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峰
工人的起源可以追溯到17世紀末期的英國。在資本主義國家,工人是被剝削、被壓迫的對象;在社會主義國家,工人的地位至高無上。正是因為有著這樣的地位,最初,我國當代文學中的工人形象可以說是時代的“弄潮兒”、社會的“寵兒”。隨著中國社會的轉型變遷,工人的生存境況發(fā)生了變化,反映在小說中的工人形象也發(fā)生了嬗變。
“十七年文學”中,給讀者留下印象最深的莫過于那些從被壓迫者變成國家主人的工人形象,像《為了幸福的明天》(白朗著)中的主人公邵玉梅等。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全國上下開始了一系列的經(jīng)濟體制改革,文學也迎來了新的發(fā)展時期。在這一時期,“改革文學”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雖然“喬廠長”(蔣子龍《喬廠長上任記》)等這些改革先鋒者備受關注,但這期間小說作品中也不乏積極向上、勇于奉獻、改革創(chuàng)新的工人形象,如《沉重的翅膀》(張潔著)中的車工組長楊小東等等。九十年代以后,隨著“社會經(jīng)濟制度轉型之后,經(jīng)濟效率和社會發(fā)展成為中心目標。能夠為這一目標做出最大貢獻的管理階層從政府得到支持,享受到越來越多的強助權力,而工人階層的強助權力則逐漸減弱,幾乎只剩下由自身資源產生的自助權力。”[1]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物質誘惑以及后現(xiàn)代主義的傳播,工人形象成為英雄式人物賴以存在的基礎從根本上被拆除,他們開始因個人生存目的而與現(xiàn)實達成了和解,遠離了崇高和理想。
如果說九十年代社會正在進行痛苦的轉型裂變,到了新世紀以來,他們的轉型無論是落寞,還是堅守,或是說華麗轉身等,總之在這一時期可能出現(xiàn)的各種變化已經(jīng)塵埃落定。作家們通過小說塑造了多元化的工人形象:他們之中有為生計所迫淪為風塵女子的杜月梅(曹征路《那兒》)、李淑英(劉繼明《我們夫婦之間》)等;有在艱難生活面前始終保持冷靜優(yōu)雅、蕙質蘭心的浦小提(畢淑敏《女工》);有生活窘困,在不幸生活中卻能堅守道義和誠信,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陳道生(許春樵《男人立正》);有渴求溫暖而不得,出門到處尋死的何漢晴(方方《出門尋死》);還有為了讓班組內工人不下崗、?!按箨幹\”的“小人物”杜一民(李鐵《杜一民的復辟陰謀》),替工人們上下奔走爭取權益的“小舅”(曹征路《那兒》);視手藝高于一切的女工人喬師傅(李鐵《喬師傅的手藝》)等。
綜觀這一時期小說中工人形象,原有那些繁榮喧鬧的工人典型形象戛然而止,他們經(jīng)歷了輝煌不再的失落,困境中的落寞成為了主流。另外,工人們固有的先進性和主人翁意識,使得他們在落寞之中,仍然不忘堅守,他們所煥發(fā)出來的積極進取、健康向上的精神風貌也成為作家筆下的表現(xiàn)內容。新世紀以來小說中出現(xiàn)了具有新特質的工人形象,但由于創(chuàng)作者的視角局限以及其他原因,許多作品僅停留在探索階段,對其積極客觀的審視評說,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和以往小說相比,作家把握這類題材和形象的時候,在繼承了先期作品“現(xiàn)實性”的基礎上更加人性化。
(一)英雄敘事的式微。伴隨著改革開放引起的社會巨大轉型,雖然工人階級作為社會主義國家的領導階級,其中堅力量的地位不可撼動,但社會轉型以及國家深化改革相關政策所帶來的社會結構關系的松動和階級壁壘的消解,已經(jīng)彰顯出工人不再是“英雄式”的存在。在“改革文學”中最先呈現(xiàn)出來的是改革英雄,在其光環(huán)照耀下,對工人形象的英雄化塑造已產生了巨大的挑戰(zhàn),工人所做的一切都成為推動或促進改革的助力,而非主導者。他們已退居到改革英雄身后成為了“綠葉”和追隨者,英雄敘事的式微已初露端倪。
及至到了20世紀90年代后,隨著新寫實主義沖擊波的影響,工人更多地被進行了平民化消解,如池莉的《煩惱人生》,故事就聚焦于鋼板廠普通工人印家厚一天流水賬般地生活……,作家劉恒《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小說中的主人公張大民的“貧嘴”成為他發(fā)泄的一種方式。在這種平凡人過的平凡的日子中,工人們更多地成為了伴隨著平民化消解的“普通人”。工人形象“敘事走了一條由強化到弱化、由英雄到凡人的道路,這既是思想啟蒙的結果,也是多元價值并存社會的一種必然要求?!盵2]勞模也罷、先進也好,與凡人不再處于一種尖銳對立的狀態(tài)。如《我們夫婦之間》中的主人公賈大春夫婦,一個是技術標兵,一個是先進個人,本應是英雄式的人物,但在現(xiàn)實生活的重壓下,他們最后無處可遁,一個為生活淪為了妓女,一個成了殺人犯。在這里,工人形象已經(jīng)成為了在現(xiàn)實重壓下的被損害者,甚至是被侮辱者。女性工人形象,再也沒有五六十年代的“鐵姑娘”和“女漢子”了。
(二)人性的關懷。作家塑造工人形象時更加注重從人性的角度去關懷。如女作家畢淑敏,在《女工》中對女主人公浦小提的塑造并非把視角僅置于哀其不幸,而是從女性的生存實際出發(fā)表達了自己的人道關懷,尤其是對女主人公傾注了大量的理解與同情,并且流露出敬仰與尊重。這部小說中的女人公浦小提平凡而普通,甚至可以說不幸:上學時,經(jīng)歷了文革浩劫;事業(yè)上,遭遇下崗,只能選擇去做保姆;愛情上,沒有嫁給自己最愛的人;婚姻上,當丈夫成為成功商人后,她又被遺棄。悲情和不幸已成為浦小提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寫照。下崗后,浦小提也曾痛哭過,但“靠天吃飯,你不丟人”的大徹大悟和生活態(tài)度,讓讀者被浦小提這位普通的下崗女工所傾服,她不悲不戚,無怨無悔,善良而執(zhí)著,努力找準定位有尊嚴地活著。作者在這里對主人公表現(xiàn)的是深深的關懷,既非高高在上的導師,也非一味地哀其不幸,這種平視尊重的視角使得浦小提這位普通的下崗女工散發(fā)出獨特的人格魅力。
作家李鐵極為擅長處理工業(yè)題材小說。他“把重點放在了人物刻畫上,而在人物命運之后,則襯托的是時代和社會的大背景。在這種種關系的逼迫下,人物命運多姿多態(tài),凸顯了生活的豐富性和人物性格的復雜性?!盵3]如《杜一民的復辟陰謀》中的杜一民:他能用“鬼點子”擺平許多困擾職工問題,他看到工友困難,熱淚漆漆;同時,他會用“善意的”謊言嫁禍于人,會和自己女同事一夜銷魂……,看罷后,很難按照通行的標準用善或惡來評判他是好人或壞人,但卻覺得他是最真實的人。通過杜一民以及他的“復辟陰謀”了解了工廠改制后工人的生存困難,了解了在這種困境下大家為了保住自己的飯碗而存在的那種人心浮動、人人自危的心理狀態(tài),讓讀者對這一誠惶誠恐心理狀態(tài)下大家種種“不道德”行為的發(fā)生,有了更為寬容、客觀的態(tài)度和理解,從而為廣大工人在轉型中的境遇同感同憂。
另外,作家筆下的女性職工形象也不容忽視,對于女性來說歷來“貞操”都是第一位的,作家們在對女性工人形象進行描述,對她們的“墮落”更多的是從時代的悲哀、無奈的選擇去看待。如,《那兒》中的杜月梅,原本是活潑快樂的車間團支書,但丈夫死于車禍、女兒得重病、她本人面臨著下崗等這些接連不斷的生活災難,讓這個瘦弱的女子不得不為了生存和女兒,淪為了私娼,喪失了尊嚴。但是杜月梅的墮落并沒有讓人覺得要唾棄她,相反,由于作者對其前因、背景都做了極為充分的鋪墊和說明,反而是她的血淚喚醒了巨大的同情力量,同時,“逼良為娼的歷史自然激起人們的義憤和思考:我們的生活到底出了什么問題?”[4]還有《喬師傅的手藝》中的女主人工喬師傅,她把手藝當成人的尊嚴,為了學習直大軸的絕技,她和男同事們一樣吃苦出力,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貞潔。喬師傅也好,杜月梅也罷,我們實際上已經(jīng)無法從道德的角度對她們進行評判。從人性關懷的角度切入去把握工人形象,使得這一時期表現(xiàn)工人形象的作品更加具有了生命力。
這一時期由于作家以不同的文化視野和文化理想創(chuàng)作了不同內涵、多元化的工人形象,尤其是下崗工人形象更是豐富了當代文學中工人形象的內涵。但由于創(chuàng)作視角或情感因素等局限,工人形象在塑造時難免有一定的缺失。
(一)典型性缺憾之表現(xiàn)。文學典型的美學特征一般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即文學典型的特征性和藝術魅力。綜觀這一時期的工人形象,這兩方面存在“先天不足”。首先,在文學典型的特征性方面缺少“特征化的東西”。所謂“特征”,就是“組成本質的那些個別標志”,是“藝術形象中個別細節(jié)把所要表現(xiàn)的內容突出地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妥貼性”[5]這一時期工人形象缺少鮮明的帶有標簽式的特質,甚至有的被農民形象同質化,苦難、落寞、失落等這些作家對其生存境遇和人格心理特征的表現(xiàn),和同期農民形象毫無二樣。其次,在文學典型的藝術魅力方面,缺少一定的吸引力和感染力。文學典型的藝術魅力,“實質上是由文學典型的真實性、新穎性、誠摯性和蘊藏性造成的?!盵6]中國社會目前所經(jīng)歷的社會轉型是前所未有的,無論是各行各業(yè),還是作家們塑造人物形象,都沒有以往可以借鑒的歷史經(jīng)驗以及理論引導??v觀近年來,國內文學大獎,如茅盾文學獎和魯迅文學獎,除王十月小說《國家訂單》外,以工人形象為主體的作品鮮有獲獎。
(二)典型性缺憾之原因分析。造成上述現(xiàn)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作家難以把握現(xiàn)代工業(yè)生活。社會生活和文學藝術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而當今社會以市場經(jīng)濟為主導,有時會因為涉及商業(yè)秘密,作家深入到現(xiàn)代大企業(yè)去體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作家們沒有深入生活、全面了解社會生活的豐富的文學藝術礦藏經(jīng)歷,就無法發(fā)現(xiàn)和發(fā)掘工人們在社會轉型后呈現(xiàn)出的更為真切具體的特質,目前就還未能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的作品。而且有些作家在思想上還存在片面性,認為工礦工人生活枯燥無味,即使體驗生活,也不會產生靈感,更不用說下筆塑造人物了??梢岳斫獾氖?,如果作家不具備一定的相關科學知識,當面對冰冷枯燥的機器,單調的工作流程時,肯定會使作家們望而卻步。二是“寫工業(yè)實在費力不討好”[7]。文學是作家心靈對社會脈搏的感應,面對著工人始終是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和社會進步特別是現(xiàn)代化建設主力軍的實際,必然會促使作家們創(chuàng)作一些有影響的反映工人題材的文學作品。在這些作家中,他們有的有著相似的從業(yè)經(jīng)歷,如李鐵、曹征路、趙香琴等都曾經(jīng)當過工人,或者有的與工廠、工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樣的成長脈絡決定了這些作家對工人們有著不一樣的深厚情感。但是對于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作家而言,各種原因已使得作家們難以深入到工廠中去,下崗、破產、重組等社會現(xiàn)象,以及由此帶來的工人們的種種變化,作家們更多的可能是僅僅停留在表面,無法進行真實深入地了解,會制約作家們對這一題材的的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這類作品還有一個難點:在我國,建國伊始,工人階級就被宣布為領導階級,作家們對于表現(xiàn)工人無形中產生了敬畏情緒,行動也較為拘謹,主觀上認為寫工業(yè)題材不可避免地要與宏大的歷史進程聯(lián)系在一起,要擔負重大的政治使命,而這些使命和任務又總免不了急功近利的特質,這就造成有的作家認為這類形象可能紅極一時,卻難于行之久遠,寫出來的人物也很難有生氣。
總之,目前中國工業(yè)化進入中期向后期的過渡階段。和社會上任何人一樣,工人在改革中也必然產生心靈的苦難歷程,這種苦難感,既是社會的,又是文化的,又是心靈自身的。只有把握了工人靈魂變化的多因素和變化的隨機性,才能塑造出更多更豐富多彩的工人形象。我們期待著越來越多的作家創(chuàng)造出更具有時代特征的工人形象,讓這個為國家民族富強做出了巨大貢獻的群體受到應有的關注。
[1]王光銀.轉型期中國工人形象及其未來發(fā)展[J].社會主義研究,2005(4):38.
[2]劉忠.20世紀中國文學中的英雄敘事[J].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09(2):131.
[3]魏來.工業(yè)改革背景下的人性透視——評李鐵工業(yè)題材小說[J].才智,2011(6):255.
[4]吳正毅,曠新年.《那兒》工人階級的傷痕文學[J].文藝理論與批評,2005(2):16.
[5]黑格爾.美學(第一卷)[M].商務印書館,1997:22.
[6]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M].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269.
[7]金瑩.工業(yè)題材寫作陷入瓶頸[N].文學報(第2版),2009-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