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思源
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一個時代的逝去,社會生活、文化生態(tài)以及人們的精神內部都在無聲地發(fā)生著變化,詩人們隱隱意識到過去的過于強調精神高蹈的詩歌其實以反向的方式隱含著一種社會對抗意識,過多地卷入了社會意識和社會生活的旋渦,由此,詩人們認為這種寫作偏離了詩歌自身。這種說法對于尋找詩歌自身的特質及明確其在社會整體中的位置自有其合理性,對推動詩歌重新尋找自己的美學內涵、內容構成及表達方式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在較長一段時間里,詩人和批評家有意無意地強化了詩歌的純粹性和獨立性。相應地,文學史上那些專注于詩歌技藝且超離于具體生活情景的詩人及作品受到人們的稱賞。我也曾著迷于詩歌中那種抵達永恒的光芒。但時間本身雖然堅韌卻又易碎,何來永恒?我們只能從生活的碎片中截取那些閃光的時刻,匯集為撫慰人心的蜂蜜或洞開大腦的鋒芒。所有的思考——特別是文學所呈現(xiàn)的思考——都應該來自于具體的生活,生活推動的思考總是更有利于我們去理解問題產(chǎn)生的基礎和原因,同時也給我們提供了更為鮮活的細節(jié)和現(xiàn)實感,情感上的痛苦和思想上的困惑及其引發(fā)的玄思也就更有一種在場性,其表達也更具有現(xiàn)實的意義和價值。從這個角度來看,郭性汶的詩歌正是在瑣碎、庸常甚至俗氣的日常生活中通過思考而凝聚了那些閃光的片斷,并進一步指向了詩人對心靈的存在性思考,尋求著心靈超越的可能。
蘇格拉底曾說:一種未經(jīng)過思考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這不僅強調了“思”的意義,也凸顯了生活的問題性:生活永遠充滿矛盾、困惑、裂縫,它需要人們去張望、反省,提出質疑,通過思考尋找意義,由此展開心靈飛翔的可能。而在這些方面,敏感的詩人往往成為了先行者。在《墻》這首詩中,郭性汶發(fā)現(xiàn)了墻的意義的多面性:“我不相信隔墻有耳/但欲望常常翻墻而入,世界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墻在身外不可懼,墻在人心難細分/小家有墻隔,大家無墻擋/墻是家的元素/有時隔斷卻變溫暖,有時拆除反倒寒冷了?!眽κ俏覀兩钪械某R娭?,所以也被人們習慣性地忽視,不會關注更不會去思考其存在內涵的復雜性。在詩的起始,詩人即突兀地提出一個疑問:“為什么要存在?”隨著問題的提出,詩歌自然延展,逐漸呈現(xiàn)出墻的內涵的多極性。墻作為現(xiàn)實之物,它是一種區(qū)隔,也是一種保護,有距離也有溝通,有實體的一面,也有心靈的一面。它在保護我們的同時,又阻斷了我們與更廣大的世界的聯(lián)系,我們渴望著打破心靈之間的壁壘,但又希望能夠保存內心的秘密。在有限的語言中,詩人充分呈現(xiàn)心與物、個體與群體、心與心之間的復雜糾葛。很多人把哲學的目標定為終極意義的呈現(xiàn),而實際上,哲學僅僅是提供一個“思”的入口。這讓人意識到,生活本身就是最寬廣、最本質的哲學。這種哲學更能體現(xiàn)它的內在屬性:思是哲學存在的方式,也是它自身的目的。
當然,對生活的思考并不都指向抽象的思辨,郭性汶的詩也指向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并在這種關注中體現(xiàn)出一種廣義的慈悲情懷。這是另一種對存在的思考。比如說《理發(fā)師》所呈現(xiàn)的:“一個理發(fā)店的頭發(fā),就是一個街區(qū)的人口普查/超生的人肯定會在這里現(xiàn)形,包括罪犯/也會在這張椅子上/比他們的頭顱提前幾天清算//但是乞丐的頭發(fā)常常成漏網(wǎng)之魚/他們很幸運,他們的頭發(fā)也很幸運/最重要的是,他們即使是超生的人/也會因為不剪頭發(fā)被計生委的人給忽略。”詩歌語言輕松詼諧中顯出微妙的反諷,透過理發(fā)師的眼睛,詩人洞察了社會的秘密,也灼痛了我們的心靈。頭發(fā)是微小之物,正如眾生的渺小,但問題的存在不以事物的大小作為討論價值的標準。乞丐作為一種社會存在,既非始于今日也不會終于今日,但對多數(shù)人而言,除了一個鄙視和厭惡的眼神還會有什么?在這個人人以成功作為衡量人生的標準的時代,有多少人敏銳地關注到生活的失敗者?他的《賭鬼》一詩同樣是對非主流的小人物的關注。在賭徒的眼中,“世界全是周末,所有的石頭都是牌機”,生活狀態(tài)則是“他的事業(yè)不在工廠,不在醫(yī)院,也不在學校/而在一間晨昏顛倒的狹小屋子里面/他輸?shù)暨^所有的積蓄,所有的可以典當?shù)臇|西”,賭徒也有自己的人生觀念:“人生就是來試試手氣,他常常這樣說”。對這樣的邊緣的小人物,作者同樣沒有去鄙薄。在生動地呈現(xiàn)了賭徒的生活狀態(tài)和心理狀態(tài)后,詩人滿懷悲憫地對其人生做了總結:“他摸過麻將,摸過女人,摸過孩子的額頭/就是,沒有摸過自己的靈魂”。對詩人而言,這種關注既不是表達尖銳的社會批判,也不是搶占道德制高點的倫理姿態(tài),而是悲憫而柔軟的心靈的自然外化。
除了廣泛關注社會日常生活,并從中提煉詩性內涵,詩人更把眼光投注于內在的心靈世界。現(xiàn)代生活的復雜斑駁,不僅體現(xiàn)在外在生活現(xiàn)象的光怪陸離和生活流動產(chǎn)生的碎片化,更在于心靈的封閉、破碎,溝通的錯位、斷裂。從表面來看,現(xiàn)代人由于工作、生活的急遽變化,人與人之間接觸交往的頻率遠甚過去,生活場景就像一場流動的盛宴,每個人似乎都與整個世界聯(lián)結在一起,沒有人能孤立地存在于世上。但實際上正是由于交往的頻繁和廣延,讓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更加脆弱,外在喧囂的社交活動加速反而使個體的心靈孤島化。一句話,現(xiàn)代社會高頻率的社會交往如同無形的繩索和墻壁使人的存在形成了自我圍困。所以英國著名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形象地把現(xiàn)代社會描述為“被圍困的社會”。這不僅可以用來描述社會結構特征,同樣可以用于心靈的存在狀態(tài)。正是意識到現(xiàn)代人的這一困境,所以郭性汶在詩中反復書寫了心靈上的焦慮、孤絕和重新敞開的可能性。他在《知己》中寫道:“傍晚的夕陽被灌醉了/孤鶩還追趕著落霞的影子/觥籌交錯,水晶杯碰響了各自的痛楚?!比丝偸呛ε鹿陋?,所以渴望交流,“孤鶩還追趕著落霞的影子”,但流動社會的不安全性使每個人內心充滿戒備,注定不能實現(xiàn)真正的交流,所以只能是“觥籌交錯,水晶杯碰響了各自的痛楚”。所有的交流都是有限的,最終往往是各自退回了封閉的內心:“我們圍著圓桌傾訴/但是不是討論全球氣候變暖,而是心逐漸冷卻的過程/燭光的火苗跳動著,仿佛要猜透每個人的心事/然而燭光太天真,人心豈是你隨意可揣度?!痹姼铚蚀_地呈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基本的心靈狀態(tài),而詩題與內容之間的相互映照,更為其增添了復雜的意味。而在他的另一首詩《孤獨》中,人不僅寂然地面對一個廣遠浩渺的世界,而且雪地的反光甚至消融了原本始終相伴的影子,孤獨感如同蒼茫塵世中獨立的人那樣清晰而突兀地顯影。
但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即使是這些單獨關注人的內在心靈世界的作品,也并不顯示出常見的顧影自憐的柔弱和哀傷,我想這得力于他精神世界的另一個重要的構成部分:佛教。大千世界的一切——從外部世界到內心世界,都是他觀想的對象。觀想,是他面對世界的方式。這并不是說他是一個置身事外不動感情的旁觀者,而是世界上的一切經(jīng)過心靈熔爐的冶煉后,呈現(xiàn)為一種圓融的自在和詩性的光輝。圓融不是不染塵埃的超脫,更不是高誦佛號的空洞和虛無,這使他的情感表達不那么尖銳和極端,而在物象和事象的呈現(xiàn)上體現(xiàn)為靜態(tài)之美。
郭性汶詩歌中感情的節(jié)制不等于他已忘情于這個喧囂的塵世,實際上,從他詩歌寫作的內容來看正好相反,他把塵世中的萬千幻影都置于眼前,從中去尋找生命的確證。生命面對這個世界時,沒有誰能指認一個確切的終點。生命作為一個過程,只有經(jīng)過了才知道那些豐富的皺褶。正像他自己的詩句:我雖然了悟,但無法穿越。生命要超越至解脫之境是困難的,所以他在面對未來時依然有著遲疑和茫然,了悟的人更清楚現(xiàn)實的牢籠性質和人自身的缺陷。他在《整裝待發(fā)》中寫道:“路展和了一個未知,往往最后是霧,來形成直觀形象的地方/近處是一個面,遠處是一個點,盡管那個點/我知道一定會呈現(xiàn)一個豁然開朗的天地,但是/更多時候,我們寧愿虛度在自己為自己編織的那個桎梏?!钡橇硪环矫?,雖然困惑,詩人仍然表達了一種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或者說價值觀,主動告別過去,拾級而上,躍躍欲試地去體驗“比死亡更高的一個高度”。詩人始終是一個活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人,而不是超脫于有情世界的虛妄之士。即使通脫如弘一法師,離世之際對自己一生的總結還是“悲欣交集”,而不是脫離于現(xiàn)實的虛無之詞。人生是一個有難度的過程,惟其如此,才更能見證生命的價值。
郭性汶是一位居士(他的筆名其實是他的法名),同時也是一位詩人,也就是說,他是一個高度關注精神世界的人,但他在進行詩歌書寫時,內容、語匯及思考的延展從來不凌空蹈虛,而是從日常的、具體的生活中提煉,所以他的詩歌也可以稱之為生活的煉金術。與此同時,作為居士,他的作品中很少標志性地使用佛教的特定詞匯,甚至詩中也不玄虛地呈現(xiàn)出塵的禪思和佛理。在我的理解中,禪悟不是悟虛而是要悟實,所以作者的詩中不避俗詞俗事,舉凡生活遇到的一切,都會成為詩歌寫作的突破口。梁平在分析郭性汶詩歌時敏銳地指出了他的這個特點:詩人往往把思考置放在精細但并不起眼的生活場景里。這從他部分詩歌的題目即可看到,這是他體悟生命存在的重要方式:《我看到我們的生命就像拉面》《瓦檐上的苔蘚》《琴弦上的塵?!贰娙藢π撵`世界的思考,始終不脫離于生命的現(xiàn)實存在境遇,這保證了他的詩歌不會蛻變?yōu)闉跬邪钪?,只不過,也許是作者過于強調精神的純粹,所以筆下的現(xiàn)實感常常不經(jīng)意地呈現(xiàn)了生活荒謬和怪誕的一面,這在一定程度上也體現(xiàn)了因心靈超越的艱難而帶來的焦慮。
肉身沉重,心靈高遠,但二者是不可割裂的整體。作者也許正是體悟到單純追求心靈起飛的不可能,所以在晚近的《南無》《泥鰍》等詩作中越來越體現(xiàn)出一種辯證的色彩:臭味與生活的甜蜜關系有點密不可分。也許在心靈與現(xiàn)實的不斷辯證中,在與荒謬現(xiàn)實的斗爭與和解中,作者終會實現(xiàn)心靈的超越,觀自在而達到智慧與生命的雙重圓融,如其《南無》中的詩句所言:“一種有穿透力的音樂引領我們/最后在萬千音符中/找到了梵音,南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