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倩倩

摘 要：莫迪亞諾塑造了一系列的“海灘人”形象，《青春咖啡館》的露姬是其中的一個。露姬用戲謔的態(tài)度生活著，少年時代的離家出走，婚后的出逃以及最后的跳樓自殺，都在為尋找幸福努力著。然而死后的露姬找到幸福了嗎？小說未做明確答復(fù)。莫迪亞諾捕捉到二戰(zhàn)時期普通人的生活，再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迷惘的生存困境。年輕人處在精神崩潰的邊緣，迷失了自己，迷失了過去，更迷失了未來，不可避免的陷入了虛無主義的境地。

關(guān)鍵詞：莫迪亞諾；露姬；海灘人；幸福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5）12-0178-03

2014年，法國作家莫迪亞諾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獎詞為：運用回憶的藝術(shù)，喚起了對最不可捉摸人類命運的記憶，捕捉到了二戰(zhàn)時期被占領(lǐng)期間普通人的生活。莫迪亞諾的書大都與記憶有關(guān)，尋找、查詢、探求是莫迪亞諾小說的永恒主題。作品總是轉(zhuǎn)回到從前的歲月，描寫“消逝”的過去，尋找被遺忘的記憶，重塑遺失的身份。然而，尋找的結(jié)果卻是徒勞。過去可能是一段塵封已久的美好回憶，而尋找卻摧毀著這記憶，并為新的記憶增添迷霧。這些迷霧般記憶不斷修改著人們關(guān)于身份的想象，重新界定我們的立場。重塑遺失的記憶，終將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莫迪亞諾告訴我們，幸福只是曇花一現(xiàn)的東西，人生尋尋覓覓，到頭來得到的只有落寞、失去、不幸、迷茫，只有時時襲來的危機與恐慌，只有萍水相逢不定的漂泊，只有處在時代大潮中身不由己的無奈和顧影自憐的悲哀。

一、“海灘人”形象

加繆在《希緒弗斯神話》中說：“在一個突然被剝奪了幻想與光明的宇宙中，人類感到自己是陌生的人，他的存在實際上是不可挽救的流放。”人的存在狀態(tài)呈現(xiàn)為一種流亡狀態(tài)。在莫迪亞諾的筆下塑造了一系列流亡式的人物，如《暗店街》中的私家偵探居伊·羅朗，如《地平線》中的博斯曼斯和瑪格麗特，如《青春咖啡館》中的露姬，《八月星期天》中的“我”（記述者）和希爾薇亞。他們四處漂泊，尋求安身立命的家園。這些人物都具備“流浪漢”的特征，莫迪亞諾稱他們?yōu)椤昂┤恕?。《暗店街》中居伊·羅郎和于特對話時，于特提到了海灘人，“一生中有四十年在海灘或游泳池邊度過，親切地和避暑者、有錢的人聊天。在數(shù)千張度假照片的一角或背景中，他身穿游泳衣出現(xiàn)在快活的人群中間，但誰也叫不出他的名字，也說不清他為何在那兒，也沒有人注意到有一天他從照片上消失了”[1]。居伊在心里說道，“我不敢說，但我相信這個海灘人就是我”。于特認(rèn)為，其實我們大家都是海灘人，“沙子只把我們的腳印保留幾秒鐘”[2]。這個海灘人身上有種流浪漢的特質(zhì)。某一天他從虛無中突然出現(xiàn)，混跡于人群中，在閃過幾道光后又回到虛無中去，喪失了蹤跡。他就好像空氣中的水蒸氣一樣從人間蒸發(fā)，無人意識到他曾經(jīng)在這個世界存在過。

露姬少年時代的夜間離家游蕩、婚后的出逃游蕩、死后的靈魂游蕩，使她具有了流浪漢的氣質(zhì)。在孔岱咖啡館里，人們對露姬的身份、故事一無所知，甚至露姬也不是她的本名。露姬來到孔岱咖啡館是為什么？是為了逃避什么嗎？露姬的出現(xiàn)是偶爾閃現(xiàn)的磷光隨即消失，不會留下任何痕跡。露姬的死亡也是天邊的云彩，短暫停留后不知又飄往何方。露姬即使在生前，也不比永不會凝結(jié)的蒸汽更有質(zhì)感。露姬真的能夠找到幸福嗎？人生從虛無中來，終將回到虛無中去，也許這才是永恒輪回的真理。

“海灘人”的形象，也在卡夫卡、喬伊斯、薩特、加繆的筆下找到了影子。他們都把筆鋒觸及到了人生的虛無、人生荒誕感的描述上。不過，當(dāng)莫迪亞諾面對著人類命定的、悲劇性的生存狀況時，他沒有“有所作為”的反抗，只有悲天憫人的傷感情懷。這些“海灘人”的身份都是一個謎團。他們往往漂浮無根，只是一個面目模糊的影子，是別人生活中可有可無的點綴。在現(xiàn)代人的身上，也會發(fā)現(xiàn)“海灘人”的影子?，F(xiàn)代人飄飄無所似，恰似一個幽靈。人們身體在漂泊的同時，精神也在流浪著。因為心沒有找到棲息的地方，那么前往何處都是在流浪?，F(xiàn)代人存在的意義似乎是虛無的，人生的價值何在？人不斷尋找和追尋的到底是什么？莫迪亞諾說：“我無休止地尋找一些失去的東西，尋找無法澄清的晦暗不明的過去、突然中斷的童年?！盵3]尋找過去的自己，就能發(fā)現(xiàn)自身存在的意義嗎？恐怕過去早已消逝在時間的長廊中。如《暗店街》中，“我的過去一片朦朧”。我們即將開始的未來也黯淡無光，前方路途茫茫，何處是歸途？人生避免不了得走向虛無?？梢?，莫迪亞諾在面對悲劇命運時，只有悲天憫人的感傷情懷。

二、游戲人生

國際情境主義者認(rèn)為，“在這個被商品和景觀統(tǒng)治的社會中，創(chuàng)造精神和人生夢想失去了自己的家園，人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感到窒息”，所以他們主張用創(chuàng)造生活取代“被動生活”，呼吁“毫無拘束地生活、毫無節(jié)制地享受”和游戲人生，并進(jìn)行人生的“漂移”[4]。國際主義情境者旨在使自我從無聊的模式化的日常生活中解放出來?！肚啻嚎Х瑞^》中的人物似乎都是按照情境主義生活著，他們喜歡在城市的各個地方游蕩，他們認(rèn)為工作和學(xué)習(xí)是束縛人的。他們追求肆無忌憚的享受，用戲謔的方式生活著。莫迪亞諾筆下的露姬就是在尋找這樣的生活方式。如露姬少年時的出逃，露姬沒有父親，兒時由母親單獨撫養(yǎng)。母親晚上上班，露姬一個人在家感到寂寞和恐懼。為了戰(zhàn)勝恐懼，露姬開始在夜間游蕩。露姬喜歡在大街上閑逛，兩次因“未成年流浪”被警察抓走。在她夜游的時候，認(rèn)識了亞娜特，由此開始嘗試毒品的致命誘惑。還有婚后的出逃，露姬為了與皮埃爾·舒羅建立關(guān)系匆匆結(jié)婚，婚后發(fā)現(xiàn)丈夫的無趣，“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生活”，選擇了離家出走。所謂的建立關(guān)系，在小說中是這樣解釋的：“這種生活出現(xiàn)在你的人生當(dāng)中，有時就像一塊沒有路標(biāo)的廣袤無垠的開闊地，在所有的逃逸線和消失的地平線之間，我們更希望找到設(shè)立方位標(biāo)的基準(zhǔn)點，制作某種類型的地籍，好讓自己不再有那種漫無目的、隨波逐流的感覺。于是，我們編制關(guān)系網(wǎng)，試著把那些隨機性的相聚變得更加固定一些?！盵5]可見，露姬在尋求擺脫漂泊感的方法，她希望獲得現(xiàn)實的安穩(wěn)。通過和周圍人建立關(guān)系，露姬希望得到內(nèi)心的安寧和一種安全感?？墒牵篮玫南敕ńK究會落空。露姬婚后義無反顧地出走了。在她看來，與一個人斷絕往來，就再也不認(rèn)識這個人的。他們都已經(jīng)死了，假如這個人還活著，有可能與他狹路相逢，那么最好還是轉(zhuǎn)移到別的街區(qū)去。她只想逃走，到更遠(yuǎn)的地方用劇烈的方式割斷與日常生活的聯(lián)系，呼吸到自由的空氣。在露姬的自述中，她解釋了自己逃走的原因：每次我和什么人斷絕往來，我都感到一種沉醉。不管是少年時代離家出走還是從丈夫家里逃走，她每一次逃跑都感到同樣的沉醉，就像在夢中一樣。只有在逃跑的時候，露姬才是真正的自己。她僅有的那些美好的回憶都跟著逃跑或者離家出走連在一起，但是生活總會占上風(fēng)。每一次逃跑都是在逃避生活的壓抑感，然而每次追逐的新環(huán)境卻又蘊含著新的壓抑危機。露姬是一個缺少安全感的人。少年時代為了戰(zhàn)勝恐懼，她選擇夜間出逃，在人群中游蕩。也許人群的喧鬧聲可以驅(qū)散黑夜的陰霾，使露姬的心靈得到暫時的保護，告別恐懼與孤獨。后來露姬選擇與舒羅的結(jié)婚，又是企圖尋找家庭的溫暖，希望可以有個心靈的港灣，可婚后發(fā)現(xiàn)，理想飽滿下現(xiàn)實的骨感，生活依舊是索然無味，丈夫的無趣讓露姬感受不到愛情的溫暖，精神的迷茫、人生的困頓壓得露姬喘不過氣來。露姬試圖改變乏味的生活現(xiàn)狀，尋求新的空氣，要想自由就要再次出逃。

三、尋求幸福

露姬少年時的出逃、婚后的出逃都是在尋找安全的棲息地，尋找通往幸福的康莊大道，露姬最后的跳樓自殺也是在尋找著通往幸福的門口。以前的露姬通過不斷的出逃，尋找新的容身之所，如今的露姬不再四處奔走了。她認(rèn)識到重復(fù)的出逃永遠(yuǎn)不會有結(jié)果，唯有找到精神的棲息地，才能通往永恒的幸福。人生陷入了虛無主義的境地，從某種程度上說，永遠(yuǎn)不會有結(jié)果，陷入了無限錯誤的思想循環(huán)的悖論當(dāng)中。唯有死亡才可以戰(zhàn)勝虛無，露姬的死是對虛無主義的克服，人們殺死了上帝，最終信仰了永恒輪回，并以此終結(jié)了信仰的時代。

在羅蘭的敘述部分，我們得知露姬跳樓自殺了。出逃后的露姬與羅蘭在居伊德維爾的聚會上相遇，從此兩人相識、相知、相愛。露姬與羅蘭有著相似的愛好，比如他們都愛好天文學(xué)，他們都喜歡閱讀。更為重要的是羅蘭與露姬有著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和心靈體驗。他們都在逃避著，都在尋找著現(xiàn)實中的幸福。居伊·德維爾推薦露姬閱讀兩本書《消失的地平線》和《不存在的路易斯》。露姬從書本中得到了精神上的滿足與快樂，領(lǐng)悟到了幸福的感覺。在露姬把《不存在的路易斯》改為《不存在的雅閣琳娜》時，雅閣琳娜是露姬的本名。我們可以預(yù)測到露姬將要遠(yuǎn)離這個世界。小說中提到：“我很快就會抵達(dá)峭壁的邊緣，我會縱身跳入空中。漂浮在空中，終于找到我一直在尋尋覓覓的那種失重的感覺，那該是何等的幸福??！”[6]只有精神脫離了肉體，才能更加自由。生活在繼續(xù)，時起時伏。綿長的愁緒，剪不斷，理更亂。我們生活在綿長的愁緒中，無法逃脫。如莫迪亞諾引用居伊·德波的一段話：“在真實生活之旅的中途，我們被一縷綿長的愁緒包圍在揮霍青春的咖啡館里，愁緒從那么多戲謔的和感傷的話語中流露出來?！蔽ㄒ坏姆绞?，解除愁緒的方式就是要自我毀滅，也是自我重生。

露姬的靈魂隨處飄蕩，不受任何的約束。這種四處漂泊的人生又在重復(fù)上演，露姬真的找到幸福了嗎？露姬可以找到幸福嗎？小說開頭寫道：“那家咖啡館有兩道門，她總是從最窄的那扇門進(jìn)出，那扇門被稱為‘黑暗之門”?！伴T”在這里就富有象征意義，它既是“窄門”，代表進(jìn)入天堂之門，又是“黑暗之門”，代表地獄之門。孔岱咖啡館是天堂還是地獄呢？這黑暗之門由于露姬的光彩形成對比。露姬這個名字具有光明的含義，可見露姬是光明的化身，露姬這個形象代表著對光明的向往與追求。露姬逃到孔岱咖啡館，是為了逃避生活的荒誕，是為了追求光明與自由。在高等礦業(yè)學(xué)校的大學(xué)生的敘述中，提到一個雨夜，莫里斯·拉法埃爾送露姬回家，露姬住在蒙馬特公募的另一邊。拉法埃爾說了一句：“那么，您住在地域的邊境嘍？”地域的邊境指未受洗禮的兒童死后所去之處，住在那里的人由于沒有接受過洗禮，進(jìn)不了天堂。那么跳樓后的露姬去了天堂還是地獄呢？這是一個謎，等待被揭開。人生陷入了虛無主義的境地，從某種程度上說，永遠(yuǎn)不會有結(jié)果，陷入了無限錯誤的思想循環(huán)的悖論當(dāng)中。露姬的死是對虛無主義的克服，人們殺死了上帝，最終信仰了永恒輪回，并以此終結(jié)了信仰的時代。

縱觀露姬少年時代的出逃、婚后的離家出走以及最后的死亡，露姬追求的是什么？或者說是莫迪亞諾尋找的是什么？莫迪亞諾的主人公尋找的是“一度青春”，是如煙的“往事”，是人類賴以生存的根基、依托和支點，莫迪亞諾所觸及到的正是人類的生存的荒誕境遇。他以某種敏感的筆觸描述著人存在的渺小、可憐、悲哀、無奈，人在世界上如海灘上的一粒沙，如“記憶通道中的一粒塵埃”。我們在步入人生的初期交往的那么多人，他們永遠(yuǎn)也不會記住，我們也永遠(yuǎn)不會再認(rèn)出他們。讀者永遠(yuǎn)也找不到那些已經(jīng)提出來的問題的答案，到了結(jié)尾仍然是一個讓讀者會覺得迷茫的巨大謎團。莫迪亞諾讓讀者去猜測可能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但他并不會把這些事情說清楚，而這正是偉大作品的特色：讓人讀完作品之后感覺余味無窮，因為作者沒有表達(dá)出來的東西更能引發(fā)人們思考，因為“一部作品中最重要的，正是沒有說出來的部分”。莫迪亞諾的小說似乎在告訴我們，幸福只是曇花一現(xiàn)的東西，人生尋尋覓覓，到頭來得到的只有落寞、失去、不幸、迷茫，只有時時襲來的危機與恐慌，只有萍水相逢不定的漂泊，只有處在時代大潮中身不由己的無奈和顧影自憐的悲哀。

讀莫迪亞諾的作品感覺余味無窮，他沒有表達(dá)出來的東西更能引發(fā)人們思考。在法國被占領(lǐng)時期，人能夠找到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嗎？露姬能夠找到幸福嗎？莫迪亞諾似乎告訴我們，在法國占領(lǐng)時期，在動蕩的戰(zhàn)爭背景下，人心惶惶不安，人生的意義陷入了虛無，生命似乎只能走向終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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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xiàn)：

〔1〕〔2〕〔3〕莫迪亞諾.暗店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50，50，145.

〔4〕〔5〕〔6〕莫迪亞諾.青春咖啡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140，39，83.

（責(zé)任編輯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