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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皮鞋、白皮鞋(中篇小說)

      2016-01-19 23:09馬玫
      滇池 2015年10期
      關鍵詞:林子花兒

      馬玫

      世海飄泊,幾經滄桑。浮沉,于一念之差;靜動,于方寸之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人手再強,也強不過命運的推手。于是,有了升斗小民王中良的故事。

      ——前言

      傍晚的王府井大街正是熱鬧的時候,但凡到北京旅游的人都會把北京之行的最后一站放在這個地方,看看熱鬧,趕個新鮮,或是給家里人選回一兩件稱心的禮物,也算是到過北京首都的紀念。王中良隨著細密的人群游走在大街上,這個快四十歲的男人看上去依舊意氣風發(fā),那濃密的眉和高挺的鼻梁,透著棱角分明的冷俊;鼻梁上架著一副薄薄的金絲眼鏡,有著少有的書香氣息。他東瞅瞅西看看,各種商品匯集,琳瑯滿目,看得太多反而沒了主意,好在大街還長著呢,時間也還早著呢,錢也還安穩(wěn)地揣在兜里。

      到北京一個月來,這是他第二次到王府井,第一次是坐車經過,因為車速太快,王中良幾乎沒辨別清楚方向,熱鬧的王府井大街就成了身后一個熱氣騰騰的背影。這次是特意打車過來,因為明天就要回家了,王中良覺得自己出門一個月,培訓的地方又是中國的首都北京,總得給家里人帶點東西回去。

      王中良當了幾年的經貿委主任,雖談不上財大氣粗,但也是吃過見過的人,只是自從戴上了頭上這頂烏紗帽之后,各種公務纏身,平時很少有時間上街,吃的穿的都是老婆林子侍候著,偶爾業(yè)務上需要,給辦公室主任說一聲,一切就會準備妥當。王中良滿意于目前的生活狀態(tài),自得其樂,忘記了前些年打拼江山時受下的苦,偶爾憶苦思甜和女兒嘮叨幾句,言辭之中也飽含著滿滿的成就感和榮譽感。

      但這段時間女兒一天一個電話打來,開口就追問父親:爸,你從北京給我?guī)Я耸裁春脰|西?

      女兒可是王中良的掌上明珠,他快四十的人了,就這一個心肝寶貝,他向來寵愛至極,別人說的話可以不聽,女兒說的他可是不能不服從。因此,每次接到電話都樂呵呵地回答:當然有禮物,你肯定喜歡。話筒那邊馬上會返回來女兒一個清脆響亮的吻,甜得王中良心花怒放。

      話已經放出去了,其實王中良還是有幾分忐忑,現(xiàn)在市場流通迅速,北京有的東西,馬上會傳遍全國各地,但是,既然來了,總得給孩子一個交代,大小圖個高興。既然孩子有,那么老婆林子也應該帶一件的,她既要工作還要照管家務不容易,反正也不在乎這幾個錢。

      王中良眉頭一動,既然老婆有,那么花兒呢,是不是也應該給她帶一件。當然,女兒好打發(fā),小孩子嘛,早嚷著要一套運動服,老婆林子向來樸素,也不挑剔,只是應該給花兒買什么呢。

      王中良抓著后腦勺在心里暗暗思忖,嘴角牽出一個不易被人察覺的微笑。想到花兒,王中良覺得自己身體發(fā)燙,有一種急促而短暫的幸福感直逼心頭,他在心里揣摩著這小小的幸福,不禁有些春心蕩漾。

      之前,他送給花兒的禮物好像只有一把玫瑰和一盒巧克力,那是今年的情人節(jié)。本來,這類西方的節(jié)日是和王中良這把歲數(shù)的人打不著邊的,但花兒年輕,喜歡浪漫和小情調,為了討她的歡心,王中良只好迎合她的口味,在 2月 14日那天以開會為理由特意向老婆林子請了一天假,就成了王中良人生中第一次度過的情人節(jié)。那天,他和花兒在好緣酒店度過了他生命中最浪漫的時刻,一次只有鮮花和紅酒的燭光晚餐,那樣的一份浪漫都歸功于花兒細致入微的設計和安排。他現(xiàn)在依舊會想起那盤做工華麗的西式點心,盡管王中良向來不太習慣甜食,可是只要花兒喜歡,他就會無條件的接受。那種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滋味讓他明白如果今生不遇見花兒,那他王中良算是白活了。難怪,人生苦短,可以用的時間也就是正午到黃昏的時光,不抓緊幸福的尾巴,人生就會帶著遺憾。

      相比之下,他和林子戀愛的那個年代,還沒有情人節(jié)這個詞匯。林子生性羞澀矜持,新婚之夜王中良也是第一次,倆人在第一次的慌亂中匆匆忙忙完成了人生的第一回。之后,日子漸漸平靜下來,無風無波,無驚無浪,有時候做夫妻那事就像是例行公事,一般約定俗成在每周二晚上,有時候工作太累也是速戰(zhàn)速決或是非常默契地取消,那第一回居然連記憶都沒留下,現(xiàn)在想起來依然覺得遺憾。可花兒不同,花兒年輕,容易接受新事物,喜歡推陳出新,和她在一起有著太多新鮮的滋味?;▋罕砻婵瓷先ノ撵o羞澀,其實只有王中良知道這頭溫順的小獸有著怎樣的絕活,可以帶給他無窮無盡的驚喜和體驗。僅僅只是第一次,就讓王中良銷魂徹骨,難以釋懷。

      說到這個問題,如果和林子只是解決溫飽的話,那么,和花兒就是直奔小康了。

      現(xiàn)在,王中良站在王府井大街想起花兒,依舊血往上涌,臉頰微紅,幸福感油然而生,有幾分莫名的醉意,最終所有夢幻般的感覺又回到了現(xiàn)實面前。面對擁擠的人流究竟送什么給她呢?花兒會要么,她說過她不會要他的任何東西,她只是愛他,莫名其妙的愛,瘋狂的愛,愛得無緣無故,愛得無怨無悔?!皭邸边@個字眼,可以

      涵蓋各種糾纏不清的關聯(lián),可以用一個字定下朗朗乾坤??墒?,難道她說不要就不給買嗎?這點王中良心里自然有數(shù)。當然,花兒是懂得品味的人,不能太廉價,廉價配不上花兒的高貴和純潔;也不能太昂貴,不是王中良買不起,是怕花兒說他忒俗。

      正當王中良舉棋不定的時候,目光被對面一家裝修別致精美的店鋪吸引了?!癛OSE”幾個玫瑰色的英文字母在燈光的照耀下無比光彩奪目。王中良平日里只知道工作,看的書多是企業(yè)管理和黨報黨刊,對于女裝和品牌沒什么研究,只是有那么一回到辦公室拿材料,無意中聽見花兒正在和另外一個同事看畫冊。倆人看得津津有味,王中良就湊過去看了一眼,剛好聽見花兒用無比向往的聲音夸張地說“ROSE,簡直就是我夢中高貴的情人?!痹挍]說完看見王中良站在自己身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合上手中的畫冊退朝一邊。

      王中良故意笑著逗她說:喲,看不出來,花兒的情人是誰呢?別看王中良問得一臉好奇和無辜,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心里比誰都心知肚明,這不是明知故問嘛。

      花兒無聲,只是笑,滿臉紅霞飛舞,更顯風情萬種。旁邊同事呵呵笑著接了口:主任,你OUT了吧,連“ROSE”都不知道,這可是國際品牌的皮鞋連鎖專賣店,現(xiàn)在的都市白領都穿這個。

      哦。王中良假裝好奇地又湊上前看了一眼,目光不由又瞟向了身邊的花兒,只見她笑得春風擺柳,不禁也春心蕩漾,本來還想說點什么,因旁邊還有同事,只好一笑而過,匆匆走開,眼神中的蜜意很快被融化在空氣中。但是現(xiàn)在不同,幾個紅色明亮的英文字母牽拉出了這份記憶,把他的腳步死死釘在了這里,或許這就是冥冥之中的暗示。他退后兩步再次確認,確定幾個閃亮的英文字母肯定沒錯,這才挪動步子走進店門。

      王中良先是繞著貨架大致看了一遍,畢竟是國際品牌,一雙雙皮鞋在柔和的燈光下,有著細密緊致的紋理,似乎那皮面上還有動物的生命和新鮮血液在隱隱閃現(xiàn),難怪那么多人追求這個品牌,難怪花兒會對它一見鐘情,也只有花兒的氣質和神韻才能配上這樣的款式。正在這個時候,他的目光被一雙白色的高跟鞋吸引了。對,沒錯,就是這雙。他的心再次為之一震,和當初花兒拿在手上的那份宣傳畫冊完全同款,魚嘴鞋頭,坡跟防水臺設計,乳白色的皮面和簡約的設計高貴而典雅。王中良不覺在唇角牽出一個滿意的笑容,這丫頭確實有品味,難怪會對這個品牌傾慕已久。

      王中良把這雙鞋子拿在手上,正在想入非非之際,一位穿著整潔的導購員走了過來,問王中良是不是要買這雙鞋,王中良向她詢問價格,導購員把鞋拿在手里翻過來看了看,回答他說:先生,你真有眼光,這鞋是今年最走俏的款了,剛剛才上市,你買一雙的話,可以打八折,打完折后一千六百元。

      哦。王中良把這雙鞋子放在手心里掂了掂,這個價位也還合適,不算太高也不算太低,當時就決定購買了,請導購員開收款單,導購員看他打算付錢趕緊趁勝追擊,又補充一句:今天是本店開張五周年紀念活動,為回報廣大顧客,先生,如果你買兩雙的話可以打六折,也就是兩雙鞋子才二千四百元,一雙也就一千二百元,你考慮一下可以多帶一雙的,這個品牌和價位送給親戚朋友都劃算。另外,店里還會有小禮品贈送。

      王中良眼睛一亮,覺得這確實是個不錯的機會,很快腦子里就想起了自己的糟糠之妻林子,林子是醫(yī)生,平日里比較節(jié)儉,不會在自己身上亂花錢,也應該讓她好好享受享受,她穿上這雙黑皮鞋肯定好看,對,應該給林子也買一雙,同等款式同等價位,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厚此薄彼,一樣的對待,再說兩個女人平時也沒機會遇上,不用擔心節(jié)外生枝,王中良于心來說求個安穩(wěn)。

      那好,就要兩雙吧。王中良幾乎想都沒想,掏出信用卡付了款,這才無比滿意地走出店門,又在街上給女兒選了套運動服,心滿意足地返回賓館。

      細算起來,王中良對于林子是有感情的,想當初,王中良和林子同在一個工廠,林子醫(yī)科大學畢業(yè)分在廠區(qū)醫(yī)務室,時常穿一件水淋淋的粉紅襯衫,配上外面的白大褂,就像一朵開得粉白嬌艷的桃花。那年代,工廠上下都是統(tǒng)一的灰藍色勞動布,就連家屬區(qū)上到七十歲的老人,下到七歲的小孩,都是統(tǒng)一用勞動布改造的裝束。林子那水紅色的小襯衫真正成了萬綠叢中一點紅。而且,那時候工廠執(zhí)行醫(yī)藥費實報實銷,就是廠長來開藥方也得看林子的臉色,巴不能和她拉拉關系,套套近乎,林子算是廠里的一枝獨秀。

      當時,王中良只是工廠的小車間主任,雖然長得眉峰俊郎,氣質不錯,每天出入車間,衣服卻穿戴整齊,勞動布下的白襯衫永遠有一股淡淡的肥皂味。但畢竟出生在農村家庭,無權勢背景,之前幾次去醫(yī)務室開藥,林子明顯表現(xiàn)好感,一雙單鳳眼暗送秋波,王中良也不是木頭,招架不住的時候偶爾也會春心一動,但考慮到自己的實際情況,終覺得沒有底氣。但事情剛好相反,或許正是王中良的無動于衷,讓林子把王中良的自卑看成了他骨子里的傲氣,再說,在林子看來,能把握控制好自己的男人,終歸更有責任感和安全感,因為得不到而十分渴望,王中良越是不動聲色,林子就越是想念,最后居然主動送上門來,在某個黃昏敲開了王中良的屋子。

      那時候,林子穿著水紅色的喇叭裙和白色皮涼鞋,在王中良的屋子里優(yōu)雅地旋轉了一個圈,然后才滿意地點點頭表示基本過關。難怪,這哪像一個男人的單身宿舍,屋子收拾得有條有理,方格子床單洗得干干凈凈,書桌上放著幾本書,林子隨手拿過來看,就像小學老師給學生批改作業(yè)的架式,分別是《飄》、《簡愛》、《茶花女》等幾本名著。這幾本書,林子本來就喜歡,睹物思人,覺得王中良有文化有品味,更確定自己沒有看走眼,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王中良很大方地回敬了一個笑容,說要是喜歡就拿回去看吧。林子說好,沒說謝謝,大方地把書抱在胸前,好像他的就是她的,根本不用言謝。

      這之后,林子來借書還書,漸漸成了王中良的???,有時還主動打水送飯,那份溫柔體貼讓工廠里的大老爺們看得眼紅。王中良心里早就對她懷有幾分愛慕,一個有情一個有意,這段姻緣算是一拍即合。在王中良的人生里,覺得愛情就是順理成章,是水到渠成和墨守陳規(guī)?;楹螅瑐z人有了女兒青青,青青乖巧聰明,遺傳了王中良的氣質又遺傳了林子的秀麗,尤其經過林子的科學喂養(yǎng)和調教有方,更是人見人愛。而王中良呢,或許當初連他自己也沒想到,這二十多年的時間里簡直就是闖蕩了一個江湖,先從一個小小的車間主任當上副廠長、廠長,就在企業(yè)面臨改制,兩口子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走投無路時,又在最后一個緊要關頭,被離奇調入縣經貿委工作,最終走到了縣經貿委主任的位置,也算得上是一路順風。借著王中良這股東風,林子也從廠醫(yī)務室調進了縣人民醫(yī)院工作,夫妻倆人一路跋山涉水走到這一天,真是百般經歷千辛萬苦。

      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況,有如此牢固的感情基礎,按理說,這二十多年都這么走過來了,感情應該是堅不可摧??苫橐鲞@東西有時候還真吃不準,就像人的飲食一樣,有時候也得葷素搭配才顯得合理。當然,在王中良之前規(guī)劃的人生里,也只是想要過一些平平淡淡的日子,撈個一官半職養(yǎng)家糊口,和林子白頭偕老也就不枉此生。偶爾,酒足飯飽之后,也會在半夢半醒之間產生過有一次外遇的念頭,但夢終歸只是夢,在現(xiàn)實生活里真是想都沒敢往那方面想過。可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王中良遇見了他生命中的第二個女人——花兒。

      俗話說,男人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王中良是三十四歲進的經貿委,風華正茂,正當年華。盡管現(xiàn)在的社會,愛情可以像霉菌一樣隨處滋生,可王中良心中自有分寸,偶爾會和大家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色情笑話,但說歸說,他走路向來小心,步步謹慎,不敢越雷池半步。他心里比誰都清楚自己沒有什么靠山和后臺,頭上這頂烏紗帽得來不易,全靠的是這些年在工作中的苦干實干和良好的群眾基礎換來的,萬一鬧出什么婁子或笑話,不會有人撈你一把。男人仕途一旦結束,人生還有什么可以指望。

      可王中良不想,不代表不會發(fā)生,尤其愛情這種東西,就像是前世注定的因果,你就是繞開它走,它也會對你緊跟其后。花兒大學畢業(yè)分配在縣經貿委辦公室工作,因為學的是中文,寫得一手好文章,人又長得文靜清秀,站在那里,就是一首不折不扣的駢儷文。如此得天獨厚的條件,身邊自然不缺追求者,可這女孩心氣太高,都不太看得上眼,一晃眼,眼看年齡就過了三十,曾經對她五體投地的男人如今都已經名花有主,各掃自家門前雪去了,花兒這才輕聲感嘆,自己紅顏薄命,難逢佳音。

      王中良與花兒前后進的經貿委工作,王中良是上級,花兒是下屬,工作中難免磕磕絆絆,平時起草文件材料之類也會有爭議,有爭議就有矛盾,有矛盾就要化解,化解之后就更清楚了對方的脾氣和喜好,一來二去的倒磨合得知己知彼,如左手和右手般配合默契。有的時候,花兒咬著筆頭站在王中良面前邊思考邊和他說話,長發(fā)會不時拂過王中良的胸前,雙唇間的氣息也會不時撲向他的臉,王中良畢竟只是王中良,不是柳下惠,哪還能坐懷不亂。他輕輕咳嗽,清了清嗓子提示自己要淡定,雖然依舊正襟危坐,可心海里早已經起了一層細軟的浪花,碧波蕩漾,春深似海了。

      當然,花兒對于王中良也是傾慕已久。也難怪,年輕有為,身居要職,做事冷靜,做人坦蕩,大到能調派各大企業(yè)首領,小到部門上下對他服服帖帖,這一切都為王中良奠定了良好的形象基礎。但是,花兒喜歡也只是喜歡,奈何人家已經家成名就,落花再有意,流水也無情。

      男女的情欲其實就像一粒埋在心底的種子,你若不碰它,它便安靜等待屬于它的春天,一旦遇上合適的空氣和陽光,它便會肆無忌憚地生長出來,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拾。一次到一家企業(yè)考察工作,王中良因為有工作安排,就叫上花兒一同前往,飯局上,企業(yè)老總熱情款待,王中良盛情難卻,可那段時間身體不適,花兒善解人意,主動替他接住幾杯。酒后,又一起去 K歌,花兒明顯有了幾分醉意,眼神迷離,面泛桃紅,舉手投足之間更是撲朔迷離。倆人踩著音樂曼舞,音樂是產生詩意的源頭,微暈的霓虹閃爍著媚惑的光芒,竟如與世隔絕?;▋阂活^黑發(fā)如春水潑在王中良的手上,絲質般的微涼和愜意,令王中良又愛又憐,心里浪花翻卷,之前關于倫理和道德的種種論述,在現(xiàn)實的誘惑面前再無彈丸之地可以藏身。

      他終究輸給了他自己,而她也注定了將成為他生命中的一篇華章。

      翻云覆雨之后,王中良算是真正認識了面前的女人,在這表面平靜的女人的骨子里,原來可以藏著如此讓人愛罷不能的野性和柔韌,男人的幸福感和優(yōu)越感從心底油然而生。王中良算是大徹大悟,難怪說愛江山更愛美人,自古以來的英雄經歷戰(zhàn)場拼殺總結出來的這句話原來是有道理的,江山是死的,百年之后終將化做一捧塵土,而感情不同,軀體是空的,靈魂是活的,今后無論是升天還是入地,感情都將被靈魂一起帶走,就像許仙和白蛇的愛情故事,經歷幾百年風雨流轉之后更加離奇動人。王中良下定決心,想要面前這個女人,徹徹底底地征服她,要她的一生一世和她的全部。但他已經有了林子,林子是他的妻子,與他的江山共存。

      一個字:難,左右都不能兩全。

      要,又不能;舍,又不是。真是萬般皆難。

      這樣的矛盾讓王中良糾結了一段日子,好在花兒沒有為難,她是絕對的完美主義者,她溫柔得像一只鴿子似地俯在他的耳邊對他說:你若能給我,我會好好珍惜。你要是有一天煩我了,我會自知之明地離開。王中良聽見她說這話,心都碎了,對于這樣一個明理明智的女子,王中良哪能輕易放手。

      可是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已經將他養(yǎng)得飽足妥帖,面對深愛的妻女,那是二十年風雨里一點一滴筑起來的感情之墻,又怎能輕易腐蝕。只要想起取舍兩個字,王中良就覺得痛上心頭,力不從心,這個可以指揮上千人企業(yè)的領導,最終卻在兩個女人之間舉棋不定,徘徊躊躇,甚至心力交瘁和萬念俱灰。

      由于飛機晚點,王中良回到縣城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拎著大包小包下了車,首先就迫不及待地打電話給花兒。倆人向來見面的地方都在城西的好緣酒店,王中良不時站在落地窗前往酒店外的花園張望,遠遠看見花兒踩著碎步走進花園,那時候正是春季,滿園的玫瑰似乎正在為面前的這個小女子動情地芳香著,花兒尚未進入房間,王中良早已經有了三分醉意,如此良宵美夜,又有美人相伴,怎一個“醉”字了得。

      真是小別勝新婚,還沒等王中良從幸福的想象中回過神來,花兒已經像一只靈巧的燕子從門外飛了進來,給了他一個猝不及防的擁抱,王中良的心又一次弄得柔軟了。依舊是一番醉生夢死的纏綿,之后,時光漸漸冷卻下來,花兒滔滔不絕地傾訴著自己一段時間以來的相思之苦。被這樣一個女子牽掛著,王中良如泡在蜜糖里,一顆心甜得透徹無比。

      激情過后,王中良才把那雙鞋子找出來送給花兒,花兒一見正是自己前些天在畫報上看中的款式,沒想到在她心里一向不拘小節(jié)的王中良居然把這事認真地記在心上,大老遠帶回這禮物,可謂情意之深重,一雙秀麗的眼睛如秋水傳情,又是深情一吻,吻得王中良心花怒放。

      花兒把鞋子穿在腳上試了試,大小剛好,很快又脫下來拿在手上左翻右看,簡直是愛不釋手。王中良問,怎么不穿了?花兒不好意思地說,等換條裙子再穿。王中良再一笑,沒想到這丫頭心思如此縝密,不由得露出贊許的目光。

      之后,倆人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無非是近段時間工作生活上的一些小事,大多無關痛癢。

      對了,前幾天鐘德發(fā)來找過你,問他什么事,他也沒和我說,我又讓他打你電話,他打了沒有?花兒話頭一轉,進入另一個話題。

      哦,沒有啊。王中良聽她這么說,若有所思,張了張口想要再接著問,似乎還在考慮,話題再次一轉,只淡淡笑著說:他怕是來找你吧,還找借口,我看他對你可是要發(fā)起強勢進攻了。

      瞎說?;▋鹤焐线@么說,唇角卻掛著笑意,女人被男人愛著終歸是件幸福的事情。鐘德發(fā)對她有意思,這兩年周圍的人都看得出來,那可是明攻??苫▋核佬奶さ匦睦锞头胖粋€王中良,這就是暗守,對鐘德發(fā)連小感冒都沒有。感情這種東西真是奇怪,迎也迎不上去,合也合不起來。

      王中良看時間差不多了,惦記著回家,有起身要走的意思,他畢竟是男人,明白兒女之情不在朝朝暮暮的道理??苫▋簠s是萬般不舍,這個多情的小女子飽嘗相思之苦后,一番離別思情卻上心頭,似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只想與他再多待哪怕一分鐘也是幸福。王中良只好又坐了一會兒,但終歸還是得離開,花兒見留不住他只好放手。眼看他匆忙離去的背影,像眼睜睜看著一條本該屬于自己的船兒駛回他巨大的港灣,頓時不禁失落萬千,憂傷來襲,雙眼不知不覺已是梨花春雨。想想,人家回去后終歸有老婆兒女熱湯熱飯,而自己只能落下個整夜的孤枕難眠,這份委屈真是可以長恨當歌了。

      等王中良鉆出花兒的懷抱,一路風塵仆仆地趕到家的時候,林子早已經準備了豐盛的晚餐為他接風??匆姼赣H歸來,女兒更是開心得手舞足蹈。王中良雖然已經感到疲倦,但看妻子和女兒興致勃勃,王中良也興致大增,邊吃邊給他們講北京的見聞,新鮮的事情,講述的時候,女兒已經從旅行箱里找到了運動服,正在往身上試,王中良趕緊取出給妻子買的黑皮鞋。畢竟是女人比較識貨,林子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品牌,嘴上責備王中良不該亂花錢,雖然現(xiàn)在家里早已經不缺這幾個錢,可居家過日子,林子始終習慣保留著勤儉持家的美德。嘴上說歸說,看得出來心里也甚是歡喜,當時就脫下腳上的拖鞋試了試,大小正好合適,走到衣鏡前瞧了又瞧。

      王中良愜意地看著妻子穿上黑皮鞋,步態(tài)優(yōu)雅地行走在屋子正中,林子身上所流露出的成熟女人的氣質和神韻,和花兒穿上白皮鞋的活潑俏麗剛好相反,就像擺在他面前的是黑白兩個色彩,黑得極致,白得凈透,黑得富貴,白得高雅,各有風姿,而互不侵犯。現(xiàn)在,這兩個精致的女人都成了王中良的女人,王中良覺得這個世界對于自己真是太厚愛了。金錢、財富、權利、美人、親情、愛情,這些眾人向往的詞匯都被他牢牢掌控于股掌之中,男人能活到這個份上,真該知足了。

      經過一夜的休息調整,第二天容光煥發(fā)的王中良起了個早就到單位開始工作。由于出門一段時間,桌子上等待簽批的文件已經堆積成小山,王中良只能耐心從頭開始看起。正看得入神,一個人影閃進了辦公室。王中良繼續(xù)批閱文件,已經大致猜出對方是誰,他握著手中的筆,頭都沒抬地說:你先到會客室等我一會兒,還有一個文件,看完我馬上過來。

      對方不敢怠慢,答應一聲就退到門外,這影子一來一閃之間可見其身手之敏捷,想必對于這個地方已經是輕車熟路,根本不用客套拘束。

      來人正是鐘德發(fā),一家化工企業(yè)的老總,別看鐘德發(fā)一臉肥肉,已經是身價千萬。說起來,鐘德發(fā)和王中良是同村,從小一起長大。打小開始,王中良讀書是有條不紊,刻苦勤奮,被村里稱為小秀才。鐘德發(fā)也是村里有名的小聰明,腦子靈活,鬼點子多,在讀書上卻下不了功夫,初中畢業(yè)扛上包,進省城大浪淘金去了。

      倆人再見面已是十年之后,那時候,王中良和林子還在國營工廠,企業(yè)已經開始明顯走下坡路,王中良回老家過年,剛放完鞭炮就見鐘德發(fā)找上門來,十年不見,鐘德發(fā)穿上了西裝和旅游鞋,頭發(fā)來了個三七分,無名指上亮閃閃的佩了枚金戒指,那裝扮還真有幾分土豪的架式。倆人喝酒至深夜,各人說了自己的近況,王中良才知道鐘德發(fā)這些年經過打拼,在省城開了一家建筑裝飾公司,那時候,正值房地產暴漲之際,一夜之間,購房熱潮狂卷而來,為鐘德發(fā)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財源,而彼時,王中良正處于前途渺茫之際。

      倆人一夜寒暄,王中良不得不感嘆世事滄桑。想當初自己學習拔尖,是全村人一致看好的苗子,如今,也不過在一個茍延殘喘的老工廠安心度日,和春風得意的鐘德發(fā)相比,真是羞愧難當。但王中良經過這些年的書本教育讓他有了滿腹書香,自然也有一身傲氣,雖然人窮卻不志短,對未來還是有足夠的信心。況且,鐘德發(fā)雖然有幾個錢,但對于這些生意人,在王中良根深蒂固的思想意識里,向來覺得他們只是干些投機倒把的營生,不過比街邊的小攤小販干的規(guī)模大了一些,其性質卻是一樣的。而自己雖身穿勞動布,好歹是國營企業(yè)的國家干部,即使面臨下崗那也是為支持國家建設而犧牲小家利益。于是,王中良趁接酒的時候掙直了身板,又不覺得自己比對方差了,甚至,當鐘德發(fā)喝得酩酊大醉,伸出雙手想要來擁抱年齡比他小了兩個月的王中良的時候,王中良臉上露出一個不易被人察覺的鄙夷微笑,順勢用手一推,將鐘德發(fā)擋在零點七米之外的距離。

      沒想到的是倆人第二次見面居然又是十年之后,王中良已經官成名就??h里有一個化工企業(yè)的項目要投資,當王中良接到通知,這個項目將由省某知名企業(yè)過來投資的時候還饒有興致地打開看了看老總的名字,當看到鐘德發(fā)這個名字的時候,他壓根沒想起他曾經還有一個老鄉(xiāng)叫鐘德發(fā),在他看來,那完全是對不上眼的事情。直到那天晚上的見面會上,一身名牌西服的鐘德發(fā)向他伸出熱情的雙手時,王中良才如夢初醒,重新從記憶底部翻出這個人的名字。幾年不見,鐘德發(fā)像打足了氣的氣球一樣由里到外滾圓了一圈,真正是一身的毛光水滑,比起十年前的遇見,因飽滿而更顯年輕。這次,王中良沒有拒絕,而是模仿鐘德發(fā)的樣子,伸出熱情的雙手和他虛張聲勢地抱了抱。

      之前,既是同鄉(xiāng)又是兒時伙伴,有了先前的感情基礎,如今,又有了業(yè)務往來需要,再見面后倆人就以兄弟相稱。平日里,王中良偶爾有個單位不便報銷的開支,會由對方來處理,當然工作中,也難免給對方開些綠燈,權錢交換算是平等交易。飲過故鄉(xiāng)同一條河水的兩個人,自然比起其他的關系來說要親近幾分,再經過這些年世事風雨的淘洗,又各懷心機,各自謀利。

      等王中良忙完手中的活兒,到會客室的時候,鐘德發(fā)已經泡好了茶,王中良經過幾天的舟車勞頓確實困了,坐下來端起茶杯,細細飲著。王中良向來做事專注,甚至飲茶也不例外,眼睛盯著杯子,小口小口,好像心思全在茶水里。鐘德發(fā)自然也不心急,端了自己的杯飲了一小口,說這茶怕是春茶吧,味雖淡卻清香至極。

      王中良提醒:你怎么忘記了,這茶是你去年去蘇州帶回來的碧螺春。這一提醒,鐘德發(fā)才恍然大悟,說瞧我這記性,經常忘事。說著,往王中良身邊挪了挪窩,壓低聲音說:只不過,你的事老哥可是從來都往心上放,瞧,你要的東西我給你帶過來了。說著,手伸進包里去摸,摸出一張綠色的支票放在王中良面前的茶杯旁。王中良用眼角掃了一眼,看清楚上面寫著二十萬元的數(shù)字,臉上依舊沒有表情,似在沉思要不要去接。

      知道你等著用,咱兄弟還猶豫什么,用得著的地方開個口,這點小錢老哥還幫得上忙。鐘德發(fā)見王中良不開腔,急著表明自己的立場,用左手拍著他的右肩。半晌,王中良才回應:房子等著交首付,不得而已,算是向你借吧,到時候,連本帶利一起還上。

      哈哈哈,瞧你說的多生分,咱哥倆還說什么借不借的,我的還不是你的,用得著的時候盡管開口就是。鐘德發(fā)笑得滿嘴跑火車。王中良卻不是那么樂觀,經過近些年顛簸,家里確實沒存下什么積蓄,這次如果不是因為購房,他也絕對不會向鐘德發(fā)開這個口,他知道鐘德發(fā)的為人,雖表面上一聲聲兄弟長兄弟短的,事實上,是個懂得算計之人。不管怎樣,總還是防范為好。

      就在倆人各懷心思的時候,門被輕輕推開,從門外進來一個人,王中良原本心虛,被面前突然出現(xiàn)的人影嚇了一跳,再回過頭定睛一看,見來的人正是秘書花兒。只見花兒手里拎著熱水瓶,笑盈盈地說看他們坐了半天,過來給他們加點熱水。王中良穩(wěn)了穩(wěn)身子,還好鐘德發(fā)反應及時,抽出旁邊一張報紙,順手蓋在了那張綠色的票面上。

      花兒從倆人的表情上看出異樣,知道不便細問,加了水,不聲不響退了出去。鐘德發(fā)看大事已辦,眼睛隨著花兒的背影遠去,直到她消失在走廊盡頭,就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向王中良告辭。王中良看出他的心思,故意繞著圈子逗他:怎么,還沒追到手?鐘德發(fā)聽他這么問,一臉委屈地表白:這姑娘一身傲氣,天生的硬骨頭,真是啃不動,想要放手,又舍不得,唉。

      鐘德發(fā)一聲嘆息的同時也堆起一臉壞笑,他苦著臉向王中良表白,現(xiàn)在家里不缺吃不缺花就缺個壓寨的,多少女孩主動投懷送抱,可他著了魔似的偏偏對這小女子情有獨鐘,感情這東西,還真是說不清楚。

      王中良只是微微牽動嘴唇笑了笑算是回答,其中的原因,他自然明白,他在心里暗暗揣測,若不是有自己在先,不知道花兒是否會對面前的男人產生興趣。其實,鐘德發(fā)論條件也不錯,雖文化水平不高,但這些年有錢才是硬道理,好歹算是個事業(yè)有成的男人。聽說最近又在投資一個小企業(yè),較有市場,反正鐘德發(fā)是個能折騰的人,也是個懂得折騰的人。又想,或許自己要不要放手,花兒還年輕,也應該趁早找個歸宿才好,愛一個人畢竟不是自私的占有。想到這,心里一陣掏空的難受,他是舍不得她的,一時間竟然語塞,也給不出一句拿主意的話來。

      見王中良不語,鐘德發(fā)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匆匆往花兒的辦公室方向追去,王中良難受的同時,心里又浮升起幾分醋意,若是自己還沒有那樁婚姻,怎么也不會輪到鐘德發(fā)這小子在這時候出來猴子當大王。

      等鐘德發(fā)出門,王中良被這些事情糾纏,更覺得心煩意亂,把那張綠色的支票重新拿在手心里看了看,好像要進一步確認,又覺得不太踏實,干脆起身將他塞進辦公桌的抽屜里。王中良的辦公桌從來不上鎖,當然,他一人在一間辦公室,鑰匙只有兩把,一把在他自己手上,另外一把在秘書花兒手上,因為她除了要傳送文件之外,還負責他辦公室的整理工作。當然,花兒不是外人,王中良對她也從來沒有防備。

      因為還有會議,王中良提著包匆匆出門,經過花兒辦公室的時候,聽見鐘德發(fā)的笑聲跟轟炸機似的傳來,他不覺皺了皺眉頭,不知是心酸還是不舍。

      這邊,花兒抬眼看著他消失在大門外,鐘德發(fā)卻還沒有要離去的意思,兜著圈子和花兒聊天。花兒有些不耐煩了,說:趕緊走吧,這又不是你公司,還真把自己當老大了。

      怕啥,你們老大是我兄弟,再說,算起來我也算是你的家屬吧。鐘德發(fā)得寸進尺。

      屁話,誰是你家屬?;▋郝犨@話可不高興,小臉一拉,來了個睛轉多云。

      下班請你吃飯,西門外剛開了家鴻運樓,聽說私房菜做得不錯。

      切,我沒時間?;▋含F(xiàn)場拒絕。鐘德發(fā)看花兒一點機會都不給,又坐了一會兒才起身離去,那背影,完全就是一個直不起身的問號。

      看鐘德發(fā)走遠,花兒拿起鑰匙,悄悄溜進了王中良的辦公室,她打開抽屜,把那張綠色的支票拿在手心里看了又看,先是一怔,心里明白了幾分,然后,又將它放回原來的樣子,這才輕手輕腳地離開。

      這天,花兒起床后就覺得腹痛難忍,起身看了看枕旁空空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更覺特別酸楚。堅持了一會兒不見好轉,只好一個人匆匆打車去了醫(yī)院,吊了兩瓶點滴,肚子總算舒服了些,拔了針頭后有些內急,趕緊向衛(wèi)生間走去。

      等花兒起身的時候,不經意回頭,發(fā)現(xiàn)旁邊女人的腳上穿著一雙同式同款只是不同色的皮鞋,她眼睛一亮好奇地抬頭循去,這才看清楚了穿鞋子的人。因為每年過年前夕,單位都要組織職工家屬吃年夜飯,每次王中良都會帶著林子一起參加,因此,林子和花兒之前曾經見過,只是沒有深談過。此時,花兒看到了林子腳上穿著的鞋子,馬上就認出了她是王中良的老婆。不知道哪來的念頭,就在林子剛要走出衛(wèi)生間的瞬間,花兒張開嘴巴清脆地喊了一聲“林姐”。

      林子聽到有人喊自己,回過頭來,目光剛好遇上花兒一張笑意盈盈的臉,覺得很面熟,迅速在記憶里搜索了一番還是不能確認?;▋涸谂赃吿嵝?,說年夜飯不記得了?林子腦子飛快轉動,很快想了起來,之前和王中良聊天時曾經在她面前提起過,說辦公室的同事花兒漂亮有才情,原來是丈夫單位那漂亮的女秘書,林子一拍腦袋說瞧我這記性。又問花兒來醫(yī)院做什么,花兒說早上肚子有些不舒服,剛打了點滴,現(xiàn)在好多了。兩個女人邊聊邊走出衛(wèi)生間。

      花兒邊走邊不時低頭看林子腳上的鞋子,本來兩個女人每人有一雙也是公平的,可是雖然鞋子相同,身份卻天壤之別,花兒想著這事就覺得憋屈,真是憤憤難平,不覺靈機一動,計上心頭。

      走了幾步,花兒的藍色手拿包從小指上滑落,當她低頭撿東西的時候驚訝地喊了一聲:林姐,原來你也有一雙“ROSE”的鞋子,看我們倆的鞋子居然是同一款啊。

      林子低頭一看也很詫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鞋子和花兒的鞋子確實一模一樣,只是顏色不同?;卮鸹▋赫f:這是老王上次去北京給我?guī)Щ貋淼?,穿著還挺舒服,對了,你在哪買的?

      花兒笑著回答,我有一個老同學在省城專做這個品牌,我從她那買的,還給了特價呢。

      本來花兒也只是隨便說說,絕沒安什么壞心,說著說著,林子有些遺憾地對花兒說,可惜了,前幾天穿著去菜市場買菜,下臺階時不小心被硌了一下,你看,這鞋跟上掉了一小塊皮,真是美中不足,本來想請鞋店補一補的,又怕他們做得不夠專業(yè),這畢竟是品牌皮鞋,做得不好不如不做呢,只能一直這樣穿著。

      花兒聽后好奇地低下頭去看,發(fā)現(xiàn)林子的鞋跟上確實擦掉了一小塊皮,雖然不大,但仔細看時還是覺得礙眼,就像一個小小的傷口。說這樣子你最好還是別拿到一般的鞋店修理,弄不好反而更糟糕。林子表示同意,說自己也是這么考慮的,只好暫時穿著,等以后找到合適的機會再處理。

      花兒畢竟是花兒,腦子轉得快,鬼點子來得多,轉念一想計上心來,她拉著林子的手說:姐,要不這樣吧,你把這雙鞋換給我,我去找我那老同學換雙新的,她專做這個品牌,年內包修包換,當初她向我承諾過,交給她肯定沒問題。

      這不好吧?你的是白色,我的是黑色,說不過去啊。林子有些猶豫,看花兒這么熱心,有些不好意思?;▋涸缫呀涀е肿拥氖直勖撓伦约旱男油肿用媲胺?,說沒事,老同學哪能這點忙都不幫啊,你先穿我的,就這一樁小事,很方便。

      林子本來還想說幾句推辭的話,這些年丈夫做了官,見了她不由分說大獻殷勤大送好禮的人大有人在,如今,還遇上了主動為她修鞋的也不奇怪,更何況是丈夫手下的一名小秘書,開始說怕不合穿,結果那鞋一上腳不大不小剛好合適。林子本來還打算說幾句感謝的話,花兒換上黑皮鞋,早就向醫(yī)院大門方向去了,邊走邊轉回身,大老遠送過來一個清脆響亮的笑聲,一揮手說了聲“拜拜”就消失了。

      林子只好笑著低下頭去看這雙白皮鞋,原來同個款式不同顏色的皮鞋穿在腳上,也能穿出不同的效果,林子滿意地看著雙腳,發(fā)現(xiàn)白大褂配白皮鞋又是另外一種風情,滿意地笑了笑,踩著陽光的節(jié)奏走了。

      走進急診室,剛好一名護士過來叫她,說林主任,前些天那死者的家屬又來鬧事了,院領導讓你去會議室。

      本來林子這一天的心情還算不錯,聽到這個消息,就像大晴天走路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瞬間把臉拉得老長,頓感沮喪。說起來這是半月前發(fā)生的一臺醫(yī)療事故,本來這樣的事在醫(yī)院也是常有,醫(yī)生只有救死扶傷的責任,可沒有往閻王爺手下?lián)尰羁诘牡览???赡撬勒呒覍賲s不肯罷休,非說屬于醫(yī)療事故,多次鬧上門來,院領導急于化解,一番討價還價之后,最終雙方達成協(xié)議,由醫(yī)院賠償一萬元,主治醫(yī)生林子賠償一千元。幾個家屬原本都是社會上游手好閑之人,得到這筆錢見好就收,馬上收兵走人。

      可林子覺得委屈,一群鬧鬧哄哄的家屬剛走,就和醫(yī)院領導爭論起來了。她說,醫(yī)院死了人主治醫(yī)生就得賠錢以后誰還敢做醫(yī)生。院領導只好歉意地向林子解釋,說希望林子能夠體諒院領導的工作,這樣的小事能化解就化解,畢竟這群人又不工作,萬一整天到醫(yī)院鬧,再鬧到社會上去,對醫(yī)院的影響不好,對林子的影響也不好,凡事看開些。

      林子縱使有千般委屈,只能忍氣吞聲同意了。對于這個院領導,以前剛好是林子所在科室的主任,業(yè)務精干,待人隨和,在業(yè)務上給過林子不少的幫助,林子對他是非常尊敬的,可今天發(fā)生這樣的事,沒想到他會做出這樣糊涂的決定,真是讓人寒心。

      出了醫(yī)院大門之后,林子一路搖搖晃晃向家走去。當她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到家的時候,王中良還沒有下班,林子打開冰箱看了看,幾天沒買菜,家里就剩下一條黃瓜,心情不好的林子哪有功夫做飯,反正女兒已經住校,不會回來吃晚飯,王中良單位應酬多,晚飯基本不用操心,林子一個人憋著氣,也沒做飯的心情,把拿在手里的黃瓜扔在盆里,就躺床上生悶氣去了。

      王中良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夜上闌珊時,打開房門看家里冷冷清清,看見盆里泡著一只黃瓜,知道林子沒有做晚飯,仔細一聞就覺得家里的空氣有些不對頭。往屋里走,看見林子躺在床上,以為她睡著了,俯著身子關心地問:怎么沒吃飯啊。

      林子正在生氣,本來想和他說醫(yī)院發(fā)生的事,想想,說了又頂什么用,再說也懶得開口再提那冤枉事,就沒好氣地回答說:還能吃得下嗎?這日子怕是過不下去了。說完翻個身繼續(xù)睡覺。

      平日里對于林子這樣的態(tài)度王中良也不是沒領教過,他本來沒在意,出房間看了一會電視,幾個頻道都是廣告,很是無味,起身想進屋休息,猛然低頭看到躺在那里的白皮鞋。王中良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響,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上前一步再看,好端端的黑皮鞋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換成了白皮鞋,王中良揉了揉眼睛彎腰把鞋子拿在手里仔細辨認,沒錯,他能確定這是他送給花兒的鞋子,可怎么會跑到了老婆林子的腳上來。王中良覺得自己真是見鬼了,全身上下頓時出了一身冷汗。他看了看背對自己的林子,知道大事不妙,輕輕走近她,試探著說:她和你說了什么?

      林子微微一側身,以為他聽說了醫(yī)院的事,也難怪,小城太小,哪有個風吹草動的很快就會鬧得滿城風雨。林子沒好氣,冷冰冰地回答:有什么好說的,你覺得我還能說什么。

      這個反問句把王中良徹底弄糊涂了,做賊心虛的道理還真是靈驗。

      完了完了。王中良在心里想,他這輩子太了解林子,看她那傷心欲絕的樣子,肯定是知道真相了。這么說,花兒找過她了,關于皮鞋的事,或許還有關于皮鞋之外的事,還有、還有……還有最壞的打算。

      趕緊把鞋子換回來吧,你別聽她的。王中良心懷鬼胎急于表白,擦了一把額頭上滲出來的汗珠解釋,腦子里瞬時浮出花兒笑意盈盈的臉龐,也顧不上和林子解釋,轉身走出了家門。

      林子聽他關門的聲音,這才起身看了看地上的白皮鞋,想著王中良的話,聽著他匆忙離去的腳步聲,心里一陣困惑,原本睡意朦朦的眼睛被那匆匆離去的腳步牽引著投向了門外。

      王中良走在瑟瑟風中,無數(shù)種想法涌上心頭,林子和花兒的形象在他的腦海里輪番浮動,她們時近時遠,觸不可及。王中良又一次想到了取舍這個問題,在兩個女人之間如何選擇,他會選擇誰?如果說沉靜文雅的林子是和他的生活、身體、甚至是生命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他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么花兒則是存在他心尖上的一根細弦,只要輕輕一動就會疼痛,牽扯著他的每一根神經,甚至會讓他的整個世界彤塌。但他明白遲早要做出選擇,女兒天真無邪的笑臉很快回到了他的眼前,那是他的整個天空,他曾經付出的多少努力和汗水都是為了撐起這一方永遠的晴天。這樣,他的天平很快產生了傾斜,他明白林子在他生活中的分量,那簡直就是勢不可擋無以倫比的分量。

      當所有的想法匯聚在一起,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和花兒進行一次談話。他站在黑夜的街頭,撥通了花兒的電話,話筒沉默了幾分鐘之后,那邊終于傳來她清晰而安靜的呼吸聲,那是他所熟悉的,他心尖上的那根弦再次輕輕一拉,終于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和她說了什么?

      那邊先是一愣,接著是一陣短暫的沉默:你希望我和她說什么?

      你這樣做會毀了我,他說。語氣中更多的是乞求和尋求妥協(xié)的味道。

      那邊傳來她的笑聲,那笑聲輕盈明亮,像一陣風從他的背后襲來,令他打了一個冷噤,她道:我想要你給我一個答案,我突然不想再等了。

      你知道的,我給不了你結果,可是,你以為把白皮鞋調換成黑皮鞋就能調換一個人在另一個人心里的位置嗎?事實上,你和她在我心里的位置是平等的,你根本不需要花這樣的心思,你們誰也不能取代對方。但是,你不該那么做,如果說在這一天以前,我還對你心懷愧意的話,就是現(xiàn)在我突然明白了,我們之間這樣下去,就像在生活之中埋下一枚隱形的炸彈,稍不留神可能就會引爆并且傷及對方。

      他低低嘆了一口氣,話筒傳來了長時間的沉默,像是那邊瞬間變成了一片黑色的汪洋,曾經所擁有的堅不可摧的愛情堡壘,此時,都在那一望無垠的深水中漸漸地融化。他凝聽著她的呼吸,輕輕的,怯怯的,似多少次在他面前的耳語,如今,都如大江東流一去不返了。

      我明白,其實我沒有向她說過什么,我只是想和你開個玩笑,她的鞋壞了,我說幫她捎去修,你放心,鞋會換回來的,只是人,再也換不回來了。她緩緩舒了一口氣,輕描淡寫地說,像是在訴說別人的故事,那個傷口根本和她無關。

      王中良手持電話大概有一刻鐘的時間方才恍然大悟,他沒想到事情的結果會是這樣,趕緊理清思路,還好自己沒有露餡,雖然說了那么一句你別聽她的,想必林子也不會認真。他迎風站在黑夜里頓時輕松許多,之后又覺得惋惜,甚至是心痛,翻江倒海的痛。他知道就在今夜的某個時刻,他和花兒的故事已經徹底結束了,結束在這個漆黑的夜晚。

      他為自己的失敗而深深地內疚,掛斷電話,街道的燈光在漫長的道路上此起彼落,既然事情已經弄明白,王中良輕輕舒了一口氣,他加快腳步向著家的方向走去。回到家的時候,林子已經起床,她平靜的目光看著他走進屋子,幾次欲開口,目光不由投向了地上的白皮鞋,最后,硬生生咽下一個苦澀的笑容。

      趕快吃了休息吧。王中良提醒她,聲音變得溫和體貼,自己則進了臥室。林子看著燈光下王中良清瘦的背影,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

      空蕩蕩的屋子,留下林子一個人平穩(wěn)對付一碗發(fā)軟的泡面。

      雖然只是一次小小的誤會,或許說,是花兒有意識地和王中良開了個玩笑,但所得到的答案卻完全出乎她個人的意料。她沒想到,她一直所追求的完美無缺不求任何回報的愛情會是如此的脆弱,而且,她也突然意識到了她在王中良心中的位置是如此不堪一擊。一夜之間,像是盛滿愛情瓊漿的瓶子破碎了,混亂的液體把整個空間搞成了亂七八糟和一塌糊涂,她一個人默默治療著傷口,尋找著突破的方法。

      盡管如此,日子依舊平穩(wěn)地向前,畢竟在同一道大門上班,早不見晚見,王中良和花兒依舊不得不每日面對,工作上的事情大家依然正常開展,但只有他們自己明白,面上的東西沒有改變,事實上質卻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王中良每次從花園路過,還是習慣性用目光去尋找花兒坐的位置。偶爾眼神也會來個默契的相撞,花兒見到王中良,把一張如玉的臉龐拉得僵直,王中良知道她在賭氣,尋思是否應該找個機會和她好好談談。但他心里清楚,這注定是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再談下去,也不可能找到最有效的解決辦法。

      王中良想,這次花兒是真的生氣了,因此,他甚至心虛得不敢多看她一眼,但是,經過這一次,他也借機把這段感情放在心里細細地進行了衡量。沒想到的是倆人僵持了兩周之后,就在王中良決定放棄之時,意外接到花兒的電話,約他晚上在好緣酒店見面。王中良再三思考,還是決定前去赴約。

      這次的見面遠沒有前幾次的那種和風細雨,當然也沒有王中良想象的風雨交加,倆人各自心里結著疙瘩。先是說了一些無聊的話題,王中良城府較深,只等靜觀其變,花兒畢竟年輕氣躁,終于還是沉不住氣了。她說:如果不經過這次,或許我不會想要向你索取個答案,但是,我現(xiàn)在才明白,如果一個人真的愛一個人的話,是愿意為他放棄身邊的一切的,我不想再讓自己低到塵埃里去愛一個人,我不想要那種卑微的愛情,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就給我一個回話。

      王中良細細捉摸她的話,他不否定他愛她,但卻給不了她所要的答案,他有那么一分鐘的徘徊無足。最終,他反問她:我該怎么做?

      原本情緒低落的花兒聽他這么說,似乎看見一線希望,眼睛里居然流動起激動的淚花,她一步向前,蹲在他的面前,用一雙手緊緊抓著他的手,像一只迷路的溫順的小羊羔那樣,用乞求的目光看著他說:我們離開這里,一起私奔,你知道我為了你可以放下一切,我們去一個陌生的城市,開始我們新的生活,尋找我們真正的倆人世界。

      這話是帶著幾分孩子似的天真,也是那么的不切實際,也或許,是一個女孩子面對萬般無奈而急欲尋找的一條捷徑。但是,王中良依舊面無表情,他知道自己身處的現(xiàn)實,他沒有她那么多奇思妙想的浪漫,也沒有那種孤注一擲投入的勇氣。

      你說話啊?;▋涸賳枺е鴾I水漣漣的小臉看著他,嘴唇和眼睛都有些發(fā)腫。時間在沉默了幾分鐘后,王中良終于拋出了一句近似于冷冰冰的話:我們結束吧?;▋捍_實意外,美麗的臉龐由最初的蒼白漸漸轉為淡青色,她的上下牙叩擊著發(fā)出輕輕的呻吟。王中良感到了她手心底部冒出的那絲寒氣,他很想像從前很多次那樣,重新將她擁入懷中親吻她暖暖她,但是,他感到了深深的疲倦和力不從心,似乎再也沒有能力給予她什么,他奇怪,他的心怎么可以在那么短的時間變得比石頭還要麻木不仁。

      我不想這樣結束。這是花兒離開前拋下的最后一句話。

      他追到窗前,看到那曾經被他無數(shù)次深愛的小小身體消失在花園的另一端,他看到她腳上的黑皮鞋,像兩片小小的帆船,劃向遙遠而陌生的海面。

      這天晚上,王中良心煩意亂,會議結束約鐘德發(fā)喝茶。這間茶室處于城市郊區(qū)的一條河邊,從窗口可以看見河水在緩慢流動,黃昏的夕陽從窄長的窗口進來一道金色的光線,時光舒緩而富有節(jié)奏。茶是陳年的普洱,甘潤,微苦,醇厚的味道。聊著聊著,不知不覺又談到了情感的話題。

      鐘德發(fā)嘆了口氣說:我還真是羨慕你,官居要職,美妻相伴,既無遠慮,也無近憂。哪像我,都這把年紀,雖然有幾個臭錢,可還是孤家寡人,想想,真是可悲可嘆。

      王中良知道鐘德發(fā)如今依舊孤家寡人的原因。鐘德發(fā)原先有一個很好的家庭,賢惠的妻子和漂亮的兒子,可他前些年占著生意上做得順手,掙了幾個錢,難免在外面沾花惹草,且往往不注意收斂,這事被他老婆發(fā)現(xiàn)了,堅決鬧著要和他離婚。鐘德發(fā)想,離就離吧,大不了給她幾個錢,滿世界女人還缺一個嗎?誰知道直到他老婆把他告上法庭他才知道,他老婆手上已經搜集了他的所有證據(jù),并且,提出要分新建的一個工廠和家庭的一半財產。鐘德發(fā)哪肯,那新建的工廠幾乎是他全部的投入,而且,運營以來勢頭較好。誰知道他老婆收集的證據(jù)充分,且是有備而來,鐘德發(fā)最終敗訴,弄了個人財兩空。他老婆拿了財產和錢物,帶著兒子另起爐灶,據(jù)說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過得好。鐘德發(fā)經過這一鬧騰,確實大傷元氣,大呼世間唯女子和小人難養(yǎng),最毒婦人心,且口口聲聲叫嚷著從此不近女色。

      現(xiàn)在,王中良從鐘德發(fā)的故事里也悟出了幾分,暗暗慶幸好在自己及時剎車,否則,若和花兒一味發(fā)展下去,鬧個滿城風雨,估計也是家破人去,難說連烏紗都難保了。

      我看你對花兒很有意思,有打算嗎?王中良試探著問,倒是別無用心。

      她是唯一令我心動的女人,可惜,怕自己沒這福分。鐘德發(fā)坦言回答。王中良把一支煙按入面前的煙灰缸,或許是因為用力過猛,那煙頭攔腰斷了,反過來燙了他的手指,他把手指抬起來看了看,又嘬著嘴吹了吹。

      等王中良回到家中的時候,林子已經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她最近迷上了韓劇,經常一看就是一個通宵,整個人的神情跟著劇情跌宕起伏,好像王中良成了劇情之外的一個人物,根本與她的生活無關。

      看見王中良換下鞋子,林子才把停在電視上的雙眼回過來瞟他一眼,她用貫有的語氣對他說:對了,剛才有你電話。邊說邊用手指尖點了一下沙發(fā)旁邊的粉紅色座機。

      誰?。客踔辛紗?。

      沒聽出來,好像是你們單位那個叫花兒的姑娘吧。林子回答。

      哦。王中良咽了下堵在喉嚨里的口水,又問:有沒說什么事。

      沒有,我告訴她你沒在。林子說完,眼睛又回到了電視上,王中良手心出了一層冷汗,有意把手機掏出來看了看,以為是會議的時候開了靜音,結果一切正常,用眼角余光去看林子的表情,嘴唇動了動又及時閉上,見林子看得投入,他坐在沙發(fā)另外一頭,把眼睛停在電視上,在心里思索她為什么打這個電話過來。低頭之際,看到了林子腳上穿的白皮鞋,在柔和的燈光之下,像一片深邃而寧靜的海洋,王中良突然有著從來沒有過的疲倦,他只想沉下去,沉入到海的最底層,讓這片溫柔而無邊的白色融化他、收留他。他一反常態(tài)地將林子摟入懷中,林子明顯感覺到有些故事正在發(fā)生。但是,如果他不肯說的話,她問了也是白問,她等待著他會給她一個答案,然而,時間就這樣安靜下來。

      這一夜,王中良似乎一直在熟睡,可只有林子知道,看上去熟睡的王中良其實一夜沒有平靜。

      第二天是周末,傍晚時分,王中良親自下廚做了兩個小菜,他不記得自己有多長時間沒做菜了,剛好林子休息在家,菜是早上倆口子一起到市場挑選的,挑的都是林子喜歡的口味。當王中良把自己做的菜一個一個端上桌,殷勤地招呼林子吃飯的時候,從心底也升起了一股久違的家的溫馨。林子默默看著他的改變和表現(xiàn),這幾天里,他像是徹底換了一個人,這樣的轉變令林子感動,也預感這或許就是火山爆發(fā)之前的沉默,有一股莫名的緊張和愁緒。但她像一個素質良好的演員,始終保持高度的責任心在配合他完成每一場表演。

      就在倆人滿上紅酒,準備舉杯的時候,那粉紅色的座機再次不知趣地唱了起來。王中良本能地起身,又將目光投向了對面的林子,居然像一條缺乏思考的魚那樣停滯在那里。林子微微一笑,推開面前的白瓷小碗,黑皮鞋邁著輕盈的腳步走向那部躲在暗處呼喊的電話。

      喂。林子的聲音甜美。

      你好,林姐,我是花兒?;▋旱穆曇魝髁诉^來。

      哦,你等等啊。林子溫和地回答,放下話筒,對面前正在發(fā)愣的王中良喊:你的電話。

      王中良本能地直起身,由于面部表情僵直,剛吃進嘴巴的一口飯停滯在唇齒間,向前挪動一步,聲音低緩,問林子:是誰。林子臉上的笑容沒變,她邊擦著嘴巴邊回答他:沒聽出來,我去樓下廚房找一瓶醋,瞧我這記性,這涼菜又忘記加醋了。說著就下了樓梯。

      王中良接過電話,在沉默里已經預知到了對方是誰。他說:你說吧。

      花兒的聲音變得無比凄冽,她說:我只是想和她談談,但她根本不給我機會,你們倆口子根本就是串通好的在耍我。

      沒有。王中良為自己辯白,他說:花兒,別再這樣鬧了,其實,鐘德發(fā)很喜歡你,他條件非常不錯,有能力有事業(yè),你跟他會有更好的歸宿。

      我要的是一個人,而不是能力和事業(yè),你想把我往外推,是嗎?花兒反問。

      能力和事業(yè)是一種保障,而我,什么都不能給你,只會讓你失望。王中良說。

      我會向你證明當你在這個世界失去一切的時候,唯一不會失去的只有我?;▋狠p聲說,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花苞一樣的綻開,每一個字都是那么清晰而響亮。話筒里傳來王中良一聲輕微的嘆息,倆人的談話就這樣終止了。

      盡管深秋剛過,氣溫已經開始下降,這是城市郊區(qū)的一條小街,冷清的街道上偶爾會有人急急忙忙走過,有年輕的情侶,女孩把手插在男孩的腋下,倆人輕聲輕氣溫存地低語?;▋何罩謾C走在街上,孤獨的背影被暗黃的街燈拉得又細又長。她的眼角掛著淚花,像大朵大朵在風中開放的花朵盛開著飄零著,她停在路邊,把手機放在眼前看了又看,輕點按鍵,撥通了一個號碼。

      電話里很快傳來鐘德發(fā)的聲音。

      這天晚上,王中良回家,林子正在陽臺上晾衣服,看見他回來,她笑容滿面地轉身進屋拎出一雙黑皮鞋,王中良一眼就看出正是他給妻子買的那雙。林子笑著說:你們單位的花兒還真不錯,上次換了鞋說幫我拿去修理,你看,今天給我送回來了,鞋子修得真好,一點都看不出來破過的痕跡,我還告訴她,原來,這世上什么東西都是可以補的。

      她的鞋換回去了嗎?王中良警惕地看了一眼久違的黑皮鞋,內心波翻浪涌。

      換回去了,她今天來醫(yī)院找我換皮鞋,我還帶她到家里來取了她的白皮鞋呢。她說,我們的家布置得真好,干干凈凈,在溫暖中更有一份生活的浪漫,還說真羨慕我們,有那么幸福的一個家。林子說到興頭上,趁機環(huán)視了一眼四周的墻壁和擺設,眼里頗有幾分滿意的神色。

      哦,換回來就好。王中良漫不經心,有些答非所問,腦子里突然想起花兒曾經說過的話,鞋是會換回來的,只是人,大概永遠不會再換回來了。

      對了,她和我說,過段時間她就要結婚了,請我們去做客呢。林子興致正濃,似乎還有更長的話題等在后面。

      結婚?和誰?王中良先是一愣,像被人當頭一棍,之后,自覺失態(tài),重新正襟危坐,花兒突然要結婚確實出乎他的預料。

      好像是你的那個老同學鐘德發(fā)吧,我對你的朋友不熟悉,你自己去問問他好了。林子說著進屋收拾房間去了。

      聽到這個消息王中良確實意外,這樣的結果似乎是期待之中,又倉促得有些不近情理,想了想,還是撥打了鐘德發(fā)的電話,他需要進一步的證實,可電話響了幾聲后就斷了,再打過去,對方已經關機。

      王中良放下電話,內心反而平靜許多,他默默祈禱一切能夠就此結束,終歸是沒有結局的故事,也應該從此處畫上一個句號了。他決定不再過問這件事情,只期待著以朋友的身份參加她的婚禮,并且,給她送去最美好的祝福,他希望她能夠幸福。他點燃一支煙又掐滅,再點燃,再滅,吸不出味道,不知道什么時候,林子把一只洗得清亮的煙灰缸放到他的面前。

      那天深夜,王中良反復翻身,抵抗著失眠的侵襲,林子從他的身后抱住他,他感覺到她溫熱的身體正在向著他一步步逼近,他努力地想要去迎合她,是啊,他們夫妻已經好幾周沒有做那事了,即便是例行公事。這一夜,王中良一反常態(tài)地對妻子表現(xiàn)出從沒有過的溫柔和激情。

      等待,有時候會因為一些意外而變得不是那么漫長。王中良的等待不像預期所設想的等來花兒的婚期,卻意外等來了檢察院的通知。二十萬的贓款,三年的刑期,一切在王中良尚未開始的等待中就匆匆塵埃落定。

      離婚是王中良提出來的,他清楚他和林子的婚姻是陽春白雪,容不下任何一絲污垢。林子幾乎是很爽快地就同意了。她平靜地說:盡管我已經非常努力,但還是等來了這一天,我沒有再堅持下去的理由,我們總有一天會輸給對方。

      他們都明白,婚姻就像是一只花瓶,一旦摔碎了,即使你再把它完整地粘貼好,但依舊有了裂紋,這樣的裂紋不見得會破壞雅觀,但卻真實存在,不會消逝,他們都不想用一生的時間在這些細小的裂紋之間徘徊。

      就在林子離開前,王中良突然叫住她,他說:你能告訴我,究竟知道些什么嗎?你的表現(xiàn)曾經令我恐慌,現(xiàn)在總算結束了,我想要解開其中的謎團。

      林子清了清嗓子,依舊是不變的溫和的聲音:我們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只怨我太了解你,上次她和我換鞋,我只是覺得奇怪,但是你的表現(xiàn)已經讓我明白了真相。盡管我努力回避,她后來還是找到了我,就是換皮鞋那一次,我問她,如果王中良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你還會愛他嗎?她說,會。我說,可能你沒有那樣的機會了。她說,我會試試。

      但是,你為什么還能做到如此鎮(zhèn)定?王中良的臉在扭曲,一條痛苦的河流從他的內心爬到了他的臉龐上。

      知道烏龜保護自己的最好方式就是縮進殼里,避免外界的傷害,所以,我始終非常默契在配合你回避這個問題。其實,我也很疲倦,因為我是女人,我唯一能做的是盡到自己最大的能力保護好自己的家庭,但事實證明,我還是失敗了。林子回答。

      時光,以無比流暢的線條在很短的時間里,勾勒出了生活的真相。王中良在很短的時間平穩(wěn)地步入了中年。有時候,他會想念林子,他曾經以為她將會是那個一生陪伴他的女人,而他最終卻帶給了她無盡的痛苦。他也會想念大學的女兒,不知道自己的事是否會在她青春的美好時光里,形成一個永遠不能彌補的暗影,他對她的愛成了永遠的遺憾和內疚。他還會想起花兒,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看到那張熟悉的笑臉一閃而過,她像一朵美麗的煙花,曾經短暫地照亮過他的黑夜,然后,又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

      幾乎是在一年之后,鐘德發(fā)來看過一次王中良,他看上去似乎變化不大,只是額角間出現(xiàn)了幾根白發(fā),像是一種歲月的沉淀。王中良看著他,目光平淡,想起二十多年前那夜通宵的喝酒,仿佛只是昨夜的事。他有一種隱隱的預感,清楚一個他期待已久的消息將會在這個黃昏被緩緩打開。

      你們結婚了嗎?他問。他明白,這是一個誰都不想去碰觸的話題,但若不解開他將永遠存在。

      鐘德發(fā)點燃一支煙,又為王中良點燃一支,這才緩緩開口:是花兒找的我,他答應嫁給我,那時候我激動得不行。但是,她提出一個條件,要用那二十萬的秘密做交換,我曾猶豫過,又這樣很不人道地把你出賣了。

      他彈了彈指間的煙灰接著說:其實,我知道她根本不愛我,她和我結婚兩個月就走了,后來好像是一個人去了深圳。我早就想來看你,怕你不原諒我,只要你同意,等你出來后,我會給你補償。

      王中良笑了笑,聽到這個消息沒有帶給他任何喜悅或是傷感,似乎早在他的預期之中,只有一種釋然后的輕松和痛快。他說: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需要了,我沒有工作也可以養(yǎng)活自己,我一直很佩服你三十多年前背著一只單肩包獨自出門的灑脫。以后,我要的不是你的幫助,而是兄弟的情分。他向他伸出手,兩雙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日子在一張張撕去的日歷中拼湊出了三年的時光。

      這一天,王中良終于邁出了那道大門,他抬眼看著面前這個似曾相識的世界,此時此刻,他似乎從一個陌生的過去回到了真實的未來,他遙望著遠處城市的天空,想象著那些久違的流動的人群,那些熱烈而平淡的市井生活,以及摻雜在其中的平庸幸福。最終,他的目光停在了一輛雪白的轎車面前。

      轎車面前的女人更多了幾分成熟女人的風韻。她向他走來,一步步靠近的時候,他甚至聞到了空氣中她那份怒放的香甜。

      你知道,我會來接你的,為你,我從來不會失約。她說。

      謝謝你。他笑得那么真實,眉和嘴角都往上挑。

      不論你是否能夠理解,我只是想要向你證明,當你失去了一切的時候,我會義無反顧陪在你的身邊。她說。

      我相信你,一直都信。他肯定地回答。

      不僅僅是為了證明,我需要的是更真實的未來。我回來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帶你走。她繼續(xù)說。

      他看著她,久久地凝視,從他的瞳孔里生動而傳神地倒映出她曾經的樣子。然后,他伸出手將她擁入懷中,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地落下一個吻,再放開她,拍了拍她的背。他說:一切已經結束了,在新的人生里,已經沒有了你我的故事,有的,只是一份過去的回憶。好好開始你的新生活,我會像從前那樣在另一個天涯祝福你。

      轉身前,他又對她說:事實上,我們誰也沒有輸過也沒有贏過,愛情不是單純的戰(zhàn)爭和較量。

      說完,他推開她,向著路的一方大步走去。她看到他的身后,萬里無云,風輕云淡。而在路的這頭,她腳上的白皮鞋,像春天枝頭上盛開的雪花,純潔,晶瑩,透亮,在霞光中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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