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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機響了

      2016-01-21 16:50潘維建
      當代小說 2016年1期
      關鍵詞:老弟老漢小姑娘

      潘維建

      春二月,日頭暖洋洋,像一條大棉被,把大地松松軟軟地包裹在里面,又暖和又舒服,把柳條上的嫩芽兒都快給焐出來了。連升老漢和十幾個老漢蹲坐在村前的一段墻根下曬日頭。這里視野開闊,村前就是田地,地里生長著還沒有返青的麥苗,田野的盡頭是遠山。喜鵲在田野間的楊樹上飛來飛去,讓呆板的天空變得稍微生動了些。日頭把老漢們焐得懶洋洋的,有人把棉襖解開了,敞著懷,透氣;有的把眼睛閉上了,想在日光里睡一覺。曬日頭是老漢們的日常功課,只要天氣還好,他們一準會從家里出來,聚集在村前這段老墻下,蹲坐成一排溜,讓日頭給他們點卯。整個冬天他們就是這樣過來的。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少了兩個人,那兩個老家伙睡到棺材里去了。當連升老漢瞇細了眼睛去看日光的時候,他似乎看到那兩個老漢順著日光晃晃悠悠往日頭里走的身影。連升老漢禁不住想,那兩個老漢真有福氣,走進日頭里,他們在任何時候都有日頭曬了,還不用擔心刮風下雨下雪。

      連升老漢閉上被日光刺痛了的眼睛,想著自己有一天要是也能順著日光走進日頭里去就好了,那種晃晃悠悠的感覺真讓人有點兒向往。

      老漢們的日子就這樣過著,平平淡淡,無波無瀾,一日一日地重復著,難得有一點兒新鮮的東西。不過,有一天卻意外地出了一件對老漢們來說還算新鮮的事情,在老漢們平靜的生活中蕩起一層層小漣漪。

      這天,老漢們正閑聊著,突然響起的歌聲把他們嚇了一跳,他們一齊扭頭,尋找歌聲的來源,只見兆松老漢愣了一下之后,急忙從棉衣兜里掏出一只手機來,歌聲就是從那只手機里冒出來的。嗬,兆松老漢配上手機啦。兆松老漢拿著手機,并沒有立刻接聽,而是扭著老樹根一樣的脖子,轉動腦袋往兩邊看了看,見老伙計們都看著他,看著他的手機,這才滿意地用手指有些笨拙地摁下了接聽鍵,并把手機貼到耳朵上。老漢們就都很懂事地停止了說話,屏息靜氣地聽兆松老漢打電話。

      “哎,哎,聽見啦,聽見啦?!?/p>

      “……”

      “還沒吃晌飯哩。家里沒啥事。小雙好著哩,上學去啦,這會兒也快放學了吧。”

      “……”

      “放心,一到星期天我就看著他,不叫他到處亂跑。”

      “……”

      “你娘好著哩,哮喘沒加重。”

      “……”

      “我沒事,我天天曬日頭哩?!?/p>

      “……”

      “哎,哎,我知道。你和小雙他媽都好吧?”

      “……”

      “你們在外邊要注意安全啊。”

      “……”

      “好好,掛了,掛了?!?/p>

      兆松老漢的電話打完了。打完了,兆松老漢也沒有馬上把手機揣回兜里,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晃晃手機說:“前些日子小雙他媽從外邊回來給她爹上忌日墳,順便給我買了個手機,說是有手機他們和家里聯(lián)系方便。”

      兆松老漢的兒子兒媳一同出外打工去了,孫子小雙留在家里,跟著兆松老兩口生活。村里像這樣兒子兒媳一同出去打工,把孩子留在家里的還有些戶。出去的人惦記家里的人,家里的人惦記出去的人,好在現在通訊方便,村里的小賣店有公用電話,家里家外的人們可以通過電話來聯(lián)系。但是像兆松老漢這樣小輩給買了手機的,村里沒幾個。其他老漢看著兆松老漢的手機,心里不免有點兒羨慕,有這玩意兒真好,比小賣店的電話方便多了,想在哪兒打在哪兒打,想啥時候打啥時候打,多好,自己的兒子兒媳也出去打工了,可他們就沒想到給自己買一只手機。老漢們也就是在心里這樣想一想,并不說出來,他們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律保持沉默,沒人接兆松老漢的話茬,或是咳嗽,或是磕煙袋。兆松老漢沒想到自己碰了一鼻子灰,覺得很沒趣,意興闌珊地把手機揣回兜里。

      連升老漢一直盯著兆松老漢的手機看,直到兆松老漢把手機揣回兜里。連升老漢對手機感到很奇怪,那么個小玩意兒,居然能夠和遠在天邊的人通話,就跟彼此面對面似的,怪不得現在的年輕人個個都拿著手機,有的還邊走邊說話,冷不丁的還以為是在說“鬼話”,其實人家是在打電話。瞧兆松老漢,兒媳給買了手機,兒子給他打電話,他美得不得了,體面得不得了。

      “手機是個好東西啊。兆松,你兒子兒媳想得周到?!边B升老漢真誠地贊嘆道。

      這也是惟一一句對兆松老漢表示理解和支持的話。

      一個最喜歡調侃的老漢對連升老漢說:“是好東西,連升,你也去買一只吧?!?/p>

      幾個老漢就笑。

      連升老漢和其他老漢都知道那幾個老漢為什么笑。連升老漢是個孤家寡人,老婆才三十多歲就因病去世,惟一的兒子也在十年前外出打工時不幸出了事故送了命,兒媳婦領著孩子改嫁,此外連升老漢也沒有什么親朋好友可以聯(lián)系,一個七老八十的老漢,要手機有什么用呢?手機是用來打電話的,可連升老漢能打給誰呢?

      日頭走到天頂了。幾個小孩子跑來喊自己的爺爺回家吃晌飯,老漢們就陸陸續(xù)續(xù)走了,最后只剩下連升老漢孤零零地呆坐在那里。連升老漢不急著回家,沒人在家等著他吃飯,回家也是自己做,自己吃,他不想回去。自打兒子去世,連升老漢心里就添了一種毛病,害怕一個人呆在家里。一個人的家太安靜了,即使開著電視,即使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也還是壓不住那種安靜,那種安靜中的孤獨和寂寞是那樣刻骨,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卻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如影隨形,擺脫不掉。所以,如果不是要吃飯睡覺或者其他什么迫不得已的事情,連升老漢通常不愿呆在家里,能在外邊呆著就在外邊呆著,即使是一個人呆在田野里也好。

      日頭歪過頭頂了,再不走吃過晌飯的老漢們就要來了。連升老漢慢騰騰地起身,活動了兩下有些僵硬的膝關節(jié),佝僂著脊背,不急不忙地走回家去。連升老漢的家看上去很有些破敗了,房屋和院墻都是用石頭壘砌的,連墻縫都沒有嵌,屋頂有好幾處凹陷,使得屋頂成為波浪形狀了,讓人擔心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塌落。連升老漢沒有燒火做飯,一個人過日子,能省事就省事,有時候他甚至想,人要是不吃飯也能活著該多好,那樣他就不用做飯吃飯了。連升老漢就著一盤涼拌白菜絲吃了個饅頭,喝了兩杯溫吞吞的茶水,晌飯就算吃完了。一旦走完吃飯這個過場,他就立刻鎖了院門上街去了,鬼攆著似的。

      自打有了手機,兆松老漢就時不時地接到兒子或者兒媳打來的電話,電話內容大同小異,基本都是問候家里老人孩子的,偶爾有些別的事情。兆松老漢每次接完電話都是喜滋滋的,仿佛吃了蜜糖一般,出門在外的兒子兒媳這么惦記著家里,他怎能不高興呢?

      大概是受了兆松老漢的影響吧,不久之后,一起蹲墻根的老漢當中有兩個也悄沒聲地擁有了手機,只不過他們的手機不是兒女小輩給買的,而是他們自己買的,而這兩個老漢也是這些老漢當中年紀最輕的,他們剛剛六十出頭。年輕總還是喜歡趕時髦的。擁有了手機的老漢們有時是你有時是他會接到一個電話,已經不限于兒女們打來的,有的是親朋好友打來的,有時候他們還會打給別人。每次接打完電話,他們都有些矜持地或者不很在意地將手機放在眼前看一看,然后裝進衣兜里,似乎這已經是一件很尋常的事,不值一說。

      連升老漢看著別的老漢拿著手機跟人說話,心里不免有點兒癢癢的,說真的,他也想有一只手機,也想和人說說話,尤其是在安靜的夜里。但是,連升老漢知道,這樣的想法對他來說簡直算得上是奢侈。想一圈兒,他也想不出自己能夠給誰打電話,或者反過來說,誰能夠給他打電話。

      這天,鎮(zhèn)上逢集,連升老漢去趕集。集市嘛,人多,大家在一起擠來擠去的,總是顯得那么熱鬧。連升老漢喜歡趕集,鎮(zhèn)上逢集必趕,他喜歡人多的地方,享受這種熱鬧。連升老漢在集市上不慌不忙地逛,挨個攤子看,逛了布市逛衣帽市,逛了水果市逛菜市,還有海鮮市,還有農具市,還有理發(fā)的,等等,每一個攤子都要看一看,還要問一問價,就像是個市場調查員似的,有時候逛著逛著就把集市給逛散了,到最后也沒買多少東西,也就買點兒青菜什么的,一把芹菜啦,幾個土豆啦,等等。連升老漢卻很滿足。這天,連升老漢同樣把集市逛了個遍,把集市上的人給逛稀了,這才滿意地走出集市,往家走。經過鎮(zhèn)上一家手機店時,連升老漢不經意地往里面瞥了一眼,一念之間,他停下腳步,遲疑了一下,然后走了進去。店鋪不大,只有一間門面房,當中一道玻璃柜臺隔開里外,柜臺里擺放著好多手機,一個小姑娘坐在柜臺里邊低頭擺弄自己的手機。小姑娘抬頭看了一下,見是個老漢走進來,就沒有在意,繼續(xù)低頭擺弄手機,用手指在上邊劃啊劃的,很是投入。連升老漢頭一回到這樣的店鋪里來,那些手機是他不熟悉的東西,完全不像他經常去的農具店或者農資店,那些手機莫名地讓人有些生畏,因為它們是很現代的東西,和他這樣一個七十多歲的老漢是不怎么相干的,有著很大一段距離的,這讓連升老漢顯得有些畏手畏腳。連升老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進來了,仿佛進入了一個自己不該進入的地方,想退出去,又有些被柜臺里的手機吸引,就那么不尷不尬地進退不得,最終還是走到了柜臺前,瀏覽起里面的手機了。柜臺里的手機各式各樣,顏色各異,大小不同。連升老漢默默地看著,從柜臺這頭挪到那頭,又從柜臺那頭挪到這頭。連升老漢的舉止到底引起了小姑娘的注意,她抬頭看著他,感覺這個老漢有點兒怪異,他居然在店里流連不走,難道他想買手機?可看著不像啊,這么大年紀了,樣子還腌里腌臜的,他會買手機嗎?要不還是問問吧。

      “你要買手機嗎?”

      連升老漢聽見小姑娘的問話,吃了一驚,這個問題讓他很難回答,他要買手機嗎?或者是不買?他根本沒有想好。連升老漢吭吭哧哧一陣后問道:“手機,多少錢一只???”

      “手機不一樣,價錢也不一樣,有貴有賤?!毙」媚锘卮?,“貴的好幾千,便宜的不要錢。”

      連升老漢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小丫頭,哄我老漢呀,還有不要錢的手機?

      “你說,手機不要錢?那是、那是白送?”連升老漢滿腹懷疑地問。

      “對?!毙」媚锓浅?隙ǖ卣f,“你只要交上二百塊錢話費,就可以贈送你一只手機?!?/p>

      “那不還是要錢嗎?!边B升老漢說。

      小姑娘說:“這二百塊錢不是買手機的錢,是預交的電話費,這電話費啥時候打完了你再交。”

      連升老漢明白了,手機是手機,話費是話費。其實,連升老漢不知道,贈送的手機是樣式和功能都很落后的機型,而且還是翻新機,不值錢。

      小姑娘從柜臺里拿出一只手機放在連升老漢面前問:“你要不要?”

      連升老漢拿起手機看著問:“交上二百塊錢,這只手機就是我的了?我就能用它打電話了?”

      “對?!毙」媚镌俅慰隙ǖ卣f。

      連升老漢猶豫著,翻來覆去看手機,似乎要從手機上看出什么來似的,最后,他不再猶豫,從衣兜里摸出一個小塑料包,打開,里面包著錢,他從中數出二百交給小姑娘,然后,拿上手機就要走。

      “哎,你先別走?!毙」媚锖白∵B升老漢。

      連升老漢疑惑地看著小姑娘問:“咋啦,我給的錢不對?”

      小姑娘說:“不是,還沒給你電話卡,也還沒給你開通,你的電話還不能用?!?/p>

      連升老漢不懂這些事,只明白是還有什么程序沒辦。小姑娘拿了一張電話卡,代替連升老漢選了一個手機號,然后把電話卡裝進手機,打電話給營業(yè)廳,給開通了。想一想,剪下一片不干膠膠帶貼在連升老漢的手機背面,把連升老漢的手機號寫在上面,連同一只手機充電器交給連升老漢:“行了,可以用了?!?/p>

      連升老漢接過手機。

      小姑娘似乎有點兒不放心地問連升老漢:“你會用手機嗎?”

      連升老漢還真不會用手機,他從來沒用過,就是固定電話也沒用過。許是做成了一樁生意吧,小姑娘心情不錯,又加上顧客是個從來沒使用過手機的老漢,小姑娘便很是耐心地告訴連升老漢如何使用手機,怎么接電話,怎么打電話:“打電話的時候,你先摁上別人的電話號碼,再摁左邊這個鍵,打完電話,摁右邊這個鍵,就行了。要是別人給你打電話,你也先摁左邊這個鍵,然后接聽,完了再摁右邊這個鍵?!狈瓉砀踩サ亟o連升老漢講了好幾遍。

      連升老漢很用心地學著,卻覺得自己笨得要命,這么簡單點兒事,咋就需要一遍又一遍地讓小丫頭教呢。不過,最后,連升老漢終于還是學會了。

      連升老漢回到家,晌飯也顧不上吃,從兜里拿出手機看,就像小孩子得到了一件稀罕的好玩的東西一樣。他試著摁了一個鍵,手機“嘀”的一聲,屏幕上出現了一個數字。他又摁了一個鍵,屏幕上又出現一個數字。他就這么一下一下地摁,屏幕上就出現了一個又一個數字,直到數字將屏幕全部覆蓋,再也不出數字為止。連升老漢看著滿屏幕的數字有點兒蒙,這咋辦?想把這些數字清除掉,卻不知道怎么操作,手機店那個小姑娘沒告訴他這個。連升老漢就隨便摁任何一個鍵,然而摁了好些個鍵后,屏幕上的數字卻紋絲沒動,一個也沒減少。連升老漢急了,手機是不是被自己給摁壞啦?又想,不能吧,手機要是這么容易就壞了,那誰還買它?連升老漢就繼續(xù)盲目地摁,終于摁到了清除鍵,一個數字從屏幕上消失了。連升老漢一下子高興起來,就說嘛,手機哪里那么容易壞,是自己沒摁對地方。連升老漢一下一下摁著,屏幕上的數字一個一個消失,最后,屏幕上一片空白。高興勁兒過去之后,那個問題又從腦子里面跳了出來,自己買手機干啥呢?給誰打電話呢?誰又會給自己打電話呢?這真是個令人沮喪的問題,它就像一盆冷水,澆滅了連升老漢心頭的一點兒喜悅的小火苗,連升老漢把手機放在飯桌上,瞪眼看著它發(fā)呆。

      出門的時候,連升老漢還是把手機揣進了棉衣兜里。如今的老漢們穿的棉衣大都是兒女們在商店或者集市上給買的機器做的棉服,連升老漢的棉衣還是那種對襟樣式的,是媳婦活著時給他做的,手工活兒,一針一線縫制,布的紐襻也是媳婦自己做的,媳婦的手是很巧的。這么些年了,連升老漢冬天沒有穿過別的棉衣,都是穿這一件過冬。連升老漢本來是可以在集市上買一件兩件棉衣穿的,但連升老漢不買,他覺得集市上賣的棉衣不好,那些棉衣怎么能跟自己的媳婦做的棉衣相比呢?所以,連升老漢只穿媳婦做的這件棉衣。連升老漢穿得很在意,穿的時候外面要套上一件厚的罩衫,這么著,穿了幾十年了都還沒怎么破損,只是臟一些罷了,可是,就算再臟,連升老漢也不愿拆洗,連升老漢不愿動這件棉衣的一針一線,那一針一線都是媳婦做的。

      蹲坐在墻根下,聽見某個老漢的手機響起來,連升老漢不由得伸手摸摸自己的手機,他知道不是自己的手機響,他也知道自己的手機恐怕永遠都不會像別人的手機一樣響起來,可他又多么希望自己的手機也能響起來啊。當著老伙計們的面,連升老漢沒有說自己買了手機的事,他知道這事不能對別人說,一旦讓人家知道他買了手機,他將收獲一片譏笑,不只是這些個老家伙們的譏笑,還有全村人的譏笑,他將成為一個笑話,成為人們茶余飯后說笑的資料。就讓這件事成為自己的一個小秘密吧。

      天黑后,連升老漢就不再出去,出去也沒地方去,所有的人都在自己家里,老少幾口人呆在一起,看電視,吃飯,說話,連升老漢去干什么呢?連升老漢只好呆在自己家里看電視。其實,說是看電視,電視里演的什么他通常不往心里去,他只是要電視開著就行,只要電視有聲音就行,只要家里有那么點兒動靜就行,電視里的人說說笑笑,熱熱鬧鬧,就跟在他屋里有那么一群人似的,雖然他們不是跟他說話,他們說的話和他也沒什么關系,但總比家里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好。不過,電視總有關掉的時候,電視一關,家里就格外安靜,孤寂就鋪天蓋地而來,瞬間就將連升老漢淹沒。

      還有什么打發(fā)時間和驅遣孤寂的辦法呢?連升老漢拿著手機想,想來想去想不出什么別的辦法,他把手機往飯桌上一丟,“當”的一聲響。當連升老漢意識到自己撂的是手機時,嚇了一跳,手機可是個嬌氣的東西啊,這么摔不會摔壞了嗎?他趕緊拿起來,摁了一個鍵,手機屏幕上出現了一個數字。連升老漢放心了,手機好好地,沒摔壞。連升老漢看著手機屏幕上的數字忽然想,要是摁出一串數字打出去,會不會有人接電話,在電話里跟他說話呢?想到這個,連升老漢竟有些興奮起來,要不,試試?

      就試試。

      連升老漢沒有任何人的電話號碼,他也不知道電話號碼都是什么數,他看看手機背面,那上面有手機店小姑娘給貼的不干膠帶,上面寫著手機號碼,小姑娘說這是他的手機號。打電話要撥人家的電話號碼,人家給他打電話才撥他的號碼,這個連升老漢是知道的,可是,既然連升老漢不想讓別人知道他買了手機,他當然也就不能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告訴別人,他只能打給人家。不知道人家的電話號碼,那就隨便撥,打給誰算誰。連升老漢就試探著摁出幾個數字,然后摁了接聽鍵,把手機放到耳朵旁邊,等著某個人和他說話。他果然聽到手機里有人和他說話了,是個女的,那個女人說:“您好,您撥的號碼是空號?!迸恼f完,一個男的接著說,說的還是外國話,嘰里咕嚕的,也不知啥意思。兩人說完就沒動靜了。連升老漢還要聽那兩人說話,但人家就是什么也不說了??仗??啥是空號?連升老漢很想問問手機里那個女的,但人家不說話了。連升老漢又試著摁了幾個數字,打出去,然后又聽到那個女的說:“您好,您撥的號碼是空號。”那個男的隨后又跟著說了一串外國話。連升老漢趕緊問:“啥意思???啥是空號?”但手機里那兩個人就像沒聽見一樣,根本就不回答他的問題。連升老漢覺得手機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明明里邊有人說話,咋就不回他的話呢?連升老漢又摁了一串數字撥出去,讓他納悶的是,他聽到的還是剛才那一女一男說的同樣的話。連升老漢想,那一女一男難道不是和他說話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因為連升老漢聽出來了,那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完全相同,沒有一絲一毫差別,就像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難道說他們不是真正接電話的人?連升老漢想,真是奇怪,人家摁了號碼打出去,就能跟親朋好友說話,自己摁了咋就說是空號呢?空號?空號到底是個啥?是沒有?指不定還真是??磥硎菦]有摁對,那就再接著摁,就不信沒人和自己說話。連升老漢打年輕時候就一股子倔勁兒,越是不好干的事情越是想干,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頗有些鍥而不舍的勁頭。他又摁出了一串數字,這次他聽見手機里嘟嘟地響了一陣子,然后似乎又是那個女人在說:“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边B升老漢聽出門道來了,這次好像和前邊打出的電話有點兒不一樣了,前邊說是空號,這次說是無人接聽,而不是空號,那意思是不是說,這次他撥對了,只是沒有人接電話?連升老漢精神不禁一振,再打一個試試。他又在屏幕上摁出一串數字,撥打出去。但是,讓連升老漢沮喪的是,他又聽到了那句話:“您好,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边B升老漢有點兒生氣了,左手拿著手機,右手的食指雞啄米一樣在手機上快速地摁,屏幕上就又出現了一串號碼,然后按下了接聽鍵。這次,手機里沒再傳出那一女一男僵硬的說話聲,而是嘟嘟響了幾聲,接著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喂?”

      哈,行了,終于行了,連升老漢一陣驚喜,這次可不是那種一個腔調的“空號”或者“無人接聽”,而是正兒八經地有人接聽了。

      那個男的沒聽到回答,又問:“喂?誰呀?”

      聽聲音還是本縣人。連升老漢趕緊回答:“我,我,我是王連升啊?!?/p>

      “王連升?……你找誰?”

      “我,我不找誰。”

      “不找誰你打什么電話,神經病!”

      “啪嗒”一聲,那個男人把電話扣了。

      連升老漢不知道人家已經把電話扣了,明白人家是誤會他了,忙不迭地給人家解釋說:“我不是神經病,真的,真不是,我就是想打個電話,跟人說說話,我一個人過日子,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悶得慌,你是不知道那個滋味啊,那滋味讓人活得沒滋沒味的。”

      ……

      “唉,兄弟,你說話呀,咋不說話啦?兄弟,兄弟……”

      連升老漢看看手機,屏幕黑著,摁了一個鍵,屏幕燈亮了,屏幕上顯示的是時間日期那些東西。連升老漢這才明白,人家不想和他說話,人家似乎生氣了,要不咋罵他神經病呢。嗐,生啥氣呀,不就是打個電話嗎,喜歡說就多說兩句,不喜歡說就少說兩句,犯不上生氣。我倒是希望有人給我打電話,希望人家多和我說說話,想說多長時間都行,可就是沒人給我打。不管咋說吧,終于打通了一個電話,這就好。這個人不想和我說話,我就另找個愿意和我說話的。連升老漢就又摁出一串數字撥打出去,然后急忙把手機貼近耳朵,有點兒緊張地諦聽著,期盼又有個人會在電話里和他說話。但是,他聽到的卻是那一女一男一成不變的腔調,說他撥打的電話是空號。連升老漢又撥打了一個電話,得到的回答還是空號。連升老漢有點兒躁了,空號空號,咋老是空號呢?手機里的那個女人又是誰?她咋那么大能耐,知道是“空號”或者“無人接聽”呢?連升老漢不知道那是電腦錄音,還以為是真人在說話呢。

      這之后,連升老漢沒再撥打電話,今天去鎮(zhèn)上趕集,來回都是步行,他覺得有些累了,想早點兒睡覺。

      吃過早飯,連升老漢和老伙計們照例又去村前那道石墻下蹲坐著曬日頭了。陽光依然是那么溫暖,那么討人喜歡,讓人陶醉,能夠曬日頭似乎就是老漢們最大的享受了,要不,他們咋會把一整個白天的時間都在這里消磨掉呢。他們一邊悠然地吸煙,一邊漫不經心地閑聊,東拉西扯的,想到什么說什么。說到了手機,一個老漢就說現在的人真是能得很,造出手機這樣的東西,比固定電話強多了,走到哪里都能用,兩個人不管離得多遠,也能用它說話拉呱。兆松老漢說,可不是嗎,咱用的手機還是落后的,先進的手機還能照相錄像,了不得呢。

      聽別人說得熱鬧,連升老漢也想說說手機,其實,他是想告訴大家他也有手機了,并且咋天晚上還給一個人打了電話,但他到底沒說,他知道這事不能說,這事只能是他自己的一個小小的秘密,讓別人知道,人家一定會笑話他的,成為別人譏笑的對象可不是什么好事。連升老漢就用煙嘴緊緊地堵著自己的嘴,讓自己的嘴忙于吸煙,而不是說話。但是,連升老漢想到了自己打電話時遇到疑惑,他決定問問人家,電話號碼到底是咋回事?

      連升老漢提出的這個問題,兆松老漢回答了。兆松老漢說:“這個你不懂。電話號碼分固定電話號碼和手機號碼兩種,固定電話號碼有的地方是七位數,有的地方是八位數,咱縣里的是七位數。打外地的固定電話還要加上那個地方的區(qū)號。手機號碼就多了,有多少?十一個數。手機號還分移動的,聯(lián)通的,電信的,這個說起來就更復雜了?!闭姿衫蠞h畢竟已經使用一段時間手機了,況且他年輕時還當過幾年代課老師,是個識文斷字的人,在這方面要比別的老漢明白。

      聽了兆松老漢的話,連升老漢才明白原來自己是糊涂的,根本不知道電話號碼是幾位數,只是在那里胡亂摁,怪不得人家老說是空號呢,原來電話號碼有幾個數都是一定的,摁少了不行,摁多了也不行。

      連升老漢的晚飯通常是在天黑以后才吃,飯后他習慣喝一壺茶。在喝飯后茶的時候,連升老漢拿起了手機。他起身把吃飯時打開的電視關了,電視里的人倒是很能說的,可人家不是和他說,他需要有人和他說話。連升老漢的家一般沒人去,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有誰有興趣到一個老鰥夫家里去呢?而且還是一個貧窮的老鰥夫。曾經有梁上君子光顧過一兩次,連升老漢也沒有多大損失。沒人到家里來,連升老漢只好到外面去,但這也只是在白天,到了晚上,他沒有地方去,就只能呆在自己家里了。漫漫長夜,那無數個一個人的慢慢長夜,連升老漢就那么獨自度過。在這樣的夜晚,要是有人能和他說說話,對他來說不只是高興的事,簡直就是幸福的事。

      連升老漢按照兆松老漢說的,在手機上摁出一串七個數字,打出去。非常走運,這次他一上來就打通了。手機嘟嘟響了幾聲后,一個女人的聲音傳過來:“喂?”

      連升老漢喜不自禁,看來還是人家兆松老漢懂得的多啊,聽他的沒錯。連升老漢心里喜悅,嘴上卻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就嗯啊了兩聲。那個女人又問:“喂?誰呀?”連升老漢趕忙回答:“我,是我呀,我是王連升啊?!蹦莻€女的遲疑了一下問:“王連升?我不認識你呀?!边B升老漢說:“是呀是呀,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我……”女人問:“你有事嗎?”連升老漢說:“有……沒、沒事,我就是想打個電話……”

      “啪嗒”,女人把電話扣了。

      連升老漢再說話,手機里便沒有了動靜。連升老漢明白人家是不想和自己啰嗦,唉,咋就這么沒耐心呢?沒事就不能說說話嗎?連升老漢很想碰上一個愿意在電話里和自己說說話的人,可他現在發(fā)現這個愿望很難實現,似乎沒人愿意和一個陌生人在電話里聊天。盡管知道很難碰上這樣一個人,連升老漢還是想試一試,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碰上了呢?碰上了就等于自己撞了大運。于是,連升老漢又撥出了一串七個數字的號碼。

      又是那一女一男在說話:“您好,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p>

      連升老漢好生奇怪,兆松老漢不是說本縣的固定電話是七位數嗎,他摁了七個數字,咋還是空號?

      再撥。

      這次手機嘟嘟響,卻還是那個僵硬的女人在說話:“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p>

      再摁七個數字。

      手機里嘟嘟響,依連升老漢有限的經驗,他知道,手機里發(fā)出這樣的嘟嘟聲,就說明自己摁對了,電話那頭很可能就會有人接電話,連升老漢興奮地等待著??墒沁B升老漢總還是失望了,手機里嘟嘟了一陣后,又是那個僵硬的女人聲音說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

      那就再撥。

      空號。

      再撥。

      無人接聽。

      連升老漢深吸了一口氣,他決定再撥最后一個號碼,再不行就睡覺。

      “喂?”

      手機里終于傳出一個的男人的聲音。連升老漢心頭一喜,哎呀,總算有人接電話了,他趕忙回答:“喂,喂。”

      “誰呀?”

      “我,我,王連升呀?!?/p>

      “王連升?王連升是誰?”

      “兄弟,你不認識我。”

      “你認識我嗎?”

      “我也不認識你?!?/p>

      “你有啥事?”

      “我沒事,我就想打個電話說說話……”

      “靠,沒事深更半夜的打啥電話,腦子進水啦?”

      又是“啪嗒”一聲,手機里又沒動靜了。

      連升老漢頹喪地丟下了手機。

      這以后,一到吃過晚飯,連升老漢就開始撥打電話,他撥的號碼要么是空號,要么無人接聽,但凡有人接聽,一問他沒什么事,純粹是吃飽了沒事干,無聊,就馬上把電話扣了,不再搭理他。有一次連升老漢一生氣,隨便在手機上摁出一長串數字撥出去,手機嘟嘟了幾聲后,有人接電話了,接電話的男人居然對他說外國話,嘰里咕嚕的,連升老漢一個字都聽不懂,急得他一連自報了好幾次家門,可人家還是把電話扣了。連升老漢感嘆地想,找個人說話咋就這么難呀?

      就在連升老漢要絕望的時候,他竟然意外地碰到了一個愿意和他說話的人。

      那也是一個很平常的夜晚,天氣已經不是太冷,沒有風,安靜,平和。連升老漢隨意撥出了一長串號碼。過多的失望已經讓連升老漢的心變得麻木了,他對撥出的這個電話同樣沒抱什么希望,但是,幸運之神卻突然降臨了。手機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喂?”

      連升老漢一開始并沒有特別興奮,他以為人家和他說不上三句話一準就會扣掉電話,于是,他懶懶地跟了一句:“喂?”鸚鵡學舌一樣。

      那個男人問:“你是誰呀?”

      連升老漢從聲音上判斷,接電話的這個男人也是個上了年紀的人,聲音沉穩(wěn),透著蒼老。連升老漢習慣地自報家門:“我是王連升啊?!?/p>

      那個男人顯然有點兒疑惑:“王連升?王連升……嗐,對不起啊,我年紀大了,記性不太好,想不起你是誰了,實在抱歉啊?!?/p>

      哎呀,這個人這么客氣,真讓人不好意思。連升老漢于是連忙正經起來,說:“不怪你,不怪你,其實,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p>

      那個男人“哦”了一聲,說:“是這樣啊。那你打電話給我有事嗎?”

      連升老漢說:“我、我沒事,沒事……”

      說出這句話,連升老漢想,人家馬上就要扣電話了。他緊張地等待著,等待那一聲“啪嗒”。但是,出乎他意料,那個老男人沒有這樣做,他只是又淡淡地“哦”了一聲。連升老漢由此似乎看到一點兒希望,于是,他趕緊說:“我就是想打電話找個人說說話?!?/p>

      那個老男人沉吟了一下,似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那你是怎樣找到我的電話號碼的?”

      連升老漢說:“我不知道你的電話號碼,就是瞎打,碰上誰算誰?!?/p>

      老男人說:“是這樣啊?!?/p>

      連升老漢說:“你不知道,我已經打了好多電話了,就是想找人拉個呱,可人家都不愿跟我拉,說不上三句話,就把電話扣了?!?/p>

      老男人說:“聽口音你是山東人吧?!?/p>

      連升老漢說:“是呀,我是山東莒縣的?!?/p>

      老男人說:“我是河南的,河南新鄉(xiāng)?!?/p>

      連升老漢想,這個電話一家伙打到河南去了。他不知道新鄉(xiāng)在河南的什么地方,只是“哦哦”地應著。不過,幸運的是,總算碰上了一個愿意說話拉呱的主。

      老男人說:“山東莒縣,我知道的,莒縣是劉勰的故鄉(xiāng),那里有座浮來山,山上有棵老銀杏樹,據說有三四千年了。”

      劉勰是誰,連升老漢不知道,但浮來山上的那棵大銀杏樹他是知道的,莒縣人有誰不知道那棵大銀杏樹呢?他說:“對對,是有那么一棵銀杏樹,我以前去看過,老粗老粗的,幾個大人都摟抱不過來。”

      老男人說:“我從電視上看過,的確很大,樹冠遮了半個院子?!?/p>

      連升老漢想,人家知道莒縣,自己卻不知道新鄉(xiāng),慚愧。就問新鄉(xiāng)咋樣?

      老男人說:“新鄉(xiāng)是個不大不小的城市,南邊臨近黃河,離省城鄭州不遠,有一些風景名勝地,是個不錯的地方?!?/p>

      連升老漢問:“你住在城里吧?”

      老男人說:“是。我原來在水利局工作,現在退休了?!?/p>

      連升老漢想,原來人家是個城里的退休干部。連升老漢說:“我這輩子最遠也沒走出過俺們縣,井底的蛤蟆,沒見過多大的天?!?/p>

      老男人問:“你干什么工作?”

      連升老漢說:“我是個種地的,種了一輩子地。”

      老男人說:“哦。你今年貴庚?”

      連升老漢沒聽明白,問道:“貴啥?”

      老男人說:“你多大年紀了?”

      連升老漢說:“我今年七十二啦?!?/p>

      老男人說:“我六十五。你大我小,我就叫你王老哥吧。我姓孫,叫孫正業(yè)?!?/p>

      連升老漢說:“那好啊,我就叫你孫老弟?!?/p>

      孫正業(yè)問:“王老哥,你家里幾口人?。俊?/p>

      連升老漢說:“就我一個人。媳婦三十歲那年生孩子大出血,死了,給我留下一個兒子。兒子多年前去外邊打工,出了事故,也沒了。這以后就我一個人過日子了。孫老弟,我跟你嘮叨這些你不煩吧?”

      孫正業(yè)說:“不煩,不煩。王老哥,其實,我也想跟人說說話,我現在也是孤身一人。”

      連升老漢想,咋這么巧啊,這個電話正好打給了一個和他一樣孤獨的老漢,看來不只是自己夜里想找人說話拉呱,如果自己能和那個孫老弟呆在一起,一邊吸著煙,喝著茶,一邊拉呱該多好。

      孫正業(yè)說:“我妻子前年生病去世了,兒子兒媳和孫子去年國慶節(jié)開車出去旅游,出了車禍,三口人一下子都、都沒、沒啦……”

      連升老漢說:“唉,咱倆都是苦命啊。孫老弟,你也別傷心啦,人死不能復生,這就是咱的命。命就是命,人強強不過命,強不過就得信,信命咱心里就能安然。”

      孫正業(yè)說:“王老哥你說得是?!?/p>

      連升老漢問:“孫老弟,你退了休干啥呢?”

      孫正業(yè)說:“也沒什么正經事好干,天氣好的話,每天早晚都出去散散步,別的時間就到小區(qū)老年活動室下下棋,打打牌,晚上看看電視,一天一天就這么混過去了?!?/p>

      連升老漢說:“人老了,干不了啥大事了,都這樣?!?/p>

      孫正業(yè)問:“王老哥你呢?你都干什么?”

      連升老漢說:“我種地啊。我靠種地吃飯,不管年紀多大,只要還能做得動,就要種地。平時白天到街上跟老伙計們湊一塊兒拉呱,晚上就在家里看電視,不想看了就睡覺。”

      孫正業(yè)說:“農民辛苦啊。不管怎么說,我每月還有幾千塊錢的退休金,生活無憂,比農民好得多?!?/p>

      連升老漢說:“農民現在比以前也好多了,我都領了好幾年養(yǎng)老金了,錢雖說不多,總是個添頭,柴米油鹽的就夠了?!?/p>

      孫正業(yè)說:“那就好,那樣生活就有了保障,等以后干不動了,也能……”

      連升老漢忽然聽不見孫老弟說話了,他等了一下,還是沒聽見孫老弟說話,就叫:“孫老弟?孫老弟?你咋不說話了?”

      孫正業(yè)依然沒說話。

      連升老漢想,正好好說著話哩,咋忽然就沒動靜了?他看看手機,手機屏幕一片黑,他摁了一個鍵,手機一點兒反應也沒有。他再摁別的鍵,還是沒反應。咦,這是咋啦?難道我把手機用壞啦?沒準還真是。連升老漢急得在屋里轉圈圈,這可咋辦?孫老弟正說著話哩。嗐,只好等到明天去買手機的地方讓人家給修了,真是掃興啊。

      平靜下來后,連升老漢回味剛才和孫老弟的談話,覺得這是自己跟人拉呱拉得最暢快的一次,自己好像從來沒跟人說過這么多話。他的心情變得開朗起來,覺得這個夜晚自己不會再感到孤寂了。連升老漢到屋外小解,看見晴朗的夜空上一輪大大的明月升上來,月光亮堂堂的。連升老漢想,孫老弟會不會到外面看看這么好的月亮呢?

      第二天,早早吃過早飯,連升老漢就趕緊往鎮(zhèn)上去,找到那家手機店,告訴那個小姑娘,自己的手機壞了,讓她給修修。小姑娘接過手機看看,摁了幾下,手機確實沒反應。她從柜臺下邊的抽屜里找出一個充電器,插在手機和插座上,然后摁開機鍵,手機正常開機了。小姑娘又用連升老漢的手機打自己的手機,她的手機響了。小姑娘告訴連升老漢,手機沒壞,是沒電了,回去充充電就好了。連升老漢一聽放了心,原來是這樣啊,都怪自己不懂。小姑娘告訴連升老漢如何給手機充電,說看到手機屏幕上的那個充電標識滿了就行了。這個簡單,連升老漢記住了。

      連升老漢回到家就趕緊給手機充電,也顧不上到街上曬日頭了。他守著手機,一直到手機充滿電為止。連升老漢想,這下好了,晚上他又能夠和孫老弟拉呱了。

      吃過晚飯,為了不影響自己和孫老弟拉呱,連升老漢把電視關了。然后,他拿起手機,準備摁數字,但是,連升老漢卻愣住了,他根本就沒記著昨天晚上給孫老弟撥的號碼是多少,只記得是一長串數字,他也不懂得可以從手機里找出已撥電話,他的腦子一時間變成一片空白,蒙了。好一陣子之后,連升老漢試探地摁出一串數字。

      一成不變的僵硬女聲:“您好,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p>

      連升老漢又撥出一串號碼。

      空號。

      再撥。

      還是空號。

      繼續(xù)撥。

      手機嘟嘟響,有人接電話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喂?”

      連升老漢一陣驚喜,急忙說:“是我呀,孫老弟,我王連升呀?!?/p>

      “你誰呀?什么孫老弟?”

      連升老漢這才聽出,電話里的男人不是那個孫老弟,他一下子又變作失望。

      “莫名其妙?!蹦莻€男人把電話“啪嗒”扣了。

      連升老漢接著撥號,像瘋了一樣。

      連升老漢不知道自己撥了多少號碼,卻始終沒有找到那個孫老弟,最后,連升老漢失望得簡直要哭了。孫老弟,你咋不接電話呀?你不接電話我咋跟你拉呱呀?連升老漢停止了撥號,呆呆地坐在那里,身子佝僂著,臉上堆滿了沮喪。

      夜深沉,安靜,狗不叫,貓頭鷹不哭,世界仿佛從此沉寂。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連升老漢又把手機拿起來,貼緊了耳朵。連升老漢開始說話。

      連升老漢說:“孫老弟,你聽見了嗎?”

      “……”

      連升老漢說:“啊,聽見了,聽見了就好啊,你聽出我是誰了吧?”

      “……”

      連升老漢說:“我猜你就能聽出來。我又給你打電話了,你高興吧?”

      “……”

      連升老漢說:“你高興就好?!?/p>

      “……”

      連升老漢說:“嘿呀,我就知道你在等我的電話?!?/p>

      “……”

      連升老漢說:“是這么回事,昨晚上我的手機沒電了,我也不懂啊,頭一回用手機,啥都不懂,還以為是手機壞了,今上午去鎮(zhèn)上賣手機的店找人修,人家告訴我說是沒電了,我這才知道。孫老弟,你不會怪我吧?”

      “……”

      連升老漢說:“不怪就好,不怪就好。孫老弟呀,我真怕你會不理我了呢?!?/p>

      “……”

      連升老漢說:“我吃過飯了,吃的饅頭和炒白菜。這不,連茶也沒顧上喝,就給你打電話。你呢?你吃了沒?”

      “……”

      連升老漢說:“住在城市里就是方便,自己不想做飯,就去館子里吃,吃完飯拍拍屁股就走,多省事??删褪怯幸粯?,聽說飯店里炒菜做飯用的油不咋樣,吃多了對身體不好,是吧?”

      “……”

      連升老漢說:“年紀大了,更得注意身體。聽說城里人如今都特別注意身體,早上起來跑步,晚上到寬敞地方跳舞,這保健那保健,花樣多的是,吃飯要吃綠色的,喝水要喝純凈的?!?/p>

      “……”

      連升老漢說:“是奇怪?,F在的人日子好過了,可不知為啥倒好像活得比從前更艱難了,這咋不讓人覺得奇怪呢?!?/p>

      “……”

      連升老漢說:“咱老啦,世事越來越看不懂啦?!?/p>

      “……”

      連升老漢說:“我說孫老弟呀,你和我說個實誠話,你今年才六十五,你又是城里的退休干部,條件好,你就沒想過給自己再找個老伴兒?一個人過日子多孤單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p>

      “……”

      連升老漢說:“以前你沒有考慮,現在可以考慮呀。俗話說,少年夫妻老來伴,人老了有個伴兒比沒有強,兩個人在一塊兒還能相互照顧照顧,是吧,孫老弟?”

      ……

      連升老漢和“孫老弟”你說我話,越說越熱絡,越說越投機,知心的話一句接著一句。連升老漢也不知道自己咋這么有的說,平時他說話可不多,甚至可以說很少,別人說十句,他恐怕連一句也說不到,可今晚他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說著。時間過去了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一個半小時,連升老漢還是說興不減,最后,在他實在感到很疲勞了的時候,他才勉強和“孫老弟”說了再見,結束了他們之間的“通話”。

      連升老漢好像把心里的話都說完了,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完了,現在他的心里變得空空如也,他的身體變得空空如也。連升老漢丟下手機,上床躺下,他太累了,他不知道打個電話居然還會這么累,簡直累得快要虛脫了,他要睡覺了,他要好好地睡一覺。

      突然,手機響了——“丁零零……”

      手機鈴聲在寂靜的夜晚顯得尤其響亮,特別的驚心動魄,驚得連升老漢猛一下坐起身來。這是連升老漢的手機頭一次響起來。連升老漢緊張地盯著手機,他的手機也會響嗎?難道是有人給他打電話?

      手機鈴聲一聲接一聲地響著,仿佛是某種呼喚。

      責任編輯:劉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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