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有糖的日子

      2016-01-19 23:01廖會芹
      滇池 2015年1期
      關鍵詞:爺爺奶奶母親

      廖會芹

      奶奶在去山上的路上被村里的光棍二狗攔住了。二狗奸邪地笑著,他稱我二十六歲的奶奶為蘭蘭。蘭蘭,他說,昨天晚上我去敲你的門,你怎么不開呢?說著話,他的那雙還沾著豬糞的手就朝我奶奶的胸口襲來。二狗那時正在地里給菜施肥,看到我奶奶,他就火燒火燎地攔住了我奶奶的去路。

      那雙臭烘烘的手讓我奶奶惡心,她朝后退了一步。奶奶那時要到山上割茅草,她手里拿著一根皮條和一把鐮刀,她把手里的鐮刀舉起來。你再敢靠近一步,我就殺了你,奶奶聲音像冬天的白霜,冰冷而刺骨。許是這凌厲的聲音嚇壞了光棍二狗,他訕笑著往后退。你男人早被子彈打死了,你還為他守著干什么?我遲早要把你變成我的人,二狗朝我奶奶做了一個下流的動作,然后逃之夭夭。

      我奶奶身上的氣力仿佛瞬間被風干了一樣,她沒有力量再朝山里邁進一步,她癱坐在路邊。她空洞的沒有任何顏色的目光飄向村口的小路,她的男人,真得不會再從那里出現了嗎?

      四年前,國民黨抓壯丁,當時正挑著一擔柴往家里走的爺爺被抓走了。他這一走就沒了音信。村里的人都說我的爺爺早吃了子彈了。對這些猜測,我的奶奶剛開始是表現出淡然的微笑,她不相信那么個大活人瞬間就能消失??呻S著時光一天天對她心靈的侵蝕,當有人再說起這樣話的時候,她的心漂浮起來,她仿佛置身一個無邊無際的荒漠,她把干枯的目光一次次投到村口的那條小路上,她多么希望在那條唯一通向外面的路上能夠看到那個高大瀟灑的身影。

      而此時,奶奶被村里的光棍二狗盯上了。二狗很小的時候爹就餓死了,只剩了他和老母住在村頭兩間狹小的茅草房里。因著窮,二狗三十五歲都還沒有機會當上新郎官。眼看認識的女人一個個都有了男人,他每天都心急火燎,后來,他就瞄上了可能已經成為了寡婦的奶奶。以他的家庭和年齡,他只配得上一個寡婦。

      每當濃鼻涕一樣的暮色慢慢淹過這個名叫雞屎塔的村落時,這個名叫二狗的光棍就會抹布樣放在奶奶門前的碾子上。所以,奶奶每天踢著暮色回家的時候,首先看到的就是放在門口的這塊抹布。

      一看到我的奶奶,抹布就會把他呆呆癡癡的目光放到她的身上。自從在路上攔截我的奶奶被她手里的鐮刀嚇住后,他再也不敢靠近我的奶奶,因為從那以后,我奶奶走路時手里總是握著一把鐮刀。

      我爺爺的父親,我的太祖父是個種莊稼的好手,他靠著租種地主的幾畝田地,農閑時做點小生意而蓋起了一所青磚瓦房。只可惜,太祖父在我爺爺只有三歲的時候就因病去世,太奶奶辛辛苦苦給我的爺爺娶了媳婦,在我父親只有半歲時她也撒手人寰。

      爺爺的大伯和叔叔們還住著茅草房,他們也想住進青磚瓦房里。隨著住在青磚瓦房里的人一個個死去,他們的心動了,現在,他們只要把住在青磚瓦房的外姓女人趕出去,他們就能順理成章住進去了。于是,他們就給我的奶奶做媒,對象是二狗。

      一個寡婦,帶著一個五歲的兒子,能有人要就不錯了,何況人家還是一個童男呢,爺爺的大伯說。我的奶奶不同意,她說孩子他爸說不定哪一天突然就出現在村口那條小路上了,那時她該怎么辦?

      四年都沒有一點消息,肯定已經吃了流彈了,爺爺的叔叔說。

      也是,或許真是在戰(zhàn)場上哧溜一顆子彈飛來,爺爺就倒在了一塊未知的黃土地上了吧,每當奶奶假設這樣的情景時,她就會淚流滿面。從今往后,自己就是一個寡婦了,奶奶想。但不管如何,她都不會嫁給二狗的,看看二狗是個怎樣的人吧,身材矮小,暴牙,常年穿一件掛滿補丁的衣服,不管什么時候走過總會有一股子難聞的味。

      這樣的二狗能跟爺爺相提并論嗎?爺爺一表人才,他不管走到哪兒都能吸引人的目光,奶奶常常能為嫁給這樣的人感到驕傲。

      我不會嫁二夫的,奶奶說,他還有兒子,即使我的丈夫不在了,我也會把他的兒子養(yǎng)大,讓他的香火能夠繼續(xù)燃燒下去。

      爺爺的大伯和叔叔無話可說。爺爺的兒子是李家的根,他們無法把這根抹去。

      就在這個時候,我爺爺回來了。就在爺爺回來的那個白天,我奶奶去地里的時候還朝村口的小路望了很久,只是她除了看見一只麻雀從眼前飛過,其余她什么都沒有看到。其實她也不奢望能看到什么,只不過朝那條小路望上幾眼,已經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可就在她已經絕望的時候,我的爺爺竟會突然降在我奶奶的面前。那個夜晚,夜色有幾千米深,我的奶奶和我的父親已躺在了床上,奶奶正給父親講狼來了的故事,這時,門就響了。嘟嘟嘟,聲音穿透了濃稠的黑暗傳進了奶奶和父親的耳膜。剛開始,奶奶和父親沒有注意,后來,嘟嘟嘟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父親聽到了,他說狼來了。他知道狼是會吃人的,所以說完他就緊緊抱住了奶奶。奶奶不害怕,每天蹴在門口的二狗時不時會這樣嘟嘟嘟敲她的門。

      蘭秀,蘭秀,門縫里傳來輕輕喊她的聲音。二狗每次叫她都是蘭蘭,這會是誰呢?奶奶從床上爬起來朝門口走去。誰呀,她顫著聲音問。是我呀,我是李寶才呀,門外的人輕輕回應。奶奶不相信站在門外的就是李寶才,她慌慌忙忙拔掉門閂。

      門口擠進一個又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真的是李寶才,奶奶眼里的淚嘩嘩嘩就下來了,她緊緊抱住了李寶才的腰。你怎么不給我捎個信呢?奶奶哽著聲音問李寶才。爺爺沒有回答奶奶,他只是問奶奶,門前碾子上的男人是誰,半天不動一下,害得他縮在稻草堆里很長時間。

      暗夜里,我五歲的父親睜著亮亮的眼睛看著眼前兩個模糊的黑影,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這個名叫李寶才的人是他的父親。

      爺爺的回來給我奶奶的生活帶來了一些變化,最大的變化是她早早出去干活的時候臉上會有微微的笑。她肩上扛著一把鋤頭,若有所思的樣子,走著走著嘴角就會綻出一抹笑。最先發(fā)現這些變化的是二狗。自從我爺爺杳無音信后,我奶奶就很少現出笑容了。二狗堵住我的奶奶。你這幾天臉色紅潤,是不是有野男人了?二狗問。

      仿佛天邊的朝霞瞬間粘到了我奶奶的臉上,她紅著臉罵二狗不要臉。

      我不要臉,我只想要你,二狗說著又想往奶奶身邊蹭,我的奶奶舉起了手,但她的手上忘記了拿鐮刀。她舉起了鋤頭。

      沒有誰知道我爺爺的回來,包括爺爺的大伯和叔叔。大伯和叔叔是爺爺最近的親屬,但他不敢出去,也不敢見任何人,他是從戰(zhàn)場上逃回來的,要是被人報信抓回去是要殺頭的,所以他回來之后整天就躲在家里,奶奶出門的時候,就從外面把門鎖上。

      爺爺回來的時候正是農耕時節(jié),奶奶一個人忙著犁田插秧,還要記掛著給爺爺做飯。她幾乎在路上都是小跑著。蘭秀,你跑什么呢?村里人問她。忙著做飯給孩子吃呢,她回答,聲音清脆響亮。

      有心的人是會聽得出她的聲音里是含著甜味的。這有什么呢,她小跑著回家,就是想和自己的丈夫多呆一會,他們分開四年了,要是不怕別人猜疑,她真想大步跑回家呢。

      而我的父親,他對這個貿然的闖入者,充滿了戒備。以前,母親總是摟著自己睡覺的,可有一天半夜他起來撒尿,他發(fā)覺母親竟然摟著這個男人;以前吃飯的時候,母親總是把好吃的夾到自己的碗里,現在,好吃的都跑到這個男人的碗里了。這樣,五歲的父親狠狠地記住了他的樣子:高個,俊朗的臉,更主要的,他的右眼角處有個豆大的疤。

      現在他已經知道,這個總是躺在床上的男人是他的爸爸,村里和他一般大的小朋友都有爸爸,現在他也有爸爸了,可自己的爸爸和其他小朋友的爸爸有點不一樣,他總躲在屋里,連屎尿都是媽媽幫他倒出去,他也不大和自己的孩子說話,他更多的時候是把目光擱到外面的天空。有的時候,他也會逗弄一下自己五歲的兒子,但顯然,四年的時間阻隔了他們,當爸爸要抱他摟他的時候,他總是把他推開,他已經習慣了母親的愛撫。

      我相信,如果我的爺爺能夠留下來,即使他每天都躲在床上,我的奶奶也會把他伺候得像皇帝一樣。我父親和他之間幾千年的距離也會雪一樣消失融化,可是,他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了。

      我的爺爺是在他回來半個月之后走的。走之前,他仔細觀察了二狗的行動。二狗一般是在夜幕降下的時候蹲在奶奶門前的碾子上的,他咕嚕咕嚕吸一個水煙筒,他的目光朝著我奶奶回來的方向。直到我的奶奶進屋點上油燈,閂上門,然后,他就離開。

      爺爺站在樓上的窗子前靜靜地看著蹲在碾子上吸水煙筒的男人。他是不是喜歡你?爺爺說。奶奶的臉紅了。管他呢,我又不理他,奶奶說??傆幸惶?,我會要了他的命,爺爺說。

      爺爺走的時候,他沒有要了二狗的命。他走的時候天蒙蒙亮,奶奶已經早起到地里干活,他悄悄起床,看了熟睡的孩子一眼,然后,輕輕拉開門,瞬間就消失在了小路的盡頭。很多年之后,我的父親在想象爺爺離家的場景時,我的父親會想,離家的時候,他有沒有回頭呢?

      想要答案,父親只要問一問爺爺就可以了,但父親沒問,他不想和自己的父親說任何一句話。他只知道,那天,當我的奶奶急匆匆從地里趕回來給爺爺做飯的時候,家里已經沒了爺爺。樓上,床下,甚至立在墻角裝豬食的瓦罐,她都沒有放過,但都沒有找到爺爺。爺爺走了,和四年間的杳無音信一樣,爺爺再次銷聲匿跡。他走時,還帶走了奶奶幾年間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十塊大洋。

      奶奶傷心欲絕,她坐在門檻上放聲大哭。那一聲聲悲絕的哭喊聲穿過云霄,也穿透了父親的心臟,一輩子,父親耳邊時不時就會出現那悲絕的哭喊聲。

      直到許多年之后,父親才明白爺爺離家的真正原因:為了一個寡婦,爺爺拋家離子。

      爺爺被抓了壯丁后,他和好幾十個村民被押解到附近一個村莊關押起來,第二天,一臉肥肉的排長命令他們脫去身上的衣服,換上他們拿來的國民黨軍裝,從此,他們就被迫背著彈藥跟隨部隊四處征戰(zhàn)。他們的日子非常艱苦,很多時候都沒有東西吃;有時連喝的水都沒有,而且很多地方的水,喝了之后,就拉肚子?;剂肆〖?,又沒有藥,所以沿途有很多死去的壯丁。死了的壯丁,被草草埋進土里,往往還有一條腿或一只手暴露在地面上,有的可能還沒有完全死去,他們的手似乎還在抽搐著。而那些野狗為了爭吃壯丁的尸體血紅著眼睛發(fā)著一聲聲厲聲的嚎叫!

      我的爺爺在野狗厲聲的嚎叫聲中魂飛魄散,這樣的日子,他死也是不要去過的,所以,他總是尋找機會逃跑,只是他太膽小,怕逃跑不成被抓回去殺頭,我的爺爺就不敢輕舉妄動,這一等就是四年。那天,排長到營部開會去了,幾個當官的在一起賭博,爺爺和班長被派去山上放哨。爺爺就趁班長不注意的時候朝他偷襲,班長卻是習過武的,他轉過身來,順勢就把爺爺壓在了身下。爺爺不甘這樣喪命,他拼命反抗。后來班長拔出匕首刺入了我爺爺的胸膛。

      爺爺是在第二天下午醒來的,班長的那一刀沒有要了他的命。那時他的部隊已經離開,他艱難地爬到半山腰上一戶人家門口。

      這戶人家的女主人叫楊菊香,三十歲左右的樣子,她把幾近要昏迷的爺爺攙進家里。她給爺爺端來了飯,幫爺爺包扎好了傷口。這樣,爺爺在楊菊香家一住就是三個月。三個月里,楊菊香給我爺爺換藥,熬湯。

      爺爺的傷好了,可他竟然不想回家了。他只想和楊菊香呆在一起。他看楊菊香坐在小凳子上把一顆顆的包谷粒從玉米棒上掰下來。那是他們的糧食,楊菊香要用石磨把包谷磨碎,然后用篩子去皮,再放入甑中蒸熟透做成包谷飯。

      落日的余輝靜靜地披在楊菊香的身上,她五官精致,稍稍上翹的睫毛低垂著。這個女人很漂亮呢,爺爺想,她該是要生在大戶人家過好日子的呢。想著,爺爺就說了,你該是要生在大戶人家的吧。

      什么?楊菊香臉紅了,我哪有那樣的命喲,人生來不就是要吃苦的嗎?

      楊菊香仿佛確實是來吃苦的,她的父母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死了,她獨自一人隨了些逃難的人來到了云南,然后經人介紹嫁了她的男人,可熱乎乎的日子沒過上多久,男人到集上賣土豆的時候被抓了丁,沒多久部隊給她傳來了信息,說她的丈夫在隊伍要開拔時病死了。

      我爺爺喜歡看楊菊香稍稍上翹的睫毛,喜歡看她挑著籮筐腰肢扭動的樣子??傊?,和楊菊香呆在一起,他心里總會涌出一股歡喜,甚至吃包谷飯都能嚼出一股甜味。

      他忘記了我的奶奶。

      其實,我的奶奶也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大得且水汪著的眼睛,苗條的且凹凸著的身材,可我的爺爺真真是忘記了我的奶奶,四年的時光,我奶奶在他心里只剩了一個模糊的輪廓。

      可他是要回家的呀,他千方百計逃出來不就是要回家的嗎?家里有一個叫蘭秀的女人和一個已經五歲的兒子在等著他。

      怎么辦呢?他的傷已經好了,他可以下地了,他可以幫寡婦楊菊香劈柴了,他可以跟在楊菊香的身后下地了。

      可他不想回去了,那個叫蘭秀的女人,當時是由媒人上門提了親,雙方見過一面后就結了婚的,那一面還因自己太害羞而沒有仔細看過,結婚僅兩年自己又被抓了??;兒子呢,自己被抓走的時候才一歲,自己和兒子也是陌生的。他現在果真要回到自己陌生的家嗎?

      你要回家了吧?楊菊香對身后的李寶才說,你的傷好了呢。

      我的爺爺不知怎么回答,他在楊菊香的家又呆了一個月。該走了,再不走,他真不會走了,鄰居的風言風語已經刮進耳朵了。

      他悄悄潛回了家,而他在家的日子是不好過的,怕被人發(fā)覺告密,他整天整天就躺在家里。這種日子他是不要的,一個大男人,難道一輩子就躺在床上了嗎?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更要緊的,他撕心裂肺地思念寡婦楊菊香。那時他才發(fā)覺日子和日子原來是不同的。和蘭秀在一起的是正兒八經的日子,平淡,蒼白,沒有油鹽;和楊菊香在一起,是加了糖的。那個時候,我的爺爺是多么想過加了糖的日子啊,所以他悄悄地來,又決定悄悄地逃離了。

      就這樣,我的爺爺去過有糖的日子了。

      而我的奶奶和我的父親只有過比黃連還苦的日子了。

      沒有錢買米,奶奶和我的父親只有吃野菜;沒錢買衣,奶奶只有一個補丁再壓上另一個補丁。

      可這些都不算什么,更重要的是爺爺離開后沒幾天,奶奶就發(fā)覺出大事了。不管日子多么艱難,二十六歲的奶奶體內那鮮紅的生命之血每月都會按時噴涌而出,可那個月沒有,已經是月底了。剛開始,奶奶并沒有注意,自從爺爺離開后,她整天以淚洗面,她絲毫都想不起來那個會自然到來的東西,直到偶然看到村里女人偷偷曬著的衛(wèi)生帶。剛想起那個東西時,奶奶馬上就驚出一身冷汗,該不是出問題了吧?可奶奶轉而又安慰自己,也許是記錯日子了?要不是身上出什么毛病了?她只有惴惴地等待。

      第二個月,奶奶是掰著指頭數日子了,現在,奶奶更關心的已經不是爺爺,爺爺已經退到日子的后面。直到第三個月,奶奶才真真慌神了。她找了郎中,郎中給她把了脈,然后告訴她是有喜了。

      奶奶覺得天都要塌下了,她該怎么辦好呢?村里沒有哪個人見過爺爺回來,她將要隆起的肚子會告訴所有人,她是一個淫婦,她是一只破鞋。她想一頭跳進村里的塘子,可她就在要縱身一躍地時候想到了我的父親。她死了,五歲的兒子怎么辦呢?

      她拖著重重的身子回到家。她摟過懵懂的兒子放聲大哭。

      奶奶用寬大的衣服把自己罩了起來,她挑很重的擔子,她甚至用棍子捶打自己的肚子,她想把肚里的東西弄出來,可東西長得太牢固了,不管用什么方法,它都無動于衷。

      村里已經風言風語。

      有人猜說奶奶肚里的孩子該是二狗的,二狗每天都蹲在人家門口,女人守不住,終究給他沾了葷吧。

      有人從奶奶手里提著的鐮刀想到她可能是和二狗以外的哪個野男人做了露水夫妻,最終紙包不住火了。

      爺爺的伯伯嬸嬸們再次上門,這次,他們有了正當的理由。他們罵我奶奶傷風敗俗,把他們李家的臉都給丟盡了,他們希望我的奶奶趁早卷著鋪蓋滾蛋,不要辱沒了李家的祖宗,要不然,他們就按以前的家法,把我的奶奶拖去填湖。

      奶奶辯解說李寶才來過了,肚里的孩子就是他的。

      他來過了,那人呢?爺爺的大伯說,他回來了怎么不去看望我們呢?

      他怕再被抓走,奶奶說,他現在又走了。

      他來了,又走了,這種話誰相信呢?爺爺的叔叔說,你以為我們是小孩呢?

      奶奶沉默了,這種話誰會相信呢?誰看到他來了,又走了呢?

      奶奶叫來了我的父親,我的父親說他的爸爸回來了,他整天躺在床上,后來在一個早晨,他又沒了。

      伯伯嬸嬸們還是不相信,他們說我的父親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撒謊,這一切都是源于奶奶的教唆,奶奶如果不離開,那就會強行把他們母子倆趕出家門。

      奶奶跪到地上,她懇求各位長輩不要把他們孤兒寡母趕出去,要不然,他們會凍死在荒郊野外的,看在她為李家添了香火的份上,能夠讓她留下來,自己做牛做馬都會報答他們的大恩大德。

      幾個長輩不說話了,他們把目光投到了大伯身上。大伯咕嚕咕嚕吸了一口水煙筒,最后他說,孩子可以留下,你必須走人。

      奶奶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她舉起每天拿著的那把鐮刀,她用刀尖指著自己的脖子,冷冷地說,你們不就是想霸占我家的財產嗎?如果誰把我趕出去,我就死在誰家門口。

      誰也不想讓我的奶奶死在自家的門口,于是,爺爺的大伯叔叔們放棄了住進青磚瓦房的想法。

      可這時,我的爺爺再次為他們提供了機會。

      那是秋天,一個寒風呼嘯的傍晚,因為天冷,二狗在奶奶門前的時間減少,這時,我的爺爺又悄悄回來了。這個時間是他精心策劃的,他不能讓村里的任何人看見他。

      我的父親正把碾子旁的一個土坷垃搬開,一群螞蟻從那石頭下驚慌失措地四散奔逃,他專注地看著那群螞蟻,他絲毫沒有注意到一個人影已經鬼鬼祟祟地靠近了他。你干什么呢?人影說。突然冒出的聲音嚇住了我的父親,他吃驚地抬起頭,他就看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這個人他曾經狠狠地記住了他的樣子,高個,俊朗的臉,右眼角處有個豆大的疤。

      你媽媽呢?人影問。我的父親沒有說話。我是你的爸爸呀,來人捉住了我父親的小手。

      我的父親呆呆看著眼前自稱是爸爸的人,他回憶起了右眼角下毛毛蟲樣的疤。

      你想坐火車嗎?我的爺爺問我的父親。火車?我的父親只見過馬車、牛車,火車是什么東西呢?火車會著火嗎?我的父親問。

      我的爺爺笑了,他不著火,他冒煙。

      我的父親沉默了,顯然,他被火車吸引了。我的爺爺順勢拉起我父親的手,走,我?guī)阕疖嚾ァ?/p>

      我的父親就跟著我的爺爺朝村里唯一的路上走了。我的父親沒有回頭朝村里望上一眼。很多年后,當我的父親回憶起這個場景時他就不能原諒自己,為什么不回頭看一眼呢,那是他出生并且生長了的地方,那是他的家鄉(xiāng),那里有生他養(yǎng)他的母親。但他沒有,他心里只想著火車。

      而我的父親更不能原諒我的爺爺,每一次地離開,他都回過頭看一眼那塊他熟悉的土地還有生活在那塊土地上的人嗎?沒有,至少,那次,我的爺爺是那樣的驚慌失措,步履匆匆,他拉著我父親的手拼命地朝前走,他只想快速地走進夜里。

      由此,我的父親得出結論,我的爺爺是一個極其自私的人,他為了自己的私欲,不顧別人的死活,特別是我奶奶的死活,他應該明白,他這樣把孩子帶走,會要了我奶奶的命。

      我的父親不明白,世上怎么會有那樣的男人。

      那時,我的奶奶背著我的姑姑到地里去栽菜了。她回來的時候,她沒有看到每天都在門口玩耍的兒子。她問蹲在碾子上的二狗有沒有看到根柱,根柱是我父親的名字。

      沒有,二狗說。二狗非常高興,我的奶奶從來沒有這樣友好地和他說過話。奶奶沒顧上二狗發(fā)出的邪笑。有的時候,我的父親也會和其他小朋友到其他地方玩。我的奶奶就四處呼喊根柱,根柱。她青紫青紫的喊聲響徹云霄。

      天黑了,她喊遍了全村,村里的人都說沒有看到過根柱。我奶奶的心撲撲狂跳起來,莫不是孩子遭遇了什么不測?她哪知道,當年土地改革,為了多分一畝地,我的爺爺回來把我的父親騙走了。

      那個傍晚,我的父親和他的父親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北風呼呼地撕扯著路兩旁的荊棘。我的父親跟著我的爺爺坐上了船,坐上了汽車,最后坐上了會冒煙的火車。父親坐上的就是我們所說小火車,一排比我父親還高的紅色大車輪,冒著蒸汽,火車頭后面拖著暗綠色的木車廂。我的父親選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他眼睛不眨地看著窗外廣闊無邊荒涼的黃土地,看著奔跑著的綠氣騰騰的山野,看著潺潺的溪水,燦燦的野花,裊裊的炊煙,白白的羊群,湍急的水流……直到他在火車的哐當哐當聲中進入夢鄉(xiāng)。

      那是一個多么漫長的夢呀,以至于直到他最后離開那里,他都覺得那夢沒有醒來,而他也多么希望那一切都只是夢。

      事實上,那不是夢,那是真真實實的生活。也就是說,我的父親睡了一覺醒來,就到了一個他完全陌生的地方。那是屬于滇南的一個荒僻的山村,房子是茅草頂,村莊后面的山坡上種著大片大片的香蕉樹。

      楊菊香對我的父親很熱情,她摸我父親的頭,她給我的父親搬來了香蕉。我的父親沒吃,他躲到了我爺爺的身后。

      隨后家里跑進了一個和父親一般大的小男孩,我的爺爺叫他根寶。根寶,過來叫哥哥,我的爺爺從身后拉出我的父親。這是根寶,我的爺爺對我的父親說,他比你小,是你的弟弟,你們倆的名字中都有根字,這是緣分呢。

      我的父親哭了,他對我的爺爺說他要回家,他要找媽媽。

      我的爺爺摟過嚎哭著的父親。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我的爺爺說。

      我的父親從來沒有把那個家當作是家,在他的記憶里,他的家是青磚瓦房,門前有一塊場,場上立著一個碾子。她的母親,在天空藍藍的午后,會坐在門口,給他納鞋。母親忙碌的時候,他就是媽媽的小尾巴。媽媽挖地,他就在樹底下看螞蟻搬家;媽媽割稻,他就在田里追螞蚱。

      現在,他的媽媽沒了,他的父親讓他喊另一個女人為媽媽。我的父親緊緊咬著嘴唇。在那段日子里,我的父親幾乎成了一個啞巴。那個叫根寶的小男孩和他說話,哥哥,我們一起玩打仗,好不好?而我的父親則站起來坐到了門口的石頭上。

      我的爺爺和楊菊香拼了命在香蕉地里勞作,有了我父親的加入,家里多分了十畝地。香蕉似乎也知道有一個叫根柱的人進入了家里,所以,一串串的香蕉掛滿了枝頭。我的爺爺看著那些香蕉咧開了嘴巴。

      可楊菊香沒咧嘴巴,相反,她的眉頭擰成了一股麻花。根柱從來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他會不會憋壞呀?送他去讀書吧,楊菊香說。就這樣,我的父親進了學堂。那個時候,很少有農民能讓自己的孩子上學,包括楊菊香的兒子根寶,他每天只有跟在我爺爺和他母親后面到香蕉地里除草施肥,他的小臉大都時候都曬得通紅,每天早晨,他都羨慕地看著我的父親背著藍黑色帶蓋的帆布書包走向學校。

      我的父親學習非常努力,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趕快學會寫字,他要把憋在心里的話寫給遠方的媽媽。在空閑的時候,他把年幼的目光擱到天空漂浮的云朵上,他常常在醞釀他人生當中的第一封信。媽媽,親愛的媽媽,這是他早已想好的開頭。

      媽媽是先笑還是先哭呢?我的父親無法想象我奶奶收到這封信時的樣子。窗外,大朵大朵的白云呼啦啦飄過,一只只小鳥撲棱著翅膀在云朵下飛。如果自己是天空中的一只小鳥那該多好啊,那樣,即使是千山萬水,自己都可以飛到媽媽的肩頭,朝她唧唧啾啾。

      媽媽早該以為自己已經不在人世了吧,我的父親想,她會想到是自己的丈夫把自己的兒子騙走嗎?她接到這封信,聽到兒子在一張薄薄的紙上對著她喊媽媽時,她該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

      我的父親無法想象那樣的場景,他知道他是我奶奶的命,當一個人的命失而復得時,那該是怎樣的呢?

      但是,當我的父親把自己的情況寫在紙上想要寄給遠方的母親時,他突然才明白自己竟然不知道自己出生的那個村莊名字寫在紙上應該是怎樣的幾個字。

      我的父親那時還不知道,在他丟失后,我的奶奶就抱著我的姑姑準備跳湖自盡了。在離雞屎塔七八公里的地方有一個湖,湖水清澈見底,每年到了漁汛期,湖邊的人家用簍就可以撮上魚來。我的奶奶抱著我的姑姑,她想到那樣的地方去死,那樣的地方寬闊,干凈,我奶奶覺得她活得太憋屈了,既然死,那就找一個讓她的心能舒展開的地方。出門的時候,吹來的風尖刀樣割著她的臉。到了湖邊,她沒有猶豫,她下了水,她白癡癡的目光堅定地朝向遠方。兒子,我來了,你在哪兒呢?她眼里滿是淚水。

      懷里的嬰兒仿佛知道自己的遭遇一樣,她突然大哭起來。我的奶奶打了一個哆嗦,她朝懷里看了一眼,女兒粉嫩的小臉讓她停了下來。

      假如我的根寶還沒有死呢?奶奶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如果有一天他回來,我不在了,那他怎么辦呢?我的奶奶停住了腳步,后來她轉過身,慢慢朝岸邊走來。

      她要回家去等她的兒子回來。只是這一等,竟然就是十多年,三千多個日日夜夜。我的奶奶已不抱任何希望,她早以為她的兒子已經不在人世。

      而如同當年我的爺爺一樣,我的父親突然就降落在她的面前。

      那一年我的父親已經是省城的一名大學生,他穿著一件干凈的學生裝,他朝村口的那條小路回家,小路沒變,依舊是他離家時的樣子,最后他站到了一所青磚瓦房前。青磚瓦房的墻已經顯得破舊,他推開了虛掩著的門。門內卻已不是他所熟悉的景象,原來一推開門就是一大個院子,現在院子已經用土坯砌成一個個的房間,有的房里傳出炒菜的香味,有的房里傳出豬哼的唧唧聲。

      這已經不是他記憶里的那個家,他以為自己走錯了,可是門口的那塊場,場上的那個碾子,那都是用刀刻在腦海里的,怎么會錯呢?

      一個小媳婦模樣的女人出來倒水,看到了站在院子正中的人。你找誰呀?這個女人顯出了驚訝。雞屎塔何曾會出現這樣的人呢,高高的個兒,健朗的臉。我找我媽,我的父親說,她原來住在這里。

      你媽?小媳婦不明白,自從她嫁到這里,她就和丈夫的幾個堂伯兄弟住在這里,從沒有聽說過這里還住過一個母親。

      你媽叫什么名字?這時從屋里出來一個年輕的男人,他應該是小媳婦的丈夫。

      蘭秀。我的父親說。

      蘭秀,是誰呢?對于稍微上了一點年紀的女人,在農村,是沒有多少人能知道她們的名字的,他們只知道某某的媽。女人有了孩子,就叫某某的媽。

      門口已經聚了一群看熱鬧的人。村里很少來外人,我的父親一進村,就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你是不是根柱呀?人群中有一個稍微上了歲數的人問我的父親。我是根柱,父親的眼淚下來了,我的媽媽,她在哪呢?

      人們簇擁著朝村頭走去。有人早早地跑去報信,所以,當我的父親站在那矮小的茅屋房前時,我的父親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那張臉。只是,那張臉早已溝壑縱橫,頭上已是滿頭白發(fā)。他的母親只有四十多歲,可看上去,仿佛就是六十歲的樣子了。

      你真的是我的根柱嗎?我的奶奶一看到我的父親就跑過來緊緊地抱住了他,何須多說什么呢,我的父親,幾乎長得和我的爺爺一模一樣。

      十一

      我的父親和我的奶奶跨進茅草房的時候,我父親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身材矮小,暴牙,只是身上的補丁干凈整齊。我的父親疑惑地看著我的奶奶。

      他是二狗,我的奶奶說。

      我父親記憶里出現了奶奶手里提著的那把鐮刀。

      我后來嫁給二狗了,我的奶奶又說。

      我的奶奶抱著我的姑姑從湖邊回來后,她本是要想好好地活下去的,她給自己煮了三個糖煮雞蛋,她對自己說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等自己的根柱回來找她。只是,她的生活由不得她做主。

      看著我的奶奶沒有了丈夫,沒有了兒子,我爺爺的伯伯叔叔們又動起了腦筋。對付一個外村嫁過來的一個女人,他們輕而易舉。他們找到二狗,他們對二狗說,他們有辦法讓蘭秀嫁給他,但條件是,蘭秀的那所青磚瓦房必須給他們。二狗答應了。

      那天晚上,他們撐著二狗從墻頭跳進我奶奶的院子,然后嬸嬸敲門,當奶奶從臥室出去開門的時候,二狗趁機鉆進了我奶奶的臥室。當奶奶看到門口沒人轉回床上躺著的時候,二狗就壓到了我奶奶身上。我的奶奶拼命反抗,她用嘴咬二狗的手,用腳踢二狗的下身。只是,那時,我的奶奶手里沒有鐮刀,她只有被二狗緊緊地按在床上。

      之后,我爺爺的大伯叔叔嬸嬸們沖進房里。這樣,我奶奶私通男人鐵證如山。

      我的奶奶只有嫁給了她最看不起的二狗,當她和二狗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時,奶奶妥協(xié)了。她開始給二狗收拾茅屋,給二狗縫補衣服。二狗,像一條忠實的狗,整天跟在奶奶的身后。他對我挺好的,奶奶對我的父親說,比你爹強。

      我的父親,淚流滿面。

      十二

      自從我的父親和奶奶再次相聚之后,我的奶奶就想給我的父親說一門親。以我父親瀟灑又是大學生的條件,我奶奶所知道的適齡女孩子應該沒有哪一個不想嫁給他,所以,當我的奶奶只稍稍流露出這個意思的時候,村里那些有適齡女孩的人家就托媒人上門提親了。那是我奶奶一生中最輝煌的日子,她左挑右選,最后終于確定了我的母親。

      我奶奶挑選兒媳婦首要的一條就是要人好,在她看來,人好是作為兒媳甚至是作為人應該具備的第一大標準。人好,就會對她的兒子好,也才會對她好,總不能找個兒媳婦以后對她惡言相向吧?我外婆的家和奶奶家只一墻之隔,應該說,我的母親就是我奶奶看著長大的,她知道我的母親從小就懂事安分,溫柔賢淑。第二點,一個女人要能里外操持一個家,要不然,即使男的能賺來一座金山銀山,也做不起人家。我外婆在我母親很小的時候就病死了,我母親從小就開始計劃家里的一切經濟吃賬,這一點,我的奶奶對我的母親是相當滿意的。第三點呢,就是相貌了,為了能配得上她的兒子,當然還是要有一點姿色的。我的母親皮膚白里透紅,就是個子有點矮,但這并不影響什么。

      我的父親不同意,他好不容易才從農村跳了出來,他不想再娶一個連書都沒有讀過的女人做老婆。他對我的奶奶說,他還在讀書,他不想那么早結婚。

      在這件事上,我的奶奶卻是深思熟慮。她對我的父親說如果以后他娶一個外地老婆,那他就會和他的老婆回老丈人家,就會不來看她了。

      對于奶奶的邏輯,我的父親哭笑不得。我不管娶哪里的女人,我總會來看你的呀,我父親對我奶奶說。

      那不一樣,我的奶奶說,你娶一個外地女人,逢年過節(jié)總會跟著人家去了,現在,你娶了桂枝,那逢年過節(jié)你們都會回同一個地方,我就能看到你了。桂枝是我母親的名字。

      父親同意了這門親事,父親覺得,不管我的奶奶有什么樣的愿望,他都應該滿足她。

      十三

      父親大學畢業(yè)了,因為戶口在爺爺那邊,所以他分回了那個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但他很少回我爺爺的那個家。

      和我母親結婚后,我的父親把我母親帶到他工作的地方,每月他要從30多元的工資中寄回15元給我的奶奶。我的奶奶成了雞屎塔第一個能上郵局拿匯款的人。

      我奶奶也成了一個讓人羨慕的人。連她自己說話的時候,聲音都高亢起來。甚至在某一個時候,她還站到已略顯破敗的青磚瓦房前對自己說,總有一天,要蓋一所自己的青磚瓦房。

      更高興的是,在我的奶奶拼命勞作拼命攢錢蓋青磚瓦房的時候,我的父親給她捎信說,她要當奶奶了。要當奶奶了,我的奶奶興奮異常。她買來了很多只母雞,她一天天掰著指頭數她大孫子出生的日子。

      在我母親快要生產的時候,她提著滿滿一籃雞蛋上路了。她沿著我父親當初走的路線先坐上船,然后坐上了汽車,再坐上了小火車。那是我奶奶第一次坐火車,她看著窗外廣闊無邊荒涼的黃土地,看著奔跑著的綠氣騰騰的山野,看著潺潺的溪水,燦燦的野花,裊裊的炊煙,白白的羊群,湍急的水流……

      她還要去看她的孫子。

      但是,我的奶奶永遠定格在了四十三歲。

      火車軌道的上方,有一條沿半山腰而修的土路。奶奶出行的這一天,天上下了一點小雨。由于路滑,在土路上行駛的一輛拉著鋼筋的大貨車翻下了2米多高的土路,正好壓在剛剛通過的小火車上。一根鋼筋直直地刺穿我奶奶的心臟。

      我的父親拼命地用頭撞墻。不可以,他哭著喊,這不可以。

      送走了我的奶奶,我的父親沉默下來,他不能接受奶奶已經走了的事實,他整夜坐在客廳。他頭發(fā)凌亂胡子拉碴,他眼睛血紅。他把罪過歸結到我母親身上,如果不是你生孩子,那我媽就不會死了,我的父親對我母親說。我的母親隱忍下來,她給我的父親倒了一杯水。如果這樣的發(fā)泄能讓我父親好過一點,她是不會有任何反駁的。

      都是我害死了她,我的父親哇哇大哭起來,像一個孩子。我的母親撫摸著他的頭,這怎么能怪你呢?許是媽媽的命運吧,我的母親說。

      這一切都怪那個人,是不是?我的父親抬起頭來看著我的母親,要不是他把我騙到這里來,那我的母親就不會坐火車,不坐火車她就不會死,是不是?是不是?我的父親一遍遍問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無言以對,世上如果有如果,那會怎么樣呢?

      我父親最終把我奶奶的死歸到我爺爺的身上,他對我的爺爺更是恨入骨髓。

      我父親不明白,那有糖的日子真就那么好過嗎?

      十四

      我的父親是在他三十多歲的時候嘗到我爺爺所說的糖一樣的日子的。

      我的父親是一個老師,當時他們學校有一個剛分來的女教師,長得眉清目秀。我父親和她的辦公桌相連,那個女教師經常找父親討論備課上課的事情。時間一長,那個女教師看我父親的眼神不對勁了。沒人的時候,她就拄著下巴,靜靜地看著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有時從學生的作業(yè)本上抬起頭,就看到了那雙癡癡汪汪的眼睛。

      我的父親就化在那雙眼睛里了。他會突然間很高興地就大聲唱起歌來,他可是從來都不喜歡唱歌的一個人。他每天都盼著天亮,天亮他就能和那個女教師坐在同一間辦公室里了。我的父親覺得他的生活好像加了糖,那是和我母親從來沒有過的一種感覺。

      他似乎有點理解了他的父親,那個一心想過有糖日子的男人。

      女教師在癡癡看著我父親的時候,我的母親正呆在學校里某間破爛的房里為他和三個孩子做飯。我父親的工資已經不夠那么一大家人吃飯,為了貼補家用,我的母親把一家人的飯做好之后,她還要到學校的食堂幫忙做飯,學校每月給她10元錢的工資。每月,她還要背著我的父親把節(jié)省下來的5元錢寄給鄉(xiāng)下的爺爺。

      剛開始幾天,我的父親沉浸在有糖的日子的美妙中,可接下來,他嘗到了痛苦。他每天想的是和另外一個女人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散步?,F在,他卻每天不得不走進有另一個女人的家,不得不和這個女人一起吃飯,一起睡覺。

      我的父親痛苦萬分,他食不知味。父親甚至有點嫉妒起我的爺爺來,我的爺爺不管不顧地去過自己有糖的日子了,自己能有那樣的勇氣嗎?

      父親想離婚,但他知道我母親肯定不會同意,于是,他和女教師相約著私奔。我的父親悄悄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他對我的母親說他要去省城進修。他和女教師上了車,他找了一個臨窗的座位,這時,他想起了我的奶奶。

      桂枝會去自殺嗎?我走了,我的三個孩子怎么辦?我的父親想,我怎么能像那個人呢,我不是用了一生的大半時間來恨那個人,難道自己也要成為那樣的人嗎?

      顯然,這是他不愿意的。他下了車。車開動了,那個上海女教師流著淚從窗口不停地朝他揮手……

      十五

      現在,我的父親已經退休,他和我的母親回到了他們出生的地方。他們在城里買了房,他們老兩口每天都一起買菜,一起散步。

      我問我的父親,有糖的日子是不是很甜?

      我的父親有點害羞,我們家里人都知道他和我爺爺有糖的日子的故事。糖吃多了,會得蛀牙的,我的父親說。

      那你爹不是早得蛀牙了?我的母親反過來問我的父親。

      你沒看見他死的時候滿嘴都沒牙了嗎?肯定是蛀牙鬧的,我的父親回答我的母親。

      我們都笑了,我不知道我父親和我母親現在是不是過著有糖的日子,但我看到,我父親笑的時候,他的嘴里滿是蛀牙。

      責任編輯 張慶國

      猜你喜歡
      爺爺奶奶母親
      給奶奶按摩
      奶奶喊你吃飯啦
      冬爺爺
      奶奶駕到
      我家也有奶奶等
      悲慘世界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
      平果县| 措勤县| 涪陵区| 丰城市| 商城县| 辽宁省| 磐石市| 龙州县| 乐都县| 临沭县| 湟源县| 台湾省| 南康市| 佛山市| 山阴县| 通州市| 漳平市| 北流市| 吉木乃县| 五莲县| 大竹县| 武强县| 库尔勒市| 县级市| 阜康市| 太湖县| 嘉善县| 资源县| 南部县| 巍山| 清原| 平乡县| 厦门市| 贵溪市| 桃园市| 新巴尔虎右旗| 滦平县| 元谋县| 陆丰市| 开江县| 台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