷,不,應該是殘忍,但我還是無法遏制對你的喜歡,真心話。
顧大偉笑笑說如果我跟你干,你見到的將會是另一個我,和你現(xiàn)在身邊的人沒什么兩樣,到時你會很后悔的。
又說因為你把我對你的忠誠毀了。
謝東信說是嗎?
顧大偉說我這人不容易被改變,一旦改變后,就更不容易再改變。
謝東信說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來不來。
顧大偉搖搖頭。
謝東信說一點都不考慮了?
顧大偉點點頭。
沉默了一會兒謝東信說很遺憾啊,這樣吧,如果你想回去上班,我可以讓你回去上班,而且保證升職。
又說,說實話,不是為了你,我告你?惹這閑事干嗎?!
顧大偉笑笑走了,到了門口,謝東信一拍桌子說媽的,別把我看得那么一無是處,我真要一無是處也不會有今天。
隔了兩天,顧大偉接到局里的電話,要他回去上班,調往東山坡監(jiān)獄任副局長。顧大偉推辭說我已經跟公司簽約了。
大家都熱心給顧大偉介紹工作,有給老板開車的,有做保安的,顧大偉都謝絕了。他還沒搞清自己要干什么,就做著宅男,一天在家做飯,接女兒,看看書。
這天顧大偉拖地時,看到李光提來的煙酒,便出門買了煙酒向著李光家而來。
南湖區(qū)已給拆得七零八落的。李光似乎老了很多。他坐了會兒,問及李大,李光說還關著,最近要判,我找了個有門路的人,想花點錢判輕一點,判得重了這輩子就完了,可一聽錢數(shù)咱花不起,哎,有啥別有難,沒啥別沒錢,和李大一起的一個孩子已經保外就醫(yī)了。
顧大偉安慰了李光幾句,出門來,看看原來的那片空地,長嘆一聲。
李光說他狗日的什么都得不到,上面明確了,空地是國家的。
回家的路上,顧大偉看到一家公司招保安,想想就進去了,跟經理談過后,經理說先填張表,顧大偉填表時發(fā)現(xiàn)表格抬頭印著東信集團字樣,原來這家公司屬于東信集團。他放下筆告辭,那經理說咋不填了,我看你當保安應該不錯的。顧大偉笑笑,經理說現(xiàn)在工作不好找。
真正開始找工作,顧大偉才知道找工作比他大學畢業(yè)時更艱難。先后應聘了幾家公司,竟都是東信集團的。方副局長給他介紹了個工作,去一家公司做保安科長。方副局長說先干著吧,我再托托關系。顧大偉去了,公司很大,效益看上去不錯。干了一月,領工資時他才知道公司還是東信集團的子公司。他想難道整座城市都是謝東信的嗎?
一個月后,顧大偉成了一家物流公司的卡車司機,跑青藏線運輸。起初蕭思棉不同意,說跑長途太辛苦,尤其是青藏高原上跑長途,既辛苦又危險。顧大偉說沿途有那么壯美的景致,心情多開闊,一路有那么多朋友,生活純樸,天籟般的歌聲伴行,辛苦什么?蕭思棉說一個月兩趟也太辛苦,你一個月跑一趟吧。
在青藏線上跑運輸,當然是辛苦的,但顧大偉心情很好。
玉樹大地震時,顧大偉正在青海。逗留了半月,打聽朋友都安好?;貋砗?,休息了兩天,公司通知開大會,說董事長要來看望大家,通知全部都要到。到了公司,看到公司就像政府工程奠基儀式,陣勢老大的,顧大偉心里說董事長來看望大家搞這么大陣勢。
當董事長出現(xiàn)的時候,顧大偉大張著嘴半天沒有合攏,董事長竟然是謝東信。他問旁邊的老牛,說這公司董事長不是李成峰么,咋就成了他的?老牛說讓人家吞并了。老牛又說吞并了對咱們這些人好,東信多大的集團,背告大樹好乘涼。顧大偉說李大少干得好好的,咋就讓人吞并了?老牛說東信集團的老總盯上了,能跑脫?東信集團想吃啥吃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