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勒里·奎因+云月
這是個很老的故事了。說故事那天正逢埃勒里先生的沙拉日。
那一天他自豪地在廚房中扮演周日大廚師,而那個紅發(fā)女郎傅妮琪則剛坐下來替他打字。時隔多年,故事非但未曾褪色,反而因故事中的相關人物津津樂道而鮮活地流傳下來。
埃勒里和妮琪之所以來杰克斯堡這個小村莊,正如同一般人碰上生命中最美的事物一樣,是在很倒霉的情況下歪打正著的。當時埃勒里剛完成他在國會圖書館的資料研究,兩人從華盛頓驅車返回紐約。突然,天幕仿佛就在二人頭頂上扯開大縫,狂瀉而下的暴雨霎時將他們淋了個濕透。埃勒里急忙停車搖起篷頂,然而當他發(fā)現(xiàn)汽車的點火系統(tǒng)發(fā)生了不可挽救的狀況時,二人的情緒沉到了最低點。
就在這時前方某處有幢房子亮起了朦朧的燈光。埃勒里的情緒又激昂起來。
“至少現(xiàn)在可以問出我們身在何處,以及怎樣找到咱們想去的地方了。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找到個修車廠哩!”
那是一幢坐落于一條泥濘小徑旁的小屋子,外圍是一道石砌的小圍墻,上頭爬滿了玫瑰藤。開門迎接兩個落湯雞的人也是個小個兒,一個滿面風霜、雞皮鶴發(fā)的老頭子。那對眼睛里透著賓州鄉(xiāng)下的純樸與誠摯。三人交換善意的微笑,然而老頭兒看到他們的狼狽模樣,臉上立即換上了關切的神情。
一個鐘頭之后,屋外雖仍疾風驟雨,二人卻已被舒適地安置在客廳中,享用著史馬丁醫(yī)師自制的罌粟子麻花卷、玉米餅及熱咖啡。這位獨居的醫(yī)師親自下廚。他同時也是——老人笑著介紹自己——杰克斯堡的鎮(zhèn)長,以及當?shù)氐木炀珠L。
“我想警察局長的工作應該也不會太繁忙吧?”埃勒里問道。
史大夫大笑:“根本不忙。不過去年——”他瞇起了眼睛,站起身來撩撥著爐火,“小姐,你剛剛說奎因先生是個偵探?”
“何止算是!”妮琪回答,“奎因先生解過好幾個不可思議的——”
“我父親是紐約警察局的巡官,”埃勒里打斷她,冷冷地瞄了他這新聘的秘書一眼。“我偶爾會對一些案子湊湊熱鬧。去年發(fā)生了什么事嗎,大夫?”
“我之所以想起來,”史大夫若有所思地接腔,“是因為你提到你們今天去了蓋茨堡。還有你說對犯罪案件的興趣……”史大夫話鋒一轉,“我是個愚夫,但是我感到很擔心?!?/p>
“擔心什么?”
“這……明天就是陣亡將士紀念日,但生平第一次我并不盼望它的到來。我們曾經有三個活著的南北戰(zhàn)爭退伍老兵——葉凱利,九十七歲,本郡數(shù)十個葉氏家族的最長者;畢柴克,九十五歲,跟孫子安迪與孫媳婦及七個曾孫住在一塊兒;還有席布納,九十四歲,席西施的曾祖父。今年只剩兩個了。葉凱利去年陣亡將士紀念日時過世了?!?/p>
“葉、畢、席;A、B、C?!卑@绽镟?。
“你說什么?”
“我有個像記賬員一樣的心思,大夫。葉,畢,席三個姓。您可以稱這種技巧叫瞬間記憶系統(tǒng)。A在去年陣亡將士紀念日那天過世。這就是您不愿迎接今年的紀念日的原因?擔心B跟著A走之類的事發(fā)生?”
“難道B不是永遠跟在A后邊嗎?”史大夫語中帶著挑釁與質疑,“不過我只擔心事情沒有……沒有這么單純。也許我該告訴你葉凱利是怎么死的……每一年的紀念日活動中,葉、畢、席三個人總是特別來賓。活動的地點一向都是在胡克鎮(zhèn)路上的老墳場。那個最年長的——”
“那該是A,葉凱利嘍!”
“是的。身為最年長的鎮(zhèn)民,葉凱利每次都吹奏那支他們自愿軍兵團留下來的破軍號。而第二年長的畢柴克則扮演掌旗手,至于第三年長的席布納則負責將花冠放上老墳場里頭那座紀念碑?!彼nD了一會兒,“好啦,去年的紀念日,當柴克握著團旗,布納拿著花冠的同時,葉凱利像過去近二十年來一樣吹起了號角。忽然間,正吹到了高音的部分,老葉仰面跌躺下去,雙腿一蹬不再動彈。比星期一的教堂還要沒生氣?!?/p>
“衰竭?!蹦葭魍榈貒@道。
“可是說真的,大夫,”埃勒里輕浮地笑著,他當時太年輕了,“你不可能對一個九十七歲的老頭子這樣死去而起疑吧?”
“我想我當時是有點兒懷疑,”他們的主人嘟囔道,“因為在前一天我才剛給老葉做了周到的健康檢查。當時我可以用我的執(zhí)照打賭他能活到一百歲以上?!?/p>
“您到底懷疑什么,大夫?”埃勒里強忍住笑,但只是因為史大夫現(xiàn)在的明顯憂傷神情。
“我根本不知該懷疑什么,”鄉(xiāng)下醫(yī)師立即答道,“異想天開想來個解剖化驗,可是葉家的人聽不進去。他們說我是個老糊涂才會認為一個九十七歲的人死掉了是因為年齡以外的原因。結果我同意了他們的看法。好的是咱們至少給老葉留了個全尸。”
“可是,大夫,人到了那種年紀說走就會走的。您一定還有別的不安理由,譬如說你知道有什么樣的動機?”
“這……也許吧?!?/p>
“他是個有錢人?”妮琪猜測。
“他連個自己的鍋子都沒有,”史大夫說,“不過還是有人因他的死而獲利。我是說,如果傳言屬實的話……是這樣的,在杰克斯堡流傳著有關他們三人的傳說。大家都說在一八六五年時,葉、畢、席三人同在一個連服役時,曾經找到一些寶藏?!?/p>
“寶藏……”妮琪嗆了一口氣。
“寶藏,”史大夫堅決地重復了一次,“他們將寶藏搬回了杰克斯堡,根據(jù)傳說是這樣的,然后三人將寶物藏了起來,立下重誓三人絕不將埋藏的所在透露給任何人?!彼麌烂C而若有所思地看著妮琪,“大多數(shù)人聽了之后不是嗆著了就是嗤之以鼻,然而就這一則故事總是不知怎的叫我半信半疑??傊?,明天的儀式中,只要畢柴克能安穩(wěn)地放下葉凱利的軍號,平平安安地等到來年的紀念日,我就能松一口氣。身為目前最年長的鎮(zhèn)民,老畢將接替葉凱利吹號角的工作。”
埃勒里站起身,打了個呵欠:“我想我聽見客房的溫暖被窩在呼喚我了。妮琪,小心別讓你的眼珠子掉下來了。聽我勸,大夫,去睡個甜甜的好覺。明天您要擔心的只是如何讓那些小鬼們保持肅靜。”
二人事后才知道,那一夜史馬丁大夫為了他的重責大任徹夜未眠。埃勒里和妮琪在晨曦斜照的清晨醒來,昨夜的風雨仿佛從未發(fā)生過。二人不多時便先后下樓來,這才發(fā)現(xiàn)史大夫已在廚房里張羅著早餐。
“早,早,”史大夫問候道,客氣但顯得心不在焉,“我正想趕快為你們弄好早點,然后去睡一個鐘頭?!?/p>
“您太客氣了,”妮琪道,“只是真不好意思,大夫。您昨夜沒睡好嗎?”
“根本沒睡覺。躺了一陣子,快睡著時被電話鈴聲給叫起來。席西施打來的,是緊急出診?!?/p>
“席西施。”埃勒里盯著房子的主人,“不就是昨晚您提到的——”
“老席布納的曾孫女兒。沒錯,奎因先生。西施是孤兒,也是老席唯一的親人。她替老人家整理房子主持家務,打從十歲起就一直照顧著老席?!笔反蠓虼瓜铝思绨?。
埃勒里好奇地問道:“是不是老席他……”
“我守著老席一整夜。今天早晨六點三十分,他還是走了?!?/p>
“又是在陣亡將士紀念日!”妮琪仿佛初懂人事的小女孩一般。
一陣靜默,只有鍋里的火腿發(fā)出滋滋的響聲。
埃勒里首先打破了岑寂:“老席是怎么死的?”
“腦溢血?!?/p>
“不是心臟病?”
史大夫瞅著他,看起來有些惱怒,然而他只是搖搖頭:“我不是外科醫(yī)生,奎因兄弟,而且我承認自己對于醫(yī)學并不是樣樣精通,但我知道大腦出血是什么樣子,而那正是老席的死因。對一個九十四歲的人來說,這已算是自然的死因了……不,這個事件不會有什么蹊蹺才是?!?/p>
“只是它碰巧也發(fā)生在陣亡將士紀念日?!卑@绽镟卣f道。
史大夫問:“奎因先生,你們何時離開?”
“我本來打算……”埃勒里皺皺眉頭停頓了一下。妮琪輕蔑地瞧了他一眼。她對埃勒里某些特殊的肢體語言所代表的含義早就有幾分的認識。“我只是好奇,”埃勒里嘟囔著,“不知道畢柴克聽到這個噩耗會如何反應?”
“他已經接受這個事實了,奎因先生。我在回家的路上拜訪了他。算起來是繞了遠路,可是我以為最好還是早一點讓柴克知道??床怀隼喜窨擞惺裁刺貏e難過的樣子,”史大夫淡淡地說,“我只記得他說:‘該死,現(xiàn)在輪到我吹號角,該由誰來放花冠呢?我想對于一個高齡九十五的人來說,死亡的意義大概不像六十歲的我看起來那么嚴重了?!?/p>
埃勒里與妮琪依循史大夫的指示找著了席家的住址——就在貝利歐修車廠的轉角,夾在爬滿了藤蔓的老教堂及杰克斯堡義勇消防隊之間。不過史大夫的指示看來也是多余的;那是該地區(qū)唯一的一幢建筑,有著一個堆滿了雜物的前廊。
一個身材壯碩,穿著星期日做禮拜的黑衣服的年輕女郎正坐在雜物堆中的搖椅上。她的鼻子顯然因哭過而像她那雙大手一般通紅,但她仍竭力向過往行人的同情慰問擠出禮貌的笑容。
“席小姐嗎?”
四周忽然全靜了下來。杰克斯堡的居民們對埃勒里與妮琪投以好奇的眼光,在他們身旁匆匆走過。
“我姓奎因,這位是妮琪小姐。我們將以史鎮(zhèn)長客人的身份參加今天的紀念活動——”身旁響起一陣低語,像和風一般飄過前廊,“而他要我們在這兒等他,對你曾祖父的事我們感到很遺憾?!?/p>
“你一定非常以他為傲?!蹦葭髡f。
“謝謝你們。我是很以他為榮。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了——兩位不坐下來嗎?我是說——請進來坐??!曾祖父已經不在屋里……他們把他移到尤畢爾那兒……”
女郎神情激動地哭了起來,妮琪連忙趕上前攙著她進屋去。
埃勒里在門前停了一下,禮貌地與鄰居寒暄了幾句。鄰人們似乎不再那么冷漠,但仍帶著好奇的表情。然后他跟進了屋里。那是一間沉悶的小房子,客廳陰森森地飄著一般霉味。
“好了,好了,現(xiàn)在不是啼哭的時候——我可以稱呼你西施嗎?”妮琪溫柔地安撫著她,“噯喲,埃勒里,她還是個孩子嘛!”
而且是個很單純的孩子,埃勒里心想,看著眼前那張愁困的面孔、那雙茫茫然的眼睛。
“我曉得游行的行列將在你的門前整隊前往老墳場,西施,”他說道,“對了,有沒有看到畢安迪和他祖父畢柴克?”
“噢,我不清楚,”席西施沮喪地回答,“這一切就像一場夢似的?!?/p>
“我相信。而就剩你孤零零的一個人了。難道你沒有其他親人嗎?”
“沒有?!?/p>
“難道也沒有合適的男孩子——”
“肯娶我?你看看,這是我唯一一件體面的衣服,而且我已穿了四年啦!我們靠曾祖父的退休金及我偶爾打點零工的收入來口。那不是大數(shù)目,而且不是很穩(wěn)定?,F(xiàn)在……”
“我相信你可以找個適當?shù)墓ぷ??!蹦葭鞣浅U\懇地說道。
“在這個地方?”
妮琪一下子無言以對。
“西施,”埃勒里隨口說道,連眼睛都不抬一下,“史大夫跟我提過什么寶藏之類的事。你可曾聽過?”
“噢,那件事??!”西施聳聳肩,“只是聽曾祖父說過,不過他每次說的都不一樣。而我比較有印象的一種說法是,在戰(zhàn)時有一次他和葉凱利及畢柴克脫離了部隊——好像是擔任尖兵還是執(zhí)行搜索任務什么的。那是在南方某個地區(qū),三人在一幢燒得半毀的大宅子里過夜。第二天他們在廢墟中翻東找西的,看能撿些什么有用的物品,結果在地窖里挖出了一堆寶藏。一大堆的錢,曾祖父說的。他們不敢?guī)е?,于是又把它埋回原來的地方,然后畫了一張地圖。戰(zhàn)爭結束后他們回到那個地方,三個人一起,再把它挖了出來。之后他們共同發(fā)了個誓。他們發(fā)誓要守著秘密,直到三人中只剩一個活著時——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才將它取出來,然后一人獨享所有的財富。至少曾祖父是這樣告訴我的?!?/p>
“他可曾提過那些寶物到底值多少?”
西施大笑:“一二十萬元吧。我不是說曾祖父頭腦有問題,不過你也知道人老了總是有些糊里糊涂。”
“那他有沒有暗示過你,他與老葉及老畢將寶物拿回北方來之后藏在何處?”
“沒有,他只是拍著膝蓋向我眨眼睛?!?/p>
“說不定,”埃勒里突然說,“說不定那個故事是確有其事哩!”
妮琪盯著他:“可是埃勒里,你自己不是說——西施,你聽到他剛才說的嗎?”
西施只是無精打采地垂著頭:“就算有,現(xiàn)在也全屬老畢一個人的了。”
此時史大夫走了進來,身上穿著筆挺的藍西裝,漿過的襯衫領口打著領結,身后還跟著一大群人。埃勒里與妮琪只得將西施讓給杰克斯堡的父老們。
“如果傳說是真的,”妮琪在埃勒里耳邊低聲道,“且史大夫說的沒錯,那就是畢柴克那老無賴謀財害命嘍?”
“經過許多年才下手?在九十五歲的年紀?”埃勒里搖搖頭。
“那么究竟是——”
“我不知道?!比缓蟀@绽餂]再開口。但他把視線轉到了史大夫身上,等待著;而當那小個頭鎮(zhèn)長將眼光投過來時,埃勒里使了個眼色,拉他到一旁低聲地耳語著……
游行的行列——幾乎全杰克斯堡的車都來了,史大夫驕傲地宣布道,大概有百來部——兩點整準時出發(fā)。
妮琪被安排在第一部車,她顯得有些難為情,卻也沒感到驚訝。那是由貝利歐專為這個場合安排的一部擦拭得閃亮的舊車子;而當妮琪偷瞧著前座那個頭戴北軍小帽的老頭子時,她聽到自己的老板用意大利話低聲耳語。畢柴克蒼白地正襟危坐在司機和一個面貌粗鄙、身材魁梧的男子中間,妮琪心中確定那該是老畢的孫子安迪。她回首凝望疊在車后一角的旗幟。席西施在第二部車上,此刻戴著黑色面紗,伏在身邊胖婦人的肩上啜泣。這個紐約來的北佬女子于是又好整以暇地在埃勒里與史大夫中間坐正了身子,挨著身后的花籃及旗幟,瞪眼瞧著前座兩個畢家人的后頸。當史大夫介紹她時,妮琪僅僅禮貌性地點點頭,然后對這位杰克斯堡碩果僅存的北軍老兵贊嘆了一番其在歷史上的重要性。
埃勒里倒是表現(xiàn)得恭敬異常,甚至對那個粗鄙的孫子也十分客氣。他傾身向前:“請問我該如何稱呼您的祖父,畢先生?”
“祖父是個將軍,”畢安迪高聲道,“是不是啊,祖父?”他望著那位人瑞,然而后者只是昂然盯著前方,手指牢牢地抓住膝上一個破舊的野戰(zhàn)背包?!八惠呑佣贾皇莻€小兵,”那個孫子坦承道,“但他不喜歡提起那回事。”
“畢將軍——”
“那邊耳朵是聾的,”孫子告訴他,“試試另一邊吧。”
“畢將軍!”
“嘿!”老頭兒掉轉過微顫的頭,瞅著他,“大聲點兒,小伙子。別盡咕噥著?!?/p>
“畢將軍,”埃勒里吼道,“現(xiàn)在您一個人有了那么多錢,想過怎么花了嗎?”
“嘿?什么錢?”
“寶藏嘛,祖父,”畢安迪嚷著,“他們在紐約竟然都聽說了。他想知道你會怎么花那筆錢。”
“是——是嗎?”老柴克聽來好像頗得意,“不能說了,安迪。脖子會痛?!?/p>
“到底值多少錢???”埃勒里幾乎是大叫。
老柴克瞥了他一眼:“愛管閑事啊,可不是?”然后咯咯笑了起來,“上次我們數(shù)的時候——凱利、布納和我——大概有一百萬元哩!是的,老兄。一百萬元?!彼淖笱酆鋈桓袀卮沽讼聛恚澳切┳宰髀斆骷耙缮褚晒淼娜藗兛梢蟪砸惑@了。你等著瞧吧!”
“據(jù)西施告訴我們,”妮琪對史大夫低語,“席布納說只不過二十萬哩。”
“柴克每次提到總會多加一點哪!”鎮(zhèn)長回答。
“我可聽見了,史馬?。 碑叢窨伺?,忽地轉過頭來,力道之猛令妮琪朝后一縮,深恐他老人家的脖子會啪地一聲扭斷。
“走著瞧!我會讓你大開眼界的,你這妄自尊大、滿口屁話的小子!”
“得了吧,柴克,”史大夫安撫道,“省口氣待會兒好吹你的號角?!?/p>
畢柴克格格笑著,捏緊了膝上的帆布包,得意地望著前方,仿佛剛打了場大勝仗一般。
埃勒里沒有再開口。奇怪的是,他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老畢,而是在他孫子畢安迪的身上。畢安迪坐在祖父身旁,一路上嘴角掛著神秘的笑意,仿佛他也贏得了——或正要贏得——一場勝仗。
太陽好毒。男人們紛紛脫去了外套,女士們則不停地揮動著手帕。
老人將軍號舉到了嘴邊。
老人開始吹起號角。
那幾乎不能說是吹奏。他用力地吹,但軍號中只傳出了五音不全的刺耳雜聲。有時根本就沒有聲音發(fā)出。他的脖子上開始浮現(xiàn)了清晰的血脈,他的臉則脹成了暗紅。他甚至還含著號嘴,吸吸吹吹地想將里頭的口水清出來。不過他固執(zhí)地繼續(xù)吹著,老墳場的樹木在暖暖的微風中低頭,人們駐足聆聽,仿佛那是好優(yōu)美的音樂一般。
就在那個當兒,突然間,號聲中斷了。老畢柴克雙眼暴突地站在原地。軍號掉在紀念像的基座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有那么好一會兒,一切似乎都靜止了——兒童們不再微微蠢動,人們屏住了呼吸。
緊接著人群中傳出了驚恐的呢喃,妮琪這才張開了剛剛在看到老畢撲倒在史大夫與畢安迪腳邊時嚇得閉了起來的雙眼……
“您第一次的判斷就是正確的,大夫。”埃勒里道。
大伙兒全聚在畢安迪家中,老柴克的尸首也從墳場扛了回來。屋子里女人吱吱喳喳地談論著,小孩們則到處奔跑嬉鬧。老柴克的尸體蓋著毯子躺在長椅上。長椅旁,史大夫坐在搖椅中晃著。
“都是我疏忽,”他嘟囔道,“去年我沒有檢視老葉的嘴,我忘了檢查軍號的號嘴。都是我的錯?!?/p>
埃勒里安慰著鎮(zhèn)長:“這種毒藥本就不易察覺,大夫,您也曉得的。何況,這整件事顯得好荒謬,本來您可以在解剖化驗時查出毒藥的,但葉家的人卻當您在說笑,不肯讓您動手,怎么能自責呢?”
“這下子他們全走了,三個老兵?!笔反蠓蛱痤^,目露兇光,“誰在號嘴上抹了毒藥?”
“老天有眼,別盡瞪著我,”畢安迪連忙答道,“有可能是任何人哪,大夫?!?
“任何人?”鎮(zhèn)長怒喝。“老葉死了以后,柴克接管了號角,在家中一放就是一年!”
“有可能是任何人,”畢安迪顯得手足無措,極力抗辯,“那支軍號一向都掛在壁爐上,任誰都可能偷偷在夜晚做手腳……總而言之,在老葉死掉之前號角也不在我這兒。那么又是誰跑到他家去搞鬼的?”
“大夫,這樣是于事無補的,”埃勒里低聲說,“小畢,你祖父有沒有不小心提到過那批寶藏的埋藏地點?”
“我想有的?!蹦强嗟哪腥颂蛄艘幌伦齑?,眨著眼睛,有點兒驚訝的樣子,“這干你什么事?”
“錢財是這幾樁謀殺案的誘因??!”
“我不知道。反正,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有權利得到那批寶藏?!卑驳险f罷挺起了胸膛,“老席死了以后,祖父就成了唯一幸存的當事人。那筆錢是畢柴克的,而我是他唯一的親人,所以錢應該是我的!”
“莫非你知道藏匿的所在?安迪?!贝蠓蛘酒饋?,眼底閃著光芒。
“我沒什么好說的了。各位請走吧?!?/p>
“別忘了我同時也是這兒的執(zhí)法者,安迪?!贝蠓蛭竦靥嵝阉斑@是件謀殺案。錢到底藏在哪兒?”
畢安迪大笑。
“你自己也不知道,對不對?”埃勒里問。
“當然不知道。”他又大笑,“看見沒有,大夫?這個人是和你一伙的,連他都說我不曉得?!?/p>
“是啊,”埃勒里道,“直到幾分鐘以前?!?/p>
安迪臉上的笑意凝住了:“你這是什么意思?”
“老畢今天上午寫了一張字條,就在史大夫告訴他席布納的死訊之后?!?/p>
畢安迪臉如死灰。
“然后你祖父將它封在一個信封內。”
“你怎么會曉得?”安迪吼道。
“你的孩子說的。剛剛我們進門時,你第一件事便是溜進了你祖父的房間。把信封交出來吧?!?/p>
安迪握緊了雙拳,然后他又大笑:“好吧,我讓你看他寫的東西。就讓你替我把錢挖出來吧。有什么關系?依照法律,反正一定是我的。喏,拿去啊!你瞧,上面寫的是我的名字!”
他交出了信封。信封內的字條也是用墨水寫的,字跡潦草如信封上的鬼畫符。
“親愛的安迪,這會兒席布納也走了——假使我有什么三長兩短,你可以在葉凱利的棺木里頭找到藏在鐵盒子里多年的錢。我把它們全留給你,只為你一直都是個孝順的孫子。你最忠實的祖父畢柴克?!?/p>
“原來在葉凱利的棺材內?!笔反蠓蝮@嘆。
埃勒里的神情嚴肅:“大夫,您要多少時間才能弄到開棺的許可?”
“現(xiàn)在就可以,”大夫立即回答,“我就是這個地區(qū)的法醫(yī)?!?/p>
一行人回到了老墳場,在暮色中挖出了葉凱利的遺骸。打開棺木,赫然發(fā)現(xiàn)一個沒有鎖的鐵盒子就在尸首的膝蓋處。兩名大漢按住了作勢欲撲向棺木的畢安迪,隨后由杰克斯堡的鎮(zhèn)長醫(yī)生兼警察局長與法醫(yī)屏住呼吸,掀開了鐵盒的蓋子。盒蓋彈開來,露出其中滿滿的發(fā)霉鈔票。
南部邦聯(lián)的紙鈔。
許久沒有一個人出聲。甚至畢安迪。
然后埃勒里開口:“現(xiàn)在總算是水落石出了。他們在南方某一幢燒毀的巨宅地窖挖到了這些錢——想當然絕不會是北方的貨幣,對不對?三個人戰(zhàn)后回去挖出了這個盒子,將它帶回杰克斯堡,滿心以為這些鈔票能值一筆財富。等到他們了解這只是一堆廢紙時,三個人決定拿這些東西開個玩笑。打從大概一八六五年開始吧,這個傳說的故事便一直是三人間的一個惡作劇。去年葉凱利在陣亡將士紀念日去世,老畢及老席便決定,既然老葉是三人中首先歸西的,理應由他擔任這批南部邦聯(lián)‘寶藏的永久守護者。所以在出殯時,他們之中的一人趁眾人不留意時在對棺之前把盒子塞了進去。老畢留給他‘最鐘愛的孫子——如果我今天親眼目睹的畢安迪配得上這個榮幸的話——這一大堆廢紙,不過是臨終的玩笑罷了?!?/p>
每一個人都笑了。然而葉凱利那令人發(fā)毛的尸首冷冷瞧著眾人,以致笑聲一下子就消散恢復寧靜。最后是畢安迪的咒罵打破岑寂。史大夫不解地問道:“可是,奎因先生,這并沒有解釋謀殺案發(fā)生的原因?。俊?/p>
“錯了,大夫,”埃勒里斷然回答。他的語氣一沉:“把老葉擺回去,待會兒您好再重新化驗一次。到那個時候,大夫,這樁紀念日謀案殺便可以打上句點了?!?/p>
當天傍晚,在鎮(zhèn)上,埃勒里選定了位處地理中心的席家前廊作為公布真相的場景。埃勒里、妮琪、史大夫、西施及畢安迪——此刻依舊死命地抱緊了鐵盒不放——全聚在前廊上,尤畢爾、貝利歐及其他所有人(仿佛整個杰克斯堡的居民全到齊了)則站在草皮與人行道上,專注地聆聽著??諝庵酗h著一股淡淡的哀愁,因為這個鎮(zhèn)上幾十年來特有的某種生命活力已經到了盡頭。
“這件案子實在沒什么稀奇的,”埃勒里開場了,“而且我并不是開玩笑。即使被謀殺的都是些連死神都已等得不耐煩的老人們。其實整個案子就像他們三人姓氏的字首,A、B、C一樣的單純。有誰會猜得到那筆財富竟然會是毫無價值的南方票券?只有三個老頭子知道。這三人中的任何一個都絕不可能為一堆廢紙去謀害其他的人。因此兇手一定是以為真有大筆財富存在的人——一個自認可以合法繼承的人?!?/p>
“現(xiàn)在,當然啦,我們都已知道那所謂‘活著的全拿的誓言是個大笑話,由于葉凱利、席布納及畢柴克想出來尋大家關心的惡作劇。可是那個心存殺機的人可不這么認為。那個人執(zhí)意相信一切傳說都是真的,要不然他也不會安排了這些謀財害命的手段。”
“如果這三個老人都死了,誰能夠合法地取得所有的財富——誰能在最后一個老人咽氣之后理所當然地接下所有的金錢及產業(yè)?”
“當然是最后死掉那個人的遺屬嘍!”史大夫說罷,站了起來。
“那么最后一個死者的遺屬是誰呢?”
“畢柴克的孫子,安迪?!卑〉逆?zhèn)長瞪著小畢,人群中響起了低語,安迪緊貼著墻縮在席西施身后,好像在尋求她的保護。但席西施卻移開了身子。
“你認為真的有寶藏那回事,”席西施表示輕蔑地瞪著畢安迪,“所以你殺了葉凱利和我曾祖父,以便你祖父能成為最后的幸存者,然后你可以殺害他,得到一切。”
“這就是了,埃勒里?!蹦葭骰腥淮笪虬?。
“不幸的是,妮琪,事情不只是這樣。你們大家都以為畢柴克是最后的幸存者——”
“他本來就是啊!”妮琪辯駁。
“怎么可能不是?明明老葉和老席都先走了……”史大夫道。
“看起來的確是如此,”埃勒里解釋,“但你們都忘了,老畢是意外地成了最后的幸存者。當席布納在今天一大早嗚呼之后,大夫,您說他是被毒死的?還是被別的殘酷手段殺害了?都不是。您肯定地說他是單純的中風——不是他殺,是自然死亡。難道您沒想通嗎?如果老席沒有腦溢血死掉,到現(xiàn)在他應該還活著哩!反而是畢柴克會把有毒的軍號往嘴里一含,然后像老葉在去年的今天一樣,兩腿一挺暴斃……而老席便成為最后一個活口了?!?/p>
“那么誰是老席唯一的親人?誰是那筆財富的繼承人?誰將把這個老頭子送去和他的老朋友們做伴?”
“你騙了我,西施,”埃勒里向那個在他手掌中顫抖的女郎喝道,“你假裝自己完全不相信那筆財富的傳說,但你卻沒料到自己的曾祖父竟然會在你毒死老畢之前先死于中風?,F(xiàn)在可好,看來你是得不到那筆好龐大、好龐大的財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