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鋒
監(jiān)獄關乎自由,更是一場關于生死的心理測試。無論是大企業(yè)家們?nèi)琰S光裕、徐明,還是小人物們?nèi)缤踅ㄆ健②w樹海,自由地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死”了一次的王建平又回來了。
2013年7月2日,天氣很好。作為“杭州蕭山殺人案”的疑兇之一,王建平被判死緩已被關押了6 000多天,也就是17年半。
在獄中,王建平曾無數(shù)次幻想,自己出獄時的樣子:他要仰天長嘯,自己終于清白了;他要跪在老母面前,你的兒子回來了;他還要找到當年判他入獄的法官,證明對方是錯的……
當法官當庭宣布他無罪釋放時,他卻一言不發(fā),只是在法院門口與母親、弟弟合照了一張相,把無罪判決書碼得整整齊齊,擺放在母親胸前。
從21歲到39歲,整整18年的時間就這樣荒廢掉,剩下的時間還有意義嗎?王建平走出法院那一刻,就急不可待地想用后半生把日子補回來。
王非英雄,或許最終也難成英雄,但他試圖做的就是借助商業(yè)找回尊嚴。
兩年后的2015年11月20日,王建平打著紅領帶,系著紅圍巾,筆直地站在上海股權托管交易中心,粗眉緊鎖,嘴角綻笑,等著他抵押了全部資產(chǎn)投資的廣東順德莫爾廚業(yè)掛牌Q板。
生死有命,富貴在人。這就是王建平。
人人心里都有座監(jiān)獄
——你覺得我像是殺過人的嗎?
王建平背著殺人罪,足足17年,卻始終并沒見過被謀殺之人。
許多時候,讓我們停不住思考的不是那些所見的結果,而是那些看不見的如果。所以,如果沒有17年半的牢獄之災,王建平是否可以成就一番事業(yè)?
1995年,王建平21歲,他開過一家臺球室,獲得當?shù)氐谝粡垹I業(yè)牌照,經(jīng)營過夜排檔,搗鼓出了廣告裝潢公司。如無意外,這個年輕人身上會存在許多的商業(yè)可能。
然而,“如果”戛然而止,手銬從天而降。警察通過“目擊證人”提供的線索,指控王建平于8月12日夜,與多名同伙謀殺了一名出租車司機。
齊天大冤。在審訊室,王建平“用頭撞墻,撞過去又彈回來,再撞”,頂著滿頭的血包,選擇最極端的方式維護自己的清白。他終究沒能如愿,在“基本事實清楚,基本證據(jù)確實”的判決下,1997年6月,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判其死刑。
憤怒、仇恨、掙扎、絕望……都化作四個字——無能為力,就像一滴水消失在水中。
1997年首次大修的刑訴法生效,“疑罪從無”的原則確立,這讓王建平看到一絲希望。然而,浙江省高級法院在綜合考慮了證物、證詞的情況下,還是以沒有根據(jù)的“疑罪從輕”原則改判王建平死緩。
哀莫大于心死,好在槍下留人。王建平待在漆黑的禁閉室,“腦袋空白掉了,魂都沒了,信念沒了,好像沒人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上”。生無所戀的王建平趁獄警不注意,拿了保管室的鑰匙,悄悄地磨平,用左手拿著在右手手腕上劃,在劃到手腕筋骨時,無奈鑰匙太鈍劃不動,改用右手,在左手手腕上劃,忍著疼,聽著皮肉吱吱地叫著,血迅速滲透了被褥,心情卻越來越平靜,“所有事情好像都和自己無關了”。
好在獄友及時發(fā)現(xiàn),王建平死里逃生。
“死”了一次后,王建平?jīng)Q定活下去,他曾幻想睜開眼只是一場夢,甚至看著手腕的傷疤幻想自己已經(jīng)死了;不過,他更想的是有一天自己能夠出去,告訴全世界,自己是冤枉的。
倔脾氣的王建平拒不接受改造和認罪,“一旦妥協(xié)掉,你就被自己打垮了,成了一灘屎。即使表面上的妥協(xié)心里也會很痛苦,但不妥協(xié)問心無愧。”
從某種意義上說,不妥協(xié)也意味著另一種痛苦。作為拒不認罪的反改造分子,王建平被押往條件異常艱苦的新疆服刑。沒日沒夜地跪在地上種棉花、摘棉花,每天3個酸饃饃,一碗漂著油星的湯,成了王建平終生難忘的8年時光。
2012年,王建平被獄警提審,鎖在距離審案人員4~5米外的凳子上,當對方說出“我們是浙江高院”幾個字的時候,王建平愣了兩秒鐘,猛的把凳子拖到審案人員面前,扯掉外套,光著膀子喊“等你們這么多年,你們現(xiàn)在才來”。
正義來得雖晚,但還是來了。
三年后的今天,聊起17年的遭遇,王建平總會用抽煙和停頓刻意壓制自己的情緒,“曾經(jīng)想著去報仇、去報復,還有很多放不下,這里還沒真的走出去,”他指了指自己的心窩,“還是要適應,要適應?!?/p>
走出監(jiān)獄大門那刻起,王建平一直努力想讓自己“正?!?,不去想過去,因為“每次談起遭遇,都像又回到從前經(jīng)歷了一回”。
事實上,最難走出的,還是心里的監(jiān)獄。
我就是土鱉
走出監(jiān)獄,王建平的世界還在17年前。
他要學習“紅燈停,綠燈行”的口訣;熟悉感應式水龍頭沒有閥門;認識手機,接打電話;學習忘記了的家鄉(xiāng)話;甚至還要習慣他離開時還是泥巴路和稻田的家門口,已經(jīng)高樓萬丈,而他的家,成了危房。
過去的時間回不去,甚至記憶里的地點也只能靠回憶。關了自己3個月,天一黑,王建平還是習慣開著燈上床睡覺:雙手緊緊地環(huán)抱在胸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早晨6點準時驚醒,姿勢絲毫不變。然而,那個頭發(fā)一撮撮地掉的腦袋,迫切地想要證明,證明自己還活著。
怎么證明?
“盡管無罪,出來后很多人還是帶著有色眼鏡看我,罵我曾經(jīng)是任人踩的土鱉,一輩子都是土鱉”。王建平用手指不斷地敲著桌面說,“我就是土鱉,當年背著這么大黑鍋我一樣活得好好的,現(xiàn)在一身輕,我要變得強大,深深地記著所有人。等我有一天強大了,我要請那些說我土鱉的人吃飯,‘看,這就是你曾經(jīng)說的土鱉王建平’”。
咬著牙,連續(xù)4個“我要請他們吃飯”,似乎說明不服輸?shù)耐踅ㄆ接只貋砹恕?/p>
出獄后不到半年,王建平拒絕了朋友“包幾畝地種,娶個媳婦生個娃”的建議,“我的17年只是插曲,我不想別人只記得那17年,我還有下半輩子?!?/p>
“所以你才在3年里折騰這么多生意?”記者問。
“不在商業(yè)上折騰,我還能干嗎?”王建平答。
商業(yè)成了王建平甘愿付盡一生再去獲得身份、價值認同的唯一途徑。
2013年底,獲得196萬元國家賠償,還有地方政府提供的低于市場價的一套住房和店鋪后,王建平與朋友開了一個木箱加工廠,想通過低價收進,高價賣出,扣除運費、加工成本,獲得中間的差價利潤。為了找到最便宜貨源,剛剛拿到駕照的王建平開車到山東臨沂深山去找原材料。
王建平想以低價、過得去的質(zhì)量搶占市場,不曾想,客戶接受條件后,反復拖欠貨款,“拖欠一個月還好,很多是長期拖欠。長期拖欠還好,又有很多拖欠后不再跟你合作”。虧了10多萬元后,生意陷入停滯。
首次創(chuàng)業(yè)的不順,讓王建平很氣憤,表面平靜到家后,突然就會發(fā)神經(jīng)地忍不住對著空氣大罵一頓?!斑^捶墻,摔手機,摔完了又心疼”。
疼了不到1個月,王建平買了一輛30多萬元的途觀,招了4~5個老朋友,花了2萬元注冊了代駕公司。去酒吧、餐館發(fā)了厚厚幾沓名片后,王開著車子滿城里轉(zhuǎn)悠。然而,消費場所早就有了固定的代駕途徑和資源鏈,王建平等后來者很難獲得突破。
做到最后,王建平又發(fā)現(xiàn),自己在管理上也“義氣”用事,沒有明確的收費標準,導致客戶與代駕司機通過現(xiàn)金支付的過程很難管控。更大的風險是,蕭山地區(qū)豪車云集,“小兄弟們都是新手,哪天接到豪車不會開,刮到、蹭到賠不起”。
再次面對失敗,“不,不是失敗,是我覺得那些生意不靠譜,主動結束。”王建平糾正說。
不承認失敗的王建平在經(jīng)營代駕的檔口,又分別投資了50多萬元,在廣東種了300多畝的水稻和芹菜;投資了“不方便透露”的資金,到一家需要追加數(shù)百萬元投資的主題酒吧。
短短一年,四段生意,王建平急不可待地走過了許多平常人的一生。
望著窗外,王建平目光穿過細雨打濕的玻璃,外面的世界扭曲得很奇怪。17年,制造業(yè)、房地產(chǎn)、互聯(lián)網(wǎng)的暴雨輪番沖刷中國的底層商業(yè)形態(tài)和結構。17年前原罪、野蠻的商業(yè)模式已經(jīng)被無限地邊緣化,這個花花世界有太多的新東西需要他再次認識和熟悉。17年的空白,消磨掉的是一個瞬息萬變的時代。
他想要拼命追趕,快速成功,“哪怕粉身碎骨”。
后半生的證明信
連續(xù)一年多投資鮮見回報,王建平總想“能夠有那么一個人,不在意我的過去,幫我一把,帶我走一段路,該多好”。
2014年,因故失聯(lián)數(shù)年,“能干大事,20多年的好兄弟”俞建峰出現(xiàn)了。
俞建峰同情王建平的遭遇,“欣賞這個人的沖勁和耿直”;王建平敬仰俞建峰“曾經(jīng)開了蕭山最大的娛樂場所”,感恩他在17年中不斷地寫信鼓勵自己。兩人惺惺相惜。
比如,王建平在新疆監(jiān)獄時身體向來不好,俞建峰就讓女兒到新華書店里查找怎么讓鹽堿地里長出花來,指導王建平在新疆種花,以特色種植減輕勞動強度。最終,花成片成片地死,但就有那么一片,活下來了。王建平就不斷地栽,不斷地移,成了他在新疆為數(shù)不多的業(yè)績。
王建平出獄后,俞建峰第一時間聯(lián)系到他,帶他接觸社會。俞建峰清晰地記得,有一段時間,王建平總是會用兩只手去接別人遞過來的煙;又比如,王在17年牢獄生涯中養(yǎng)成的快速吃飯習慣,總是在大家還沒吃到一半,他就已經(jīng)吃完了,俞看了很心疼,只能慢慢地教。
對王建平來說,俞建峰更是那個只讓他往前看,“不會見面就問棉花是怎么摘”的朋友。所以,當俞建峰想要成立新公司,也想拉兄弟王建平一把的時候,王建平抵押了房產(chǎn),把自己的補償款全拿出來,湊足200多萬元,一股腦兒全投了出去。
2014年7月,廣東順德莫爾廚業(yè)成立了。
正如俞建峰給王建平講到,按照他的設計,在產(chǎn)品上,莫爾會采用新技術,達到小吸量抽油煙機的免拆洗、無油煙設計,顛覆傳統(tǒng)抽油煙機;在商業(yè)模式上,莫爾廚業(yè)會把線上電商與線下體驗店結合,構建以抽油煙機為中心,燃氣灶、消毒柜、水槽等全品類的廚房生態(tài)系統(tǒng),顛覆傳統(tǒng)廚電業(yè)。
也是通過這個理念,2015年11月20日,莫爾廚業(yè)達到上海股權托管交易中心的“新技術、新業(yè)態(tài)、新模式、新經(jīng)濟”的四新要求,成功掛牌Q板。
不過談起資本,甚至談起莫爾的具體事務,王建平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大多語焉不詳,“這里裝的東西太少,不夠用”。然而,王建平自信看清楚了局勢,相信浸淫廚電行業(yè)20多年的俞建峰的能力和魄力,堅定認為順德莫爾就是自己在追求的事業(yè),是證明自己的機會,愿意賭上一把。
他選擇了“賭”這個字,也等于是用商業(yè)綁架了自己,不僅賭的是他與俞建峰之間的情誼,也賭上了自己后半生。
談到未來,王建平坐在沙發(fā)上,使勁地撐了一下身體,右手在不自主地抖動,“你覺得我會成功嗎?”兩秒鐘后,他笑了笑,攥著拳頭說,“不管成功不成功,我都要堅持,堅持,堅持……”
至少還活著
晚飯過后,王建平建議出去轉(zhuǎn)一下。開車行駛在蕭山午夜的大街上,行人稀少,偶有一輛汽車駛過,王建平都會不經(jīng)意地墊一下剎車。
重生的不易,會有種潛意識的珍惜。
來到王建平投資的一家酒吧,門口整面墻的“V字仇殺隊”壁畫總會讓人聯(lián)想到他對自由的向往。因為他曾說,在監(jiān)獄里,最開心的時候,就是獄友們把家里寄來的香煙集在一起,坐在小板凳上邊抽煙,邊聊各自的風流艷史、家庭瑣事,哪怕只有短短的片刻,也能忘掉高墻,再度體驗一下正常人的感覺,“自由是最寶貴的東西”。
酒吧里人不多,但很鬧。歌手唱了一首《給往事干杯》,王建平放下手里的黃金葉香煙,酒一飲而盡,把手舉過頭頂,鼓掌。
酒已干,心事并未全了。讓王在獲得一年的功成名就后死去,和下半輩子的平庸寡淡兩者中間做個取舍,王建平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功成名就。骨子里的倔強,和證明自己價值的欲望,仍然在支撐著王建平活下去的理由。
如果說17年的牢獄之災是場生死劫,王建平雖然走出了牢門,但忘不了、剪不斷、理還亂也正說明,他仍在度心里的劫。
我們無法感受王建平在牢獄里經(jīng)歷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正如在商界的風云變幻中,我們好奇像王一樣接連不斷的大企業(yè)家們的人生起伏,陰晴轉(zhuǎn)換。事實上,無論是大企業(yè)家們?nèi)琰S光裕、徐明,還是小人物們?nèi)缤踅ㄆ?、趙樹海,監(jiān)獄脫去了社會賦予他們的種種頭銜和衣冠,只剩下同等的肉體,讓他們拋開功名利祿,與靈魂交談。所以才能找到最本真的自我,有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與其說監(jiān)獄關乎生死,不如說是一場關于生死的心理測驗。而鎖進黑洞洞的監(jiān)獄里的也不是薛定諤的貓,因為結果雖然模糊,但所經(jīng)歷的事、所承受的苦、所珍惜過的人,又會讓結果變得確定。
自由地活著,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