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鴻 1971年生,廣東蕉嶺人,現(xiàn)居深圳。廣東作協(xié)會員,曾在《青年文學(xué)》、《作品》、《廣州文藝》、《山西文學(xué)》、《特區(qū)文學(xué)》、《清明》等發(fā)表小說多篇,曾進修于深圳大學(xué)首屆作家研究生班。
一
雙層的1路觀光巴士顫巍巍地從驗證通道駛進關(guān)來,左拐進入公交接駁站,泊靠它所屬的車道,還沒停穩(wěn),雞群般的乘客就撲了過去。這是每天早晨的高峰時段,哪條車道都一樣壯觀。隔了兩條車道,小常貴無意間朝那邊晃了一眼,仿佛正好有人朝他撒了一把沙子,沙粒隨風(fēng)撲進眼窩,他猛眨幾下眼睛,邊往那邊移動腳步,像要找人算賬似的。
這是一條新延伸過來的線路,從這個關(guān)口到它的終點站,幾乎穿越了深圳主城區(qū)由西至東的直徑距離,沿途站點幾十個,加上它的觀光功能,很快就成為關(guān)口轉(zhuǎn)乘的最熱門線路。當(dāng)然,上班高峰擠乘觀光巴士的都不是觀光客,而是由關(guān)外進入關(guān)內(nèi)上班的奔波客。它的車道正好是小常貴與老馬甲兩個報販地盤的分界點,兩人都可以賣。小常貴自覺地讓老馬甲獨享這條線路,讓他多賣幾份報紙。
“果然是他!”繞到1路巴的屁股后,小常貴看清了“大腳掌”那張黑臉,胸口撲通撲騰跳起來,“他媽的又殺回來了”。正在假裝焦急等車的大腳掌明顯比一年前胖了,不過那賊相半點也沒變,就是燒成灰,小常貴也認得出來。
小常貴同時也注意到,老馬甲的魂神也集中在那張黑臉上了,而且正在有意靠近那家伙。
“老馬甲!老馬甲!”小常貴趕緊喊他,“快給我送點零錢!快點!”
老馬甲往他這邊看了一眼,表示聽到了,可根本沒打算過來,旋即又把注意力投向那張移動的黑臉。
“完了!”小常貴抱著報紙,像兔子一樣蹦到老馬甲跟前,撞了他一下,伸出空手拖住他,繞過三四輛進站??康能?,一直拖到自己的地盤上才停下,壓低聲音道:“你又犯傻了!”
“那黑臉是新來的,今早才看見,狗日的可惡得很!”老馬甲的魂好像被大腳掌擄掠去了,說著話還不忘扭動脖子,回頭往1路車道看。
“千萬別惹這家伙!裝著沒看見!”小常貴不敢說大聲,對大腳掌的重新出現(xiàn),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絲后怕。
“你認得他?”老馬甲納悶起來。
“他可不是新來的?!毙〕YF嘴巴跟老馬甲說話,眼睛卻看著1路巴,此時車子像喝下了半條河水的牛兒,搖晃著身子駛出車道,留下幾個沒有擠上車的乘客,其中當(dāng)然就有一個大腳掌。這些人是關(guān)口最焦急的乘客,但總是擠不上任何一輛車,不明就里的人還真替他們著急。1路巴一開走,黑臉又飄移開了,焦急地轉(zhuǎn)向另一條車道,哪里人多往哪里擠。
在這里賣報三年,小常貴對各路扒手見慣不怪,可對大腳掌他不能不另眼相看。這不是一個普通的扒手,出手快,下手狠,混跡在這個人潮洶涌的關(guān)口,什么角色都能夠來一套,有時候像個壯士,為某個旅客打抱不平,當(dāng)旁邊的乘客對他肅然起敬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上的手機錢包不見了,有時候居然也表現(xiàn)出強烈的赤膽忠心,配合警察收拾那些新來的扒手。去年關(guān)口出了一單命案,警方重兵整治,大腳掌聞風(fēng)逃了。
“狗日的夠狠辣,兩個妹子被他扒了!一個錢包,一個手機,我看得清清楚楚!”老馬甲一臉的潮紅,血脈賁張,左手抱著報紙,空出右手做了個剪刀開合的手勢。
小常貴把臉拉下來,把老馬甲又拖著走過兩條車道,感覺安全了些,才把聲音放大:“你可別惹他!這人叫大腳掌,連公安都拿他沒辦法,報復(fù)起來比扒東西更狠,我們賣我們的報紙,別管這事!”
說到這個程度,老馬甲也該是完全聽懂了,皺起雙眉,朝小常貴點點頭,步履沉重地往回走。如果他真的聽明白了,就一定會感受到小常貴此刻對他的擔(dān)憂,幾個月的相處下來,小常貴覺得情感上跟他有了越來越緊密的聯(lián)系,要是原來那個湖南人,即使親眼看著被大腳掌剁成肉醬,他也不會理睬。
剛來那陣子,小常貴自己也像老馬甲這樣,對扒手深惡痛絕,恨不能挺身而出,為一個個受害的旅客奪回財物。盡管他只是心里痛恨,嘴巴上念叨幾句,還是被幾個粵西仔注意上了,對他這個小報販子實施過一回半路截擊,幸虧堂哥及時出面,化解了危機。“今天包圍你的都是小嘍羅,要是遇上大腳掌,不讓你腦袋搬家就是斷條腿,值嗎?”堂哥把他狠狠訓(xùn)斥了一頓,“老是大驚小怪的,你就別在這里混,自己把卵子割掉!”堂哥氣不打一處來,當(dāng)堂嫂的面,朝他做了個下刀子的動作,這個動作比大道理管用,使小常貴不寒而栗。三年里,小常貴做到了見慣不怪,他們搞他們的,我賣我的報紙。各路神仙在這里交替出沒,有的自行流散,有的被同行吃了,有的被公安打掉了。大小規(guī)模的打扒風(fēng)暴他們算是領(lǐng)教多了,每打一次,安靜幾天,可就像韭菜一樣,很快又卷土重來。
大腳掌離開該有一年了,這回突然現(xiàn)身,小常貴不免產(chǎn)生一絲不祥的感覺。他不惹他們,自己并沒什么好怕的,擔(dān)心的是老馬甲愣是要管閑事,打抱不平。
“你這個老東西?!毙〕YF心里對老馬甲說,“世界上丑惡的東西多了,你都管得過來嗎?”他再沒心思吆喝報紙,老馬甲盯著大腳掌,他得盯住老馬甲。
大腳掌離開的一年里,關(guān)口進行了全面的改造,連地底一起翻過來,十二條車道擴展成十六條,每條車道重新設(shè)計搭建候車棚,變得氣派、整潔多了,但是,在小常貴的記憶里,去年那攤血跡并沒有因為改造而消散,那是一個奮起反抗保護自己手機的旅客留下的血跡,盡管沒有當(dāng)場逮住兇手,大家都把賬記在了大腳掌的頭上。整治風(fēng)暴頭一天,這家伙銷聲匿跡了。事實上,世界上并不止大腳掌一個扒手,他跑了,還有別的,扒手們都相信是風(fēng)暴總有過去的時候。和關(guān)口的摩托仔藍牌車司機們一樣,小常貴也對每一次整治風(fēng)暴不抱多大希望,但大腳掌被嚇跑,他們還是歸為整治威懾的成果。他們都堅定地認為,這張黑臉再也不敢出現(xiàn)在這里了。
“都市報來了嗎?”
“沒有?!?/p>
“給我一份都市報?!?/p>
“沒有!”
“都市報倒閉了?”endprint
“沒有!”
偏偏今天的都市報遲遲不來,小常貴心情本來就不爽,雖說這報紙賣兩塊錢,利潤高,可動不動就是七八十個上百個版,一份報紙就是一斤重,簡直要把報販子累死。小常貴不愿意賣,可進出關(guān)口的旅客最喜歡買的就是它,有的人先問都市報,沒有,再選擇其他,有的人錢都舉在半空了,一問沒有都市報,把錢又裝回口袋,登車而去。不進點都市報,照顧不了老顧客,你心里也不是個味?,F(xiàn)在正是上班高峰時段,不下二十個老顧客的心情因為都市報沒到貨而受到影響,小常貴也受到嚴(yán)重干擾,他此刻的精力不在于賣報,而在于盯梢老馬甲。他得一面應(yīng)付報紙,一面朝他張望,同時也要留意大腳掌的動向。
重返深圳的大腳掌始終像個倒霉的乘客,眼疾腳快地沖向每一輛進站的車,一次次迂回在車流中,在人潮里面擠。小常貴不敢想象,一輛輛公共汽車駛出車道后,會有多少乘客哭爹叫娘地喊:我的手機丟了!我的錢包!我的錢包……
“再囂張點,老子滅掉你!”小常貴對著那張黑臉,咬著牙道,這不是吹牛,只要他打個電話,行動組馬上就可以出擊?!八懔耍瑒e咸吃蘿卜淡操心。”他先把自己的念頭滅掉了。他兜里隨時帶著一組電話,反扒大隊的、派出所的、運政的,還有城管的,他們都把他視為線人,要他密切配合,及時舉報對他們有價值的線索,承諾有獎金,包括都市報的記者,也要發(fā)展他做報料人,給他信息費。這些電話小常貴一次也沒打過,念頭都沒有過。他牢牢地記住了堂哥那個下刀子的動作,他不想吃這個獎勵,不想割自己的卵子。
“老板,沒散錢,麻煩找開一下?!庇质悄莻€老大姐,和前幾天一樣,買一塊錢的參考消息,遞過來一張百元大鈔。
“找不開,明天再給我?!毙〕YF看都沒看她的錢,把報紙遞給她,要不是此刻他的注意力被大腳掌和老馬甲所占用,他可要說大姐兩句。這種人他見多了,買報紙是假,套人家散錢是真。還好這不是個存壞心眼的人,剛來那陣,小常貴被人用假鈔蒙過幾次,現(xiàn)在誰想蒙他,可沒那么容易了。
大姐拿了報紙,邊說“謝謝,明天我記住”邊擠她的車去了。可就那么一個轉(zhuǎn)身,老馬甲和大腳掌都從小常貴的視線里消失了,他不由得一緊張,踮腳張望,這一看不要緊,另一張熟悉的臉進入了他的眼簾。那是關(guān)前派出所的一個中隊長,他那張臉比大腳掌的臉不知要黑多少。小常貴下意識往后撤了兩個車道,他不想這個時候跟即將發(fā)生風(fēng)暴的地方靠得太近。
果然,不出一分鐘,337車道像扔了個炸彈,人聲鼎沸,小常貴甚至聽到了幾聲重力撞擊車身和將人撲倒在地的“噗噗”聲,他知道,警方動手了。隨著現(xiàn)場的聲音爆出,差不多荒廢的驗證大廳里箭一般飛出一隊武警戰(zhàn)士,他們也加入了擒匪的戰(zhàn)斗。
不多一會,337路車像受夠了委屈似的開出車道,露出了抱頭蹲在地上的大腳掌,三雙便衣的大手死死地摁住他的頭顱脖子,旁邊圍攏著一圈驚魂未定的乘客。
“栽了,”背后傳來老馬甲的聲音,小常貴回頭一看,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迂回到自己背后來了。
“簡直是天兵天將!他媽的,誰打的電話?”小常貴道。
“不曉得?!崩像R甲道。
“第一天,”小常貴道:“這鳥毛,跑回來第一天就撞槍了。”
“嗯?!崩像R甲沒怎么回應(yīng)他,顯然這是頭一次目擊這種場面,他端著報紙,不住地變換著觀看的角度,想上前去看清楚一點,又礙于什么顧慮克制著自己。
沒多久,一輛警車呼嘯著開來,一隊人馬把大腳掌弄上車去,武警們列隊沿著候車區(qū)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回到了驗證廳,關(guān)口又恢復(fù)了原樣。不會有幾個人知道大腳掌回來過,旋即又被逮走了。
老馬甲好像有話要跟他說,可小常貴端著報紙這里轉(zhuǎn)一下,那里轉(zhuǎn)一下,像躲他一般。他百分之百肯定,這個電話是老馬甲打的。收拾大腳掌沒人不高興,但小常貴覺得,誰打電話都可以,就老馬甲不行,剛剛站穩(wěn)地盤,過早和警方搭上線,這樣沒什么好處。“黑白兩道,你都別勾搭?!边@是堂哥對他的忠告,“包括報社的記者,叫你報料,你都別理睬,那些人也好不到哪里。”
到中午一點多的時候,手上的報紙賣完了,小常貴跟老馬甲說了聲“我先走”,便步行出了關(guān),從關(guān)前檐廊下推出自行車回家。往常,如果早賣完,他會等老馬甲一下,兩人一起出關(guān),到前進路路口才分手,他們住的地方不同,小常貴住在堂哥家的房子里,而老馬甲自己在工業(yè)區(qū)租了個房子。
“常貴!常貴!”小常貴正要跨上自行車,老馬甲在后面追上來了。
“你別生氣,電話是我打的,沒人知道。”跑到小常貴跟前,老馬甲喘著氣道,“我實在看不過眼。”
“我生氣?”小常貴仰起頭,看了看天空,好像天空知道他的心思。
“那你回去吧,我再賣一會。”老馬甲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嘴角露出笑意,像頑皮的學(xué)生得到了老師的原諒。
二
“老馬甲”是老馬甲自己起的外號,小常貴這么叫,關(guān)口值勤的保安、清潔工,公交公司駐點的督查員們也這樣叫開了,再后來,老馬甲差不多成了關(guān)口的核心人物,連巡邏的武警戰(zhàn)士和藍牌車司機、摩托仔們也這樣叫開了。
老馬甲剛接替湖南人地盤那陣子,小常貴都沒有跟他認真照面,后來聽到他是花三萬塊錢接的手,對他的戒備才解除。
“除了傻冒,沒人會出這個錢?!痹诖酥?,他搞不懂這個人有何來頭,在魚龍混雜的關(guān)口地界,突然插入一個新人,不防著點兒可不行。報紙越來越不好賣,要將本拿回來,不知要熬到什么時候,小常貴心里又不免對這個傻冒生出一絲同情。三萬塊錢的進場費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雖然他不太愿意相信,可這是堂哥親口告訴他的,不得不信。八年前,出得起這個錢,也未必能夠混進來,那時候驗證進關(guān)政策沒變,人人下車進關(guān),一天十萬八萬人的流量,三四個報販,賣到你手軟嗓子啞,喊累不想賣。鬼知道政策突然變了,旅客完全自由進關(guān),不再驗證,這個關(guān)口的意義就成了市區(qū)和關(guān)外的公交接駁點——大部分進關(guān)的人坐在車上進關(guān),然后直奔市區(qū)而去,在這里轉(zhuǎn)車換乘的乘客大幅減少,至于走路經(jīng)過檢查站大樓進來,在這里東張西望找站牌的,那就更少了——小常貴在這里賣了三年報紙,按他的經(jīng)驗,這才是他們最大的客源,他們常常會為了問路線,買份報紙,討好報販行個方便。另一類是天天進關(guān)上班的,為了打發(fā)路上的時光,養(yǎng)成了買報的習(xí)慣,遠遠地從兜里掏出一塊錢,一手給錢一手拿報,這類顧客不太多,小常貴手上有一二十個,一眼就能夠認出,誰來了,得給他準(zhǔn)備什么報。endprint
“八年前”作為關(guān)口變化的時間標(biāo)志,掛在堂哥的嘴巴上,仿佛是刻在紀(jì)念碑上的數(shù)字。在小常貴的心目中,堂哥也確實像一座紀(jì)念碑,至少算是深圳報販子的紀(jì)念碑。十多年前他從江西來到深圳,成了一個報販,花了三年的時間,從游街兜售開始,再殺到這個深圳最大的二線檢查站,占得一個位置,然后又同時兼有了報刊批發(fā)鋪頭,算是拿下了半壁江山。賣報賣報,講究的就是“地盤”兩個字,堂哥不愿意跟小常貴多講其中的艱辛,也許他覺得沒什么好講的,畢竟是差二十幾歲的人。要不是那年父親醉酒被車撞死,母親正式跟別的男人同居,小常貴也不會跟堂哥來深圳賣報紙。那時堂哥已經(jīng)不賣報了,自己買了三套房,承包了本地人的十幾套農(nóng)民房,做二房東,專門搞房屋出租,平時開輛小四輪,到處找人打麻將。堂嫂早一年帶著兒子女兒來了深圳,把戶口都弄來了。小常貴現(xiàn)在這個地盤,也就是堂哥當(dāng)年起家的地盤,檢查站停止驗證后,生意淡了,堂哥也賺夠了,把地盤租賃給別人。小常貴來了后,他把地盤收回來,交給了這個少年喪父、不愛讀書的小堂弟。
“要是八年前,哥哥想給你也沒有用,你維持不住。”堂哥不止一次對小常貴說,讓他浮想聯(lián)翩,當(dāng)年在這個地方賣報是不是成天刀光劍影,你死我活的。不過,即使那時真的給我,我來得了嗎?小學(xué)沒上完呢,小常貴想。要不是家里的變故,他絕對不會來深圳,要么繼續(xù)念高中考大學(xué),要么去省城南昌找事做,他舅舅在那里。自從母親被該死的酒鬼砸傷肩胛后,舅舅再也沒搭理過他們,包括他這個外甥,好像他也是參與打傷母親的暴徒似的。
現(xiàn)在的關(guān)口有十六條車道,兩個報販,一人管一半。老馬甲的地盤之前是一個湖南人站的,那人不好打交道,整天檳榔嚼個不停,好像一刻不吃就會打擺子抽筋暈倒,人走到哪里檳榔渣子吐到哪里,像一地的干糞,連幾個清潔工人都討厭死他。要不是前段時間那家伙家里出點事,恐怕再賣十年也不會走。盡管風(fēng)里來雨里去,跟湖南人相處了三個年頭,可積累的厭惡太多,對他的離開,小常貴半點也沒有舍不得。令他萬分吃驚的是,這家伙竟然開出個獅子口,三萬塊轉(zhuǎn)給下手?!叭K錢還差不多,三百塊也說得過去?!毙〕YF聽了直搖頭,不過,知道這個內(nèi)情后他就不再警惕新來的老馬甲了。
那時他還不叫老馬甲,他們之間還沒有稱呼。那天下午三點多鐘,天突然變得墨黑,一場大雨隨即傾盆而下,小常貴反應(yīng)快,把報紙往右腋一夾,飛一般竄到了車輛進關(guān)受檢通道的崗?fù)だ?。每一次大雨來臨,他都是躲到這里來的,從公交接駁站到崗?fù)?,大約一百米,三五個箭步就到了,不過今天他的代價有點大,左腳的涼鞋鞋幫在飛奔中撕裂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奶奶的?!彼纱喟研用摿?,撂到崗?fù)さ囊唤?,打起了赤腳。這時,他看到老馬甲也向崗?fù)づ軄?,小常貴看著他前腳打著后腳地跑,而雨柱開始窮追不舍地砸在他的后背,手中的報紙被風(fēng)吹得亂晃,一看這個樣子,就曉得這是個賣報新手。躲雨的時候,不論跑不跑,報紙夾在腋下才是最可靠的。一般情況下,小雨不用躲,站在候車亭下就夠了,像這么大級別的雨不跑不行,候車亭巴掌大的擋雨棚是不管用的。小常貴沒想到他懂得跟著躲到這里來,趕緊站到崗?fù)と肟冢瑴?zhǔn)備迎接他。老馬甲氣喘吁吁地在崗?fù)ぐ朊锥喔叩呐_基前急速地停下了腳步,就像劉翔在跨欄前突然停下腳步一樣——他沒有經(jīng)驗,不曉得在兩三步外就來個腳尖踮地,一個點跳躍入。小常貴伸出手,讓老馬甲搭過來,一使勁將他拉了上來。
“呵呵,要命!”老馬甲掃了一把頭上的水珠,憨憨地笑道。
“到跟前是上不了的,”小常貴指著崗?fù)づ_階道:“以前在這里站崗的武警,一個個都是點跳進來的?!?/p>
“我看見你也是,你和武警一樣,都年輕,能跳?!崩像R甲拍拍左膝蓋,“我可跳不得了,老家伙了,腿傷過?!?/p>
這次躲雨,讓他們第一次正面相處,在過去的半個多月里,雖然每天一早兩人就開始在各自的地盤上穿梭,點點頭,沒怎么說話。在崗?fù)だ?,他們身子擦著身子,手里的報紙挨著報紙。過去關(guān)口還嚴(yán)格驗證的時候,每個車道一個崗?fù)?,崗?fù)だ镏蝗菀粋€武警值班,崗?fù)こ^道開個門,武警面對進關(guān)車輛站立著,司機們自覺停車,將證件遞出來,如果車上還有別的乘客,武警看了證件,還要彎下腰,點點人頭,用特殊訓(xùn)練的火眼金睛辨別真?zhèn)巍T诠卉嚨赖奈渚?,則必須一輛一輛地跳上去,查看旅客的特區(qū)通行證,一個也不能漏。
“這是驗證關(guān)口,”小常貴像個有歷史的人,對老馬甲說:“現(xiàn)在廢了?!?/p>
“我知道,以前我來過深圳,”老馬甲道:“我第一次來,證件掉了,花一百塊求蛇仔帶進關(guān),進了關(guān)蛇仔掏出刀,搶了我身上500元?!崩像R甲要比試那把刀的模樣,因為抱著報紙,沒比成。
“你來過幾次深圳?”小常貴問道。
“我數(shù)數(shù),”老馬甲凝視著崗?fù)ね獾挠昴?,若有所思,嘴巴輕輕動著:“1998年一次,1999年一次,2001年一次,三次吧?!?/p>
“都十年了?!边@回輪到小常貴若有所思,他遇上真的有歷史的人了,即使是老馬甲最后一次來深圳的2001年,他也才7歲,剛上學(xué),那年他堂哥也還沒出來吧,總之他們都沒怎么聽說過深圳。
“往后就沒來過了,小孩要上學(xué)?!崩像R甲抖了抖手中的報紙,“走不了,也不想走了?!?/p>
“你這是第四次來?”小常貴替老馬甲推算了一番。
“沒錯,第四次?!崩像R甲的目光停在外面,雨快停了,“今天不太行喲,還有三十多份報紙?!?/p>
“我還有四十三份,”小常貴道:“算個鳥,再下雨老子不賣了,回去睡覺?!?/p>
“那不行,要堅持,兄弟!”老馬甲又給了小常貴一個微笑。他的目光下移到地面,看到小常貴光著腳,有些驚訝,“不穿鞋?可得小心釘子?!?/p>
“破了?!毙〕YF感到有點羞怯,好像被人發(fā)現(xiàn)破的是褲襠。
“你幫我抱住?!崩像R甲把手上的報紙遞給小常貴,彎下腰,拎起地上的鞋子,端詳著撕裂的那只,“這簡單,我給你先弄上,回家再修一修,別扔掉?!闭f著轉(zhuǎn)動身子在崗?fù)さ孛娴膲m土與垃圾中搜尋起來。endprint
狹窄的崗?fù)D了兩個人進來,顯得更狹窄了,老馬甲的屁股一拱一拱的,時不時碰在小常貴的腿上,“不要找了,修不好的。”小常貴阻止他。
“還真找到了?!崩像R甲直起身子,右手捏著一條不長的小鐵絲,就像是他事前藏在那里的一樣。
看著老馬甲專注的神情,小常貴的心底里仿佛通過一股電流,眼前這個為他修補鞋子的男人突然變得那么的熟悉,久別重逢一般,許多印記被重新喚醒。父親沒有酗酒之前,也是個特別專注的人,記得有一回,第二天要下暴雨,可一家人用的傘都壞了,他通宵不睡,一把鐵鉗一根針,到天亮的時候全修好了。像這樣的美好細節(jié)多得記不起來,可后來他們兩口子一吵鬧,喝上該死的酒,那發(fā)瘋的樣子將它們?nèi)珰У袅恕?/p>
“好了,只要不跑,沒問題了。”老馬甲把手中的鞋子準(zhǔn)確地扔到小常貴的腳下。
“謝謝?!毙〕YF光顧著回憶,幾乎沒有留意剛才他修理鞋子的過程,
“我姓藺,廉頗與藺相如的藺,呵呵,叫‘老藺?不好記,也不好寫?!崩像R甲抻了抻身上套著的紅馬甲的衣角,道:“干脆就叫老馬甲好了,這玩意好?!崩像R甲自顧自大笑起來。
身上的馬甲是報社的活廣告,也成了報販們的“制服”,每個報社都給他們送,小常貴穿不完,他不愛穿,因為身材太小,穿上去像戲臺上的馬褂,而那些摩托拉客仔們卻纏著他要,他們穿在身上,就像一個令牌,關(guān)鍵時刻冒充賣報紙的,逃避治安檢查。小常貴今天穿的是南方都市報的,老馬甲身上套的是寶安日報的,顏色布料都差不多。他們并不是穿誰的馬甲就要賣誰的報紙,他們只賣過路旅客喜歡看的兩三家?,F(xiàn)在報紙?zhí)啵?,要是全部端在手上,不出兩天,所有報販的手都將廢掉。
“老馬甲?好聽,可不好叫吧?”小常貴也笑了起來,他說的不好叫,不是因為拗口,而是出于禮貌,一眼看上去,老馬甲年紀(jì)跟父親差不多大小,他哪里可以如此直呼人家外號。
“叫!就這么叫!”老馬甲似乎迫切地需要有個外號。
“那我就叫了?!毙〕YF咧嘴一笑。
“喲,雨停了,”老馬甲看看窗外,道:“走,再賣一會。”
小常貴跟著老馬甲的屁股跳下了崗?fù)?,老馬甲的前腳不偏不倚落在一攤積水中央,濺起一股渾濁的水花,小常貴來不及躲閃,緊接著也一腳下去,就像兩只青蛙,從雨后的塘基跳落水里。
三
柜員機像個巖洞似的,小常貴把頭伸進去,為了看清楚一點,幾乎快把臉貼著顯示屏了。他這是第六次輸入那一串?dāng)?shù)字,也不知道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錯,還是提示“請重新輸入賬號”。
“里面說什么?說什么?”老馬甲站在旁邊,一個勁探過腦袋來,他比小常貴更急,“賬號錯不了吧?”
小常貴有些氣惱,他沒弄過這種無卡無折存款。對銀行這一套套的,小常貴都不熟悉,賣了三年多報紙,平時他的錢都是交給堂哥保存,回家時再取一點出來。無卡存款這玩意太敏感,他下手有點哆嗦,生怕按錯一個數(shù)字,錢到了別人的賬號里。
他手里是老馬甲準(zhǔn)備存進女兒賬戶的5000塊錢。今天下午,兩人特意統(tǒng)一了時間,一起來到交通銀行存錢,老馬甲準(zhǔn)備好些天了,“同學(xué)們都在換電腦,給娃娃自己去挑”。老馬甲指定女兒這錢是“??顚S谩?,用來買電腦的。不是她要的,是我主動給,老馬甲跟小常貴說,現(xiàn)在孩子都愛面子,北京的學(xué)校全國各地來的富裕子弟多,我們比不上別人,節(jié)約歸節(jié)約,可也不要太落后。
小常貴聽得心里一陣泛酸,看著老馬甲的臉,突然想,要是父母不離婚,父親不被車撞死,要是我也去北京讀大學(xué),他會這樣給我存錢嗎?會讓我別太落后嗎?
老馬甲沒這樣存過錢,不敢把握,小常貴也沒有操作過,兩人研究了半天,在高科技的玩意面前,承擔(dān)實際操作任務(wù)的小常貴有點害怕了。
“你們干什么?”兩人站在柜員機前磨蹭半天,終于引起了銀行保安的注意,拎著警棍走了過來。
“存錢?!崩像R甲回頭,朝保安咧嘴笑笑。
“存什么錢?”保安吊著嗓子問,“搞了老半天了,還讓不讓別人辦業(yè)務(wù)!”
“對不起對不起,很快就好!”老馬甲給保安賠笑臉。
“有人嗎?后面排多少人了?”小常貴額頭冒汗,把頭從柜員機洞里轉(zhuǎn)過來,看后面一個人也沒有,提高聲調(diào)對保安說。
“什么意思?有這么存錢的嗎?”保安的權(quán)威受到挑戰(zhàn),上前一步,也大聲起來。
小常貴干脆停了手,退了出來,面對保安,拍了拍身上的馬甲,道:“看清楚一點!不存錢難道是來偷錢的?你懷疑我們?”
今天他穿的是《南方都市報》的馬甲,老馬甲還是穿《寶安日報》的,不過是一件剛領(lǐng)的新家伙,鮮艷得簡直令人暈眩。
眼看事態(tài)正呈現(xiàn)惡化的苗頭,突然來了個轉(zhuǎn)機。不過,不是他們身上的馬甲震懾住了保安,而是銀行的大堂經(jīng)理跑了過來,不僅化解了爭執(zhí),而且手把手幫他們把錢存進去了。
“給孩子打個電話,查查到賬沒有,這樣你就放心了?!贝蠊Ω娉桑筇媒?jīng)理滿臉笑容對老馬甲說。
“不打了,我相信銀行,娃娃在上課呢?!崩像R甲邊說邊拖過小常貴要走,好像再呆一秒鐘臉面將無處擱置似的。
“你這個娃娃,容易沖動?!睆膲峭瞥鲎孕熊?,老馬甲一腳跨上去,對小常貴說:“說好了,今晚到我那里去,老鄉(xiāng)帶臘肉來了。”
“沖動?要不是他們經(jīng)理來得快,我可揍他了?!毙〕YF緊跟著跨上了自行車。這可是真話,當(dāng)然,說歸說,他也明白,真下起手來就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來深圳第二年,為了搶報紙,他在報刊批發(fā)點跟一個開單的家伙打過一架,把對方的眼角打腫,自己也被打破了后腦勺。雖說發(fā)行公司大度,光處理自己的人,沒追究報販,堂哥卻沒護他,當(dāng)著一大幫老鄉(xiāng)的面,搧了他兩耳光,讓他“長記性”。
“我這輩子只打過一次架,讓我后悔得要死,我發(fā)過誓,要是還能夠活一百輩子,我都不再動一根指頭?!崩像R甲道,“等會我再跟你細細地講?!眅ndprint
“你還打過架?你可得講講,不然我不信。”小常貴差點笑出聲。這時,恰好到前進路的紅燈路口,他不想漫長地等候,猛踩兩腳沖將過去。后面?zhèn)鱽砝像R甲的喊聲:“常貴!常貴!撞燈干啥!你這娃娃!”
“等個屁!”說話間小常貴已經(jīng)竄到了對面,他從不愿意多等,他覺得前進路的紅綠燈設(shè)置絕對不合理,行人等待時間太長。不過,他這紅燈算是白撞了,不得不停下來,隔著車流遙望規(guī)規(guī)矩矩守候的老馬甲。他突然發(fā)現(xiàn),四周的路口都站著紅色的馬甲,他們是協(xié)助指揮交通的志愿者,他們身上的馬甲比老家伙身上的更鮮艷,一下子把他比下去了。
老馬甲租住在工業(yè)區(qū)后背一間平房里,小常貴來過兩次,只是在工業(yè)區(qū)入口處等他,這回是第一次跟他進去。
“我算交了回好運,遇上貴人,要是說給一千個人聽,恐怕也不會有一人相信?!崩像R甲說,剛來時四處找房子,路過這里,隨口向一個跟自己年紀(jì)差不多的保安打聽,人家說,這里是工廠,哪來的房子出租,不過,你要是有心,我倒可以借個屋子給你。老保安就把他帶到這間獨立于圍墻一角的矮房里,原來這是工業(yè)區(qū)鼎盛時期電梯工和貨車司機們的工具庫,后來工廠陸續(xù)搬遷,電梯工司機們差不多都走了,房子空在那里。老保安敢把房子借給他,是因為他侄子在工業(yè)區(qū)管理處當(dāng)主任,當(dāng)然,老保安表面上說是借給他住,私下里也收他一點錢?!艾F(xiàn)在搞產(chǎn)業(yè)轉(zhuǎn)移,沒人管,房子空著也是空著。”老馬甲這樣一住就是大半年過了,“每個月給他四百塊,我沒動用賣報紙的錢?!彼靡獾馗嬖V小常貴,他把工業(yè)區(qū)里幾個工廠的保安都搞通了,晚上幫他們清理外圍的垃圾,他什么都不要,從垃圾中清撿廢紙就行。
“就這一項,有這個數(shù)?!崩像R甲正在洗臘肉,停下來朝小常貴伸出一根手指。
“一千?我的天。”小常貴差點把舌頭吐出來。
“就是一萬又怎么樣?你們年輕人不愿意干?!崩像R甲又指指床底,示意小常貴看。
小常貴勾下脖子,看到床底是一溜碼得工工整整的舊報紙廢紙皮。
“我服你!”小常貴向老馬甲伸出一根大拇指。
“屋后還有大料子呢,現(xiàn)在我可舍不得出手?!崩像R甲呵呵笑道,濕漉漉的雙手在紅色的馬甲上來回擦了擦,留下兩道印痕。“今天給娃娃匯的款,就是它們掙的?!?/p>
屁股大的一個小屋子被老馬甲收拾得干干凈凈,誰也看不出平日里收集的廢紙堆在哪里。一張床,一張小飯桌,還有一張半舊長條沙發(fā),墻角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財[個舊電腦桌,權(quán)當(dāng)小灶臺,單爐煤氣灶上的壓力鍋此時正突突地冒著白氣?!斑@輩子我就喜歡自己搞飯吃?!崩像R甲已經(jīng)把臘肉豆干蒜苗洗好切好,等壓力鍋里的飯一熟,就可以輪到炒菜了?!巴尥迍偟奖本┠菍W(xué)期,三個月吃不慣食堂,做夢都想吃爸爸做的飯菜,天,從四川到北京,我做了飯菜可咋送去!只有做夢,夢里吃幾口?!?/p>
“其實,一也是出門,二也是出門,你可以到北京去,到學(xué)校旁邊住下,天天給女兒做飯?!毙〕YF聽得有點嫉妒了。
“呵呵,那不成?!崩像R甲關(guān)掉煤氣閥,將壓力鍋換下來,他要開始炒菜了。
從這個屋子完全可以看到,主人是一個如何愛干凈、懂生活的人,看不見亂扔的衣服和碗筷杯盤,聞不到油腥異味,誰知道這里住著一個單身的老報販子。“要是有這么個地方,我不吃也睡得香?!毙〕YF環(huán)顧著屋子想,不過也僅僅是羨慕而已。“把你帶來深圳,我就得負起這個責(zé)任?!碧酶缍啻未蛳獬鲎夥康哪铑^,在一棟樓里,堂哥家住單獨一套,小常貴和五六個賣報的老鄉(xiāng)住在樓下的一套,和其他老鄉(xiāng)一樣,他也向堂哥分?jǐn)傸c房費,每天晚上在堂哥家吃一頓,月頭給堂嫂塞幾百元錢,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沒有脫離他們的視線。他明白,堂哥堂嫂只是想替代自己的父母管好自己,可他們不懂,父母的角色是替代不了的。父母的形象,隨著他們一天天打架吵架,直至離婚,再到父親死亡,已經(jīng)完全在他心目中破碎了。此刻,看著老馬甲全神貫注翻炒臘肉的背影,小常貴突然感到心底里潮潮的,他們相處了七八個月了,他總是不經(jīng)意地從他的背影里感覺到一份自己丟失很久很久的東西。
“想什么呢?來,吃飯?!崩像R甲把一大盆熱氣騰騰的臘肉“啪”的擺在小飯桌上,小常貴方才回過神來。
“我在想,即使我告訴一萬個人,也不會有一人相信你遇上貴人,撿了這么個好房子。”小常貴快速地眨巴了幾下雙眼,把徐徐而來的淚意隔斷了。
“呵呵,一點沒錯,是遇貴人,老保安回老家去了,要不今晚我得拉他坐一坐,喝點酒,”老馬甲在小常貴對面坐下來,道:“他不在,我們吃飯,不喝酒?!?/p>
“我從來不喝酒,”小常貴道。
“我過去喝點,后來戒了!”老馬甲道,“我給你盛飯?!?/p>
四
“那天下午,我比往常早了點回家,鬼知道就叫我撞上了呢?那種情況下,哪來得及多想,抓住什么就將什么打下去,后來我才出冷汗,要是當(dāng)時手里抓到的是一把刀,那不敢想象……”老馬甲好像獨自慢慢沿著一條老路回到了舊時光里,這條老路格外漫長,讓他好一番跋涉。
吃完飯,老馬甲把碗筷疊進洗碗盆里,清理干凈桌子,給自己和小常貴都泡了一杯茶,兩人按吃飯時的坐姿開始說話。
“是把刀怎么啦?是我就照著腦門砍下去!”小常貴狠狠道。
“就這么一棍子打下去,家打沒了,”老馬甲搖了搖頭,嘆道:“你說我后悔嗎?一開始不懂后悔,等孩子知道要媽媽了,我能不后悔嗎!”
“后悔的該是她,不是你!”小常貴聽得太入神,就像在參與評論一件剛剛發(fā)生的事情。他不解,一個男人遭遇下崗,為了不讓老婆孩子擔(dān)心,盡量裝得比過去還有奔頭的樣子,每天起早摸黑在外面找事做,老婆卻不屑他的努力,偷偷跟別的男人私通,甚至還把人帶回家里。被當(dāng)場逮住,這種女人難道打得不對嗎?“別說打一棍子,要是在我們村里,這樣的破鞋難說不被打斷手腳,趕出家門!”
“不到一定年齡,懂不了其中的道理,常貴。”老馬甲放下手中的茶盅,深深舒了口氣,看了小常貴一眼,好像才意識到傾談的對象不太對稱似的,準(zhǔn)備收斂話題。endprint
小常貴心里一驚,這種語式太熟悉了,他媽媽不止一次用這種語式跟他說——“不到一定的年齡,你就不會明白,媽媽為什么恨你的父親,他死了,我才解恨!”說多了,聽得也厭煩了。他也恨父親,但并沒有因為恨父親而對媽媽多一些感情,哪怕現(xiàn)在出門在外,也沒有因為距離而對她多一點思念。當(dāng)然他也不再是她生活中必須思念的唯一的親人。七歲那年起,父母開始吵架打架,十三歲那年,父親將母親肩胛打傷,兩人終于離了婚。按照判決,小常貴跟母親生活,事實上他從來沒履行過法律的意見,兩邊都住一住,他從來不覺得父母之間哪個好一點,哪個壞一點。離婚四年后的一天夜里,父親酒醉騎車,被貨車撞死,小常貴不得不結(jié)束兩邊生活的日子,可此時他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死亡意味著他同時也將失去跟母親生活的理由——也許是應(yīng)了她的詛咒,這個世界上沒有她恨的人了,她馬上把一個男人帶回來,公開生活在了一起,仿佛對前夫的恨是她的絆腳石,他的死亡,等于主動鏟除了障礙。那是她的新家庭,不再是小常貴作為兒子想回去的家,也不是法律判決給他的撫養(yǎng)之處,他原來的家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也就是那時,他不再到學(xué)校去,開始在外面游蕩。他去跟蹤過媽媽帶回的男人,發(fā)現(xiàn)他是中醫(yī)院藥房抓中藥的,好幾次他都想在他下班的時候伏擊他,給他一點教訓(xùn),可最終沒有下手。后來堂哥回家探親,了解了情況,發(fā)動親朋在網(wǎng)吧里找到他,硬是把他帶到了深圳。
“當(dāng)時我自己也想走人算了,實在沒臉呆下去。”老馬甲繼續(xù)沿著老路深入,小心翼翼的,顯然,因為長時間缺少翻揀,這些深切的往事有些板結(jié),梳理困難。他之所以覺得“沒臉呆下去”,原因是在下崗前,他一直是所在大廠的工會辦公室主任,有頭臉,有威信,他覺得這樣的丑事不該發(fā)生在工會干部的家里。女人不僅沒有被打醒,當(dāng)晚還收拾衣服跑了。女兒還是個好哄的年齡,老馬甲就這樣把她哄到了今天,從小學(xué)哄到了大學(xué),一晃就是十四個年頭。
老馬甲將身子轉(zhuǎn)了一個角度,彎下腰來,從床底拖出一個小皮箱,雙手一按,蓋子彈開,從里面取出一本像簿,舉在半空翻了翻,苦笑道:“你可以看看,從娃娃上幼兒園起,照片上就只有爸爸,沒有媽媽?!边呎f邊又翻了幾頁,然后“啪”的扔回箱子里,合上蓋子,用腳將箱子推回原處。也許是被突然驚動,床底“嗖”的躥出一只肥碩的老鼠,慌不擇路,從兩人中間的桌底穿過,奪門而出,強大的沖擊力使得兩只茶盅搖晃起來。
“天!這是老鼠還是貓??!”小常貴舉著雙手,原本是準(zhǔn)備接過老馬甲遞來的像簿,誰知他只像法官出示物證一樣,只給當(dāng)事人遠遠看一眼而已。
“呵呵,這只老鼠認生,它只呆我這里和老保安那里,見生人害怕?!崩像R甲道。
按照老馬甲的講述,開頭那幾年,他幾次掌握到女人在深圳的線索,親自來深圳找過幾回,可每次都無功而返。后來他決定不再想這事了,“哪管她是死是活,我和娃娃還得過日子”。十幾年,他一天也沒讓自己偷懶過,他要讓沒媽的女兒過得比有媽更好。由于朋友多,又啥都能干,這位下崗的工會干部很快就有了新的光景,做過好幾份“體面的工作”。“娃娃讀大學(xué),讀完大學(xué)讀博士的費用,我都讓她別愁,都在爸爸的存折里,我告訴她,以后出來工作了,也別愁爸爸的養(yǎng)老錢,我也給自己準(zhǔn)備好了?!崩像R甲掐著指頭,像在結(jié)算這十幾年的賬目?!吧畈活檻],可開始顧慮人了,那么些年,她比我們爺倆還心狠,真的做到半點音信都不給,真的像死了一樣?!?/p>
“家里沒顧慮了,你又出來找她了?”小常貴道。
“屁!大海撈針,我找她干嗎?再說了,你在明處,她在暗處,要躲你,就是在眼皮底下,也可以躲過去,比如她要是坐在1路巴士的二層,我們在地面賣報紙,看得見她嗎?”老馬甲瞪了小常貴一眼,似乎心中的把戲被這個小家伙拆穿了,兩個顴骨似乎浮起了紅暈,“這不是白找嘛,來深圳都快一年了。”
“哈哈,說到底,你還是想找到她,你可以騙我,可別騙自己?!毙〕YF似乎抓定了他的心思,邊說邊笑。
“找回來干嗎?我也經(jīng)常問自己,十幾年可以不顧女兒一眼的女人,找回來干嗎?”老馬甲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
小常貴一抬頭,看見他兩眼閃著淚花,心里不禁哆嗦了一下,想安慰他幾句,可張不了口。他終于承認自己的確還沒有到那個足以理解、安慰他的年齡。
快到晚上十一點鐘了,堂哥和堂嫂分別打電話催過兩次,小常貴才抬起屁股,告辭出來。他沒有騎自行車,一路推著,盡管身邊都是人,都是車,他卻感覺走的好像是一條寂靜無人的小徑,聽著磨損得沒了牙的單車輪胎壓在路面發(fā)出的“沙沙”聲,心里在反復(fù)尋思,那個離開丈夫和女兒,十四年不通音信的女人,會在深圳嗎?她知道老馬甲天天守在關(guān)口嗎?會不會天天坐在車上,親眼看著穿紅色馬甲的他?快到堂哥家小區(qū)那個十字路口,紅燈亮起,盡管深更半夜,沒幾輛車通行,小常貴第一次老老實實地駐足等候。他的思維隨著紅燈的閃爍而跳躍,完全推翻了一路上的聯(lián)想,他覺得,一個有膽量拋棄家庭,敢為感情出走的女人,在十幾年的時間里,肯定有了她夢寐以求的生活,哪里還會在深圳的關(guān)口奔波?老馬甲這樣想,剛才自己也這樣想,是不是對人家的一種低估?十幾年時間,可以發(fā)生多少變化,說不準(zhǔn)人家不是在深圳,而是在北京、上海,甚至去了香港,過上了好生活。小常貴的腦海里,居然在憑空畫起了這個女人的素描,在關(guān)口賣了快四年的報紙,天天多少各種模樣的女人進入他的視線,可要他一時半刻套上個模板,卻是困難重重。
到了堂哥家的樓下,小常貴沒有馬上刷門卡登樓,而是把車停好,在樓邊上找了個石凳坐了下來。他不是刑偵專家,無法憑這么些感情碎片完成那個女人的畫像,腦海里清晰浮現(xiàn)的卻是自己的媽媽,那個遠在江西小城和中醫(yī)藥劑員同居的女人。
他很久沒有這樣想起她了。
五
八成是關(guān)前路段發(fā)生車禍,把主干道塞住了,進關(guān)的公共汽車一輛也進不來。除了幾輛始發(fā)的車,平日里車水馬龍的關(guān)口一下子冷清下來。好像退潮時來不及逃走的兩條魚,小常貴和老馬甲端著報紙,在沒有車流的候車區(qū)逛來逛去。一簇簇的乘客沒有心思買報紙,他們都在罵娘,都在伸長脖子張望進關(guān)的路口,仿佛只要一看見公共汽車進來,個個都準(zhǔn)備撲上去砸爛它們似的。endprint
“干脆堵上他媽一天算了,我們也該休息休息了?!毙〕YF踱步到老馬甲的地盤上,在候車亭的臺基上坐下來,抬頭對站在邊上的老馬甲說。除了春節(jié)放大假,他們賣報的沒有放假的概念,報紙不停,公共汽車不停,進關(guān)的人流不停,他們就沒有休息。當(dāng)然,也沒有人規(guī)定你不可以休息,你完全可以不賣報,好好睡你的覺,報社也不會因為你不賣報而倒閉。快四年了,小常貴是沒有因為想休息而不賣報的,有時候因為特殊原因沒來,他還真休息不住,一天沒聞到報紙的油墨味,就好像少吃了一頓飯。
“那可不成,今天報紙?zhí)貏e多?!崩像R甲晃了晃手上的報紙道,今天的南方都市報搞特刊,180個版,簡直就不準(zhǔn)備讓報販們活了。
小常貴看這架勢,趕緊說他:“你真是夠傻,快把那些增版扔掉,凈是廣告,還不把你的手累斷!”
“那可不行,標(biāo)注多少版就得多少版,要不遭人投訴,”老馬甲道:“大不了咱少賣幾份?!?/p>
類似這一點,小常貴拿他沒辦法,你說他腦袋不轉(zhuǎn)彎吧,卻又有讓人感動之處,有些事情你說了他吧,反而覺得不好意思的是自己。清早領(lǐng)報紙回來,小常貴根本沒把那些增版疊進來,他通常都是當(dāng)廢紙回收,老馬甲這么一說,讓他感覺不自在起來。
“我又找到個發(fā)財?shù)穆纷?,”見道路一時半刻通不了,老馬甲也和小常貴并肩坐下來,對他說:“這個你們年輕人不愿意干?!?/p>
“什么路子?”那一臉的喜慶逗得小常貴心里癢癢的。
“你看?!崩像R甲從褲兜里掏出一把零散的車票,生怕被風(fēng)吹走,將手掌做成一個窩狀,“我想了好幾天,這行得通,有市場。”
“喔,這個?!毙〕YF一看就明白了,他這是把乘客丟在地上的零散車票撿起來,再賣給那些需要車票報銷的乘客,收取一點差價。這不是新門路,可真是年輕人不愿意干的瑣屑事。
“兩塊錢的票我只收兩毛,如此類推。”老馬甲左右瞄了瞄,生怕被第三個人聽到似的,“從昨天開始,我就撿了快200元票面了?!?/p>
“恭喜你,40塊錢到手!”小常貴道。
“沒那么好的事,可得要有人買,”老馬甲道。
這時,候車的人堆騷動起來,公共汽車搖搖晃晃地陸續(xù)進來了,小常貴剛把腿腳坐舒服,很不情愿地站了起來,走回自己的地盤上去。
快到中午的時候,關(guān)口的乘客慢慢稀疏,沒幾個人買報紙了,小常貴正準(zhǔn)備和老馬甲碰頭吃飯,忽然接到舅舅的電話。這可是件稀罕的事,當(dāng)年因為父親把母親的肩胛打傷,這個舅舅把他們?nèi)叶己奁饋?,好些年不來往,即使后來父母離了婚,他也沒怎么搭理,父親死后的這幾年,好像共同的敵人消亡于世了,出于對母親的同情,舅舅才開始有了走動。
舅舅東一搭西一搭地問了些深圳的情況。他問海上世界還在不在,他來過一次深圳,只知道這個景點,深圳蓋樓的速度還保持三天一層嗎,又問現(xiàn)在進關(guān)還嚴(yán)格辦證吧。小常貴說,我從來到深圳第二天起就開始在關(guān)口賣報紙,沒有去逛過景點,不曉得海上世界在哪里。三天蓋一層樓的速度肯定是有的,不過也有三年都沒蓋起來的,都成爛尾樓了。進關(guān)是小事,舅舅你明天來,我一天帶你進十次關(guān)。舅舅在電話里笑了,說看來咱常貴長本事了。小常貴當(dāng)然知道,即使再大的改變,舅舅變得再慈祥,也不會僅僅為寒暄而打這個電話,肯定有啥事要我給他做。為了提高和舅舅的通話質(zhì)量,小常貴邊講邊走到出關(guān)車道邊的綠化帶邊上,避開鬧哄哄的場面。
雖然隔著千山萬水,舅舅卻好像清楚地看著他走到了合適傷心的地方,突然話鋒一轉(zhuǎn),換了個口氣,問他有沒有空,可不可以請假,能不能回家一趟。
“我自己賣自己的報紙,隨時可以走人,自己說了算。”小常貴口里答道,心里卻已經(jīng)是七上八下的了,“家里有事嗎?”
“這是舅舅的意思?!彼坪踉诳简炈男睦沓惺苣芰Γ司擞幸馔涎恿艘粫?,“你媽和你叔把證辦了,計劃要做個儀式,你得回來一趟,到時我也從南昌回去?!?/p>
“你說什么儀式?舅舅。”小常貴心里撲通撲通地跳。
“結(jié)婚?!痹诰司说目跉饫铮@兩個字像被充分過濾,半點感情色彩都沒有,就是純純粹粹兩個字。
“哦,我看看……再回你電話,舅舅?!毙〕YF把手機掛了,感覺進出關(guān)的車道突然間在面前合并,自己被拋到車道中央,車流在身體里穿梭,他有點暈眩,站不太穩(wěn)。老半天他才敢挪動步子,走到拐角處,背靠著檢查站米石粉刷的墻壁,努力讓自己的心跳勻一點,也努力抑制著已經(jīng)在眼眶里涌動的淚水,讓自己爭氣起來。
老馬甲的電話一次次打進來,都被小常貴摁掉了,剛摁掉,接著又打進來,像自動撥號似的。每個中午,要沒有特殊,他們都是一起出關(guān)去吃盒飯的。以前老馬甲和他都自己帶過飯,可是熱天里飯菜餿掉了,冬天冷得像凍土,吃不成,不像那些上班族,把飯帶到公司可以保鮮、加熱。現(xiàn)在他只想這樣靠著墻壁呆一會,不想吃飯,不想見老馬甲,包括那些急速出關(guān)的車輛他也不想多看一眼。
實際上,小常貴自己也理不清楚,為什么聽到媽媽要跟那個藥劑員舉辦婚禮,自己會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反應(yīng),他甚至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好像遭到他人的當(dāng)眾羞辱,或舍命保存的物品被人野蠻擄掠而去。
直至老馬甲站在他的身邊,他一點也沒有感覺到。當(dāng)老馬甲的雙手?jǐn)堖^他,把他連同懷里的報紙一起抱住的時候,他的眼淚才順流而下。
那一排挺拔的大王椰在車流的鳴叫聲中搖曳著葉子,它們俯瞰著跟前這個相伴了四年的賣報少年,第一次看見他哭成了淚人。它們當(dāng)然不會知道,他是為他即將再次成為新娘的母親哭泣,還是為他抱憾九泉的酒鬼父親哭泣,也或為那個藥劑員繼父身份的即將合法化哭泣。這一排大王椰目睹了這座檢查站的興盛與消退,也目睹了這個江西少年在異鄉(xiāng)的成長,但是,它們無法體會他此刻的悲傷是什么滋味。
“我媽要結(jié)婚,舅舅要我回去?!毙〕YF的頭擱在老馬甲的肩膀上,抽搐著道。
“那就回去!一定要回去。”老馬甲拍拍他的后背。
老馬甲的輕輕拍打沒讓他安靜下來,反而像擰開了一個總控開關(guān),使他哭得更傷心了,老馬甲的站姿不再適應(yīng)他猛烈抽動的身子,于是放開他,將他的報紙抱過來,引導(dǎo)他慢慢順著墻壁蹲下去。從小到大,小常貴很少哭,父母打他罵他,他都不哭,他早早就知道,在這個凌亂的家庭里,哭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他失去的東西太多,沒有什么可以通過哭而得以挽回。而此時,眼淚像天上來的長江水滾滾而下,喉嚨因為劇烈的抽動,有些難以招架,好幾次造成聲音的擁堵,無法順暢發(fā)聲。他今天的哭同樣不是為了解決問題,而是因為極度的慌亂,甚至是害怕。那些奔涌的淚水散發(fā)著陳舊的味道,不知在他的身體里積蓄了多久,要哭多久才能流完。endprint
“我能回去嗎?我回去干什么?”不知哭了多久,身子骨頭都哭松了,小常貴才抬起頭,仰望著老馬甲,顫巍巍地說,鼻腔里滑出兩條涕蟲,他趕緊使勁吸溜回去,右手大拇指在鼻唇間飛快地抹了抹。
“常貴,聽我的,一定要回去?!崩像R甲挪了兩步,左手抱著報紙,右手支在墻壁上,半彎著腰,說:“你還是孩子,不要再計較父母,不能只曉得恨,做兒子的要大氣。”
“說得好聽……我好意思回去嗎?”小常貴有點來氣,瞪了老馬甲一眼。
“什么屁話!你告訴我,媽媽犯了什么王法?丟你什么臉了?你倒是說說!”老馬甲突然挺直了身子,手指著他吼道:“還不敢回去呢!真是小王八蛋!”
大概是被老馬甲的聲音驚動,屋后咚咚跑過來三個荷槍實彈的執(zhí)勤武警,一看是兩個熟悉的報販,猶豫了一下掉頭走開了。
老馬甲這么一吼,小常貴醒了一半,激動的情緒平復(fù)下來,也意識到了哭的徒勞。就像一臺半坡熄火的拖拉機,他緩緩?fù)V沽丝奁瓌蛄艘豢跉?,左右抹了抹濕濕的雙眼,慢慢站起身,從老馬甲手里將報紙抱回來,抬腿就走,一句話也不說。老馬甲氣呼呼地跟在他屁股后,就像一個父親,怒不可遏地從野地里把壞事干盡的孩子找到,名義上是押著孩子往家里走,實際上隨時都可能被他甩掉。
這是一個奇特的午后,兩人互不說話,餓著肚子,各自在自己的地盤上兜售手上存余的報紙。小常貴把剩下的四份晚報當(dāng)作贈品搭配出去了,比老馬甲快一步清完貨,徑直走了。他已經(jīng)作出決定,明天就回家一趟。出了驗證大廳,他并沒有馬上走人,而是在大鐵柵欄門口的臺階上坐下來,他需要安靜一下,一面等老馬甲。
“我明天回去,這里你就照看幾天?!睉{腳步聲,小常貴知道老馬甲來到了跟前,他頭也沒抬道。
老馬甲顯然沒有想到這家伙還在這兒等他,有點愕然,等了半晌,才說:“這就對頭嘛,就是該高高興興地回去!”
小常貴目視前方,搓著兩個手掌,沒再說話。
“我也坐一坐?!崩像R甲在他旁邊坐下來,“狗日的……這肚子又鬧了!”還沒坐穩(wěn),老馬甲就一手捂在肚皮上,整張臉揉成了一個紙團似的。
“胃又痛了?”小常貴騰地站起來,“我給你買藥去!”
“別買藥!餓的,這個年紀(jì)餓不得了!給我買點吃的,對付一下,你也該吃點東西了……”老馬甲倒吸著氣說,好像胃痛也是見不得人的事。
小常貴飛跑到關(guān)口服務(wù)社胡亂買了礦泉水、餅干、面包,一股腦兒堆在老馬甲的跟前,幫他擰開水蓋,打開包裝,自己也按耐不住饑餓,一塊狼吞虎咽起來。
“娃娃,回去好好的,別鬧情緒,再大不了的事情都會過去,你媽媽這會兒要把你找回去,到底為什么呢?”老馬甲一口氣喝下半瓶子水,層疊著吃了半打餅干,空出右手,在小常貴的頭發(fā)上摩挲著,說:“記住,不是找回來恨的,是找回來諒解的。”餅干屑從他的指縫間紛紛落下。
“嗯。”小常貴吞咽著粗糙的烘面包,側(cè)身看著老馬甲,仿佛注視一個哲學(xué)家。
哲學(xué)家此刻被干澀的餅干噎得難受,正仰著脖子往嘴里灌水,枯萎的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著。
六
“小常貴!小常貴!今天不見你媽你爸過來啊?坐不坐車???”326路車的張師傅推開車窗,朝小常貴招手喊道。
“我爸我媽?不坐了,昨晚回江西了!”小常貴快跑兩步,來到車窗前,給張師傅遞上一張晚報,他的聲音夠大,似乎有意讓整個關(guān)口的人都聽清楚。
“不給錢?”張師傅一手點煙,一手接過報紙。
“不給!給個屁!你好好學(xué)習(xí)頭條新聞!新的交通條例過兩月就實施了!”小常貴笑道,“像你這樣駕車抽煙,扣三分、罰款兩百?!?/p>
回去協(xié)助操辦了媽媽和繼父的婚禮,小常貴一不做二不休,順便把他們帶到深圳玩了半個月。每天早上,他把他們帶到關(guān)口,然后托付給一條條公交線路的司機們,把他們帶到指定的地點下車,然后自己玩去,落實好回程時間,又坐同一條線的車回到關(guān)口與兒子會合。半個月里,每一天的行程安排得妥妥帖帖,見兒子在公交司機們中間吃得開,媽媽和繼父佩服得不得了。“這有什么?叫做近水樓臺先得月,在這里賣了四年報紙,天天照面,面子大家都知道給?!毙〕YF對他們說。
“不對,這是人品問題,做人做得好,人家敬重?!泵恳淮纬鲂谢貋?,繼父就要向他伸出大拇指,然后匯報一路上司機和乘務(wù)員是如何無微不至照顧他們的,“深圳是個講人情的地方,比江西好?!边@是繼父對深圳的終評意見。跟媽媽同居的三四年里,這個藥劑員居然通過自學(xué),考到了行醫(yī)資格,回去以后馬上就要調(diào)到門診去給病人看病了。
剛剛下的那場雨雖然急,但雨量小了點,沒下透,天氣悶熱起來,好像有人在地底生起了火盆。小常貴沒想到會下雨,還穿著老布鞋,鞋子被泡得濕透,兩只腳板走起來黏乎乎的怪不舒服。這是媽媽給他打的鞋子,他帶著他們,也帶著它從江西回到深圳,回到關(guān)口的地盤。一連穿了半個月,他都舍不得換下這雙新鞋。以前,他以為媽媽什么都不會,是個只懂得貪懶,只懂得和父親吵架的女人,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她并不懶,特別是打鞋子的功夫那么好?!暗饶憬Y(jié)婚的時候,給你媳婦、岳父岳母一人打一套鞋子?!币娦〕YF喜歡布鞋,繼父像個代言人,替媽媽說。
把媽媽和繼父帶來深圳玩,完全是一時興起,小常貴以為堂哥會對他的做法不高興,沒想到堂哥堂嫂高興極了,請了好幾頓飯,昨晚還是堂哥親自開車送往車站的?!澳銒寢尳o你找了個好性格的繼父,比你爸強多了。”送走他們,堂哥對小常貴說,“以后我就把你移交給他們管了?!?/p>
老馬甲也不甘示弱,請了三頓飯,兩頓自己做的,一頓到川菜館吃的,還喝了酒。繼父跟老馬甲同年,興趣點也很相近,每次坐在一起,他們的話題都很廣。老馬甲不止一次在小常貴跟前伸大拇指,表示“找對人了”。
“當(dāng)年,他們偷偷摸摸在一起生活,我媽是離了婚的人,卻不敢結(jié)婚,要不是我爸發(fā)生車禍,他們大概會那樣繼續(xù)下去,也不知道糾結(jié)什么?!毙〕YF回顧這對由地下轉(zhuǎn)上地面的老牌戀人的歷程,“我回去幾天,凈聽人說他的好,我不指望好到哪里,只要他們不吵架就行?!眅ndprint
“常貴,你要真心實意祝福他們。”半個月來,老馬甲全身心投入?yún)f(xié)助小常貴的接待工作中,好像辦的是自己的事。今天早上跟小常貴碰頭,確定他媽媽和繼父回家了,老家伙顯得有些失落。
因為昨晚著了涼,老馬甲鬧著肚子,一大早就跑了四五趟公廁。還好,為了方便進關(guān)出關(guān)的旅客和在此中轉(zhuǎn)候客的司機們,兩層的公廁就建在驗證大廳邊上,再緊急的情況也不怕,一個箭步就可飛將過去。
今天不是節(jié)日,也不是星期一,不知是啥原因,客流量出奇地大。剛才的一場急雨,讓旅客們猝不及防,一個個候車棚下擠滿了躲雨的人,大部分人沒帶傘,被淋得精濕。地面時不時散落幾張報紙,旋即被千百雙腳踩踏得七零八落,簡直要碾成泥,小常貴有些兒心疼。一塊錢的報紙,到他們手上,看也沒看就成了擋雨的工具,然后順手扔了。
空中的烏云很快就散了開去,要不是地上的水印,誰也看不出像下過雨的天氣。來來回回多跑了幾步,小常貴感覺腳下的鞋子也慢慢被甩干,聽不到“唧唧唧唧”的水響了。
這時,一個女孩子走到小常貴跟前,問他要200元車票。小常貴讓她等等,他要找到老馬甲要貨??衫像R甲一時不見人影,大概是這趟廁所上得久了點。女孩子要坐的317路車來了,不愿意再等,上車走了。
這讓小常貴有些氣急,賣車票是無本萬利的事,買主卻可遇不可求,不是每個旅客都有報銷的能力,這筆買賣沒做成,下一筆不知何時碰上,老馬甲都撿了幾千塊錢的車票了。
老半天,小常貴才看到老馬甲一步一回頭地從337路車棚下走出來,他并沒有去上廁所,從神色上看,老家伙又要犯傻了。
他才犯過一次傻,那是前天,老家伙同情心大發(fā),出手就給了一個掉了錢包的婦女兩百元,小常貴跟他頂了幾句。他不是要剝奪老家伙的同情心,而是不主張這么大的出手,給個三五十元,表示表示就行了,即使被蒙騙,心理落差也沒那么大??衫像R甲不容爭論,堅持要給兩百元,而且到小店給買了水和面包。對老馬甲的同情心,關(guān)口的人們都見怪不怪了,可這次因為數(shù)額太大而四下張揚開來,成為一個新話題。
“老馬甲!”小常貴朝老馬甲大喊一聲。
老馬甲往他這邊看了看,沒有做出反應(yīng),像在執(zhí)行任務(wù)似的,拒絕暴露目標(biāo)。
“神經(jīng)兮兮的,”看著他那副樣子,小常貴禁不住笑了,“這老東西!”
可沒等他的兩片嘴唇合上,眼前的形勢發(fā)生了急劇的變化,只見老馬甲把報紙往左脅一夾,右手撥開人群,飛跑向正蠕動著開出候車車道的337路車。
車頭伸出候客車道,往左前行,開過緩沖帶,就是進入市區(qū)的深南大道,要追就追不上了。
老馬甲拼命往車頭部位擠,一邊拍打車身,試圖引起司機的注意,可司機正全神貫注駕駛大家伙轉(zhuǎn)彎,哪里看得見這個擠上來的報販。老馬甲隨著車身的挪動而后退、前進,躲閃,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從小常貴所處的角度看去,好幾次車身差點就要把老家伙碰上。到底追車干什么?是發(fā)現(xiàn)誰掉東西了?還是買報紙的錢沒找回給人家?小常貴不容自己多想,也一個箭步?jīng)_過去,他要攔住老馬甲,這樣太危險了。
車身已經(jīng)擺正,司機換了擋位,正“轟隆”一個悶響加了油門,老馬甲誓不罷休似的,突然躍過緩沖區(qū)的隔離護欄,搶先沖到了前方,站在了馬路中央!
“老馬甲,你找死啊!”司機一個急剎,探出頭來,大聲叫喊,“你快滾開!他媽交警一會上來了!”
小常貴此時也沖上來了,扯住了老馬甲的衣角。
“放開我!”老馬甲已經(jīng)不像個人,而是一頭發(fā)狂的公牛,“開門!開門!讓我上去!”
“你上來干鳥!不怕死???”司機顯然被老馬甲突然的舉動嚇壞了,搞火了。
“開門!給老子開門!”老馬甲跑到了車前門部位,拍打著車門喊,仿佛再不開門他就要采取更為激烈的措施。
司機“嘭”的一聲把門打開了。老馬甲一腳跳了上去,徑直插進擁擠的人群。小常貴拖不住他,也鬧不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幾乎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車廂里就傳來了嘈雜的呼叫聲,緊接著老馬甲的屁股退到了車門口,整個人被一個婦女推了下來,那婦女還不解恨,又跳下地來,揚手就照老馬甲的臉打了下去,叫道:“媽媽個逼,你這個窮賣報的,扯我干什么!你找你老娘賣逼啊!”
隨著叫聲,又一巴掌打下來。
雖然兩個巴掌沒打在自己臉上,小常貴卻感到渾身發(fā)燙,呼呼上火,沖過去就要扭住那個發(fā)潑的婦女,可老馬甲捉住了他伸出的手。老馬甲看著婦女上了車,朝司機沮喪地揚了揚手,示意他快點開車走人。
司機用力按了兩下喇叭,似乎在斥責(zé)老馬甲:傻逼!
由于337路車的耽擱,后面四五輛車堵在那里,司機們看見兩個報販,都不知道他們搞什么鬼名堂,紛紛報以兩聲喇叭。小常貴扯著老馬甲,穿過車身間隙,走到緩沖帶的隔離圈里,像來到一個孤島上。
“到底怎么回事嘛?”小常貴驚魂未定。
“羞死人了?!崩像R甲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小常貴低頭一看,見地上浮動的不是口水,而是一攤血水泡沫,再看老馬甲尚未合上的嘴巴,一顆門牙連著血筋吊在上下牙床中間,岌岌可?!?/p>
小常貴心疼極了,趕緊把自己懷里的報紙往地上一擱,然后搶過老馬甲的報紙,碼在上面,弄好報紙,扶住他的雙肩,道:“疼嗎?這娘們夠他媽毒辣!”
老馬甲推開小常貴的手,轉(zhuǎn)了個身,伸手往嘴巴里摳了一下,眨了眨眼,將脫落的牙齒使勁甩向遠處的綠化帶上。
小常貴從馬甲口袋里抽出一沓皺巴巴的紙巾,遞給他,讓他擦干血跡斑斑的手掌。
“常貴,我認錯人了。”老馬甲像被人抽掉了筋似的,聲音發(fā)軟。
“認錯人了?”小常貴一頭霧水。
“太像了,實在太像了,光看背影,那是一點不會錯的……”老馬甲又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水,伸腳挪搓了兩遍,將血水與塵土混凝一起。
“找到你老婆了?”小常貴試探著。endprint
“這女人回過臉,我才知道認錯了?!崩像R甲甩了甩雙手,彎下腰要抱報紙,“哎,眼花了。”
“不是眼花,是你的心太急了,天天想這事。”小常貴擋住他,自己把報紙抱起來,“你別賣了,先去看看牙齒,我把報紙兜完,馬上去看你?!?/p>
“也好?!崩像R甲像個聽話的孩子,跟在小常貴的后面,跨過隔離圈,三步并作兩步走回候車區(qū)。
候車區(qū)里人來人往,誰也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更沒有人知道這個笑口常開的老馬甲被打落了一顆門牙。
七
中午剛過,小常貴將兩人的報紙賣完了,騎上單車飛也似的趕往老馬甲的住處。一路上他連撞了五個紅燈,他擔(dān)心老家伙舍不得錢,不愿意去看牙齒,要是那樣,他必須強行帶他上一趟醫(yī)院。他要親手熬兩碗粥,看著他喝下去。他要陪他說一個晚上的話,讓他不要為今天的事情難過。
工業(yè)區(qū)的午后顯得有些蕭條,一個高個子清潔工揮動著掃帚,攔住了小常貴的去路,他沒有見過這么高瘦的清潔工,有點兒驚奇。只見清潔工表演似的彎腰清掃著小道上的落葉,一條黃褐色的土狗緊跟著他,在掃把的舞動半徑中鬧騰,出其不意地將歸攏成堆的落葉踢亂,沒想清潔工比它的動作還快,毫不留情在它身上打了幾掃把,土狗卻找到樂子似的,撒開四蹄狂歡,把落葉搞得更加亂。在清潔工停手的當(dāng)兒,小常貴推著單車快步走了過去。
轉(zhuǎn)個彎就到了老馬甲住處,小常貴支好單車,走到門口,透過半掩半開的門,他看見老馬甲斜躺在床上,一個穿著保安制服的老頭坐在床沿,正用毛巾擦拭他的臉……這個情景讓小常貴沒敢再挪動腳步,也沒敢碰一碰門板,他擔(dān)心自己的動靜破壞了眼前的畫面。
小常貴想,這保安八成就是那個貴人了。
午后的陽光還是把小常貴投影到了床前,老馬甲的臉朝向門外,用變了腔調(diào)的聲音喊道:“常貴,還不快進來?!?/p>
像被逮了現(xiàn)行的小偷,小常貴身子緊了一下,猶豫著推開門,道:“沒上醫(yī)院去?”
“這不是不用去的嘛?!袄像R甲朝他擠出一絲笑意。他的臉高高地腫了一邊,看上去像只沒長周正的老南瓜。
老保安微微起身,拖過一張小方凳,示意小常貴坐下,似乎對這個初次見面的來客熟悉無比,主動免除了客套。
“還是得找醫(yī)生看看吧?!毙〕YF坐下來,伸手搭在老馬甲的被面上。
“哈哈,不用緊張,醫(yī)生看也是看,自己看也是看,自己看不花錢?!崩媳0残Φ溃钢咐像R甲枕頭邊的藥瓶,“這是我的隨身寶貝,風(fēng)火牙痛,口舌生瘡,管用得很?!?/p>
小常貴拿過有些發(fā)黑的藥瓶,里面裝的是白色藥粉,外面貼著手寫的三個鋼筆字“牙痛用”。他有些不放心道,“這不是牙痛啊,是傷?!?/p>
“管用,好多了。”老馬甲道,好像為了展示神奇的療效,有意動了動身子,嘴角用力吸溜了兩口氣。
“哈哈,小伙子懂得心疼人。”老保安把一只手搭在小常貴的肩膀上,“牙痛的痛法有千萬種,傷也有千萬種傷,我這個老兄弟傷的不是牙齒,傷的是心哪!”
小常貴半仰起頭,看看老保安大蓋帽下的臉,仿佛遇上了又一個哲學(xué)家。
抬頭之間,小常貴看到的不僅是哲學(xué)家的表情,也看到了房間里的異樣:一溜三個大包裝袋齊刷刷地靠墻擺著,像隨時準(zhǔn)備開撤的樣子,墻面上那些掛著貼著的畫報飾物也都取掉了。他下意識往床底看去,結(jié)結(jié)實實堆著的舊報紙清空了,再一轉(zhuǎn)身,看見灶臺上工工整整地擺著清理好的煤氣爐、塑料盆……
在他的驚愕之中,兩個老家伙好像懷揣共同的秘密,相視而笑。老馬甲腫脹的半邊臉?biāo)坪跻徊蛔匀坏男θ輷纹疲媳0埠芸炀褪兆×诵σ?,像宣布重大決定一般,對小常貴說:“明天老兄弟就回四川去?!?/p>
“回去?!”小常貴一時沒搞明白,是自己聽錯了,還是對方說錯了,他甚至懷疑老保安在從中搗鬼。
“常貴,這兩巴掌把我打痛了,也把我給打醒了。”老馬甲右手肘支著床沿,使勁坐了起來,從枕頭下摸索出手機,熟練地按出一條短信,遞到小常貴手里,“你看看這個?!?/p>
小常貴接過手機,在斑駁的顯示屏上讀到了這么一段話:“爸,你堅持去了深圳,我有預(yù)感,這是徒勞的。深圳只是你假設(shè)的一個地點,你不止一次去尋找,你有所不知,除了深圳,她還會有很多藏身之處。我早就跟你說,最大的諒解不是尋找她,而是放開她!你應(yīng)該尋求法律的支持,走離婚程序,你不從法律上、心底里放開她,她就會一直消失。爸爸,你就聽我一次,趕快回來吧,我又何嘗不愿意原諒自己的媽媽呢……”
“我是背著娃娃來深圳的,這是剛來第一天她發(fā)的短信,她每次打電話都要我回去,我自己也曉得是徒勞的,可說不服自己,簡直是守株待兔?!崩像R甲輕輕地搖了搖頭,苦笑兩聲,指指老保安,說:“老哥哥給我擺了半天,我算是徹頭徹腦明白過來了?!?/p>
“回去吧回去吧,別再啰唆了,屋子給你留著,什么時候辦完事,什么時候回來,門不拆鎖不換,繼續(xù)借給你。”老保安揮著手說道,似乎擔(dān)心老馬甲臨時反悔,改變主意。
小常貴翻來覆去把短信看了不知多少遍,看得眼睛發(fā)花,雖然手機里的文字一點不復(fù)雜,可是事件在這間屋子里延伸得有些迷離了。他的心情很亂,感覺在這個重大事件的決策上,自己被兩個老家伙蒙騙了,相處了那么久,他到底還算不上老馬甲最信賴的人。
“不到一定年齡,懂不了其中的道理?!崩媳0菜坪蹩创┝诵〕YF的心情,對他們共同的決策進行必要的闡釋,也像是代老馬甲發(fā)言,“既然被打清醒了,就要做個了斷,給自己、給孩子,也給對方一個喘氣的機會?!?/p>
小常貴將手機遞回給老馬甲,他們的手在這一刻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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