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萌
跨國視野:論民初通俗文學中的“家庭”與“愛情”*
羅 萌
民初通俗作者在職業(yè)身份上的集編、創(chuàng)、譯于一體的多元性,促使他們在傳播中充分發(fā)揮了“文學”與“批評”兩種形式,并在具體理念上相互呼應。他們的寫作與“翻譯”經驗息息相關。其“翻譯”表現為一種文化斡旋,超出單純的語言轉換范疇,包含了觀念引用與重述、文體遷移以及文化挪用等復雜過程,從中建立特定的價值引導和文化觀念。就“家庭與愛情”這一話題而言,一種有意識樹立起來的“跨國”視野被同時納入他們的批評言論和文學文本之中。在文學實踐中,以“短篇小說”為主要載體,通俗作家集中化、譬喻化地映照出時代的關切與追求,在“世界”與“民族”的雙重關懷中,建立起富于張力的“中國人”形象。
跨國視野; 通俗; 家庭; 愛情; 翻譯
在20世紀初的中國,家庭結構以及愛情觀念的變革是最受關注的話題之一。值得注意的是,圍繞這一話題的批評活動和文藝創(chuàng)作,并不僅僅發(fā)生在知識精英群體的活動范圍內。實際上,不同陣營、不同階層的文化力量皆參與到家庭戀愛問題的探索中來,其中包括受過高等教育甚至留學歸來的知識分子,也不乏中等教育程度的報人和通俗作家。他們借助印刷出版市場的平臺,建構著有關社會改良的諸多觀念,向廣泛的城市大眾展開傳播和滲透。家庭生活與個人愛情是民初通俗文學最重要的主題,在各類以普通民眾為閱讀對象的期刊報紙上,圍繞“新家庭/舊家庭”、“自由戀愛”、“納妾惡習”、“婆媳關系”、“兒童教育”、“夫妻相處”等話題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可謂俯拾皆是。
值得注意的一點是,這些原創(chuàng)小說的作者,不少人是“多面手”,除了當小說家,還兼具翻譯家、編輯和社會評論者的身份。舉例來說,1920年代初,著名通俗作家周瘦鵑,除了小說創(chuàng)譯之外,還一手包攬了《禮拜六》、《紫羅蘭》、《半月》等刊物的編創(chuàng)工作,另外,他也是重要社評類副刊《申報·自由談》的主編。通過全身心、多角度地涉入印刷出版市場,通俗文人對于社會問題的關注,藉由“文學”和“批評”這兩種載體,全面地投射出來。比如,江紅蕉以小說創(chuàng)作出道,尤其擅長家庭倫理小說,到了1922年,他獨力主編《家庭雜志》,把“問題”擴大為“專題”,佐以豐富的探討形式。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通俗文人在出版?zhèn)鞑ヮI域扮演多種角色,是民初文壇上值得重視的現象。這一點提醒我們注意他們實踐經驗的復合性:“文學”與“批評”,是他們職業(yè)生涯的兩面,彼此勾連,相輔相成:一方面,“短篇小說”成為一種可能的批評形式;另一方面,他們的批評觀念,亦為他們的小說寫作奠定了某種結構基礎。
在“家庭與愛情”話題方面,《申報·自由談》于1920年代初開設的“家庭特刊”專欄是一個重要平臺。除了主編周瘦鵑之外,“特刊”里批評文章的執(zhí)筆者們,往往也同時是時下活躍的小說作者和譯者,比如張舍我、張枕綠、程瞻廬、范煙橋、張碧梧、嚴芙孫、沈雛鶴、徐冷波等。“特刊”以評論為主,輔以短篇小說,主題上時?;殛P聯(lián)。譬如,從第37期到39期,評論涉及“家庭改良”、“大小家庭比較”、“新舊結婚觀比較”等,小說題為《家庭革命之一幕》,分三期登載,說的是婚姻觀念差異引發(fā)父子沖突的故事*鮑眕:《家庭革命之一幕》(上,中,下),《申報》1922年5月14、21、28日,第18版。。這種以“文學”輔佐“社評”的編輯思路,既是出于小說閱讀在民國初年廣泛流行的實際狀況,同樣映襯出通俗文人以情說理的實踐觀念。
“家庭特刊”里的不少評論文章,把家庭改革及個人生活規(guī)劃與民族國家的命運作直接關聯(lián)。比如沈雛鶴在《改革家庭舊制度商榷》一文中指出:
家庭者,組織社會之主體,人類歸束之地點也。假家庭制度不良,社會與國家,均蒙其間接或直接之影響。是以吾人欲建設良好之社會,非從家庭之舊制度,入手改革不為功。*沈雛鶴:《改革家庭舊制度商榷》,《申報》1921年8月21日,第18版。
另外,有人撰文提醒廣大青年,要用理性控制青春期的旺盛性欲,因為縱欲會令人喪失志趣:“須知滴精足抵八十滴血,人生全恃血液……青年諸君,國難方殷,諸端待舉,切勿以有用之身,罹不醫(yī)之癥。所愿有則速治,無則加勉。則家國己身,受益多矣。”*敬伯:《青年與性欲》,《申報》1921年7月30日,第5版。“家國己身”是成敗存亡與共的,這一觀點,同時廣泛地體現在通俗作家的社會批評與小說創(chuàng)作中;在這些書寫里,“己”與“國”、“家”與“國”的聯(lián)系通常是不證自明的。而在另一類視角出現變化的論述中,“家國”關系依然清晰可辨;不過,與此同時,來自西方的聲音參與進來,構成一種附加的佐證。用以下三則評論為例:
家庭問題,為中國社會中最重大問題之一。亦為社會中復雜問題之一。歐美人士,討論家庭問題,迄今不下五十年。至于我國,則惟近數年來,始有人注意及之耳。然欲解決此問題,則不審將俟之何日。*張舍我:《吾之改革家庭法》,《申報》1921年8月14日,第18版。
法哲學家孔德曾言:“構成社會之單位,乃家庭而非個人?!鄙w自人類相互之關系日密,情勢愈復。為維護安寧,抵御外敵,而“組織”之要求以起。最簡單之組織,即家庭是也……分工、互助、相愛,均能于家庭關系中探索之。而此數者,實社會組成之原素也。故稱家庭為“社會之具體而微”,誰曰不宜。*嚴沁簃:《家庭小論》,《申報》1921年11月13日,第18版。
此次美國門羅博士蒞華,其首次演講,在上海江蘇省教育會。余亦往聆之。彼臨別作誠懇之辭曰:“年來中國新文化呼聲大盛。然新文化非欲推翻一切之舊文化也,乃欲使舊文化有新功用耳。譬如中國家族制度,實為一種至良好之制度。個人對于家庭有犧牲能互助,此皆至高之道德。能擴充此種美德,以及于社會,則中國前途,必能有偉大之發(fā)展?!?嚴沁簃:《家庭小論》,《申報》1921年11月20日,第18版。
以上三段引文來自著名小說家張舍我和另一位評論者嚴沁簃。它們體現出一個共同點,即家庭形態(tài)與國家前途之間的緊密關聯(lián),被統(tǒng)攝在以來自西方的評判眼光為主導的全球性語境之中。張舍我在強調“家庭問題”之重要性的同時,透露出唯恐落后于世界文明的焦慮感。這種危機感當然迎合了“五四”時期文化改革領域西風獵獵的動向。嚴沁簃在論述中申明,愛情的成就,或者家庭的組成,其基礎并非主流西方現代語境中的個人主義道德觀念和經濟意識。實際上,家庭是作為國家和社會的縮影存在的,而且,雙方之間的對接是自然而然的,似乎不需要任何中介。不過,有意思的是,這樣的立場,恰恰是在引用諸如孔德(Auguste Comte)、門羅博士(Dr Monroe)等西方學者的過程中確立的。
門羅博士確實曾經訪華,是否贊賞過中國的家族制度,卻鮮有記錄。不過這并不重要,因為嚴沁簃對西方權威的引述,完全可以理解為一種“假借”——假借“他山之石”,其目的不見得是為了沖擊本國傳統(tǒng),為的可能是幫助傳統(tǒng)融入現代語境,順便利用西風,從外部借力,重新樹立“傳統(tǒng)”的價值。因此,跨國視野在這里體現出復雜性——一方面標記出“現代性想象”之構建的異文化特點,但與此同時,也表現出某種類似翻譯領域內的“歸化”(domestication)現象,即輸入異文化的過程中,作為接收者的一方“反客為主”,自覺不自覺地削弱文本的異域色彩,以期適應本土的需要。從批評到文學,“跨國”維度同樣進入了通俗作家們有關“家庭與愛情”的小說創(chuàng)作實踐中;在這些作品中,西方人、西方環(huán)境或者潛在的西方眼光,在中國作者的筆下得以塑形,成為中國故事里的必要在場者。
中國作者如何表現“西方”,如何描摹伴以西方元素的家庭和愛情生活?大量的歐美通俗小說譯介無疑為本土作家的嘗試提供了借鑒的范本。自晚清以降,“西學東漸”之風日盛,體現在文藝與社會思潮的方方面面。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西方近現代文體觀念和美學風格得到介紹和傳播,大量翻譯小說被生產出來,進入市場流通,成為特別受歡迎的閱讀產品。不過,需要注意的是,從晚清到民初,進入中國的歐美小說中相當的一部分,是藉由日本譯本間接傳入,中國譯者所做的工作,屬于“二次翻譯”,要說忠實原著,著實不大可能;更何況,當時許多譯者,考慮到本土接受的問題,傾向于“意譯”,在發(fā)表時,也時常明確標注“譯寫”、“譯述”。也就是說,翻譯過程本身已經包含了明顯的“創(chuàng)作”痕跡。倘若進一步追究其中具體的取舍,“忠實”與“反叛”,勢必有助于厘清翻譯行為中隱含的價值指標和觀念取向。
臺灣學者潘少瑜和黃雪蕾分別就創(chuàng)作于19世紀末、頗為流行的英國情感小說《朵拉·索恩》(DoraThorne)和《林恩東鎮(zhèn)》(EastLynne)從原產地向晚清中國的流轉過程作了詳盡的考察。潘少瑜指出,《朵拉·索恩》的中國版本《紅影淚》盡管在情節(jié)結構和人物比重方面受到日本版本《乳姊妹》的巨大影響,不過,與日本譯者將故事背景在地化為明治時期的日本不同,陳梅卿譯寫的《紅影淚》把背景搬回了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人物類型上也有所創(chuàng)新,尤其是出現了既非“淫婦”又非“癡情女子”、介乎善惡之間的多情女性形象,跳出了傳統(tǒng)類型的窠臼。但與此同時,《紅影淚》的女主人公延續(xù)了“三從四德”的古典美德形象,此外,小說在人物對話以及家族文化的描寫上時時效仿當時正處于“經典化”過程中的《紅樓夢》,體現出“歸化”的意圖*潘少瑜:《維多利亞〈紅樓夢〉:晚清翻譯小說〈紅影淚〉的文學系譜與文化譯寫》,《臺大中文學報》第39期(2012年)。。黃雪蕾在討論“從《林恩東鎮(zhèn)》到《空谷蘭》”的歷程時,則關注到包天笑翻譯的《空谷蘭》于1910年在《時報》連載時呈現的“雜交”(hybrid)面貌。具體來說,從人名、情節(jié)設置、道具到插圖,連載小說《空谷蘭》體現出文本在時空流轉中形成的文化背景上的混雜性:英、日、中元素皆被揉入其中。比方說,敘事情境是英國,人名卻采用了諸如“蘭蓀”、“紉珠”、“柔云”等本土化且具備文化意蘊的詞,并有意識地與日譯對應;另外,小說連載時配用的插圖也是中西合璧,人物明顯是西方長相,作西式裝扮,動作談吐顯出異域特質,但圖中樹木花草的畫法以及居家房屋的布置,卻時帶中國色彩*Huang Xuelei: “From East Lynne to Konggu Lan : Transcultural Tour, Trans-Medial Translation”, Transcultural Studies, No.2 (2012), pp.61—63.。
如上所示,對外來文本進行譯介的過程,包含了譯者主觀的側重和重新書寫,正如第一節(jié)中提到的對西方權威觀念的轉述與傳播那樣,可以表現出中西之間并非簡單的單向輸送關系,作為“接收者”的中方,完全有可能藉由“譯者”的能動性,挑戰(zhàn)既定的權力結構。盡管如此,總的來講,文學翻譯或者觀念引述,屬于“輸入”(importation)行為;可當中國的通俗作者有意識地將“輸入”、“習得”的西方形象納入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成為圍繞變革時代下中國的家庭和情感問題的重要表述維度,則是一種消化基礎上的“輸出”(exportation),中國作者從中建立了更為能動、活躍的主體性身份,標記出更復雜的權力斡旋關系。透過這一實踐,通俗作家們對他們的翻譯和閱讀經驗進行了吸收、甄選和重組,繼而從自身創(chuàng)作需要和價值理念出發(fā),繪制新的文學圖景。
通俗文學素以激烈的情感表達和情節(jié)性強著稱。在正統(tǒng)現代文學史中,通俗作家被模糊地統(tǒng)稱為“鴛鴦蝴蝶派”,這一批判性稱謂,拜新文化陣營的批評家所賜,主要針對通俗文學喜言情、重煽情的傾向。當代研究者常用“情節(jié)劇風格”(melodramatic)來形容民初的通俗文學,以勾勒其戲劇化的作風。“情節(jié)劇”研究涉及的文本類型通常是長篇小說、電影和肥皂劇;當我們用“情節(jié)劇風格”來描述短篇小說時,主要關注的是文本如何在有限的篇幅內組織起話語沖突,建構一次性的戲劇高潮。民國初年,“短篇小說”作為一個新興文類經歷了迅速繁榮,在比重上壓倒連載小說,成為雜志出版最主要的文體形式。民國通俗文學領域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數量龐大,經典化程度低;當我們走近這浩若煙海的短篇小說作品庫,可以發(fā)現比較明顯的模式化、結構化傾向。也就是說,類似的情節(jié)主題,在不同作者筆下反復出現,成為特定時空下經得起重復的慣用架構,而在某一特定主題之下,又浮現出若干種常見的戲劇沖突布局。這些被反復運用的結構,累積疊加,逐漸形成關于某一話語的特定修辭性呈現,以類型化的情節(jié)機制激發(fā)和引導讀者的情感反應?!翱鐕曇跋碌摹彝ァc‘愛情’”就是重要主題之一。
在此類題材的敘事里,個人生活往往具有很高的象征性,對國家命運乃至世界趨勢構成映射。其中,尤以“跨國”故事最為復雜有趣:一方面,“家”/個人與“國”的接合看似直截了當,不假思索;但另一方面,因為超越國界的情節(jié)元素的加入,“接合”的表面下洶涌起暗流。在此過程中,“傳統(tǒng)與現代”、“本土與西方”、“情感與理性”等宏大話題與家庭生活、愛情糾葛彼此勾連、包容、競爭、斡旋,迸發(fā)出強大的戲劇張力。當“西方”以重要敘事線索或者意象的形態(tài)進入中國現代文學創(chuàng)作,其意義是雙重的:透過小說這一載體,一系列極具當下性的物質形象和文化表征得以聚合,形成一定的結構,在本土與“他者”之間的連接與碰撞中展開時代想象,從而達成對社會現狀的反映、反思和回應;而在文本內部,由于“西方”的在場,助產了新的修辭、人物類型以及抒情模式,豐富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形式和手法。
“跨國視野下的‘家庭’與‘愛情’”大致包括兩種:一種是異國戀情;另一種是中國人的感情或家庭生活受到假定的西方視角的審查?!斗茨坎 ?② 鈍根:《反目病》,《禮拜六》第97期,1916年4月。是一個帶有荒誕色彩的家庭故事,說的是自由戀愛結合的小兩口如何通過“科學治療”克服對婚姻的倦怠。趙少恒和賈文華都是接受新式教育的大學畢業(yè)生,是“新家庭”的理想主人公。結婚數年后,少恒發(fā)現妻子在自己眼中已經失去吸引力,苦惱不堪,去郊外散步,沒想到引起更大的心理壓力:
一日,少恒游于野。繁花夾道,士女如云。西人伉儷皆攜手徐行,并肩笑語。雖有婦類無鹽,而其男子溫存將護,若不勝戀愛之意者。趙乃喟然嘆曰:“西俗尊重婦女,文明國之夫婦不當如是耶?顧我則坐擁艷妻而不覺其樂,何也?”②
少恒感到焦慮和自責,不僅出于看到丑陋的“西婦”受到愛護,自己面對嬌妻卻如此冷感,更因為這直接引發(fā)他對于本國文明神經質般的憂慮:是否因為“不夠文明”,所以不能夠愛自己的妻子?此時,背景中西方夫婦的愉快構成了無形的監(jiān)督和批評,逼促苦惱的中國丈夫開展“自我規(guī)訓”。趙少恒忍不住向朋友傾訴,朋友判斷他“視神經殆已失其效用”。少恒受到啟發(fā),一日看到報紙上的眼鏡廣告,決心前往一試:
本公司在中國開設最早,所制眼鏡最佳,固已有目共賞,無庸贅述。年來承蒙巴拿馬博覽會、京都市地方展覽會、農商部商品展覽會贈與頭等獎憑,迥非他家所能幾及。本公司又禮聘美國畢業(yè)光學專家、眼科醫(yī)士多人,專驗賜顧者之眼光。無論何種新奇目疾,但須配以相當之鏡片,即能明察秋毫,遠矚萬里,當世號稱名公巨子具有遠大眼光者皆因購用本公司眼鏡所致。本公司尤愿五萬萬同胞之眼光皆如本公司門前之招牌,我中華民國其庶幾乎? ——上海英租界大馬路精益眼鏡公司謹啟*② 鈍根:《反目病》,《禮拜六》第97期,1916年4月。
視力的改善被象征化為“具有遠大眼光”,而幫助中國人獲得“遠大眼光”的眼鏡公司首先獲得的是世界的認可。另外,公司經理“科學地”解釋了少恒的“反目病”,認為病因是貪戀太太美貌,盯著看太久,“瞳人過勞,轉身向內,遂致此疾”②。這樣一來,需要治療的,不只是熱度的消散,還有熱度本身:節(jié)制理性地使用愛情,成為敘事語義的另一層面。舶來的科學技術被修辭化,成為上通國運、下指民生的萬靈丹。出了問題的視力,其實是在世界主義式的家庭價值觀念聚焦下暴露出來的,但前提是民族復興的緊迫感。在宏大觀念的交錯間,作者采用的卻是略帶調侃的敘述口吻,由此塑造出一個時代變革語境下神經緊張的“尷尬人”形象。
創(chuàng)作于1920年代初的《唐人街滿民流血記》*④⑤⑥ 允臣譯:《唐人街滿民流血記》,《禮拜六》第161期,1922年5月。情感基調則完全不同。這篇作品被標注為“譯”,其實是為了強調“再創(chuàng)作”的事實。在小說結尾處,作者特別對寫作動機作一說明:
李允臣曰:此篇原文甚長,曾載于上月美國禮拜六晚報中,插畫滿幅描摹華人之腐敗,甚至其中情節(jié),摸索迷離,殊頗不合于東方人性情,故譯者力為矯改,而成斯作,然大半造意則仍不失廬山真面目云。④
這段說明涉及兩個問題。一是文本的跨文體現象?!岸Y拜六晚報”指的是美國的《星期六晚郵報》(TheSaturdayEveningPost)。《晚郵報》雖也登載小說,但性質上屬于新聞類刊物,最主要的體裁是時事評議、社論等。很有可能,《唐人街》是一篇由時事報道改寫的小說,而且,就通俗作家的寫作經驗而言,以新聞為短篇小說素材的嘗試并不罕見:一方面,這是他們應對巨大的寫稿壓力的一種方法;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們“借題發(fā)揮”的能量。二是文本在“跨文化”遷移過程中所能體現的反霸權意味。譯者李允臣提醒我們,他翻譯的目的是“改寫”和“糾錯”,以一個華人的身份,對從觀念傳播上占據優(yōu)勢的西方世界生產出來的華人故事展開重新講述。講述的對象是國內讀者,這樣做,既是向他們介紹海外華人的生活,也是為了與同為華人的讀者達成關于中國人形象的“共識”,同時構成一種對“西方眼光”的警惕和抵抗。
不過,讀完小說就會發(fā)現,這個文本在民族主體表述方面更有其曲折之處?!短迫私譂M民流血記》講的是舊金山華人社區(qū)內發(fā)生的一樁罪案:富商沈珂雇傭年輕女子瞿秀珍為其打理店鋪,后欲以金錢誘惑對方嫁給自己做妾;遭拒絕后,施以恐嚇,甚至威脅殺死秀珍的男友林桂。秀珍只好假意答應,暗中企圖賣掉沈珂贈與的寶石戒指,和林桂私奔。后事情敗露,林桂手指被砍,沈珂還試圖加害秀珍,爭執(zhí)中,秀珍用煤氣桶擊破窗戶逃走,沈珂意外死于煤氣泄漏。最后,一對亡命鴛鴦即將踏上逃亡之路,前途未卜。
這篇短篇小說展示了兩種類型的華人。一種是“晚清遺民”沈珂,卷了大筆財富前往美國,雖然身在異鄉(xiāng),過的仍舊是腐朽的“舊家庭”生活,有個不理外事的太太,抽鴉片,討小老婆?!凹{妾”是“五四”時期家庭改革討論中經常批判的典型“舊式”做派,此時植入異域背景,以同樣的反面形象呈現在讀者面前。另一種是李允臣試圖重新樹立和肯定的華人形象——秀珍和林桂。林桂雖然“販魚蝦為業(yè)”,卻“善凡啞林”(violin,即小提琴的音譯),還可以登臺獨奏,吸引萬人觀摩聆聽⑤。秀珍更是完美人格,她才貌雙全,忠貞勇敢,兼具精明能干,行動力極強;在她身上,既有士大夫心目中的傳統(tǒng)女性美德,亦附上了“俠女”甚至晚清虛無黨小說中俄國女刺客的影子。不過,與此同時,小說中強調秀珍“生長于美國”⑥,是個不折不扣的“ABC”。這樣一來,似乎暗示著西方文化的熏陶是秀珍理想人格養(yǎng)成的重要條件,同講故事的初衷——挽回陷于西方成見中的華人形象——構成潛在的沖突。不過,這種沖突感,恰恰印證了通俗作家對于西方文化輸入和民族本體保存問題秉持的復雜態(tài)度。
和一般的通俗言情作品類似,“異國戀”題材的短篇小說重視情感糾葛的鋪陳和“峰回路轉”式的戲劇氛圍營造;但除此之外,男女主人公的形象塑造以及男女關系類型的書寫也非常值得討論。另外,“戀愛”作為一種流通行為,在中西之間發(fā)生,形成一種獨特的輸入/輸出體驗。《似曾相識燕歸來》*②③④⑤⑥⑦ 瘦鵑:《似曾相識燕歸來》,《禮拜六》第21期,1915年11月。里相愛的是美國姑娘愛麗絲和中國留學生朱良材,故事地點是紐約。小說講述了朱良材與愛麗絲相戀,逢畢業(yè)回國,約定日后相見。三年后,成為實業(yè)家的良材回到紐約,發(fā)現愛麗絲已經搬家,不知去向。有一天,兩人意外重逢,得知女方家境落魄,流落酒肆,遇到客人相助,出于感激下嫁對方。過了幾天,良材又意外遇見愛麗絲嗜酒的丈夫,他悲憤交加,打算離開傷心地。又過了一段時間,愛麗絲的丈夫病勢日篤,她又意外在報紙上看到“中國實業(yè)家朱良材君歸國結婚”的消息,心情失落,來到與良材約會的河邊,一時悲慟,意欲自溺,被劃船經過的漁夫救起。沒想到,漁夫是良材假扮,他并沒有回國,而是留下來默默守候,而報紙上的結婚消息純屬謠傳。兩人百感交集,回到家中,愛麗絲丈夫已經過世,有情人終成眷屬。
坦白地說,這篇小說的情節(jié)展開基本依靠各式各樣的巧合,串聯(lián)上顯得很粗糙。不過,大量制造巧合、降低人為因素似乎自有其用意所在,那就是:避免了男女主角做出任何可能違背道德的行為選擇,同時保障了最終的團圓結局。作者周瘦鵑沒有去過紐約,環(huán)境鋪陳上全憑個人想象,顯然力不能及,描寫出來,毫無“洋味”。文中出現如“梨花門掩,玉階蒙塵”一類的詩詞意象,純屬模糊帶過;另外,朱良材在河畔假扮舟子一說,顯得很牽強,放在敘事背景中,也是不倫不類。加上“似曾相識燕歸來”、“人面不知何處去”等文內標題,更是賦予了小說中國化的古典意境。
人物方面的情況所有不同,小說里出現了多種國籍:除了分別來自中國和美國的男女主角外,還有德國人和英國人。如何一一塑造,并加以區(qū)分?作者顯然采取了“刻板印象化”的手法:“德意志人”的身份是酒肆老板,“暴烈如虓虎”,毫不憐香惜玉,動不動呵斥女性②;英國人則年近半百,有紳士之風,對女主角施以同情,卻是個酒徒③。這樣的“區(qū)別對待”,或許基于歐美文學的閱讀經驗;而“德意志人”的負面形象,尤其可能源自作者對剛剛爆發(fā)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認知——對于時事的理解和吸收,變相地透過文學創(chuàng)作反饋出來??梢愿杏X得出,《似曾相識燕歸來》里的西方人,受到了作者有意識的“西方化”處理;不過,相比之下,女主人公、美國姑娘愛麗絲倒是缺乏“異國性”,她柔弱被動,梨花帶雨,比較符合傳統(tǒng)閨閣美人的形象,西方人的身份好像并沒有為她帶來任何“特殊性格”。這種安排的直接效果是,感情關系的主動權全部落在中國留學生朱良材手中。
二人重逢時,愛麗絲詢問朱良材的事業(yè),良材答曰:“吾國宦途齷齪,直同糞壤,烏可一日居?故吾從事于實業(yè)?!雹芡逗贤砬逡越岛袈暼崭叩摹皩崢I(yè)救國論”。朱良材的“主動精神”,貫穿事業(yè)和感情,實乃現代世界的理想人格。小說中,二人的“吻”被重點突出。第一次發(fā)生他們即將分別時:
朱良材泫然曰:“予亦烏能別卿?第愿兩心不變,會有見期?!毖源?,按其雙手于愛麗絲香肩之上,俯首吻其絳唇。讀者諸君須知,此實朱良材破題兒第一回與愛麗絲親吻也。⑤
第二次是良材護送愛麗絲喝醉的丈夫回家,憐愛交加,情不自禁:
燈火既滅,而其胸中之情火乃立熾,挽愛麗絲楊柳之腰,親其香云,親其粉頰,復親其櫻唇。⑥
而在二人重逢之際,良材急迫地詢問愛麗絲:“自吾一吻之后,曾與他人吻乎?”⑦“吻”之所以如此重要,一方面,就情節(jié)而言,它是愛情之忠貞與純潔的標志;另一方面,從寫作的角度出發(fā),作為言情小說,直白描寫“接吻”,1910年代相對少見,多半還是受到西洋小說或電影的鼓勵,如今反向輸出,進入異國題材的中國小說中,且由中國男性發(fā)動,對象為白人女性,著實有些挑戰(zhàn)常規(guī)的意味。而且,第二次“吻”屬于“強吻”,更顯大膽。對于當時的讀者來說,“強吻”恐怕不是他們習慣的男主角的行為風格,不過,結合情境,算情有可原,何況,若以“現代的激情”視之,還有褒獎的余地。魯迅憂慮國民性而發(fā)的“不如帶些獸性”*魯迅:《略論中國人的臉》,《而已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第8頁。,或也可以借來一表。
藉由塑造愛情中強勢的男主人公,《似曾相識燕歸來》建立了理想的海外中國主體。而當中國女人與外國男人相戀時,情況則發(fā)生了變化?!缎性傧嘁姟?②③ 瘦鵑:《行再相見》,《禮拜六》第1期,1915年6月。也是周瘦鵑的作品,講的是中國少女華桂芳受到英國人茀利門的追求,墜入愛河。有一天,她的伯父告訴她,情人實際上是她的殺父仇人。萬般痛苦之下,桂芳還是為父親報了仇,毒死了茀利門。末尾,她摟著情人的尸體,慘呼道:“行再相見!”
兩篇小說比對,可以發(fā)現,朱良材的雙親均不在場,華桂芳的父系家庭對她個人生活的影響卻是主導性的,甚至最終成為她“建立小家庭”的阻礙。父親的被害與民族危機相伴——他是在義和團抗擊八國聯(lián)軍的戰(zhàn)斗中被誤殺的,而“華桂芳”這個名字本身就包含了女性個體與民族身份之間的綁定。孝道、民族大義和愛情啟蒙圍繞著女性身體,展開激烈爭奪?!捌吚T”顯然是“freeman”的音譯,意喻著英國人為中國少女帶來“自由之啟蒙”;而在茀利門被毒死前,他和桂華之間的對話,似乎也透露出這一訊息:
他又道:“吾的桂芳……你可也愛吾么?”桂芳道:“吾們中國女子,原不知道甚么情不愛情。吾也不知道甚么愛你不愛你,只覺得白日里想甚么總想著你,夜里夢甚么總夢見你,有時你把吾抱在臂間,一聲聲的喚著:吾的桂芳,吾的愛人。吾心里就覺得分外的快樂。郎君,這個大約就是愛你了?!雹?/p>
桂芳跟茀利門“學習”了“愛情”,但這并不能避免茀利門最終的死亡。在遞上有毒的咖啡前,桂芳向茀利門反復詢問她剛學會的“你愛吾么”,渲染悲劇氣氛的同時,也彌散出一絲恐怖感?!叭A桂芳”這個名字亦包含“月光”的意思,而先前也正是明亮的月光讓桂芳的伯父看清了茀利門的臉,暴露了他的身份。這仿佛預示了“被啟蒙”的桂芳終將引領“啟蒙者”茀利門走上死亡之路。
小說中被價值觀念爭奪的女性身體其實始終沒有被馴服,但同時,她又作為多種價值觀念的矛盾綜合體存在:她的難以透視性使得茀利門最終喪了命;她看似遵從了孝道和民族大義的要求,但果真如此嗎?桂芳的伯父在催促她報仇時,囑咐她“你不能伴他死了”,因為這樣也是不孝的③??善吚T死后,桂芳喊出“行再相見”,顯然下了隨情人而去的決心。《似曾相識燕歸來》和《行再相見》一喜一悲,對照出極具分化性的“性別寓言生產”;它們共同折射的,則是跨國語境中個體和家庭面臨的文化沖擊和歷史性選擇。
本節(jié)談及的四篇短篇小說極富代表性地體現了“跨國視野下的家庭與愛情”這一主題在民初通俗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具體面貌。這些短篇小說,有的為中國人的新式家庭生活樹立了想象式的來自西方的監(jiān)督眼光,有的則通過對西方媒體的辱華報道展開糾正式重寫,在為海外華人“正名”的過程中,達到抗衡西方霸權的目的?!爱悋鴳偾椤笔歉映R姷那楣?jié)模式,在這一類故事中,中國人身份的男/女主人公被卷入煽情化的國家與個人命運的糾結之中,在曲折經歷中彰顯個人處于“民族”與“世界/現代”的碰撞之下的沖突性形象??偟恼f來,這些以“跨國”為基本語境的通俗書寫,象征性地映射了宏大變革話語在日常生活層面的全面滲透,以及二者之間充滿活力的互動關系。
除了在日常生活故事里構建起意味深長的中西沖突,由此投射出時代語境之外,民初通俗作家借助“跨國視野”所做的另一重要文本工作,是對“中國人”形象的現代化塑造。本節(jié)所涉文本中的中國主人公,有的時時流露出對本國文明的焦慮,是個被西方價值觀的強勢主導激發(fā)出神經質特點的尷尬人;有的則身處世界舞臺,在與“西方”的角力中重新樹立起強硬、活力充沛、敢作敢為的理想化中國主體。不過,所謂“理想化的中國主體”,并非簡單的撥亂反正,以褒代貶,其中恰恰蘊含了對于特定西方品質的吸取,繼而表露出在此基礎上的“超越”意識。譬如在《唐人街滿民流血記》里,通過對腐朽的“晚清遺老”和西方長大、不畏強暴又忠誠貞潔的女主人公這兩種華人形象的強烈對比,作者將后者推向歷史的前臺;在《似曾相識燕歸來》中,作者不但讓具備現代強勢人格的中國男主角占據愛情關系的主導,在中西交往中“逆襲”,同時也讓他處于與西方男子的比較中,并以行動力十足的姿態(tài)脫穎而出。在《行再相見》里,作者在女主人公身上投注了極大的同情和贊美,可她恰恰代表了多種價值觀念共存且相互較量的矛盾體,而且,正如小說的開放性結尾那樣,她是“未完成的”?!翱鐕曇啊毕轮袊魅斯珎冾H富張力的人物性格,充分說明了通俗作家們在人物造型方面經過了復雜的考量,絕非隨意為之,從中映照出他們在“世界精神”與“民族本體保存”之間的錯綜立場。
詹明信(Fredric Jameson)在他的著名文章中描述“第三世界文學”具有“寓言性和特殊性”,認為它們“總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來投射一種政治”,即“關于個人命運的故事包含著第三世界的大眾文化和社會受到沖擊的寓言”*Fredric Jameson: “Third-World Literature in the Era of Multinational Capitalism”, Social Text, No.15 (1986), pp.69—70.。民族寓言建構的基本語境是跨國資本主義時代,呈現為物質化、公開化的“力比多”之流。當我們重新審視民初通俗短篇小說時,同樣可以考察到類似“民族寓言”的特征。不過,相比于《阿Q正傳》,情節(jié)劇風格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降低了“心理動力”的成分,而更傾向于使人物保持在“行動化”的狀態(tài)中。以世俗化、模式化的故事情節(jié)為依托,這些文本在有限的篇幅中組織起具有象征意味的戲劇沖突和價值競爭,一次又一次,在喧嘩和吵嚷中為變革的時代存影。
本文討論了民初通俗文人在家庭改良和情感觀念改造議題下展開的文化批評和文學實踐活動,可以得到如下觀察:通俗作者在職業(yè)身份上的多元性(集編、創(chuàng)、譯于一身)使得他們充分發(fā)揮了“文學”與“批評”兩種形式。具體到“家庭與愛情”這一話題,值得注意的是,一種有意識樹立起來的“跨國”視野被同時納入他們的批評言論和文學文本之中。通俗文學寫作,通常緊貼日常生活,但并非為“個人情感”或“家庭生活”所限,而是關聯(lián)起“國家”與“世界”,在“短篇小說”文體的承載下,愈發(fā)集中化、譬喻化地映照出時代關切與追求。其間,一種“翻譯”精神時時涌現,這一點,首先體現在文本內部的修辭和人物類型的創(chuàng)新上——晚清以降西洋小說和西方事物的進入為本土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借鑒和示范;但另一方面,更為有趣的是,“翻譯”表現為一種文化斡旋,因而超出單純的語言文本轉換范疇,包含了觀念引用與重述、文體遷移以及文化挪用等復雜過程。既有類似于文學翻譯里的“歸化”現象,更有借他山之石,重新表述自身,在“世界”與“民族”的雙重關懷中,建立起富于張力的“中國人”形象。
【責任編輯:李青果;責任校對:李青果,張慕華】
2015—11—20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周瘦鵑全集整理與研究”(15BZW132)
羅 萌,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上海 200240)。
10.13471/j.cnki.jsysusse.2016.06.004