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故鄉(xiāng)才能拯救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對我們來說,幾乎就是我們的全部。
人可以沒有故鄉(xiāng),但心靈不可以沒有故鄉(xiāng);人可以失去故鄉(xiāng),但人不可以失去自己。多年以前,漂泊在異鄉(xiāng)的我在一篇文章里寫下過這樣的句子;多年以后,依然漂泊在異鄉(xiāng)的我卻再也不能輕易動筆,觸及故鄉(xiāng)那敏感而易碎的神經(jīng)。
我一向以為,故鄉(xiāng)是所有背井離鄉(xiāng)的人深埋內(nèi)心的秘密存在。它是朝露,也是晚霞;它是過去,也是未來;它是干涸荒漠的泉源,也是庸碌浮生的最后棲息地。我相信所有若我這般的異鄉(xiāng)人,在最困頓的時候,總是去尋求故鄉(xiāng)那雙堅實大手的撫慰。而故鄉(xiāng),也總是在我們最需要的時候,敞開它溫暖的懷抱,容許它的游子短暫的憩息與長久的別離。
一直以來,我把自己對故鄉(xiāng)的記憶秘不示人。那些深埋的記憶對我來說,不僅僅是一種情結(jié),也不僅僅是生活與生命調(diào)式板上的底色,而是已經(jīng)升華為與“故鄉(xiāng)”同一境界的詞,我把它稱為真正意義上的故鄉(xiāng)。它不再是事件性、日常性的記憶,而是帶有強烈個人色彩的、在字里行間中逐漸升華了的、與故鄉(xiāng)如出一轍的記憶!
我們行走在路上,對故鄉(xiāng)的記憶常常替代了已經(jīng)經(jīng)歷的、正在經(jīng)歷的和將要經(jīng)歷的事情,從而把我們嫵媚動人的寬闊情懷出賣:除了故鄉(xiāng),還有什么是永恒的?除了故鄉(xiāng),還有什么是貫穿人的一生的?
或者,這種刻骨銘心的情感,并不僅僅是在異鄉(xiāng)漂泊已久的游子所獨有。那置身其中的愛,其實比什么都重。
我行走在路上已經(jīng)十幾年,所接觸到和見到的人如過江之鯽。雖然時光并不能確切地證明人與人之間交往程度的深淺:有些人總會一見如故,恨不得“茲世當(dāng)以同懷視之”;有些人總會交往一生,在思想和生命的歷程里卻一窮二白,形如陌路。但是,時光至少證明了一點:人與人之間交流融會的愉悅與交往時間的短長密切相關(guān)。像酒,越藏越醇。
人生如戲局局新,在人生的游戲里,我們當(dāng)中的一些人有緣相逢,本身就是一種幸運。在這個欲望比愛更多,生活比生命更實在,情人比愛人更重要的年代;在這個年紀(jì)越大,熟人越來越多,朋友越來越少的年代……緣分所顯現(xiàn)的價值正日益重要。
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我從不忌諱我卑微的出身。樸實和善良,是所有農(nóng)民兒女的天生品質(zhì)。浮世經(jīng)年,我樂意交往的友朋中,成長于鄉(xiāng)村的占了絕大多數(shù)。這不是“出身論”,而是我固執(zhí)的堅持:樸實和善良是為人處事最應(yīng)堅守的品質(zhì)。我甚至憎恨那些不勞作的人。我對所有勞作著的人們充滿敬意,就像我們那些“汗滴禾下土”的祖輩。
是的,我對來自農(nóng)村的兒女懷有天生的好感――有些東西天天在變,但總會有一些東西生如永恒。在這一點上,我和我的友朋們心靈相通。對土地的、對故鄉(xiāng)那種手心相連的情愫,我相信我們比那些懷戀城市石屎森林的人們體味更深。那些無從抹掉的記憶,安居于我們的內(nèi)心滋養(yǎng)著我們。
故鄉(xiāng),對我們來說就是從不間斷的追尋。追是追憶的追,尋是尋找的尋。追憶,它自身就是一種對生活和生命流變的價值認(rèn)同;而尋找,則是個人與公共世界的溝通交流,更是內(nèi)心真正的需要。舍得,有舍才有得。我們舍棄了很多,甚至比許多人想像的更多……在所有遵從自身靈魂引導(dǎo)的人群中,我們對品質(zhì)和本色的堅持,必獲得了大地的承認(rèn)和尊重。
不要問用什么拯救愛,只有愛。
不要問用什么拯救故鄉(xiāng),只有故鄉(xiāng)。
傷逝,傷逝
一切都在消逝。
南風(fēng)打開了我的家園,打開了我的家園的那扇虛掩的小門。我看見現(xiàn)在的時刻像風(fēng)一樣消逝,在不斷加深我心靈的創(chuàng)傷。
我看不見我的未來。我看不見我另一個的家園的存在,他分明是存在的。偶一失神,我的過去就在河流的永恒之外,漸漸模糊。
在途上,在無盡的懷戀也在無盡的流逝之中。最后的、唯一的提問沒有答案,只有歌聲生長在途上,而我在哪里?
我回過頭,相逢已然不相識,一個夢再也無法完成。死亡,多么奢侈;誕生,多么迷惘。
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動蕩不可避免,長征不可避免,把孤單的陽關(guān)送給你,無疑不可避免。
這一擊的重量讓我痛。愛過的,陌生的,我痛!但我要說、要看、要唱,誰能輕言遺忘,其實從未遺忘。
我只有那個走在大地上的大地的孩子,沉默的孩子,孤單的孩子。
傷逝。在黑暗之中,一只手冰涼,另一只手越來越冰涼。剩下的一段日子,剩下的一段日子是你所有的日子嗎?
噢!秋天,我只有坐在酒杯里,面對憤怒。
如果我可以哭泣,啊哭泣……再見吧,再見!
回家
就這樣,我回到了家。像秋天一般的緩慢,像狂風(fēng)一般的迅疾。
就這樣,我忘記了它是一個什么樣的過程。我直接面對的是它的結(jié)果,也是我的結(jié)果。
對更多的人而言,不是這樣的。但對我來說是這樣的。它發(fā)生了,以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加速度,完成了所有的建設(shè)。
其實,不僅僅是我,為了這個結(jié)果,已經(jīng)等待得太久,太久。只剩下等待,并不漫長的等待中,看盡良辰美景虛設(shè)。
所謂漫長,不過是剎那的另一面。剎那僅僅是剎那。它的另一面,在與時間的抗?fàn)幹校矁H僅是剎那。
漫長,只存乎于一個人的內(nèi)心。
我用去生命的一半年月等待著一件事的發(fā)生。它發(fā)生的時候,我命定不能缺席。
我不能不現(xiàn)身,于是我就回到了家。而漫長就在剎那間變得比剎那更短暫。
也許,這是天命。
答案
人常常憧憬,同時放棄。
選擇太多了?事實上,漫長的一生中并無多少真正選擇的機會。
花開時,誰曾經(jīng)聽到它的聲音?花謝了,誰曾經(jīng)看到它的消融?
置身其中的不會泄露天機。而旁觀者若僅僅是旁觀者,就永遠(yuǎn)只是旁觀者。
隔絕。其實早就露出了原形。而你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真相若暴曬于陽光下,斷然是一個彌天大謊。
黑夜才是它的出沒之所。而黑夜太黑。
你置身其中,不可以泄露天機。除非你愿意,以折損生存的事實為代價。
所以在憧憬的,同時在放棄。
所以,所有的問題,當(dāng)然也是答案。
公共汽車上的乘客
城市其實是由公共汽車搭建起來的。沒有公共汽車,就沒有城市的存在。
沒有人兒去留意這些司空見慣的事情,就像公共汽車上乘客,各懷心事,上上落落。
如果你只是公共汽車上的一個乘客,那么你就只是一個與蕓蕓眾生一樣的乘客。不會有人理解你的心事,不會有人關(guān)心你的哀樂,不會有人留意你的上落——真正地——在偽君子的狂歡節(jié)里,你可能演一個角色,但這角色無關(guān)緊要,只是一個角色,但這角色僅僅是一個擺設(shè),在需要的時候,會將你擺這放那。你有說話的權(quán)利,但沒有人聽你的。
你不可以作出決定,在你還是一個公共汽車上的乘客。因為公共汽車不是你的,心事才是你的。不過,你的角色決定了你無處傾訴。
已經(jīng)很多年,我遠(yuǎn)離了公共汽車。當(dāng)我再度成為一個公共汽車上的乘客時,我不能不想。想歸想,在個人的境況沒有改觀之前,從來是空想。
也許,我這個公共汽車的乘客,很快就會到站,落車后不再上車。也許,我就可以作出決定,一輛輛公共汽車的方向。
一個人有了方向,才會有公共汽車的方向。
絕境的地圖
為什么會這樣呢?我手里拿著地圖,卻不能確定我的方向。事實正是這樣:老馬識途的浪子,自某一天開始,不知道方向。
不是為我還沒有認(rèn)清自己。不是因為這個?!爸挥凶约翰拍苷J(rèn)清自己?!痹S多年前,我就說過。如今我再一次說出,與往日的語氣、態(tài)度及內(nèi)涵都已不可同日而語。我為此付出了足夠的代價。
我只是沒想到,從一種絕境脫身而出的同時又別無選擇地陷入了另一種絕境。我只是沒想到它會來得如此迅速。本來是可以避免的。如果我深信的友誼與情義仍然不可破,如果我深信的人的承諾能夠兌現(xiàn)其中的一部分。
過去的人生經(jīng)歷告訴我,現(xiàn)實世界從來就沒有“如果”,它只存活在詞典里。現(xiàn)實世界告訴我,深信常常等同于輕信。友誼與情義常常和素不相識同伍,而承諾也常常像風(fēng)一般輕,轉(zhuǎn)瞬就了無痕跡。
為什么會這樣呢?當(dāng)我手里拿著地圖卻不能確定我的方向?,F(xiàn)在,我不再向誰追索答復(fù),我只是反復(fù)地在問自己。因為我知道,只有自己才能幫助自己。
事實正是這樣:老馬識途的浪子其實心中那絕境的地圖早就有了明確的方向。不過這一次出發(fā),比任何一次跋涉更艱苦、更卓絕而矣。
禁忌的游戲
月已缺,夢已殘,而游戲仍在繼續(xù)。
不舍晝夜。
我分明看見了,在我身邊的人卻仿佛都沒有看見。也許是因為我的修為太差,所以才遠(yuǎn)遠(yuǎn)落在人群的后面,做不出視而不見的神情。
“有些事情你不可以認(rèn)真?!庇腥松埔獾靥嵝选坝行┦虑槟悴豢梢圆徽J(rèn)真”——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游戲總有它的規(guī)則,若觸及它的禁忌,就不再是原來的游戲了。
而禁忌的游戲仍在繼續(xù),像原來一樣。我甚至看清了游戲最遠(yuǎn)的布景。
我無語可說。于是我沉默。
在游戲之中,我不會誤把異鄉(xiāng)作故鄉(xiāng)。
即便最終人人必埋骨異鄉(xiāng)。
另一種生活
恐懼總是在深藏,如此細(xì)微和四處彌漫,讓我們無從把握。在它面前,生命是多么脆弱和不堪一擊!無論它是屬于我們的心靈,還是我們的肉體。
事實上,我們對未來一無所知,同時也失去了過去。未來以千萬種可能性壓迫著我們,而過去以虛無的現(xiàn)實壓迫著我們。也許,等我們既沒有對未來的希望、也沒有對過去的向往的時候,它才會松開手中的棍子。
也許不。
總有那么多的意想不到,總有那么多的事實與我們愿望中它應(yīng)有的方式背道而馳。而我們對它的所知,一直是我們對于生活所能夠作出的假定。
費爾南多·佩索阿(1888~1935),這位偉大的歐洲現(xiàn)代文學(xué)大師——在他的晚期隨筆作品中反復(fù)描述過這樣的事實——它與今天發(fā)生和正在發(fā)生的事實驚人地相似!往思重現(xiàn),仿佛生活早已被模擬,我們從來只不過是自己的殘跡。從一天到另一天,從一生到另一生,是石板上輕輕就可擦去的一切。
在未知的將來,或者它既不是我們的假定所在,也不是我們的愿望所在,純粹是塵世里讓我們碰巧遭遇的什么,甚至與我們的意愿相違?重復(fù)過去的生活對任何人來說只能是一種徒勞!
而現(xiàn)在,我們生活著,并想像著另一種生活。是的,活著,它多么重要!當(dāng)肉體隨著時間飄落,我們卻看不到飄落本身;但靈魂已回到它自己的土地,以另一種姿勢蓬勃生長。它如此隱秘,與萬物閃耀的意義之光是如此的迥然相異。恰如詩歌的本性——自然而神秘,又必須介入粗暴的公共世界——不舍晝夜地真切地震顫著我們的門窗,恐懼和乏味粉碎著塵世中的生活,而且,更有一些無辜的人被公開鞭打、凌辱——各種各樣的破壞性因素洋溢在空氣里,或許還會使人們瘋狂放縱,視生命如草芥!
因此,我們愿意在熙熙利來的塵世里構(gòu)筑一種不同的生活;我們愿意在我們不知道的生活的最高處成為另一個犧牲者;我們愿意在另一個更好的時代稱王,那個時代在我們面前熠熠閃光色彩繽紛于不可知的斯芬克司迷陣之中。
在這樣一個浮躁和急功近利的時代,我們想要任何能使我們變成可笑之人的東西,只因為這種東西能使我們變得可笑。我們想要,我們想要……詩歌,另一種生活。在太陽發(fā)光的時候總是會有太陽,夜晚降落的時候總是會有夜晚??謶终勰ノ覀兊臅r候總是會有恐懼,夢想撫育我們的時候總是會有夢想。詩歌,總是需要的,從不會因為它更好一些或者更糟一些才會需要。如果一定要問為什么,只因為它是另一種生活。
帕特里克?卡拉納夫說,一個人在詩篇中喋喋不休并發(fā)現(xiàn)那就是他的生活。另一種生活,與蕓蕓眾生的塵世生活有所不同的生活。那些無知的、可憐的人們呵,詩歌和詩人——冒犯了你們、妨礙了你們速食面般的愛還是露水一樣的性?它的神光你們何以置若罔聞,難道你們——連神性的、連頑石也可以打動的光芒——你們都不需要?是不是你們生活在塵世里,沒有任何事情有任何意義?我們心中的黯然已滲入骨髓,我們悲哀,但是沒有一種有限的甚至也沒有一種無限的悲哀。我們的悲哀超出這一切,遍布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和鄉(xiāng)村的農(nóng)舍、溪頭。
這些語詞并沒有準(zhǔn)確表達(dá)出我們的感受,毫無疑問,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準(zhǔn)確表達(dá)我們所感。我們不得不忠實于自己的感受力而擇詩為懷,并主動去承擔(dān)文學(xué)的命運。我們不與你們爭辯,因為那僅僅是修辭;我們只與我們自己爭辯,因為那是詩歌,我們在塵世里各自構(gòu)筑著另一種生活。
這就是我們之所以成為詩人的秘密。
我們用詩歌記錄下時代,記錄下這個時代的事實和良心,記錄下我們自己所看見的和看不見的一切,以及我們自己缺失的人生。我們從巨大無邊的澄明幻象中看到,只要我們有力量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我們可以輕易地從恐懼與沉悶中解脫出來。
我們是詩人而不是別的什么,這也是我們活著的一個理由。我們寫詩,活著;我們活著,寫詩……詩人坐在世上,它的高貴毋須言明!我們在寫詩,我們是詩人——黃金何足掛齒?它至少無從測量當(dāng)詩歌抵達(dá)太陽、抵達(dá)夜晚的距離。我們愿意成為我們愿意成為的人;我們愿意除了過塵世生活,同時我們也構(gòu)筑另一種生活。
我們主宰我們自己。沒有基督為我們而死。沒有佛陀為我們指出正信之道。只有我們才能主宰我們自己。在我們的夢幻深處,沒有太陽神阿波羅或者智慧神雅典娜在我們面前出現(xiàn),照亮我們的靈魂。我們用詩歌照亮我們的靈魂,甚至你們的靈魂。
我們愿意幫助你們,讓我們在另一種生活里生成的詩歌,刷洗你們身上濃重的銅臭;我們愿意給你們機會,讓你們?nèi)蘸笤诎禑o天日的地獄里,還有詩歌可以慰藉你們的孤魂。
其實,你們怎么看都無所謂。所有這一些,就像道路——而所有的道路,最終皆指向虛無!
我們做夢,很多很多的夢?,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把夢做累了,但我們并不厭倦,因為它就是忘卻,而忘卻不會成為我們的負(fù)擔(dān),忘卻是我們完全保持清醒時無夢的沉睡。
我們在夢里得到了如期而至的一切。
我們已經(jīng)蘇醒,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們已經(jīng)當(dāng)過多少次愷撒呵!這是何等精神意義上的榮光!
責(zé)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