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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魂

      2016-01-21 15:48:39楊襲
      當代小說 2015年12期
      關(guān)鍵詞:泥河伯母建功

      楊襲

      1

      那個標有“于小聰”的女尸,是在一個陽光近于焦灼的正午,被我的大嫂馬小買發(fā)現(xiàn)的。

      馬小買不厭其煩地、反復對我講述當時的所有細節(jié)。那時候最后一場秋雨已經(jīng)在幾天前澆透了大地。泥河兩岸潮汐一樣涌伏的葦蕩早吸飽了雨水,然后決絕地把自己的腰身壓垮。又經(jīng)過了幾個陰霾的天氣,由褐黃變作灰蒙蒙一片。在突然高爽起來的天空中,幾枝不肯屈服的葦稈迎著漸起的東北風,很有傲骨地挺立著,在來自遙遠的西伯利亞荒原的寒流中瑟瑟發(fā)抖。

      馬小買從下河的娘家回來,急匆匆走上河邊野徑,行至沿河路盡頭,向北轉(zhuǎn)上大路時,被草叢間一只驚起的樹鷚嚇了一個趔趄。那只輕靈的樹鷚,大約是受了馬小買的驚嚇,從灰褐色的枝叢中乍然飛起,背頸間橄欖綠色的條紋為初冬沉悶的原野劃上一道輕淺的亮光。馬小買抓起身邊的一把葦稈子,拍著胸口,目光于驚魂未定間跟著那道弧形的綠光,瞥見了湯湯河水之上那塊綠色的浮物。

      須臾之間,馬小買就斷定是具尸體——這幾年,泥河從上游帶來的,除了在河的另一盡頭巴顏喀拉山麓溶化的冰雪和黃土高原的沙土,就是尸體。早年間,三五年間,漂來一具,都是須發(fā)蓬生、衣不蔽體,一看不是流浪漢就是精神病人??傊怀瞿嗪尤颂嗟母袀c驚懼。但這幾年不同了,說不清楚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河水開始將各式各樣的尸體送來下游,漂在河面上,沖到河肚子的淺灘里,擱淺在河海交匯處的沙洲上,或者,干脆用長頭發(fā)、手腳、衣物上的鉤或者碰巧了的哪一處掛纏住下河游泳或捕魚的人的腰腳,讓他們在一陣忙亂的糾纏之后嚇得三魂六魄先出了七竅。

      “王母娘娘、玉皇大帝、土地爺爺、泰山老母……”

      馬小買拍著胸口顛倒地念著眾神的名字,拿兩只胖手搓著額頭上不斷冒出的冷汗珠。四周風吹蘆葦和兀立其間的綿柳樹和荊柳叢。適才還風清日麗,眼下似處處鬼魅憧憧。馬小買裹緊暗紫色的薄呢子外套,迅速拐到了通往泥河大街的稍寬一些的路上。邊走邊感覺頭皮發(fā)緊,后背發(fā)虛。好不容易出了王家巷子拐上大路,置身熙熙攘攘的泥河大街上,馬小買松了口氣,努力地調(diào)整表情,與相熟的街坊們搭過話,朝東走了幾步之后停住腳,又轉(zhuǎn)身朝西,走了一百多米,走進徐三麻紙草鋪。

      我的大哥呂建功傍晚回家,撞見馬小買在院子的一角燒紙錢。呂建功發(fā)現(xiàn)在明明滅滅的火光中,馬小買神情恍惚。非初一非十五的燒紙,馬小買的舉動和神情都讓呂建功非常不解。在后者的再三追問下,馬小買說了下午在泥河邊看到浮尸的事。

      呂建功聽后先是問馬小買有沒有報警。待馬小買恍然大悟,趕緊從褲兜里掏出手機時卻又朝她搖了搖頭,告訴她“先沉沉”后,轉(zhuǎn)身走出家門。

      事后,馬小買有些得意地告訴我的母親:看他整天呆頭呆腦的,關(guān)鍵時候,我沒想周全的事情,倒讓他先想到了。咱們自己用不到,說不定哪天誰家用到,到時候,咱們至不濟,也落個大人情呢。

      2

      我伯父在五年前的三月,桃花正盛之際,失去了伯母。從此開始了孤獨的老年生涯。伯父青年入伍,上過軍校,轉(zhuǎn)業(yè)到縣教育局。五年前退休后,帶著已經(jīng)患了老年癡呆癥的伯母回到泥河,修葺了舊院,安居在了我童年時就已經(jīng)有些陣勢的五棵大棗樹下,開墾了近處的、被我父親多年來因在外謀生荒棄的一畝六分自留地,一心一意地做起了農(nóng)夫。

      因為他家的老大和老二,也就是我的大哥二哥,沒有順利接到他在教育局的班,對他們的父親、我的伯父就有些氣。平時沒地兒出,伯父想回老家找他們要回舊院時,他們就找到了討回并不曾失衡的公道的辦法。趕在伯父回鄉(xiāng)之前,兩人做主,湊錢翻蓋了老屋,租給街面上太平洋網(wǎng)具店當倉庫。伯父無奈,只好朝自己的弟弟、我的父親開了口,最終安居在我們家的老院子里。

      在老家落穩(wěn)腳兩個多月后,窗前的石榴花初綻之時,下午一點左右,伯母身穿淺灰底兒上面綴著空心白星星的短袖上衣,下身著淺灰色的麻布長褲,穿著一雙黑色鏤空面的軟皮鞋,提著一只卡其色小帆布包走出家門,一去不回頭。當時伯父正穿著馬夾背心,手里揮舞著一把新瓦刀,在大門后面翻新雞窩。伯母在打開大門時,伯父以為她要到對門“嚇小猴兒”,這是一種對門的奶奶為哄我伯母高興即興創(chuàng)造的小游戲,那些日子伯母樂此不疲。為此,伯父為表達謝意,送了對門的奶奶一床夏涼被,這是教育局送給他的退休禮物。對門的奶奶收下了涼被,送了我伯父一些笨雞蛋。并鼓勵我伯父也自己養(yǎng)雞,我伯父早就知道笨雞蛋與市場上面買回的雞蛋的種種不同處,這次受到鼓勵,便立即行動起來,買回一三輪車新磚頭和沙子水泥,有模有樣地蓋起了雞窩。我伯父叮囑正要出門的伯母“早回來”,我伯母則斜著眼看了伯父一會兒,笑了笑走了出去。我伯父也笑了笑,回身繼續(xù)蓋雞窩。伯父在下午四點半(伯父有隨時看時間的習慣)砌好了雞窩,收拾好工具,打掃好戰(zhàn)場,洗把臉,穿上襯衣到對門接伯母,才知道伯母那下午根本沒過去。這時候伯父還沒有警覺,以為她到了大街上的某個店里。伯母來泥河后,有幾次到街上的店鋪里,站在貨架之間,對著五顏六色的商品和川流其中的顧客嘻笑不已,表現(xiàn)出了極濃厚的興趣。

      那天,伯父從街東頭找到了街西頭,急躁情緒在站上街西首的小石橋時達到了頂點。伯父掏出手機給我們叔伯兄弟姐妹都打了電話,伯父在電話里說:

      “回來吧,都快回來吧,小娟丟了。”

      不管對誰,伯父都稱伯母的名字,小娟。這是伯父對伯母特殊的情感吧。伯母自小生在城里,一輩子都不情愿到泥河來。在她的印象中,我的家鄉(xiāng)泥河始終與臟亂和粗魯聯(lián)系在一起。

      這個與泥河格格不入的女人,到了晚年,在最討厭的土地上把自己弄丟了。

      我們找了兩天才想起報警,又在街上貼了告示,還重金登了電視尋人啟事。到后來,離我伯母失蹤兩個半月時,大哥呂建功在入??诘囊黄訚傻乩飳さ搅宋也傅囊恢恍?。站在家門口盼歸的伯父看到了這只鞋,知道伯母再也不可能找到了。

      在泥河,所有精神有問題的人都愛朝東走,如果沒有被家人或者鄉(xiāng)鄰及時阻止,就會一直向東,順著泥河的方向,和泥河水一樣撲進渤海,最終,與澄藍的海水和渾濁的河水化做一體。運氣好的一段時間之后,骨架會被沖回到淺灘上,遠遠地看去,像只慘白的原木茬臉盆架;再好運的,尸身在未被魚蟹吞吃之前,再一次被浪頭沖回到岸上,家人就念著“阿彌陀佛”收了尸好好安葬。伯母是最不幸的一種,只留下一只鞋。不過大嫂馬小買說,這也是幸運了,如果沖回一具尸骨被伯父看見,“那真是要了他老人家的命了?!?/p>

      伯父將這只鏤空面的皮鞋狠狠地摔到地上,說:

      “再讓你跑!再讓你亂跑!”

      說完回到院中,很長一段時間,不肯見人。

      伯父很快瘦下來,也長了更多的白頭發(fā),兩年后的八月十五,我們回家看他時,遠遠地看見他站在胡同口,聳著肩膀,前一年正合適的西服架在他身上,像臨時撿來的比他高大太多的人的衣物。他見我們走近,突然跑上前拉著我母親的手回到家門口,彎腰在地上找來找去:

      “哎,哎,那只鞋呢?”

      我母親嚇白了臉,伯父則暫時放開母親的手,攤著兩手對我父親說:

      “我剛剛摔在這里,轉(zhuǎn)頭就——哎,準是被哪家的孩子——”

      伯父在低頭找鞋時發(fā)現(xiàn)我母親兩只腳上都有鞋子,伯父慢慢地由下而上看清了我母親的臉。伯父怔在當?shù)?,不安地搓著手,好像再也想不起自己剛剛做錯了什么事。

      那天,我母親說,該給伯父找一個老伴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父親則擔心我的哥哥和嫂子們不同意。但出我父親意料的是,對我母親的提議一致通過。我的大嫂馬小買還馬上站出來說,這事兒包在她身上。她說吉林(泥河鎮(zhèn)的一個村名)她有個表姨,去年剛剛守了寡。馬小買形容她的表姨,平頭正臉,面目和善,身體也好,年齡也相當。我們?nèi)胰艘恢峦猓f先讓老人見個面,如果感覺合適。我們就好好成全,希望他們也彼此照顧,安度晚年。

      三天后,我母親接到了馬小買的電話,說兩個老人已經(jīng)見了面,彼此都說還好。我母親很高興,說找個日子,家里人都回去,請她表姨吃個飯,認識認識。馬小買也挺高興,又說了通家長里短的話,約好了回去的時間,就定在九月九,重陽節(jié)這一天。

      我父親對母親說,也許,建功和建業(yè)知道自己做得過了,想在這件事兒上好好彌補。我父親還夸他們進步了,知道反思了。還說一個經(jīng)常反思的人,心地不會差,心地好了,運氣就不會差,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在重陽節(jié)前一天,我母親又打電話給馬小買,問好了她表姨的身材,到商場買了件開身的羊絨衫,算是見面禮。我母親也挨個囑咐我和姐姐,說明天回去,都要準備點東西,不必太貴重,哪怕是吃的呢,別讓人感覺咱們拿人不當回事兒,也失了禮數(shù)。

      重陽節(jié)我見到了馬小買的表姨,姓劉,我們后來都叫她劉姨。確實如我大嫂馬小買說的,圓臉,長得和善,人也喜相,吃飯時為我伯父夾菜,自然流暢,儼然已經(jīng)是老相熟。陪她來的是她的大兒媳,看當天的樣子,也比較滿意。

      我們一家人,以為這事兒就成了。

      母親可能感覺作為家里最年長的女人,應該擔負起這個責任吧。所以,在我伯父找老伴的事兒上,很上心。重陽節(jié)的第二天,我母親打電話給馬小買,問是不是要擇日辦喜事兒了。

      馬小買告訴我母親,中間出了差錯。我母親一聽,心一急,連著猜了好幾猜,諸如是不是人家嫌咱們家人多,或者,是不是看出我伯父有什么不對付處,甚至,母親懷疑是不是人家嫌她這個做弟媳的拿的禮物太不夠“意思”。

      都不是,馬小買費了好多的口舌。才對我母親解釋清楚。

      3

      伯父和劉姨,是沒問題的。兩個人還算是投緣,不斷的接觸中,彼此都有好感。

      一開始,雙方的兒女,也是沒有異議的。這年頭,有幾個想不開的,只要對老人好,就行了。

      但后來,還是出了問題。這問題是從假設伯父比劉姨晚離世開始的。

      那邊的二兒媳婦,也就是馬小買的二表嫂提出了異議。她說,那這事兒成了后,如果我伯父先離世,問我們這邊是不是繼續(xù)對劉姨行贍養(yǎng)的義務呢?

      之后,我伯父家的兩哥和一姐都表了態(tài)。說這個請他們放心,要真是伯父先走,只要劉姨再不改嫁,就一定好好贍養(yǎng)老人,說但凡有我們一口吃的,就餓不著老人。

      馬小買原話傳達,那邊還算比較欣慰。但劉姨的二兒媳婦馬上就聽出了問題。她說,什么叫“不改嫁”?還問馬小買,難道,伯父和劉姨的事兒,還得三媒六證不成?

      馬小買也馬上從她二表嫂的話中聽出了端倪。她接上話頭表達了我們這邊的觀點,說,難道,讓自己的老人臨時湊個伙?不當個正事兒辦?

      馬小買的話也藏著厲害,什么叫臨時湊個伙兒?什么叫不當正事兒辦?那邊立即說,看你這話說的,這不叫不當正事兒辦。老人也這個年紀了,兩邊都是一大家口,兒子孫子一大堆呢,打斷骨頭連著筋,有些情分是割不斷的。

      馬小買對她表嫂說,明人不說暗話,你就明著說吧,反正,都是為了老人。

      那邊就表明了態(tài)度,說他們那邊對我們這邊在對贍養(yǎng)老人的態(tài)度上非常滿意。還說這樣吧,只搬到一起搭伙住,叫著親戚朋友吃頓飯做一個證,就不領(lǐng)結(jié)婚證了。

      馬小買對我母親說,你看,他們多毒啊,還留著這樣的后手。話中完全沒了親戚間的情分。

      我母親就明白了。

      現(xiàn)在,在泥河,隨著老人再婚的現(xiàn)象漸增,形成了個不成文的習俗。領(lǐng)了證,女方身后,骨灰就留下,與男方合葬。否則,身后就回歸再嫁之前的本家,與原配合葬。相對照的,如果是領(lǐng)了證,來到男方,而男方又先走一步,男方的子女就要對尚在世的女方盡贍養(yǎng)義務。像我伯父這樣的,伯父身后,她還要領(lǐng)一部分政府發(fā)的撫恤性的補貼。相對的,沒領(lǐng)證,男方先走,女方就回歸本家,由原來的子女贍養(yǎng),或另外自行想辦法生活。

      按照馬小買提供給母親的信息,劉姨的子女們,既想讓我們這邊贍養(yǎng)劉姨,直到終老,又不想領(lǐng)證,也就是,劉姨身后,骨灰得還給他們,與他們的父親,劉姨的原配合葬。

      而按我的老家泥河的風俗,埋孤墳,對兒孫來說,是很不吉利的。是“妨子孫”的。

      后來我母親私下里對我說,這也許是,我伯父家的哥、姐們,急切地想為伯父找個老伴的另一個因素。

      我母親立即在電話中表達了憤慨,我母親說,哪有這樣的,既想——又想——。我母親想起了那句很難聽的話,但可能想著那邊和馬小買的親戚關(guān)系,沒有完整地說出口來。馬小買也說,可不,這真是既想什么又想什么了。不行就散屌伙!

      馬小買最后在電話中說了句粗話。

      我們都尋思就這樣散伙了,一拍兩散。但事情最終不是這樣,兩個老人一直在交往著,一起在伯父小院子中做個飯吃個飯,到鎮(zhèn)后的水渠邊散個步,互送個什么小禮物,你來我往的,感情穩(wěn)中有升。

      直到有一天,我伯父理直氣壯地告訴我大哥呂建功,他要同劉姨去民政局領(lǐng)證了。講話一向直白的大哥呂建功,就把前陣雙方子女的話告訴了伯父。一向沉穩(wěn)有余的伯父這回傻了眼。但最后,伯父片面地將雙方的爭執(zhí)歸總在了經(jīng)濟問題、劉姨的贍養(yǎng)上,他跺著腳說,再不行,到我們不行時,一起喝藥,都死球算了。

      那也不行。呂建功堅定地說,死了,她的骨灰還是要還回去。

      這一下,我伯父再不說話了。他后來對我小姑說,他突然想起我伯母。他突然想,小娟,現(xiàn)在不知道在哪里了,她還光著一只腳……

      我伯父的眼中霎時充滿了淚水,也一下子明白了他再婚的所有意義。

      明白后的伯父還與劉姨交往著,但很長一段時間都很少笑了。這是后來劉姨對我母親說的。

      也有三年不少的時間了,劉姨和我伯父就這樣半冷不熱地交往著。劉姨那邊的子女們通過馬小買向我們這邊表達過多次憤怒。說要再這樣下去,他們就來泥河,找我伯父的“麻煩”。

      一個傍晚,馬小買看準劉姨要回去時,在后面跟上她,走出泥河大街,轉(zhuǎn)到去吉林的小路上時追上她將現(xiàn)下的狀況說給了她。

      劉姨聽了馬小買的話,落了幾滴眼淚。但很快,就平復下來。劉姨對馬小買說:

      你小姑子現(xiàn)在也正處著對象,你沒有問問她,是不是可以不領(lǐng)證,就搬到人家家里去,給人家當媳婦?

      劉姨又說:

      小買,別說我刻薄,在我看,這事兒,不論老少,天下一個理兒。

      劉姨一句話堵得馬小買喘不過氣來,但馬小買“沒有跟她一般見識”。馬小買又緊跟了幾步,同她說起骨灰的事。劉姨聽后,盯著馬小買的臉說:

      什么骨灰,我死后,你們(我想是包括了雙方的子女吧)就把我拖出去喂狗好了。

      馬小買被氣得不行,給我母親打電話。恰巧,那天我母親不在家,這電話就被我接到了。馬小買沖我反復強調(diào)了好幾遍,馬小買說:

      你說,這叫什么話,什么叫拖出去喂狗?她這不是老糊涂了,?;廾?!我在跟她說正事兒呢,她倒這么戳我肺管子。我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他們么!為了這個家么!我圖啥呀我!

      我不是我母親,無論是對我的這些嫂子們還是對姑姑們,總是有適當?shù)脑拋戆矒帷N抑荒芊磸偷匦÷曊f,是啊,是啊,對呀,對呀,這怎么辦呢?怎么辦呢?

      馬小買卻好像對我的表現(xiàn)很滿意。最后說:

      哎呀,想不到,咱們呂家這么一大家子,還是你這個小姑子最知道嫂子、心疼嫂子。

      4

      按照馬小買的說法,“于小聰”就是上天送給我們的一個禮物。

      后來,我聽母親說,在這之前,呂建功和呂建業(yè)曾經(jīng)去扒過一個孤墳,是十多年前死去的、來泥河十六隊謀生的一個齊河女人,來時帶著個八九歲的閨女。閨女大了,和來鎮(zhèn)上打工的一個外地青年搞戀愛。最終不顧她的堅決反對,跟著那青年,到了東北一個叫虎林的地方,據(jù)說是個農(nóng)場。后來,齊河女人好像又為此非常驕傲,對人說,人家是農(nóng)場的,俺閨女一嫁過去,就能吃公家飯。泥河街上的人,對她的說法半信半疑——那么好的條件,為什么還來這里打工?可誰會拿出工夫和精力計較這個呢,時間一長,什么說法也隨風飄散了。只是女人,在六十多歲上,得了一種叫“老鼠瘡”的病,病中一直找人按照閨女走之前留給她的地址寫信過去。從沒收到回信。生前,她一直在罵郵電局的人,說他們將她閨女給她的信弄丟了,咒他們不得好死。每次見了鎮(zhèn)郵電所的小劉,都追著罵好遠。她病死后,還是鄰居們搭了把手葬的,就葬在鎮(zhèn)北四五里外的黃河壩下。呂建功和呂建業(yè)尋找好位置,夜里帶著手電筒和鐵锨將墳挖開。

      里面什么也沒有,除了半爿折斷的薄棺材板。

      ——齊河女人的尸首,早被人盜了。

      早不知道與哪個可憐人做了生前從未謀過面的夫妻。

      先下手為強。

      那天,我的大哥呂建功在街上五金店買了個鐵鉤子藏袖子里,又在勞保用品店買了一大塊黑塑料布。鬼鬼祟祟地轉(zhuǎn)到河邊,他看到,馬小買描述的“綠鼓囊的東西”已經(jīng)在河肚子里被翻到河那邊。呂建功沿河向西,翻過水泥橋到了河南邊的野地里,他彎著腰,盡力隱在草叢中,靠近鼓出河面的綠衣服??康米銐蚪鼤r,抽出袖子中的鐵鉤子,將河中的尸體翻了個身。

      他看到了女孩的臉。

      緊接著,他迅速將女孩拖到了岸上,展開黑塑料布將她蒙住,在草叢中安置好。按照我家鄉(xiāng)泥河的說法,死去的人見了光是不得超生的。呂建功還是想盡量對得住她。蹲在草叢中摸出手機,讓我的二哥、他的親弟弟呂建業(yè)扛上兩張鐵锨趕緊過來。

      呂建功掀開黑塑料布的一角,呂建業(yè)第一眼沒看清楚。拿手又往上掀了掀,嚇了一大跳。同時看到了女孩衣領(lǐng)外面心形的鏈墜,呂建業(yè)避著身子將手伸到黑塑料布下面拿過來,涼洼洼的,瘆人。一捏之間,小墜子打開了,張開的兩面一面是張尚未被水浸透的大頭照,一面有三個字:于小聰。

      兄弟兩人對視一眼。

      可憐的閨女。

      呂建業(yè)說。

      幸虧遇到你嫂子。

      呂建功說。

      不然,還不知道會漂到哪里去。

      最后一句話讓他們同時想起了他們自己的母親。

      兄弟倆挨過了好長時間的沉默。然后在草叢中詳細地分析了當前的情況和存在的幾種可能性。最后,呂建業(yè)說:

      你給嫂子打電話吧。讓她跟那邊說。我們都替他們找到了。這個人情他們該領(lǐng)。他們要愿意,我們在天黑透后給他們埋上。

      于是,呂建功就讓馬小買打電話,讓她跟劉姨的二兒媳婦“交涉”。大哥呂建功用了“交涉”兩個字。我覺得有點別扭,但又說不出因為什么,本來,就是雙方在“交涉”么。

      馬小買那天的“交涉”很艱難。

      她費了好大工夫才讓對方聽明白——有個機會,既可以使老人順利登記領(lǐng)結(jié)婚證,使我們這邊能接受為劉姨養(yǎng)老送終的問題,又不會讓他們家出現(xiàn)孤墳。費用我們這邊出。只要他們同意我們這邊在合適的時候為他們的父親找個“陰親”、與他們父親合葬就可以。

      啊,你這不是讓我們賣娘么?我們娘好好的,我們找什么陰親,你們這是在罵我們吧。

      劉姨的二兒媳婦說:

      別看我們土里刨食,但婆婆我還是養(yǎng)得起。

      馬小買也激動起來:

      ——養(yǎng)得起你還讓我們養(yǎng)?

      ——讓你們養(yǎng)是因為你們爹哭著喊著要娶。

      ——我們?nèi)⒕鸵I(lǐng)結(jié)婚證!

      ——我們不賣娘。

      ——不是你們要賣娘,而是你們娘自己要到我們家來。

      ——去就去吧,她的戶口本身份證在我們手上呢,生是你們家的人,但死——

      馬小買哈哈大笑著告訴我,劉姨的二兒媳婦這句話沒說完。一個聰明人是不會允許自己說出不恰當?shù)脑挼摹qR小買笑歸笑,問題最終沒解決。

      ——因為,當劉姨聰明的二兒媳婦掛了電話,意識到他們那邊要占主動權(quán),來到泥河我伯父家里想把劉姨找回去時,發(fā)現(xiàn)我伯父的大門緊鎖著。劉姨的大兒子翻墻到了屋里,屋中空空如也,家具、生活用品一件沒有,墻上連張畫都沒留下,干凈得像從來沒有人住過。劉姨的兩個兒子見砸無可砸,激動中揮鏟劈壞了我們家的五棵大棗樹。

      我大哥呂建功在泥河岸邊接到了大嫂馬小買的電話。馬小買對呂建功說:

      你快回來吧,他們倆私奔了。

      呂建功先是一驚,后來聳了聳肩膀,指著“于小聰”對呂建業(yè)說:

      沒地兒埋嘍!可憐的閨女。

      但最終,經(jīng)過商議,呂建功和呂建業(yè)還是將“于小聰”埋在了泥河南岸的紅荊林中。

      然后,扛著鐵锨回家了。

      責任編輯: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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